王旭 文晓华
(江苏师范大学, 江苏徐州, 221116)
陆机诗歌中的典型意象研究
王旭 文晓华
(江苏师范大学, 江苏徐州, 221116)
【摘要】日、月、风、云、鸟是陆机诗歌中的典型意象,日、月象征时间的流逝亦即生命的流逝,风、云、鸟则具有强烈的节物感。这五个典型意象的大量运用形成了陆机诗歌的两种特定的抒情模式:以日、月为代表的时间即生命流逝模式,以风、云、鸟为代表的季节感物模式。在这两种抒情模式中,陆机的情感侧重点有所不同,前者重在表露时不我待的悲怆,后者重在表达生命的孤独。陆机之所以深感时间易逝、人生孤独是由于其内心深处的理性生命意识即对生命价值的认识。
【关键词】陆机;典型意象;抒情模式;生命意识
陆机是西晋文坛的大家,《文选》收陆机诗、赋、论、表、序、颂、连珠、吊文共59篇,其文体种类之全、数量之多超过了曹植,其诗更是被钟嵘划为只有十二之数的上品之列,并赞道:“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1]6同时代的陆云、张华、葛洪无不对其诗推崇备至。陆云:“兄诗赋自与绝域,不当稍与比校。”[2]141张华:“见其文章,篇篇称善。”[3]143葛洪:“及其精处,妙绝汉、魏之人也。”[4]190陆机的诗歌创作以追求形式的华美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六朝许多诗人如谢灵运、颜延之、谢庄等都深受他的影响。后人对陆诗研究也集中在艺术风格这方面,如罗宗强先生在《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5]95-100中,从排偶、形象描写、词语运用三个角度,谈及陆机文学技巧上新的追求;傅刚先生在《论陆机诗歌创作的艺术特色》[6]27-32一文中,主要从形式方面分析了陆诗“繁缉赡密”的特色,此外还有刘运好《“缘情绮靡”与陆机诗风》[7]28-34、佐藤利行与李国栋的《陆机的诗风》[8]285-291等研究都谈到了陆机的绮靡诗风,而对其诗歌中的意象研究鲜有涉及。笔者通过搜集整理,发现陆机诗歌中有五个意象出现得非常集中,分别是日、月、风、云与鸟。
陆机在《文赋》中将文学创作看成一个整体,在这个整体中,主要存在物、意、文三个层面的关系。所谓“物”是指外界客观事物,对于创作主体,它是思维活动的对象;“意”是在构思中形成的契合创作主体内心思想情感的具体内容;“文”指表情达意的语言文字,三者的互相转化构成完整的创作过程。在这个转化过程中,意象作为“通过艺术家的精神外射和情感渗透而重新组合过的物象,是托物载情、心物交感、情景交融的一种结果”[9]1188-1189,显然是这三者进行有效连接的一个桥梁,也是作家内心与外物进行情感交流的重要媒介。据统计,在陆机现存的75首诗歌中①该统计资料根据陆机.陆机集[M].金涛声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包括诗26首、拟古29首、乐府20首。,“日”这个意象出现10次,“月”9次,“风”21次,“云”11次,“鸟”14次,这五个意象如此频繁地出现值得我们深入研究。本文拟通过分析陆机诗歌中的典型意象,“以象窥意”,探究其丰富的内心世界以及将其外化的写作模式。
屈光先生在《中国古典诗歌意象论》[10]163-164一文中认为陆机的“隐”、“曲”、“喻巧”说,是对汉代《诗经》、《楚辞》研究的比兴说的继承和发展,与意象概念的内涵是同质的。“《文赋》开篇曰‘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文赋》对‘比兴’一词避而不谈,不论其用意如何,客观上却昭示了隐含寄托手法不仅为诗骚所独有”。由此看来,陆机所谓“隐”、“曲”、“喻巧”说实质是指意象,因此通过对陆机所用典型意象的分析可了解其所隐含寄托。
(一)日、月意象
“晋人的美的理想,很可以注意的是显著地追慕着光明鲜洁,晶莹发亮的意象”[11]53。在陆机的诗歌中,“日”、“月”这两个“晶莹发亮的意象”便出现频率极高,且看《日重光行》、《月重轮行》:
日重光,奈何天回薄。日重光,冉冉其游如飞征。日重光,今我日华华之盛。日重光,倏忽过,亦安停。日重光,盛往衰,亦必来。日重光,譬如四时,固恒相催。日重光,惟命有分可营。日重光,但惆怅才志。日重光,身殁之后无遗名[12]81。
人生一时,月重轮。盛年安可持,月重轮。吉凶倚伏,百年莫我与期。临川曷悲悼,兹去不从肩,月重轮。功名不勖之。善哉古人,扬声敷闻九服,身名流何穆。既自才难,既嘉运,亦易愆。俛仰行老,存没将何所观。志士慷慨独长叹,独长叹[12]81。
在这两首乐府里,“日”与“月”都是永恒的存在,象征时间的流逝。日月轮转,时间飞逝,人的生命也在走向衰落,但“日重光,盛往衰,亦必来”。日月还会再次升落而人的生命却无法重来。与永恒的日月相比,人就显得很渺小,人的一生就显得很短暂,个人若想在这短暂的生命之流中建功立业并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痕迹亦非易事,唯有长叹。日月是无情的,它不会感知人类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它的存在是在告诉人类时间在流逝,你的生命也在流逝。“日”、“月”这两个意象暗含陆机对人生的思考:时间的流逝就是生命的流逝。陆机将自我有限的生命放在无限的时空中对照放大了自我的无奈与悲剧,既理性又深刻。陆机借日、月意象来抒发人生感慨的诗歌还有很多,如《豫章行》:“寄世将几何,日昃无停阴”、《折杨柳》:“日落似有竞,时逝恒若摧。仰悲明月运,坐观璇盖回”、《董桃行》其一的“日月相追同旋,万里倏忽几年,人皆冉冉西迁”等等。
(二)风、云、鸟意象
《悲哉行》咏:“和风飞清响,鲜云垂薄阴。蕙草饶淑气,时鸟多好音”;《赴洛二首》吟:“谷风拂修薄,油云翳高岑。亶亶孤兽骋,嘤嘤思鸟吟”;《苦寒行》叹:“阴云兴岩侧,悲风鸣树端。不睹白日景,但闻寒鸟喧”……风、云、鸟这三个意象是陆机描写季节更替变迁时常用的意象,具有强烈的节物感,成为陆机兴寄悲春伤秋、表露孤独悲伤的惯用载体。
陆机诗歌中出现“风”这个意象时,前面多有修饰词“悲”、“寒”、“凉”等,这些带有明显的冷色调的感情词,与“风”这个意象一结合便顿生悲凉肃杀之气,令人不忍卒读。陆机在“风”这个意象上投注的感情相当浓烈,好多处直以“悲”来形容:“空房来悲风”[12]58、“悲风无绝响”[12]79、“悲风徽行轨”[12]82。“悲风”增添了陆机诗歌的悲剧气氛,亲友亡故,心情本就悲痛不已,所见事物都着上了灰暗色调,寒冷的秋风袭来更加重了人的悲哀。陆机将伤悼亲友的感情外化成风这种能给人以直接触感的外物,让人从心理到生理都感触到这种悲伤的力量。
“有轻虚之艳象,无实体之真形。原厥本初,浮沉混并。”这是《浮云赋》中,陆机对“云”所作的描绘,从中可以发现浮云的特点:无根、无法触摸、无依无靠。在具体的作品中作为意象时也体现了这三个特点,如《梁甫吟》:“悲风无绝响,玄云互相仍”;《挽歌三首》:“悲风徽行轨,倾云结流霭”等。“倾云”、“玄云”等给人以飘忽不定、压抑郁闷的心理感受,而这种心理恰是当时社会动乱,文人普遍具有的一种心理。“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色彩”[13]2。陆机将自己的感情心理投射到了所看到的云上,因而我们就体验到了“云”这个意象给我们带来的孤独无依的感觉。
这部法律的制定意义很重大:一是贯彻落实党中央有关土壤污染防治的决策部署。二是完善中国特色法律体系,尤其是生态环境保护、污染防治的法律制度体系。三是为我们国家开展土壤污染防治工作,扎实推进“净土保卫战”提供了法治保障。
同样给人以孤独悲伤情感体验的还有“鸟”这个意象,以《赠从兄车骑》为例:
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营魄怀兹土,精爽若飞沉。寤寐靡安豫,愿言思所钦。感彼归途艰,使我怨慕深。安得忘归草,言树背与襟。斯言岂虚作,思鸟有悲音[12]50。
在这首赠从兄的五言诗中,陆机选取了“鸟”这个意象来喻指“游宦子”的心境。“离鸟”眷恋“旧林”、“思鸟”哀鸣,漂泊无依、孤苦难言的游子之情顿时跃然纸上,令人读之戚戚然。鸟作为一个活的生物不像“日月”与“风云”这种冷冰冰的自然之物,陆机将“游宦子”内心的悲伤孤苦投射到它的身上,这种情愫又通过鸟儿的鸣叫抒发出来,让人闻之顿生惨恻之情。这种看似是情感的互动实则是作家将内心的主观情感的投射,不过却不是投射到自然界客观的物体上,而是有生命的生灵,使得悲痛得以延续传递,带给人的苦痛也在无形中递增。笔者发现陆机笔下的鸟儿多是“孤鸟”、“离鸟”、“悲鸟”,而鸟是群居动物,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反差对比,情感上由乐急转到悲,给人一种无法预料的悲伤。《苦寒行》:“不睹白日景,但闻寒鸟喧”;《董桃行》:“鸣鸠拂羽相寻,仓庚喈喈弄音,感时悼逝伤心”;《挽歌三首》“哀鸣兴殡宫,回迟悲野外”……亲友离去,自己就变成了一只失伴的孤鸟,没有栖所,没有归依,只有哀吟,只有悲鸣。当时整个社会又动荡不安,而陆机对人生又有着深刻感悟“人鲜知命,命未易观。生亦何惜,功名所叹”[12]86。这无疑加剧了其内心的苦痛,这种苦痛是时代与自我主体不可调和的矛盾:陆机建功立业的壮志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寸步难行。一只孤苦无依的鸟在荒凉的野外哀鸣,这只鸟是陆机内心的真实写照,我们也通过“鸟”这个意象感触到其内心的孤苦无依,与其产生共鸣。
陆机诗歌中这五个意象的反复大量运用形成了其特定的抒情模式:“日”、“月”意象所表示的时间即生命流逝模式、“风”、“云”及“鸟”所表示的季节感物模式。
(一) 时间即生命流逝模式
陆机在《日重光行》咏:“日重光,今我日华华之盛。日重光,倏忽过,亦安停。日重光,盛往衰,亦必来。日重光,譬如四时,固恒相催。”在《月重轮行》叹:“人生一时,月重轮。盛年安可持,月重轮。吉凶倚伏,百年莫我与期。”将自我有限的生命主体放到无限的日月交替即时间中进行对比观照,表露出在无涯的时间之流中行进人生之旅的无奈与痛楚。这种无奈与痛楚来自于诗人对自身的感知反省以及对宇宙人生的思考,在陆机的眼中,时间的流逝就是生命的流逝,人类与宇宙在这方面是对等的,但长度却无法对等。人类作为一个种族可以是绵绵无期,但具体到个人却是极其有限,因此作为个体的我们难免会感伤。陆机的这一思考表现出了对整个人类的普遍关怀,理性而又深刻。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日”、“月”这两个意象不仅仅是象征时间,而且代表了一种抒情模式:时间即生命流逝。
时间即生命流逝的抒情模式可追溯到屈原。屈原《离骚》:“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这里的“美人”既可理解为国君也可理解为屈原自己,无论哪种理解,从中都可看出屈原所流露出的时不我待的感叹。借“日”、“月”意象所建构的这种时间生命流逝模式虽发端于屈原,但大量运用并使其固化的是陆机。“寄世将几何,日昃无停阴。前路既无多,后途随年侵。”(《豫章行》);“逝矣经天日,悲哉带地川……但恨功名薄,竹帛无所宣。”(《长歌行》);“日落似有竟,时逝恒若催。仰悲朗月运,坐观璇盖回。”(《折杨柳》);“日月相追周旋,万里倏忽几年,人皆冉冉西迁。盛时一往不还,慷慨乖念凄然。”(《董桃行》)……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在此就不一一枚举。无论是日出日落,还是月圆月缺,都在向人们昭示着时间的存在,提醒人们时间的流逝。日月高悬天际,万古长存,在这亘古不变的永恒存在中,作为个体的我们生命却在不断流逝,正如陆机在《顺东西门行》中所叹:“感朝露,悲人生,逝者若斯安得停”。生命流逝是自然规律,无可抵抗,唯有感伤,诗人陆机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慷慨惟平生,俛仰独悲伤”[12]67。他所求的是在有限的人生中建功立业,唯恐“但恨功名薄,竹帛无所宣。”[12]71在上述所举之例中,笔者发现在感叹时间生命流逝时,陆机多有表达其功业未就的悲怆,这也是其诗歌情感的主旋律。这一抒情模式对后代文人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季节感物模式
陆机《文赋》十分重视客观外物与文学创作的关系,认为玄览万物是文学创作的前提,“伫中区以玄览”就是要求作家对万事万物用心观察,“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发生同样要以对外物的观察作为基础。“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晣而互进”物逐渐与情融合,质变成心理意象。在对创作中“物”这个层面深刻认识的基础上,陆机提出了感物的观点:“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在陆机看来,主体的创作欲望和文思来源于对外物的触动,这一观点在他的诗歌中得到了很好地实践。
陆机诗多“感时、感物”语,表现出对特定的“物”超乎寻常地敏感,如在其意象中大量出现的风、云、鸟。“和风飞清响,鲜云垂薄阴。蕙草饶淑气,时鸟多好音”(《悲哉行》);“四时代序逝不追,寒风习习落叶飞”(《燕歌行》);“凉风绕曲房,寒蝉鸣高柳”(《拟明月何皎皎》);“阴云兴岩侧,悲风鸣树端。不睹白日景,但闻寒鸟喧”(《苦寒行》)…… 风有“和风”、“寒风”、“凉风”;云有“阴云”、“鲜云”;鸟有“时鸟”、“寒鸟”,从中可见陆机对风、云、鸟三物的变化异常敏感,这三个意象在其诗歌中大量出现(同时或单独)且前面带有修饰词,不仅彰显了强烈的节物感,而且揭示了该诗的抒情背景。从现存的诗歌来看,陆机诗的抒情背景大多在秋冬之季,如《拟明月何皎皎》、《燕歌行》、《苦寒行》、《挽歌三首》等等,伤秋悲冬意识浓郁。“悲秋之咏,构成了历代文人求得情感宣泄与心理平衡的超验世界。他们在所处的文化阶段中遇到的种种不尽人意处,在秋这一季节的映照下,与生命意识顿时连接起来,秋所激起的物我类似——盛而及衰的生命悲剧意识不仅被充分感受到,而且在文学表现上得以突出和放大。”[14]90悲秋往往带有对个体生命的终极关怀以及对死亡的恐惧,“春夏秋冬四时代表着天地运行的盛衰之变。人生也是一样,青年像春天般的芬芳,壮年像夏天般的繁荣,中年像秋天般的萧条,老年像冬天般的肃杀”[15]278。人们看到自然界万物萧条,自然就会联想到自身,触发生命的危机意识。《上留田行》:“零雪霏霏集宇,悲风徘徊入襟”;《梁甫吟》:“悲风无绝响,玄云互相仍”;《挽歌三首》:“悲风徽行轨,倾云结流霭”……运用“悲风”将个人感情渗透到所观之物,秋冬的肃杀之气直逼出诗人的悲哀,风不停息,悲哀不止。季节的更替、风物的盛衰不由唤起诗人对自身生命的审视,俯仰天地之间,人生路上自己踽踽独行,孤独悲伤如寒风刺人心骨。在季节感物模式中,陆机表露的生命孤独感十分强烈,这与其人生经历有关。陆机在《与弟清河云十章·序》中回忆道:“渐历八载,家邦颠覆,凡厥同生,彤落殆半。”[16]1134远离故土北上,国破家亡接踵而至,亲友多凋丧,孤身在宦海中沉浮,其孤独可想而知。
生命意识包括感性生命意识与理性生命意识。所谓感性生命意识是指作为个体的人的身心在与自然万物的感发中产生的生命情感体验,这种感发借助客观外物投射到主观内心,并通过身体感官从时空两个方向展开,使诗人的自我形象寓于其中。而理性生命意识是指通过身心结构的调整,在消解孤独与忧患的过程中,对个体生命价值与意义的认识。从前文分析来看,陆机在时间即生命流逝、季节感物两种抒情模式中主要表达了对时间与生命的慨叹及功业未立、时不我待的情感,这些情愫都是其生命意识的体现。
对时间逝去的慨叹、对个体生命无尽孤独的感伤这些都源于陆机感性的生命意识,因为人与天的原始同构关系,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人的身体涵括宇宙,所以自然物具有生命象征意味。据上文,笔者发现日、月、风、云、鸟这五个自然之物最易触动诗人陆机敏感的身心,陆机将这种情感体验投射到它们身上,立象以尽意,形成一种物我交融的情态,这其中蕴含对时间、生命的强烈感知。由于主体身心的融入而承载了丰富的文化内涵,这里的日月交替、风云变幻不仅标示着自然时间,还具有生命实体的含义。陆机在《悲哉行》中写道:“游客芳春林,春芳伤客心。和风飞清响,鲜云垂薄阴。蕙草饶淑气,时鸟多好音。翩翩鸣鸠羽,喈喈仓庚吟。幽兰盈通谷,长秀被高岑。女萝亦有托,蔓葛亦有寻。伤哉客游士,忧思一何深。”“和风”、“鲜云”、“蕙草”、“时鸟”一派清新喜人、生机勃勃的丽景,但诗人并没有沉浸其中,反而看到万物皆有所托思及自身飘零孤独,徒增出些许悲伤。陆机将所观所感的一切自然物都看成了一个个生命实体,因此在看到满目欣荣之象时会联想到自己,以物观己,叹时间、伤孤独这些感性的生命意识便自然流露出来。在陆机眼里时事的变迁像是他生命的倒计时,时刻警醒他人生易逝,老之将至,建功立业要趁早,然而仕途艰险,在行进之路上孤独悲伤便不可避免。
陆机之所以深感时间易逝、人生孤独是由于其内心深处的理性生命意识。从人生经历和其作品来看,陆机对生命价值与意义的认识便是积极入世、建功立业以期获取不朽的人生价值。三国时,陆家便是东吴的豪门望族,“文武奕叶,将相连华”[17]1487,其祖父陆逊、其父陆抗都是孙吴政权的核心人物,“祖父世为将相,有大勋于江表”[17]1467,陆抗镇守吴之西境,时人有“陆抗存则吴存,陆抗亡则吴亡”[18]1030之说,陆机在《吴趋行》中大赞其祖上功业:“泰伯导仁风,仲雍扬其波。穆穆延陵子,灼灼光诸华。王迹隤阳九,帝功兴四遐。大皇自富春,矫手顿世罗。邦彦应运兴,粲若春林葩。属城咸有士,吴邑最为多。八族未足侈,四姓实名家。文德熙淳懿,武功侔山河。礼让何济济,流化自滂沱。”在这样的封建世家中,受到儒家传统的影响自然是不言而喻了,《晋书·陆机传》称其“伏膺儒术,非礼不动。”[17]1467,而且这样的家世背景带给陆机的心理熏陶必定是积极进取,因此他对自己的人生价值期待也定高于寒门子弟。
孟子曾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19]167个人作为社会性的存在,自己的前途命运受到制约。当自我意识觉醒后,便期望通过自我努力征服外在因素以获得自我的独立人格行走于天地间。然而在这一过程中,主体常感觉渺小与孤独,儒家的身心修养理论恰好完成了主客间的统一,为个体寻求安全归宿指明了方向,即通过与权力中心的结合获得统一的生命价值,将个体生命与人类群体生命相交织。如此,个人便可得到社会群体的认可,消减渺小与孤独获得安全感。陆机深受儒家思想的浸染,对这一点有深刻的认识,遵循儒家的思想体系是个体消减孤独获得依傍的有效途径。因此在人生彷徨孤独时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与权力中心结合走向仕途。
陆机毫不掩饰其对功名的热衷,在《百年歌》中直言30岁时要“行成名立有令闻”,40岁时“出入承明拥大珰”,50岁时能“荷旄仗节镇邦家”,60岁时“子孙昌盛家道丰”。他唯恐终其一生,最后却落到“身殁之后无遗名”[12]81的境地。为此,陆机与其弟陆云努力在政治上施展才华,并希望通过自己的影响推荐南方的有识之士,“绍季礼之遐踪,结鬲肝于中夏,光东州之幽昧,流荣勋于朝野”[20]171,期间也作了一些为晋国的统一大业讴歌颂徳的诗文,如《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赋诗》、《从皇太子祖会东堂诗》等。然而现实残酷,当时西晋政治环境十分艰险,陆机入洛后,处身于政治角逐之中,期间多次易主,并且他由显赫的士族之家跌落到寒门素族,心理落差巨大。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陆机试图以一己之身力挽故国亡家之声誉,身心长期经受煎熬,因此对时间生命的流逝就更加敏感,对生命的孤独感体会更深。
陆机在生死无常的乱世中企图以功名地位作为生命价值追求无疑加深了他的人生悲剧,因此他对时间与生命的思考更加理性深刻,认识到时间的流逝就是个人生命的流逝,唯有在有限的生命中建功立业以垂名于世。这种不屈不挠的生命形态,敢于担当的士大夫人格模式对后代文人有着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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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楚和)
Research on Lu Ji’s Typical Imagery in his Poetry
WANG Xu WEN Xiao-hua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Xuzhou,Jiangsu,China,221116)
Abstract:Sun,moon,wind,clouds and birds are the typical images in Lu Ji’s poetry. Sun and moon symbolize the passage of time or life,while wind,clouds and birds have a strong sense of season. The extensive use of the fve typical images form two specifc lyrical modes in his poetry:sun and moon represent the mode of time in life,while wind,clouds and birds represent the mode of seasonal sentiment. In both lyrical modes,Lu Ji's emotional focus is different:the former focuses on the sorrow over hastiness of life,the latter focuses on the expression of solitude in life.
Key words:Lu Ji;typical imagery;lyrical mode;awareness of life
【作者简介】王旭(1990-),女,江苏连云港人,硕士研究生,江苏师范大学;文晓华(1971-),女,河北唐山人,博士,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收稿日期】2016-03-20
【中图分类号】I206.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932x(2016)02-006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