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南
一个人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不过,好在一个人的处世态度可以选择。你可以选择接受残酷的现实,尽量让自己生活得轻松一点,也可以选择在心中坚持自己的高傲,为此不惜一次又一次地与现实发生冲突。西晋著名文学家陆机(261-303,字士衡,苏州人,著名诗人、书法家,他的《平复帖》是古代存世最早的名人书法真迹),偏偏选择了后者。
贵族英才沦为寒门青年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朝代更迭频繁的时候,最尴尬的身份恐怕就是“前朝贵族”了。陆机就有一个这样的身份。
陆机的爷爷是三国时期大名鼎鼎的陆逊,曾在战场上让刘备败亡,后来一直做到孙权的丞相。陆逊死后,他的儿子陆抗被当作有才能的贵族子弟的典型,继续成为吴国君主的依靠对象。陆机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中,从小就表现出优异的才能。如果吴国不灭亡的话,可以想见他有着多么辉煌的前途。不过很不幸,吴国在陆机20岁的时候就被魏国所灭。后来司马氏又以晋代魏,陆机沦为了西晋的一个普通青年。
陆机本人参与了保卫吴国的战斗,吴国灭亡后,当政者没杀他,允许他当老百姓,陆机就带着弟弟陆云,回老家隐居读书了。10年后,陆机北上洛阳,作为“寒素”人才被举荐为官。陆机在吴国本来是顶尖贵族,到西晋居然成了“寒素”,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当时南方人和北方人之间的歧视非常严重。陆机侍奉的北方人是他看不起的,然而,这些他看不起的人更看不起他。当时有个叫王济的北方士人,就认为没有必要举荐东吴的士人,觉得这些人都是亡国之奴,不会有什么出色的才能。一次陆机去见王济,王济指着桌上的一碗羊酪,很轻蔑地问陆机:“你们南方有这样的好东西吗?”陆机也不含糊,充满自豪感地回答:“我们的莼菜羹足以和它媲美,还不加你们北方这些怪味的佐料。”
还有一次,众名士聚餐,在一片欢快的气氛中,一个叫卢志的冷不丁对陆机来了一句:“陆逊和陆抗是你的什么人啊?”要知道,即便是今天,在别人面前,直呼对方祖父、父亲的名字,也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何况是在极重视门第威望的西晋?卢志的问话,可以说是对陆机的极大侮辱。
好在,并非所有洛阳人都对陆机不友好。毕竟西晋是一个爱才的时代,一个文人不会永远被埋没。
当时,洛阳的文坛泰斗张华很赏识陆机。陆机这个受尽歧视的南方人,还能去拜访不少名流,大概是出于张华的推荐。慢慢地,陆机的文学才华开始受到大家的重视,他的诗赋被洛阳人接受。当时有“二陆入京,三张减价”的说法。所谓“三张”,就是张华与张载、张协三位诗人。陆机的名声逐渐盖过了援引他的恩人,最终成为西晋最有名的诗人。
陆机曾经这样描写葵花:“翩翩晚凋葵,孤生寄北蕃。被蒙覆露惠,微躯后时残。庇足周一智,生理各万端。不苦闻道易,但伤知命难。”
春花都零落了,只孤零零地剩下晚生的葵花,离开了南方,寄生在北方的土地。世界背后的真理只有一个,但是世间万物的命运为什么这样变幻莫测呢?诗人的笔触,充满了身世之感。
陆机最拿手的绝活是“拟古”。古人写一首诗,他看了喜欢,就模仿一首出来。陆机的模仿,能达到“亦步亦趋”的程度。
作为诗人,陆机还是很善于节制情感的。他曾经写文章冷静地分析三国为什么灭亡,在写到他的祖国吴国时,同样能客观地把吴国灭亡的原因一一列出来,跟写另外两国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一点痛楚,镇定得令人吃惊。
卷入内斗的外乡人
在古代,一个文人名声大了,很容易被政客巴结,不管是不是真的投缘,也要来借用你的名声。利益集团之间的内斗,也喜欢拉进来一些本来不相干的外乡人,以壮声势。陆机这个有名的外乡文人,最终被西晋政坛上臭名昭著的贾谧拉下水了。
贾谧属于外戚,是当时执掌大权的贾皇后的侄子。无论是司马氏还是贾氏,跟远在南方的陆氏都沾不上半点关系,陆机本该两不相帮。但因为陆机名声太大,贾谧便总是明里暗里拉拢他。陆机对司马氏并没有感情,对贾氏也谈不上仇恨,一来二去,就难免开始感激贾谧的好意。加上陆机的恩人张华也倾向于贾氏,所以陆机也就不再否认自己是贾谧的朋友。时间长了,大家也逐渐相信陆机和贾谧关系密切了。时人把和贾谧关系密切的文人称为“二十四友”,其中就有陆机兄弟的名字。
其实“二十四友”大多是北方人,他们与陆机到底有多少交情很难说。名列“二十四友”之首的潘岳就跟陆机矛盾很深。有一次,陆机正坐着,潘岳进来,陆机起身就走。潘岳下不来台,鄙夷地说:“清风至,尘飞扬。”嘴上从不吃亏的陆机回过头来说:“众鸟集,凤凰翔。”同在“二十四友”之列的左思想写《三都赋》,陆机笑话他说:“就凭这个‘伧父(粗鄙的人),还写赋?”可见他有多看不起左思。当然,在公众面前,想必修养很好的陆机还是会周全这些人的面子,以至于竟然有不少人认为陆机跟潘岳他们是一伙的。对这种议论,陆机也不加辩解。
后来,陆机的上司赵王司马伦诛杀了贾谧。陆机大概确实跟贾谧交往不深,因此并未受到牵连。最后,陆机被同属“二十四友”的王粹、牵秀陷害,被诬陷有反叛之心。身为外乡人的陆机,被诬陷反叛后百口莫辩,很快就被处死了,死时年仅43岁。
临死时,陆机长叹道:“我再也听不到故乡华亭的鹤唳了!”其实这句话也不是陆机原创,他仍然在“拟古”。秦朝的丞相李斯在被杀时,曾感叹说:“我再也不能牵着黄犬出城打猎了!”不过,李斯是在懊悔自己不能再安享荣华富贵,陆机则似乎有更复杂的感情。他是在怀念家乡,也是在怀念吴国的事业,怀念自己曾经显赫的家族。随着这声长叹,一位高贵的诗人与尘世的矛盾抗争永远地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