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叠音字的英译──以飞白译李清照《声声慢》为例

2016-02-11 09:24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叠音声声慢字面

龙 艳



汉诗叠音字的英译──以飞白译李清照《声声慢》为例

龙 艳

(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872)

以飞白译李清照《声声慢》为例,在句以上篇章中意合/隐性形合的衔接与连贯框架下,从词汇、语音、句法三个层面,探讨汉诗叠音字的英译。叠音字的使用不仅限在诗歌等文学作品,在现代汉语口语和书面语中也频繁出现,跨文化交际和公共外交中常有涉及。选择适当的英译策略不仅可为英诗引入更丰富的表达方式,裨补英诗,还可以借帆出海,输出中国文化及国家软实力。

汉诗叠音字;飞白;李清照;英译策略

一、引言

方寸之中的汉语古诗衔接与连贯主要以意合为主,但亦不乏形合。汉诗中的叠音字除音美、意美、形美三美之外,语篇功能是相互属引,即隐性的形合。汉语句子内部的连贯依赖词序,“汉语是一种意合性语言关系……主要靠句子内在的意思来连接的,因此连贯是隐性的……依靠词语的简单重复,来增加句子的凝聚力和连续性,便是很自然的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词语的重复是一种形合手段”(蔡基刚,2008:74)。潘文国认为,到了汉语句子外部,“到了较大的语言片段里,为了保持‘神’不散,就要用适当的‘形合’手段来增加凝聚力,而重复同一个词是最好的办法,可以使读者、听者的意念中心不致走散。汉语不喜欢使用同义替代的手段,因为会使精神分散;也不喜欢使用代词,因为容易变得所指不明。结果,由于强调重复,反而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形合’”(付迎雪,2013:116)。据此词语的重复在汉语语篇中既是意合又是隐性形合。

叠音字集中体现汉诗之美及意合/隐性形合,英译要“逼近原作的形式”,要求译者模仿原作的形式,在译入语的屋子里用新的材质重新塑造一个雕像。“目标是使译文和原文求同,使得译文不是代替原文,而是以原文为其评价。”(飞白,2007)这是一种力求两全的翻译策略,既要模仿汉语原作的形式,又顺应英语衔接与连贯原则,以图“再现一个既保持原作风格又符合译语接受者的语篇”(王雪玲,2014:45),“各美其美”,又“美人之美”。这种力求两全翻译的可能性从普通语言学的角度看,潘文国认为,各种语言都使用意合和形合手段,只是使用的范围、程度各不相同(付迎雪,2013:116)。“比较来看,在句子及句子以下层面,英语比较稳定而多样的形式(包括形态)可以控制内部各语言要素间的关系,因此以形合为主;到了句以上,英语似乎觉得没有必要再用如此强的形式来限制自己了,为了造成变化,因而采用了意合手段,同义词、上义词、统称词、代词,基本上都是词汇手段,把它们联系起来的不是形式,而是意义。”(同上)“现代英语中有许多从古英语或中古英语中遗留下来的谚语、成语就是这种意合句子的残留”(周志培,2003:45),如Man proposes, God dispose; Sow nothing, reap nothing.翻译汉诗叠音字的源语境及目的语境都是句以上篇章。本文以飞白译李清照《声声慢》为例,在句以上篇章中意合/隐性形合的衔接与连贯框架下,从词汇、语音、句法三个层面,具体为叠音字的界定、中英叠音字比较及英译策略、飞白译《声声慢》中的异字面同义词汇及头韵法、异字面同义词汇及头韵法的应用与发覆(对比三首著名叠音字作品的翻译),来探讨汉诗叠音字的英译。

二、中英叠音字比较

叠音字指语音相叠/重叠的字,英语为reduplication,reduplicative words或reduplicated words。叠音字又称重言,多数是形容词和象声词,从构成方式来分有12 种之多(刘爱华,2007:44)。其中AA式是汉语诗歌中尤为常见的一种类型,结构简单,搭配灵活,如最知名的AA式莫过于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七组叠音相互属引。本文主要探讨AA式叠音字,不涉及其他形式的叠音字。

从词汇学角度看,汉语叠音字经历了由口语到双音节化再到书面语的嬗变。汉语叠音字是双音的单纯词(张永和,1988:133),目的是通过重言的方式强调反复的动作和姿态、起到“修辞上加重意思”的作用(周祖谟,1988:37)。“‘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慌慌张张’、‘空空洞洞’之类把一个词的两个词素都分别重叠起来加强语义”(同上:55)。理论上讲,叠音字就近取便,应该是最早开始的汉语双音节化进程。“周秦时代,特别是春秋战国时期……新词大量产生和双音节倾向渐趋明显”(张永和,1988:134),“这个时期又出现了许多双音单纯词(叠音字、联绵字)和大量复合词。前者多见于《诗经》、《楚辞》等韵文作品”,“古代汉语词汇的基本规模在这个时期初步形成”(同上:135)。后来言与字、口语与书面语逐渐分离。重言就是汉语叠音字,“古人称一字为一言。如《史记·老庄生韩列传》说老子著书五千言,五千言就是五千字。重言的名称见于明代方以智《通雅·释诂》,后来一直沿用。清代王筠有《毛诗重言》一书,专讲《诗经》中的重言。”(周祖谟,1988:37)“汉魏以后,书面语和口语渐渐脱节,词汇上的差异越来越大。六朝时代的一些文献已经或多或少透露这方面的消息”(张永和,1988:135),汉语叠音字逐渐由口语演变为书面语。

连淑能发现英语的叠音字只有一个格式,即AA式,如bye-bye,goody-goody,tut- tut;另有两个变体,即改变元音的重叠式,如zigzag,chitchat,flipflop,以及改变辅音的重叠式,如walkie-talkie,hocus-pocus,hustle-bustle(王爱红,2013:112)。连淑能总结说:“英语叠音词一般属谐音或拟声现象,有许多词来自耳语,通常用于口语、俚语或非正式文体,其构词能力和使用范围都受到很大的限制。”“从文体上看,英语叠音词大都是非正式并且口语化的(如goody-goody),而汉语的叠音词既有非正式或口语化的(如“走啊走”、“流里流气”),也有正式或文学色彩的(如“炊烟袅袅”、“波光粼粼”),其中富有文学色彩的常被使用到诗歌中。”“汉语诗歌中广泛使用叠音词,英语诗中使用叠音词的则少之又少……虽然英语中有AA式叠音词,文体上却与汉诗中使用的叠音词不符。”(同上)

从语音学角度看,汉诗叠音字和汉诗尾韵有同样的语音基础。汉诗多使用尾韵,且一韵到底(母音压韵),乃至整字重叠。这归因于“汉字大多为开音节,不受结尾辅音的干扰,只用元音音节(韵母)作韵脚”,“汉字均为单音节”,“汉语同韵字多,几乎每种韵脚都能找到成百上千的同韵字”(辜正坤,2010:23),即一音多字、宽韵的汉字很多。此外可通可转的汉字也不少。从音位学角度看,“在汉语中,音位的配合则有诸多限制,从而可以构成的音节形式少。对于汉语而言,连声调在内,一共只有1 000多个音节;不算声调,只有400多个音节,这是汉语重复的语音基础”(付迎雪,2013:116)。因此,中国自古以来就是诗之国度,甚至以诗来开科举士。事实上,汉语古诗,包括四字诗(诗经)、五言、七言律诗及五言、七言绝句等都以简短著称。长诗在中国古代诗论中被视为“以文入诗”,即诗歌散文化,从来不是汉语古诗的主流(辜正坤,2010:467)。汉诗中“‘绝句’这种诗,翟理斯译成‘Stop-short’,即戛然而止。据翟理斯的介绍,它的特点是‘言尽而意无穷’,以突然的收结向读者暗示末尽的意义”(赵毅衡,2007:590)。汉诗以短小见长,即使在短诗中叠音词仍占据了大量篇幅。

英诗不具备叠音字及尾韵的语音基础。“在英语中,音位的配合很自由,从而可以构成的音节形式很多。”(同上)而“由于印欧语存在着大量以辅音结尾的词”(辜正坤,2010:23),导致“多音节词太多了之后,你要找同样能押上韵的词,就有难度”(辜正坤,2007:118)。“同汉诗相比,许多西诗的尾韵押得不工整、不自然”(辜正坤,2010:23),西诗不断转韵,“不断地换韵脚”,使用“多元韵式”(辜正坤,2007:118)。英语天生是窄韵的,一音多字很少,所以押尾韵不易。由于英语词的音节参差不齐,音节重叠的现象远不如汉语普遍,故英诗压韵主要在个别音节。所谓的西方史诗原意指的是“关于英雄们所作所为的连续性叙述”,“有点类乎近代的诗体小说”,epic译成“诗体史记”或“韵体英雄传记”更贴近原意(辜正坤,2010:467)。叠音字在英诗中寥寥无几,仅见于民谣体中,如彭斯的,丁尼生的。英语的排偶句(antithesis )“可以是三个或三个以上的平行结构”(周志培,2003:170),即三项或多项并联。这种散文化的句式不适用于诗歌翻译。因此,无论从词汇、语音还是句法层面,中英叠音字相去甚远,英语叠音词不似汉语叠音词那样常见于诗行(尤其是古诗中)。翻译中只存在少量的对应,且译文文体似民谣,不匹配汉语古诗。用英语叠音词简单对应汉诗中的叠音词不大可行,必须另辟蹊径。例如:

行行过太行,迢迢赴延安。

细细问故旧,星星数鬓斑。(陈毅《赴延安留别华中诸同志》)

On and on past Taihang we walk,

By and by to Yan’an we make our way.

Again and again with old friends we talk,

One by one we count our hairs grey.(冶慧颖,2009:130)

三、异字面同义词汇及头韵法

1 词汇的衔接与连贯

简单的重复在英语中是单调(monotone,singleton)的代名词。连淑能指出,通常除非有意强调或出于修辞的需要,英语总的倾向是尽量避免重复①,对于随意重复相同的音节、词语或句式往往感到厌烦(付迎雪,2013:114)。但在西方语言中重复也并不是完全不可接受。西谚云:“Bis repetita, placent.(重复使人合意)”(雷立柏,2006:6)关键是找到一种恰当的重复方式。“英语的复现衔接多使用同义词、近义词、上下义词和笼统词等异字面词汇衔接模式来实现语篇的连贯性,而汉语则多用原词复现模式。”(徐莉娜,2012:89)Baker(1992:188)指出:“如果保留源语衔接手段译文不通畅连贯,就需要调整衔接手段以适应译入语的语篇规范。”

从新历史语言学“共存变异”的角度看,英语中存在多语源、多层次的同源词、古义词与方言义词。“英语拥有世界上最大的词汇量。从历史语言学而言,许多词词义基本相同,只是因为来源不同,文体等级各有高低;按文体等级高低,同时存在着日尔曼词(古北欧语、德、英等)、法语、拉丁、希腊词等。”(龙艳,2006:100)英语中这种广泛的异字面同义关系使汉诗叠音词翻译方法多了一种选择。叠音词用异字面同义词汇来翻译不乏古色古香的韵味,因为一些古英语词在复合词中被保存了下来,一直在现代英语中使用(丁建新,2004:23),如safe and sound,toil and moil,with might and main。如果恰当运用这些押头韵的古英语词组,则几近用古英语译古汉语。法律英语中还有大量的配对词(doublet)和三联词(triplet),是指两个或三个意思相近或者相同的词构成一个短语以表达法律上本来只需要一个词就能表达的概念,如cease and desist,cease and terminate,fit and proper,fit and suitable,have,hold and possess及engage,hire and employ等(同上:59-60)。法律英语中甚至有四字近义词的连用,如Any such advantages as is mentioned in this Ordinance is customary in any. 这在社会层面为异字面同义词汇翻译法提供了广泛的目的语接受和传播的语境。

2 语音的衔接与连贯

韵是诗中最音乐化的因素,是古诗与现代诗、中诗与西诗的共同之处。相对诗中语音量的结构——格律而言,韵是质的结构,是诗行的情感聚焦点和联接剂。“第一个韵唤起对再次出现的韵的期待和悬念,再次出现的韵唤起对前一个韵的回忆。许多诗行的多种多样的情感联系,往往就是通过韵实现的。”(飞白,2007:315)飞白先生的说法是基于中国传统韵律学音韵相协、同声相应的观点。西方翻译理论家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提出了广义互文性理论,包括文学翻译中音韵的互文性理论。“克里斯蒂娃提出的互文理论除了声音节奏和押韵美外,还具有表达意义或表现功能。此刻,声音和意义的功能连接在一起了。”(刘军平,2009:231)中西理论殊途同归。

诗歌中存在三种韵式:头韵(alliteration)、中韵(ablaut,gradation)、尾韵②,汉语和英语分别以尾韵和头韵著称。“在古日耳曼语诗歌中,头韵曾是押韵的唯一手段。”(飞白,2007:316)英语头韵法多半指词首辅音相同,“与中国‘韵’的概念不同,而近似于‘双声’”(同上)。汉诗叠音字的英译策略即把汉语的尾韵调整为英语的头韵,使按汉语标准看来是天生窄韵的英语接续其较丰富的天然韵脉。法国学者萨塞认为:“要使一种印象能够强烈与持久,它就必须是单一的。”(辜正坤,2010:23)。

3 英中合璧的衔接与连贯

韩礼德和哈桑认为,句际语义关系主要是通过两种词汇衔接的方式建立起来的,一是复现(reiteration),二是同现(collocation)。诗歌中的叠音字与同现基本无关。复现关系主要有两大类型,即重复关系和同义关系。由于纯稡的重复不符合英语习惯,故下文主要探讨同义性衔接。这里所说的同义是个广义概念,包括(狭义的)同义关系、近义关系、反义关系、上下义关系和部分整体关系。同义性衔接有指称性和非指称性之分(Halliday,1994:331-332)。指称性衔接一般要求被预设点和预设点之间的空间距离不能太大,因此多以近程纽带(immediate tie)为主;而非指称性衔接不存在指称上预设与被预设的关系,因此多构成远程纽带(remote tie)(王东风,2005:38)。

汉诗中叠音字实际起到了一种句际连贯的作用,这种连贯的里程既不是指称性衔接的近程,又不是非指称性衔接的远程,而是介于二者之间的中程,或许可以称之为中程纽带(intermediate-range tie)。这种中程纽带虽然表面上属于词汇衔接,但也有句际连贯功能,比近程纽带弱,又比远程纽带强。只有在叠音词组不间断出现至少两次的时候,如“天苍苍,野茫茫”,才能营造出语义连贯的语境。翻译汉诗叠音字必须前景化,凸显这种衔接与连贯。汉语句子散,语篇紧;英语句子紧,语篇散。异字面同义词汇及头韵法可以使英诗句子和语篇都紧,句法呈现中式范式。飞白先生说:“‘脚踏两只船’是一句贬义话,说的是其不可操作性。但在诗翻译中这却似乎应该是追求的理想目标。马戏团里不是有人脚踏在两匹马背上奔驰吗?”(熊辉、飞白,2012)。

四、飞白译《声声慢》中异字面同义词汇及头韵法

李清照精于格律,讲究“倚声填词”,她在词论中曾讥讽苏轼的某些豪放之词为“句读不葺之诗”(徐培均,2000)。《声声慢》是其后期代表作,穷而愈工。词首“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14字极尽汉语叠音词之能事,道尽凄清,成为“叠音绝唱”。从20世纪90年代初在美任教时起飞白就因教学需要,将汉语和法、西、俄、荷等外语名诗译成英语,目前正拟汇编成新《诗海》出版(龙艳,2012:293)。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

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

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

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I seek and search, seek and search,

Desolate, cold, desolate, cold,

Disconsolate and soul-sick.

In a season that now warms and now chills,

All rest and peace you can but forsake.

With a few cups of light wine, how can I

Stand the outburst of an evening gust?

O it’s bitter to recognize

Old acquaintance of mine—

Flocks of geese passing the sky of frost!

Chrysanthemums yellow—

In withered piles now—

That nobody has the heart to pluck.

Time stagnates at my lonely window

As if it would never get dark.

Dripping under the rain, wutong leaves

All the evening ceaselessly have wept.

At this moment

Even the poet’s word ‘Grief’

Loses its weightiness and is inept!(飞白,2011:16-17)

辜正坤教授从中国哲学基本的阴阳观出发,把“意思相对收缩、压抑、呈负向退降的字”称作阴性字,“凡意义相对昂扬奋发、时空关系及含义指向都呈正向扩张型”的字则为阳性字。阴性字“多沉钝、拘谨……开口度都相对较小”,阳性字“多响亮、厚壮、开口度都相对较大”(辜正坤,2010:24)。《声声慢》是“阴性字用得最精致的典范之作”,韵脚/i/开口度最小,是典型的阴性音,包含大量的舌音和齿音,微妙地表现出词人“欲说还休、愁肠百结”的情状,而在全词的97字中,阳性字(包括开口度较大的中性字)只有21个,其余67个字全是阴性字(同上:26)。“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全是阴性字,常见处理方法为词汇重复直译,笔者搜集到最接近汉语原作形式的译本有五种。

(1)Search. Search. Seek. Seek.

Cold. Cold. Clear. Clear.

Sorrow. Sorrow. Pain. Pain.(Kenneth Rexroth trans.)(杨平,2005:146)

(2)So dim, so dark,

So dense, so dull,

So damp, so dank,

So dead!(林语堂,2007:71)

(3)Seeking, seeking, chilly and quiet,

Desolate, painful and miserable.(杨宪益、戴乃迭译)

(4)Searching, seeking, endlessly,

Alone, lonely,

Moody, gloomy.(杨平,2005:145)

这些直译基本上是对词首7组叠音词汇的重复,虽然最接近汉语原作的形式,却不顺应英语衔接与连贯原则,落入中式英语的窠臼。民谣体译法尽管也可能在英语中产生一种陌生化的新鲜感,却由于与目的语表达习惯差距太大,难求两全,难以获得顺利接受及传播。

第五种译本是飞白译本,使用异字面同义词汇及头韵法。通过增加主语I,再现英语的形合句式。对英语字序稍作调整,重现汉语的隐性形合,即隐性衔接与连贯。seek 源自古英语,search源自古法语 cerchier(寻找)的变体,后者的词级高于前者,大致相当于“觅觅”。desolate源自拉丁语solus(孤独的,阳性形容词),cold源自古英语,前者的词级高于后者,大致相当于“清清”。disconsolate源自拉丁语solare(安慰),soul-sick为古英语复合词,Merriam-Webster字典解释为spiritually ill,very dejected or depressed,前者的词级高于后者,大致相当于“戚戚”。以异字面同义词汇重复头韵、尾韵、行中韵,译汉语叠词,表达愁肠千回百转,片言居要,要言不烦,3行译3行,14字译14字,英汉语字数相当,符合汉语的音节计时(蔡基刚,2008:70),几近完美。

李清照原作连用七组叠字(即头韵),而七组中竟有五组是塞擦音:xx,qq,qq,cc,qq,听者如闻凉风过隙,寒气侵人。飞白的模拟策略是选用大量头韵,并以擦音和塞擦音为主,包含五组ss音(嗖嗖)和一组chch音(凄凄),尾韵选用sick。《声声慢》本来是平声韵的词牌,韵律舒缓,李清照却改用仄声韵,变舒缓为迫促,代表了作者当时的心情。所选用的脚韵是“觅”、“戚”、“积”、“滴”(在平水韵中列为入声十二锡部)、“息”、“黑”、“摘”、“识”、“得”(入声十三职部)、“急”(入声十四缉部)”,这些急促的入声脚韵同样也传达出作者急迫压抑的心情。

除了七组叠音词之外,《声声慢》为长短句,汉语20行,飞白英译亦20行。但也略有出入之处,一是原词为上下两阙,英译分了四节,这可能是因为英译文需要具有英诗体裁之故;二是形式不似“汉语的对偶形式整齐美观,字字相对,词词相映”,原因在于英语以重音计时对仗,而汉语以音节计时对仗(蔡基刚,2008:70-71)。“英语 antithesis 由于其词的音节有多有寡,因而有长有短,再加上要加些形式词,有时还要省掉一些词。所以大多只能做到意义相对,形式很难整齐划一”(周志培,2003:170)。

五、异字面同义词汇及头韵法的应用与发覆

史学家陈寅恪常讲学术需要发覆(卫毅,2011)。发覆从字面上理解就是阐发覆盖,即创新、创造。飞白译《声声慢》是汉诗叠音字的名家名译,普通译者也可以应用异字面同义词汇及头韵法,发覆前人的译作。筛选积淀重译是辜正坤教授(2010:603)首倡,旨在传承文化,非为掠人之美。“许多代的译者相继共举大业……使得旧有的译本质量递进性提高,而不至于简单地被某一个译本取代”(辜正坤,2010:375)、最终“保护人类的创造性得到持续增长”(同上:371)。笔者在前人译本基础上筛选积淀重译了三首著名叠音字诗。

(1)《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Green and verdant is the grass by the river

lush and lushy grows the garden willows.

Upstairs a fine and fair lass by the window

gazes the bright moon with her beaming face.

A comely courtesan in the old days,

she puts forth slender snow-white hands.

green and verdant为异字面同义词汇(verdant源自法语,词级高一级,或可译为“葱笼”),lush and lushy是同根形容词,fine and fair为等音节头韵,bright和beaming押头韵,comely courtesan押头韵,slender snow-white hand押头韵。“素手”译为snow-white hands比 white hands(白手)有更好的隐含意义。

有时同词基仅仅是词性之差,翻译效果也截然不同。如维基百科上“愚桥”(在英国泰晤士河上)译为Folly Bridge,而不译成The Foolish Bridge;“愚滩市”(在美国南卡罗莱纳州)译为Folly Beach,而不译为The Foolish Beach。由此类推,该市许多由“愚”命名的事物都应译作folly。林语堂先生(2007:70-71)在译柳宗元的《愚溪诗序》时写道:“Foolish River,Stupid River决然不可,而Follies River却觉很顺口而雅驯。何以foolish与folly二字之间,有什么区别呢?就是英文同中文一样,各字都有弦外之音,懂得这点,即可尝试。”

(2)《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TheLagend of Love

Far and afar looms Altari, the lad

Bright and beaming glitters Vega, the lass.

her slender snow-white hands reach out,

Click, click, on the loom she weaves.

...

clear and glaring, one gulf runs between:

Their silent lips tell the legend of love.

far and afar是同根副词,押尾韵,bright and beaming押头韵,slender snow-white hands押头韵,clear and glaring押头韵和中韵。“脉脉不得语”一句译作Their silent lips tell the legend of love.出自犹太诗人Emma Lazarus歌咏自由女神塑像的十四行诗(《新巨人》)中的诗句Keep ancient lands your storied pomp! cries she with silent lips.lips,legend及love押头韵,同时应和tell。诗歌名借自香港电视剧《牛郎织女》。

(3)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The sky is azury blue,

while the wilderness wild and wide.

笔者译文中azury blue是异字面同义词汇,azure源自法语及拉丁语,wilderness wild and wide为异字面同义词汇,押头韵。wilderness(荒野)实际上是未开垦的无主地,词源很多,一是古英语wilde(野蛮的),二是古英语deor(一种野生动物,词义萎缩后变为现代英语deer)。wilderness即野兽出没之地,暗示野兽大概是荒野的唯一居民(龙艳,2014:35),因此笔者重复wild作表语。

六、结语

汉诗叠音字的英译方法众多,李清照《声声慢》的译法也不少,遗憾的是大多数论者没有凸显异字面同义词汇及头韵法。笔者认为,此法既模仿汉语原作的形式,又顺应英语衔接与连贯原则,在词汇、语音、句法三层面兼顾英汉语,是一种力求两全的翻译策略,获得西文读者顺利接受及传播的可能性较大。

由于语言自身的局限,与汉诗相比,英诗较平实质朴(辜正坤,2010:416)。东学西渐,自东徂西,庞德等意象派诗人曾引汉诗入英诗,促进了西诗的发展。叠音字集中体现了汉诗及汉语之美,它的使用不仅局限在诗歌等文学作品,在现代汉语口语和书面语中也频繁出现,包括跨文化交际和公共外交中。选择适当的英译策略也许不仅可为英诗引入更丰富的表达方式,裨补英诗,还可以借帆出海(史志康,2012:68),输出中国文化及国家软实力。

注释:

① 有论者指出:“英语小到词根大到语篇都尽量避免重复,其丰富的近义词和灵活的句法成为避免重复的重要手段。”(付迎雪,2013)该文对词根的界定不完全正确。偏差的源头可能是韩礼德所举的一个以粘着词缀重复词基(base)的例子:Algy met a bear. Bears are ugly.(王东风,2005)

② 为符合逻辑,兼顾普及,本文不使用辅音韵、元音韵、协音韵等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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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于 涛)

H315.9

A

1008-665X(2016)3-0050-06

2015-06-30;

2016-04-28

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985工程”项目(2011H001)

龙艳,女,讲师,博士,研究方向:生态文学、翻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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