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假设与身体隐喻——隐喻体验假设存在的问题

2016-02-11 09:24项成东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源域图式隐喻

项成东



体验假设与身体隐喻——隐喻体验假设存在的问题

项成东

(天津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天津300204)

运用大量以日常语言、传媒话语、科技话语的身体隐喻为语料,采取实证研究方法,论证隐喻体验性假设存在的问题,指出概念隐喻并不一定都以身体经验为基础,并非所有涉及身体的事情都一定是直接经验,并非一切经验都可以体验。文章认为,隐喻体验性假设的问题根源在于对体验、身体这类概念界定不清所致,建议在认知语言学范围慎用这类概念。

体验假设;身体隐喻;映射;实证依据

一、引言

体验假设(embodiment hypothesis)最早是由Lakoff和Johnson(1999:37)提出并以此来概括他们的语言哲学理念,指出体验性是概念隐喻的基础。后来Rohrer(2005:5)加以拓宽,认为“人的身体体验、认知体验以及社会体验是形成概念系统和语言系统的基础”。关于体验①和体验假设的概念和内涵已有不少学者进行了讨论(如李恒威、盛晓明,2006;孟伟,2007;姜孟,2014),同时也有一些学者对概念隐喻的体验基础提出了质疑(如Haser,2005;李福印,2005)。本文试从身体隐喻入手,采用实证研究方法,论证体验假设作为概念隐喻基础存在的问题。

二、何为“体验”?

在过去30年中体验这个概念在认知语言学中变得越来越重要。对体验以及体验心智的全面解释和界定或许来自Lakoff和Johnson(1999)合著的《体验哲学》。他们认为:“心智本质上具有体验性”,“推理不是非体验性,而是大脑、身体、身体经验作用的结果。推理根本不具有宇宙超验性或非体验心智的超验性,而是深受人类身体的特殊性、大脑的具体神经结构以及人类身体的日常运作的具体方面等因素的影响。”(Lakoff & Johnson,1999:4)以上观点包含体验两种不同的界定。其一,身体经验影响概念系统结构。这一点已经成为认知语言学中常识性定义。正如Lakoff和Johnson(1980,1999)和其他认知语言学家认为那样,概念系统可以从语言使用中得到反映,比如隐喻的系统映射。但人们是如何理解身体呢?任何行为都可以看作是身体与客观环境互动的结果,任何一次经历都可以称之为体验。这样理解身体这个概念就显得肤浅,因为用经验或其他概念或许会更好。要想避免肤浅理解体验概念(这会导致产生一个不能证伪的理论)就需要进一步明确身体的界定。其二,认知具有体验性,与大脑加工密不可分。这个界定很容易产生混乱,这就意味着认知的方方面面都必须含有体验性。由于认知科学明确排除了唯心论关于心智的作用,这个界定就显得比较肤浅(Zlatev,2003)。

体验产生混乱的另一个原因是没有和概念隐喻观进行区分。Lakoff和Johnson(1980:117)认为,经验格式塔(experiential gestalts)是基于我们的身体及我们与周围物理环境的互动,基于文化内人们之间的互动。Johnson(1987:23)发展了这一思想,把经验格式塔看作是意象图式(images schema)或体验图式(embodied schema),这两个术语可以互用。他认为,意象图式或体验图式构建我们的感知、意象、事件。尽管他的证据有些来自艺术和文化,但主要来自语言,尤其是语言中的隐喻表达。这样体验观就与概念隐喻观有重叠。我们认为,在使用体验和身体这些概念时要避免重叠或雷同。一方面,体验观涉及面超过概念隐喻观,因为前者既能提供研究心智和认知演变的理论框架,又能提供采取体验唯实论的哲学观来克服唯物论和唯心论之不足的理论(Lakoff & Johnson,1999);另一方面,体验观的范围又小于概念隐喻观,因为后者不一定要求任何概念隐喻都必须具有体验性。但人们通常把概念隐喻观的实证论据也看作是体验观的论据。这样体验就被看作是所有映射、隐喻、类推、概念整合的终极解释,又产生了新的误解。一方面,把身体隐喻看作体验普遍性的论据(Kövecses,2002:16;Yu,2004);另一方面,身体隐喻本身又归为体验范畴(Musolff,2004:60)。由于体验具有多义性,我们认为体验在认知语言学里应该取上面第一种宽泛意义,以免意义丢失,即体验是人类概念体系的一部分,因为人类语言结构部分表现为日常生活中身体的特征和运作。尽管这个定义仍然很模糊,但却能包含各种体验(Ziemke,2003)。

概念隐喻不一定基于身体经验,虽然这在很多情况下或许正确②,但我们认为这个理论主张没有必要。我们应该从实证上探寻隐喻的认知基础,应该在使用“体验”这类理论术语时要加以限定。但身体隐喻与体验是否真的密切相关?如果是,不管与体验假设是否一致,那就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了,就必须进行实证研究。为了全面研究身体隐喻的使用情况,我们采取Hänke(2004,2005),Musolff(2004),Pauwels和Simon-Vandenbergen(1995),Stibbe(1999,2001),Nerlich等(2002)和 Goschler(2005)使用的实证研究方法,他们都以德语或英语作为语料。采取这种兼收并蓄的方法来收集语料绝对不会很全面。我们试图探究身体隐喻的使用方式及其对体验的启示,以及这些语料作为体验假设的证据会出现什么问题。

首先,身体隐喻具有多种表现形式。有些身体隐喻是用身体部位或身体器官来描述其他事物,即以身体部位作为源域来映射其他事物;有些身体隐喻则是用不同的认知域(如人、机器、植物、生产者等)来描述身体功能或身体器官,即这种隐喻是以身体作为目标域,用其他认知域来进行隐喻化;还有一种身体隐喻通过身体部位或生理状况,表示某种情感或心情。这种隐喻难以确定谁是目标域,谁是源域,甚至难以确定是不是真正的隐喻。

其次,整个身体隐喻体系非常复杂,不能简单看作是体验观的证据。支持体验观的学者往往只注重那些以身体为源域的隐喻,但身体隐喻映射显然有不同的方向。到底谁映射到谁?映射呈现何种方向?隐喻映射只是从具体域投射到抽象域吗③?要使这些问题得出新解,就必须研究身体隐喻系统化过程,探讨身体隐喻到底支持还是违反Lakoff和Johnson提出的体验观。

三、身体作为源域

第一种身体隐喻似乎支持概念隐喻观,即把身体(具体的东西)映射到抽象事物上,比如映射到(1)机器和电脑(Hänke,2004,2005;Jakob,1991);(2)社团,如团队、党派、城市、国家(Musolff,2004);(3)交际(Pauwels & Simon-Vandenbergen,1995)。这里列出的并不详尽,只是说明身体隐喻常见的映射对象。

1 机器与电脑

电脑以及普通机器通常用身体隐喻或拟人法来描述(Hänke,2004,2005)。这类隐喻有两大表现形式:其一是把心理特征(如意图、情感、记忆、智力等)映射到电脑或机器,其二是把身体及其功能映射到电脑或机器。Hänke(2004,2005)指出,这类隐喻的主要源域包括生与死(如例(1))、疾病与医治(如例(2))、力量(如例(3))、胖与瘦(如例(4))、饮食(如例(5))、睡眠(如例(6))。正如Jakob(1991)指出,这种把身体特征映射到科技事物上并不局限于电脑,而机器的拟人化则更为常见。通常映射的内容包括心理、生理两个方面。

(1)计算机CUP的使用寿命是多久?④

(2)运用内置工具检测Windows 7系统健康状况。

(3)Intel的至尊版P4处理器强于Athlon64 FX51

(4)打造你最纤细的软件(又名软件的瘦身计划)。

(5)网页其实就是一堆标签集合起来的,透过浏览器的消化整理,就便成了美仑美奂的网页了。

(6)两招让U盘电脑从坟墓中苏醒。

2 国家

国家包括城市以及政治团体,通常隐喻为人或人的身体。Charteris-Black(2004:105)注意到身体隐喻在美国竞选演说在出现的频率很高,“我们认为最好把这种隐喻称之为隐喻和转喻的合成体,因为它们都是基于身体的某种部位对应于其相应的行动所形成的常见关系上。比如,通过转喻,‘手’与某种生理行动相连,‘心’与情感相连,‘头’与思维相连,‘眼’与视力相连(喻指‘理解’)。”值得注意的是,心(脏)作为一个很重要的源域,有时候喻指中心。例如:

(7)《在欧洲的心脏做生意》

(8)Britain may be advised that it can’t be at the heart of Europe if it is detached from its arteries.(人们建议英国如果远离欧洲大动脉,就不能是欧洲的心脏)(Musolff,2004:66)

这些隐喻有时候也包含疾病、健康状况这些认知域(ibid.:59)。以国家为目标域的身体隐喻与以机器为目标域的隐喻一样,都是把某些身体部位(尤其是心脏)作为源域映射到目标域,而身体其他特征(如头发、皮肤)则不予映射,有时候疾病、健康也起着重要作用。

3 交际

Pauwels和Simon-Vandenbergen(1995)认为,表示言语行为的隐喻是以身体部位作为源域。他们还把这种隐喻分为两种:一种是以嘴、舌、喉及吃、呼吸等动作为主,如thrust something down someone’s throat(强迫接受某事),chew the fat(闲聊),eat one’s words(食言),waste one’s breath(白费口舌)(Pauwels & Simon-Vandenbergen,1995:36-37);另一种是以其他身体部位及身体功能为主,用以表示非言语交际(如pat on the back,赞扬)或感知(如poke one’s nose into something,干涉,管闲事)。这类隐喻多以战斗、体罚、移动、操控为源域(ibid.:39-40)。他们还认为,身体隐喻的概念基础远多于Johnson(1987)对隐喻所描述的基本概念(如容器、移动、力量等)。

以电脑和国家为目标域的隐喻中,心、脑(或头)、生死、疾病、健康等概念起着很重要的作用。而表示言语行为的隐喻也是以身体部位为源域,但主要是以嘴、舌、喉、感知、身体动作(如战斗、移动、操控等)为主。也就是说,这些隐喻并不以整个身体为源域,而只是以其中一部分为源域。比如,心脏常常用来映射电脑的中央处理器,而人的心智(主要指记忆)则映射硬盘,但其他身体部位(如四肢)、内在器官(如胃、脾、肝)、外在身体特征(如头发、皮肤)都不会映射到电脑的其他部件。用于国家的身体隐喻情况也是如此。

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数源域(如生死)本身也可以充当目标域。Lakoff和Johnson(1980)认为,有些概念隐喻(如LIFE IS A JOURNEY或DEATH IS A THIEF)表示生与死,而有些身体范畴的概念结构似乎总是要通过隐喻映射才能体现出来。

四、身体作为目标域

正如前文所示,另一种隐喻是把身体作为目标域,用以描述身体功能,如疾病(Stibbe,1999,2001;Nerlich et al.,2002)、大脑加工(Goschler,2005)。

1 疾病

人们对疾病的理解大多基于隐喻,如用战争来描述病毒或细菌所引起的疾病。这些隐喻不仅常出现在科技话语上(Sarasin,2003;Sarasin,2004;Goschler,2003),还出现在现代媒体话语中,如HIV和AIDS⑤(Sontag,1988)及口足病(Stibbe,2001;Nerlich等,2002)、流行病(Stibbe,1999)。Nerlich等(2002)指出,这类战争词汇包括敌人、战役、护送、间谍、控制、战斗、击败、消灭、歼灭、根除等。例如:

(9)...a powerful enemy ... (whose) foot soldiers are beyond number and its capacity for harm beyond imagination.(一股可怕的敌人,其步兵不计其数,破坏力超出想象)(Stibbe,2001:2)

这里把疾病喻指为敌人,这种敌人既可以是人,也可以是自然或超自然力量。值得注意的是,这类隐喻虽多以战争为源域,但路径隐喻或旅途隐喻出现的频率很高,如描述病患康复时常用the road to recovery(康复之路),back on the right track(回到正确轨道)(Nerlich et al.,2002:98)。

多数以身体为目标域的隐喻并不是以身体为源域的简单翻版。由于病因通常不能感知或确定,只能对一些迹象或征兆进行直接体验,一些身体功能或身体器官被隐喻化后通常也不能直接感知,就像血液循环或消化一样,通常用机械术语(如水泵、工厂等)来描述,比如心脏和肾脏通常被描述为水泵、马达或过滤器。

2 大脑加工过程和结构

在一些关于人脑的文本中,我们发现人们通常采取具体化、空间化(多数以容器隐喻和路径隐喻的形式)以及拟人化的手段来表现人脑。另外也有不少技术隐喻来描述人脑,有的用电脑来比喻,但多数喻指一些抽象的电子事物,如电流、电线、开关、电阻等。当然还有不少机械隐喻,如把闸门、门(显然与容器隐喻密切相关)以及齿轮作为源域。研究科学的历史学家对这种隐喻非常关注,因为科技变迁可以导致隐喻化变迁,也导致大脑理论的变迁(Draaisma,1999)。下面例子来自Goschler(2005:26-27)对大脑隐喻所进行的实证研究。

(10)...wie sich die im Gehirn eintreffenden Informationen—die Sinnesreize—von den wieder herauskommenden Signalen—der Reaktion—unterscheiden. (流入信息即感官刺激与流出信息即反应有何不同)

(11)Das Gehirn mag ungewisse Situationen überhaupt nicht.(大脑不喜欢不确定性)

(12)...ein “Kurzschluss” mit dem höheren Farbzentrum ...(大脑彩色中心就会出现短路)

虽然大脑加工过程非常复杂,而且难以理解,显得非常抽象,但我们发现一些相对简单的认知域存在一些非常有趣的互动。比如,人们对概念隐喻“理解就是看见”进行了大量研究(Lakoff & Johnson,1980;Danesi,1990;Dundes,1972;Jäkel,1995;Sweetser,1990),并认为该隐喻构建我们体会“理解”的基础。根据从科普杂志中收集的语料来看,这种隐喻出现的频率并不高。由于科普杂志的焦点在于解释大脑加工过程,我们发现很多隐喻涉及看见、幻想本身,包括具体化、容器隐喻、路径隐喻以及一些科技隐喻(主要表现为两大概念隐喻,即“加工感知对象就是演算”、“眼睛就是摄像机”)。这就表明选择何种隐喻关键在于处理问题的焦点是什么。因此,用隐喻来构建认知域的概念结构关键在于人们如何看待该认知域以及应该如何来描述该认知域。

一般而言,大脑隐喻与身体疾病隐喻有很多相同之处,都是大量使用拟人化和空间隐喻(包括路径—目标图式、容器图式)。但一些比较复杂的大脑隐喻情况有所不同,比如一些以书籍为源域(如大脑记忆中存在心理词典)、以神经元社区为源域(如例(13))、以不同形式的人际交往为源域(如例(14)~(16))的隐喻。

(13)population of neurons(神经元人口)

(14)由于神经元通过电脉冲可以相互交流­

(15)这些神经元成群结队在一起工作

(16)这种解释器位于左脑,工作效率无与伦比

这些隐喻不同于以身体为源域的隐喻,通常都是科学家创造出来的,并运用于科技话语。从表面看,这些例子支持隐喻思维观,即用具体的事物(源域)映射到抽象的事物(目标域)(王寅,2007:463)。但如果抽象之意就是不可感知,这里的具体又是什么意思呢?以上隐喻的源域多数是文化工艺品(如书籍、产品、机器)或复杂单位(如社区),这些认知域或许可以被感知,但在上面第一种隐喻中,这些认知域可是作为抽象概念充当目标域。

五、灵与肉:身体是源域还是目标域?

还有一种隐喻也包含身体部位和身体状况,但这种隐喻与上面两种隐喻不同。由于转喻和隐喻的共同作用,很难确定身体是作为源域还是目标域,这些隐喻通常用身体部位来表达情感。Kövecses(1986,1990,2000,2002)及其他学者对此进行了深入研究。表达情感的隐喻不宜用源域和目标域来分析,如“我的热血在沸腾”、“我的大脑快要爆炸了”等。显然这些表达描述的是生理或心理状况,但很难确定谁映射到谁。“沸腾的热血”并不是我们能够体验到的生理状况。这里是转喻用法,喻指某种生理状况(感觉发热、脸红等),也可喻指心理状况,但有些夸张。这种解释(这里添加了隐喻以转喻为基础的观点)符合身体经验构建抽象概念的理论主张。对此Kövecses(2002:98)解释为人们都拥有这样的基本经验,如体内存在某种液体,有些身体部位能够体验到热量或缺少热量,生气时感觉有压力。但体内存在液体是否是人的基本经验?或者说是不是人生中习得的基本知识?人们对容器内存在液体的知识是否相同?这就涉及到第二种解释,即身体隐喻表示某种心理状况,但并不基于身体经验,而是基于一个更为抽象的概念隐喻(如ANGER IS HOT FLUID IN A CONTAINER,即“愤怒是容器里的热流”),“我的热血在沸腾”是该隐喻的具体表现形式(Kövecses,2002:95)。如果认同这种看法,还能不能说是从具体到抽象的映射呢?这里的映射似乎有违直觉,因为愤怒本身就是人的基本经验,何必劳驾隐喻来构建呢?Lakoff和Johnson(1999:70)认为,诸如爱恨之类的情感的确是人的基本经验,但其概念结构并不丰富,需要隐喻来构建。但这种解释并不能支持映射是从具体到抽象并基于身体经验这个主张。

这些隐喻很难确认是从身体域映射到抽象域,而且不是所谓的单次映射隐喻(one-shot metaphor),因为它们具有很高的系统性,在不同语言中具有对应的表现形式。比如,概念隐喻“愤怒是容器里的热流”就能在英语、汉语、匈牙利语、祖鲁语、波兰语、沃洛夫语、塔希提语等找到相应的表现形式(Kövecses,2002:165)。为什么有些隐喻在不同语言中具有系统的对应形式呢?这和身体以及身体经验是隐喻的基础主张有什么关系呢?这种主张有没有充分的实证依据呢?

六、身体、体验与概念隐喻观

首先,身体作为源域就是体验假设的依据吗?诚然这些隐喻是用身体词汇来描述社区、机器之类的东西,但我们也会发现很多隐喻是用机器、社区(主要是国家)(Sarasin,2001)来描述身体。以身体为源域的例子支持概念隐喻映射是从具体到抽象的观点,即用直接感知的认知域(身体部位、身体器官以及强弱、生死等生理特征)来构建更为抽象的事物(诸如大脑部件、电脑程序、政治社区、人际交流)。这里的源域是身体,具体经验其实就是身体经验。这样概念隐喻的映射观和体验假设就大致相同,而这只是体现在这种特殊的身体隐喻中。Boers(1999)结合语料库研究法和实验法,试图探寻更多的实证依据以支持身体源域的心理现实性。研究表明,冬天里人们更多关注疾病和健康。语料显示,在冬天时期报刊中的经济文章使用的疾病隐喻和健康隐喻更加频繁。当然这不一定只限于身体经验。

其次,身体作为目标域就是体验假设的反证吗?这类隐喻的映射目标是身体功能。如前所述,诸如疾病、大脑加工过程等身体功能不一定可以感知,故常常成为科研的对象。这类事物用隐喻来构建符合概念隐喻思想,即不能感知的事物必须通过隐喻来构建。空间图式(包括容器隐喻和路径隐喻)和拟人化都是描述身体功能的重要手段。而身体功能也可以用一些比较抽象和复杂的源域隐喻来构建,如战争、社区、机器、书籍等。这些源域与其说是身体范畴(我们认为身体不应该包括人类与环境之间所有互动),倒不如说是文化范畴。尽管这些隐喻都是单向性的,但并不是说双向或反向映射就不可能。例如,有时候我们会把战争比作疾病,把机器比作身体或人(Jakob,1991),但这种现象在语料库中出现的频率不一定很高。

什么是这些隐喻的认知基础呢?表示文化、科技发明的复杂隐喻或许基于一些更为基本的隐喻,比如基于概念隐喻“理论就是建筑”(Grady,1997),但显然不只是基于身体经验。虽然这并不能否定隐喻基于身体体验的观点,但至少说明身体体验并不是隐喻的终极解释。隐喻中出现的身体词汇并不一定意味着它就是具体认知域,在不同的表达中它可以是抽象认知域。单靠身体体验并不能合理解释复杂的隐喻。

至于上面提到的第三种隐喻,用源域和目标域来区分就比较困难。该隐喻涉及两个认知域:身体与情感。通常用生理状况表示心理状况,而心理状况又与生理特征(如血压升高、脉搏加快、身体发热、头晕眼花)相关。哪个认知域能够直接感知并不明显,而且在多数情况下该隐喻的经验基础中谁是基本的也难以区分。

以上分析虽然有些粗略,却能指出概念隐喻理论和体验假设存在严重不足。身体本身可以通过隐喻来构建,可以双向映射。我们也能找到一些其他双向映射的例子,比如可以说“人脑是电脑”,也可以说“电脑是人脑”。尽管从理论上存在不同方向的映射,但实际上并不一定很多。我们并不一定要否定隐喻映射的方向性(我们认为用非对称性较好)。尽管身体既可以作源域,也可以作目标域,但以此来解释所有的身体隐喻不一定行得通,因为不同的身体隐喻侧重身体的不同点或不同的身体功能。隐喻映射的方向不仅取决于涉及的认知域,而且取决于所需要解释的层面。有些认知域按日常理解非常简单,但按科学解释则非常复杂、抽象。比如,(用眼)看似乎是人类最基本的身体经验,如“有眼不识泰山”。但如果解释视觉的生理过程,就不那么简单了,因为需要用其他隐喻来描述身体功能。在科学文本中,视觉通常描述为视觉刺激信号进入视觉皮层,然后进行加工演算。

这又引发另一个问题,即身体正如爱、愤怒、建筑一样,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认知域。第一类隐喻中身体作为源域可以进行映射,而第二类隐喻则把身体作为目标域,强调身体的功能或身体特征;第三类隐喻涉及情感,很难确定谁是源域,谁是目标域。也就是说,身体作为不同概念的集合不一定就是基本认知域(尽管我们拥有一些基本经验,比如爱、愤怒、建筑)。既然与身体相关的事情有时候不能直接感知,也不一定是基本认知域,人们为什么还要认为隐喻基于身体经验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要暂时抛开身体不说,再回到经验这个概念上。许多经验都与身体有关,包括身体与环境的互动,但这不是经验的全部。人的经验还应该包括社会经验、文化经验、科学经验(Gibbs,1999)。Zlatev(1997)使用了情景体验(situated embodiment)概念,表示在语言运用和语言能力形成过程中身体经验和文化经验相互交织。大量以人、人类行为、社区、书籍、机器、电脑以及技术设备等为源域的隐喻也是如此。有些隐喻基于更为基本的经验和基本图式,如上下图式、容器图式、力量图式、路径—目标图式等。Lakoff和Johnson(1999)认为,科学隐喻也是如此,也有一些复杂的隐喻却用不太具体的源域来构建概念。隐喻结构的变化可以导致科学、文化、政治上的重大变化,但不会带来身体经验上的变化,也不能解释跨文化中不同的映射。身体经验不应该变化太快,在不同文化中也应该是大致相似,这就是文化意义所在⑥(Gibbs,1999;Yu,2004)。

我们必须清楚地认识到有时候并不清楚到底什么是身体以及人们如何感知身体。整个人文学科都在试图解释人们是如何对身体进行文化建构。后现代对身体的讨论影响了许多学科,如生物学、医学、社会学、文化研究、性别研究。人们在讨论文化是不是基于起着终极决定作用的生物学的超结构(super-structure)?文化是否包括一切,而自然只是枝节问题(Fox,1999:2)。人们对自然和身体的看法可以分为两种,即唯实论(realism)和构建论(constructivism)。但有些学者却质疑把文化和自然分开的做法,认为“文化和自然相辅相成、密不可分,不可以简化为基体和超结构两个概念”(ibid.)。按此观点,身体就不是经验的终极基础,而是基于身体实践和文化实践的复杂构建。Lakoff和Johnson(1999)提出的体验唯实论目的就是试图克服唯实论、唯心论、构建论之不足,但他们并没有质疑生物身体和文化身体存在的合理性,而是想当然地全盘接受。

七、结语

以上分析(包括实证根据和理论不足)说明并非所有涉及身体的事情都一定是直接经验,并非一切经验都可以体验。因此,在认知语言学范围,对体验的认识需要进一步讨论。我们必须弄清楚什么是体验,什么是身体。正如前文所示,许多误解和紊乱正是由于界定不严谨所致。隐喻映射的方向性(这里主要指非对称性,即单向性)并非一目了然,我们可以发现不少双向映射的例子(尤其从历时视角看)。认知域的抽象与具体并非二元对立。抽象与具体与否取决于对认知域的界定,而这又取决于隐喻的种类以及涉及的话语。总之,认知域绝非是静态的东西。

因此,我们在探究隐喻的基础时要慎重。身体这个概念还不足以成为人的主要直接经验。作为语言研究者,我们必须寻找一些没有被隐喻化的东西来解释,比如一些基本图式,如路径—目标图式、力量图式、容器图式、方位图式(包括上下、前后、左右)(Johnson,1987)。许多含有身体部位或身体功能的隐喻就是基于这些图式。或许将这些图式看作是隐喻的基础比较好,因为它们都与身体经验密切相关,只是比较抽象而已。这就说明在使用“抽象”和“具体”这些词汇时也要慎重,因为我们有时候不能确定何为具体,何为抽象。单从语料上分析这个问题是很难得到解决的。

从方法上讲,只从收集的语料来推断概念、经验的抽象性和具体性在理论上本身就存问题。语言本身自成体系,可以用来人际交流,而人际交流又依赖社会规约(Grice,1975;何兆熊,2000:154)。这就说明尽管语言隐喻的经验基础有一定的道理,但语言并不能直接反映个人经验和信仰。语言(系统)所反映的可能是一些人际交往的事件和文化事件,而这些又往往是古老的、约定俗成的东西(Gibbs,1999),所以很难确定能从语料研究中得出多少结论。我们应该多考虑从儿童发展心理学、语言心理学、认知科学等学科所得出的实证论据。要想证明基本经验的心理现实性,只对语言隐喻进行分析远远不够。

注释:

① embodiment在汉语中很难找到一个恰当的对等词,目前有几种译法,如“体验(性)”、“涉身(性)”、“具身(性)”等。我们从普遍性和习惯性考虑,选取“体验(性)”的译法。

② 根据唯物观,所有的经验都是大脑运行的结果,每一种经验都会包含身体的某些方面。这是认知科学中一条很重要的哲学观。但就认知语言学而言,这样理解身体和体验过于肤浅,体验无所不包,也无所能包。这对语言和概念的区分无所裨益。

③ 概念隐喻理论认为,隐喻映射通常从具体域投射到抽象域,即所谓隐喻映射的单向性。还有一些学者认为,隐喻映射不止一种投射方向,只是从具体域投射到抽象域的映射更常见、更频繁而已,即映射的非对称性(asymmetry)。人们已经发现很多实证论据支持这种观点(Jäkel,1999;Sweetser,1990)。

④ 未标明的例句均为网络上收集的语料,限于篇幅,恕不一一注明出处。

⑤ 尽管该文涉及的是动物疾病,但媒体使用的隐喻与人类疾病(如AIDS)相关的隐喻相同。

⑥ 在认知语言学中,文化与身体之间的关系存在两种看法:一是身体经验包含文化经验,二是文化影响身体经验。而在文化研究和性别研究中,文化是基础,正是由于文化作用,身体感知才成为可能。限于篇幅,恕不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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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于 涛)

H030

A

1008-665X(2016)3-0027-07

2015-10-24;

2016-04-20

国家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身体隐喻:文化与认知”(13YJA740061)

项成东,男,教授,博士,研究方向:认知语言学、语用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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