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起龙,冯旺舟
(湖北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8)
本体论问题是哲学中一个古老而又常新的问题。说其古老是因为自哲学诞生时起,哲学家就把探求世界的本原作为哲学的主要内容;说它常新是因为各个时代的哲学家都要从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历史背景、文化特征、思维方式出发构建有自己时代特色的本体论思想。任何哲学都建立于一定的本体论基础之上,西方哲学虽然历经嬗变但本体论一直是其不容回避的基本问题,可以说不懂本体论就难以入哲学之堂奥。不过,本体论又是一个不易把握的哲学术语,究其原因是因为中文没有一个恰切的词能准确译出西文本体论的本原意义,以至于一些初学哲学的人往往望不到门津。王太庆先生甚至说,我们这一代人把ontology译为本体论贻害无穷。目前哲学市场上兜售着对本体论的泛化理解,一些所谓的哲人从自己的立场赋予本体论以各种新意,其他人则人云亦云。基于这样的状况,我们有必要从本体论的源头亚里士多德谈起,这样才能对本体论的各种错误理解予以矫正。
亚里士多德一生和他同时代的哲学家一样致力于自然哲学的研究。他旗帜鲜明地说过一般意义上的哲学是原因的学问,自然哲学从形式和质料的结合来研究原因,但首先必须研究那种与质料分离的纯形式的存在方式及其本质。其实对原因的研究将最终导致对本体的形而上学思考。亚氏将此称为第一哲学。古希腊哲学教师安德罗尼柯为缅怀亚氏,将这门论述超经验的抽象对象的著作放在了《物理学》之后,称为“物理学之后”。中文译名“形而上学”取自《易经·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一语。在这本书中,亚氏赋予本体论问题以哲学核心的主导地位,几乎用一半篇章讨论了本体和与本体有关的问题。
《形而上学》对本体论的阐述大致是这么分布的:卷7—卷10及卷12集中论述本体,其中卷7论述了本体的性质、含义,区分了本体与非本体。卷8论述了本体的组成和原理,表达了质料和形式的基本观点,是了解本体论学说重要的一卷。卷9从存在样态对本体进一步分析,其中分析了潜能与现实的关系。卷10论述了一和多的关系。卷12总结了本体之原理、原因,本体的分类等问题。亚氏另外还对学术进行了分类。《形而上学》在其中属于第一哲学的地位。它第一次明确了作为智慧理论的学术包括数学、物理学、第一学术。其实第一学术就是研究本体自身的性质、原理、原因的一种学问。本体的原理、原因又是一切原理、原因中最高、最根本的。由此可见,在《形而上学》中,本体论思想已相当完备而且已自成体系。这本书不仅规定了哲学的性质、对象、任务,更重要的是还确立了本体的思维方式。
《形而上学》开篇明义说,“求知是人类的本性”[1]1。感觉、经验、技艺乃是人的求知方法。但感觉、经验、技艺只能使人知道可感事物“是什么”,而不能使人知道“为什么是”。只有智慧才能使人知道“为什么是”这一最高的原则和最终原因。亚氏是这样区分哲人与智慧的:“哲人知道一切可知的事物,虽于每一事物的细节未必全知道,谁能懂得众人所难知的事物我们也称他有智慧。”[1]4古希腊哲学是一门自由的科学,是为智慧而思辨的科学,不追求智慧之外的实用目的,就是这一情怀使古人开始萌想出对大自然的哲理探索,以满足自己的惊诧感。他们因闲暇而沉思,因沉思而惊讶,因惊讶而求知,因智慧而满足。他们探索哲理的目的“只是为了想脱出愚蠢”[1]5。亚氏为代表的古希腊贵族的那种群体意识推崇不务实用的纯思辨,而把实用精神留给具体科学。“他们为求知而从事学术,并无任何实用的目的。”[1]5所以我们大可不必为哲学的无用而烦恼。
亚氏在总结前人成果经验的基础上确定第一哲学的研究对象,哲学在其童年时期的处境犹如灵魂找不到身体这一归宿,没有方向感。亚氏以前的哲学缺乏统一的研究对象,这是哲学作为一门学科还未趋于成熟的表现。亚氏本体论体系首先就明确了其研究对象,从而奠定了一个学科应有自己的研究对象这一理念。他认为,第一哲学的研究对象既不是自然也不是理念型相而是“是者”,“有一门研究是者自身及出于它的本性的属性的科学”[1]56。因为他认为“是者范围最广,地位最高,没有一样东西不属于是者的范围,其他科学只研究‘是者’的某一部分,只有第一哲学才研究是者自身和本质属性”[2]67。
“要理解‘是者’的哲学意义,必须首先了解亚氏创立的逻辑体系中系动词‘是’所具有的重要逻辑功能。”[2]67“是”的逻辑功能有三个:第一,是判断的连接词。直称判断是最基本判断,其形式是“S是P”。S是主词,P是谓词。系动词“是”联结之才能成为判断。第二,指称主词自身。“S是”在希腊文中是一个完整句子,表示主词S是自身。这里的“是”不是联结主词和谓词。第三,表示被定义的概念与定义的等同。定义的形式是“S是DF”。定义与判断不同,判断的谓词表述主词,被表述词与表述词的位置不能互换,而定义的词与定义的位置却可以互换而意义不变。这是因为“是”在这里表示的是等同关系。“《形而上学》的秘密在于逻辑学”[2]67。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包含千变万化的事物。这些事物又具有不同性质、属性、状态、形状,世界才变得如此复杂。这一切对人而言都是“存在”,但这些存在并非等值。“人们要理解和把握诸多不同的存在和从属存在……,只有找到基本之在,其他存在才能由于这个基本之在得到合理解释。”[3]154这就是本体论所要解决的问题。后世把本体论看作关于存在的学说,研究“存在作为存在”之本性或“存在本身”的一种理论即源于此。
亚氏在《形而上学》卷5中规定了本体的标准。一是它不是表示主词和谓词;二是不依附任何其他东西,而且又是其他东西存在的原因;三是个性体,即“这一个”所表示的个别存在;四是分离性,即它可以与其他事物相分离而独立自存。据此,该书卷7指出,本体可以在“本质”“共相”“种”“基质”四种意义上使用。
“哲学研究‘本体’和研究‘本体论’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哲学研究本体问题很早。”[4]145本体论作为哲学的一种理论形式则肇始于近代。“本体论”一词最早出现在高克兰纽斯(Rudolf Goclenius)1613年编的《哲学辞典》中。“按其辞义本体论是关于存在本身的学说,即存在作为存在所具有的本性和规定的学说”[4]145。
亚氏在《形而上学》中专门剖析了本体概念。在他看来,第一哲学就是研究“本体的原理与原因”的学问[1]57,以超经验的存在为研究对象。本体论按其思想本质是这样一种理论:经验观察到的现象并非存在本身,隐藏在它的后面,作为它的基础的那种超经验存在才是真正的存在即存在本身。经验现象与存在本身是一种演绎关系:经验现象中的一切都来源于存在的规定,只有从后者才能使前者得到理解;从前者的认识中并不能得出关于后者的认识,因为经验现象不直接表现存在本身。把存在与现象割裂开来是本体论的基本思想前提。按亚氏的观点,本体是这样一种东西,“在云谓之中,是云谓的主体;在事物中,是存在的基础;在动变之中是运动和变化的主体。”[3]159亚氏本体学说也不是无源之水,它的渊薮就是古希腊哲学。古希腊不同哲学派别对本体的理解并不相同,大致有三种理解:1.始基论。认为世界的本原是水、气、火等。2.基础论。认为本体是万事万物的构成要素、基本单位,如数、原子。3.本质论。认为本体是万事万物的内在本质、普遍共相,如柏拉图的理念论。以上几种形态的本体论形式其实都是回答“世界是什么”的问题。亚氏本体学说是在总结先人哲学发展成果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他充分吸收了他认为是合理的那些内容,具有近代本体论的意义。他的本体论有自己的特征:
一是原始性。本体作为“基本的存在”“基本之是”必须是始源的存在、原始之是,它比其他存在具有优越性。只能是先于其他一切存在的那种存在,也叫本体的“先于性”。
二是独立性。本体既为原始性的存在就必须是不依赖他物而存在的东西,其他事物却要依它而存在。从这一角度看本体必须具有独立性,这样才能成为其他存在依附的基础。这是本体的根本特点。“除了本体而外,其他各范畴均不能独立存在。”[1]237独立性就是自存性。本体的存在具有先天无条件性。“本体中只属于自己,不属于任何其他事物,只属于它的所有者,而这些所有者原来就是本体。”[1]157
三是个别性。个别性是亚氏本体最重要的特点。“每一事物的本体其第一义就在它的个别性”[1]151。对此问题亚氏与柏拉图观点相反。柏拉图认为普遍的才是实在的,而且愈是普遍才愈实在,并由此否认感官事物的实在性。亚氏认为普遍性不能独立存在只能依附他物而存在。“本体主要地是具有独立性与个别性”的存在[1]128。
亚氏所处的时代正是思想史上最活跃最解放而又富于创造性的时代。此时已有众多哲学家活跃在历史舞台上,他们的思想成果成为亚氏思想的理论渊源。在亚氏之前还未有本体的概念,他采众家之长,提出了自己系统的本体观。古代哲学在“本原”问题上的争论始终徘徊于经验对象和思想对象之间,直至最后才使它们彻底分裂开来。亚氏在前面所述及的那些始基论、基础论、本质论理论成果之上明确提出了“本体”的问题,但他仍把本体肯定为感官的个体对象,只是在讲到本体之为本体的原理时才不得不回到思想对象。
亚氏认为以往的哲学家其实都在谈一个问题,即探求“本体的原理和原因”[1]57。早期自然哲学家中有的主张一元素,有的主张多元素,有的认为有实体形态,有的认为没有实体形态。于是武断地肯定万物由一元素或几元素演变生灭而成宇宙万物。木材和青铜都不能自变,试问“生物何由而起,其故何在?”[1]9虽然有些哲学家也谈及运动的原因,如阿那克萨戈拉的“心灵”,思培多克勒的“爱与恨”等,但都不能说明运动的原因。后来原子派以“实”与“空”为万物的物因,赋予原子形状、秩序、位置等差异,但仍无法回答“事物从何而生动变,如何以成动变?”[1]12直至后来柏拉图的理念论。总之,在亚氏看来,以前哲学家在探求本体的原因和原理时各有偏颇,都以追求世界的普遍性为已任,不管是追求世界的本原还是本体都是那个时代哲学家安身立命的态度。
另外亚氏以前的哲学家为把人和动物区别开来,企图找到一个能说明万物的共同本原的原因,却又未能跳出人和自然的相对立的关系。因此他们在运用理智理解万物时,总寄望于能追求到万物的统一本原,以为只有如此,其他事物才能得到合理说明。他们往往赋予本原以万能的性质,最后落入有神论的窠臼。在哲学的进一步发展中,人们思考的重点转向了人事,在此情况下原有自然理论很难说明问题。因为古人往往采取直观的思维方式思考世界,他们眼睛始终向外看,本质概念受到了挑战。实质上本原和本体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不同方面,从本原向本体过渡经历了漫长的过程,而这同时也是原始神话思维过渡到科学理论思维的重要转变。本原是在初始存在意义上而言的,指万物生于斯最后又复归于它的东西,本体则是在此基础上演化而来的。按亚氏的观点,对本体的追问就是对事物存在、运动、变化和发展原因的探求。因此哲学的提问方式也由原来探求那种使它成为实在对象的东西是什么,即从所有感官对象的自身之中去寻求它的实在存在,演变成了在一切感官对象之中“什么是它的本体”这一提法,“从古至今大家所常质疑问题的主题就是‘何谓实是’亦即‘何谓本体’”[1]126。要在一切存在的对象里首先判明什么是基本存在,把其与从属存在区别开来。亚氏成功地完成了本原到本体的过渡,使古代哲学到他完成哲学体系的构建为止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
两千年来人们大多从《形而上学》中去理解古代哲学的辉煌,去聆听亚氏本体论的优美和音。他所开创的系统的本体观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不仅标志着新哲学的开端也是希腊哲学全部发展的终结。
第一,推动了哲学向更高层次的发展,奠定了本体论的思维方式,创立了系统的本体论哲学体系,细微地考察了他所接触到的一切现象,深入研究先前哲学家们曾有过的各种思想,结束了古希腊那种以诗歌或对话等文艺形式表达哲学内容的形式。而代之以逻辑论证的理论形式,以本体的思维方式看待客观对象,这对于锻炼人们的思维能力和推动哲学发展起了很大作用。第二,确定了哲学的对象。亚氏把哲学的对象归结为是者,这标志着哲学思维的一大突破,改变了哲学缺乏统一研究对象的尴尬局面。他在前人所研究的众多对象中选择了“是者”作为其他研究的焦点,成功地把形式逻辑和哲学史结合起来,用“是者”概括诸如本原、存在、本质、一与多、不变与变、善、真理等研究对象。哲学自从围绕着一个统一的对象之后,便可展开多层次的研究,在此意义上说形而上学使哲学成为科学并非虚妄之辞。
传统哲学虽然受到拒斥,但亚氏创造的本体论思维模式仍一直束缚着人们的思想。本体论人为地造成了两个世界的对立,而它所依赖的基础是虚幻的,这也就导致人们时常在这两个世界面前踯躅不前。本体论相信某种绝对真理、理念的存在,是一个自满自足的理论体系,在近二千年的时间里长久地统治着人们看世界的方式。而且本体论的思想要通过沉思默想来把握,一个不容易把握的追寻世界本原的方式似乎成了哲学的专利。另外,亚氏本体论思维方式是一种还原思维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总是从某种先定的本性去演绎推论现在与未来。它的最高目标是追求绝对的统一性,借助于绝对确定的本体,本体论把其他一切还原于此。因此,有人说这种还原论思维实质上就是绝对一元化的思维方式。亚氏本体论还轻视人及人的主体性作用,“按照本体论思维方式的理解,人的本质并不在人自身,而是被规定于先在的本体里,这正像动物的本性和行为方式早已由它的物种规定好了一样。人也是按照本体的确定的尺度来活动的,甚至人所理想的未来,在本体里也早已安排就序。很明显,在这种理论里,本体是支配一切的主体,人则不过是实现本体规定的一个活动工具而已。”[5]
在人类认识发展的道路上,哲学走上形而上学化的道路是不可避免的,只有经此一“劫”才能揭示人所具有的那种超越自然的本性。人的心灵是充满追求欲望的,人生活于一个多变的物质感性世界却向往一个无形世界。“人总要在物理世界中去灌注并实现自己的理想。”[3]146通过对《形而上学》的解读,我们可以感受到古人孜孜不倦地追求本体的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