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霞
(安康学院 中文系;陕南民间文化研究中心,陕西 安康 725000)
李春平的长篇新作《盐道》以陕南安康市镇坪县为写作对象,将细腻的笔触向历史的纵深处探寻,为读者奉上了与以往作家的上海系列、爱情系列、官场系列完全不同风貌的文学佳品。这不仅仅是作家写作题材的转换,更是作家在多年思索后对生活在陕南山水间的广大农民命运的深切关注与浓郁的人文关怀,体现了作家对民族历史倾注的热情与深刻思考。
《盐道》所描述的故事发生在清末民初,那是一个混乱而动荡的历史转折期。然而,风流云变的政治运动并不能直接影响到秦巴深山中的广大山民。小说给我们再现了当时历史背景下,以背盐为生的农民们艰辛却也平和的生命历程,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是苦涩却也宁静的陕南山区农村生活图卷。自然,宁静中有苦难,有骚动,但是作家用诗意的叙事视角将这份苦难消解,给我们还原了历史长河中一段真实的岁月风貌。其中折射出的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普通百姓以坚韧顽强的毅力与对生活、对自然的热爱而绵延千百年的生存之“道”。正是这种隐忍、善良、坚韧、乐观的生存之“道”化解了崎岖艰险的盐道所带来的苦难,也正是这种达观坚强的人生观念才使得我们的民族能够世代相传绵延不绝。本文从诗意叙事的视角切入,从三个方面对小说进行解读,试图写出纯真宝贵的亲情、友情、爱情和重恩尚义的为人处世之道如何化解岁月的苦难而使人活得堂堂正正。
小说讲述的故事围绕镇坪县钟宝镇盐背子崔无疾一家的生活展开。崔无疾的祖上都是靠背盐生活,祖祖辈辈都奔波在盐道上。他们的血汗和泪水洒在盐道上,当然,他们的情爱和欢乐也与盐道息息相关。爱情,历来是文人笔下不绝的话题,但浪漫传奇的爱情与普通百姓相去甚远,那是才子佳人、公子闺秀们的专利。在《盐道》中我们却看到了颇具传奇色彩但也质朴真挚的两代农民的爱情故事。崔无疾的老婆崔张氏是崔无疾在盐道上从棒老二手里救下的,也可以说是抢来做了自己的媳妇的。这也使得崔无疾在当地名声远扬,成为一个有勇有谋的英雄。崔张氏嫁给崔无疾后,先后生了三个儿子,一辈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和崔无疾恩恩爱爱、安享贫贱生活。而这三个儿子也成为崔无疾引以为豪的资本。崔家父子四人浩浩荡荡走在盐道上,成为盐道上的一道雄浑的风景。
如果说老一辈的爱情婚姻都具有传奇色彩,能供世人咀嚼很久的话,那么崔无疾两个儿子的爱情婚姻更让人感叹。三儿子崔小岭的媳妇小红是崔氏父子在背盐过程中救下的。小红是湖北竹溪人,被表姐骗至巫溪大宁厂妓院,小红不从而偷逃出来,途中被崔氏父子救下。小红与小岭可谓患难中一见钟情。崔无疾父子不但帮小红脱离了险境,而且还让崔张氏收留了小红。经过崔无疾夫妇对小红的仔细观察后,最后接纳了她,准许两个年轻人结为夫妻。小说对小夫妻的恩爱之情也写得甜蜜、缠绵而热烈。崔小岭只身在巫溪拜师学端公时对小红的无尽思念,以及小红在家对丈夫的绵绵情思都写得特别感人。思念无法排遣,小红不辞路途艰辛夹在男人中间步行三天去看丈夫以慰相思之情。“崔小岭是在王国江家的盐灶不远处见到小红的。他们构成了一个过于抒情的场景。小红穿着花裙子,微风吹拂下轻轻盈盈的,草帽下面的额头上冒着汗水。崔小岭一脸幸福地笑着。两人对视良久,目光里都散发着脉脉温情。”[1]118这无疑是一幅现代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图,相聚后的万分狂喜,情如泉涌,恩爱情浓也羡煞旁人。
二儿子崔二岭的媳妇刘竹儿是个“过婚嫂”。“过婚嫂”这样的女人命运是很悲惨的,她们的丈夫们可能是背盐累死的,可能是被土匪打死的,甚至可能是饿死冻死的。刘竹儿丈夫是被老虎吃掉的,之后与儿子在去娘家途中天降大雪,被阻隔在了艰险的盐道中,儿子冻饿而死,自己也是命悬一线,可谓悲惨至极。刘竹儿又是幸运的,遇到了崔氏父子不畏冰雪用他们温热的身体将她从死神身边救活,并且带回崔家收留。此后,刘竹儿与崔二岭彼此相爱,崔无疾夫妇也都想得开,不介意媳妇是不是黄花闺女,两个小年轻也结为恩爱夫妻。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两代农民的爱情婚姻中男人们充当了救美英雄的形象,他们勤劳勇敢、正直侠义,女人们美丽贤惠心甘情愿跟随拯救她们的男人们,这种叙事正有中国传统小说中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的浪漫传奇色彩,给单调枯燥、苦难沉重的生活增添了亮丽的暖色调。“可以发现,在他故事情节这一表层结构的后面还隐藏着一个与文学的某种延续性主题有关的超越具体生活情节的深层结构。”[2]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了热烈而繁琐的婚嫁仪式,这样的爱情婚姻单纯却又炙热,发自人心,出自本性。没有丰厚的物质基础,没有压抑拘束的礼法教规,没有蛮风陋俗,却有诚挚热烈的真情。两个秀外慧中的儿媳妇就像上天赐予他们的礼物,是对他们善良侠义之举的回报。婚后小夫妻们甘守贫贱,勤劳、恩爱、隐忍、乐天知命,一起度过苦涩而甜蜜的漫漫岁月。
盐背子的生活是苦涩的,家贫得连菜都吃不上,炒麻果石下饭吃。石头拌饭,闻所未闻,可谓穷苦至极。“对盐背子来说,生命在脚下,生计在背上,生活在路上”[1]11。背着一二百斤的盐坨,弯腰行进在弯曲起伏的狭窄山路上,或遇到暴雨或遇到暴雪,稍一不慎便会跌下悬崖毙命荒野,崔无疾的爹就是这样摔死的。他们还要与各式野兽相搏,与拦路抢劫的“棒老二”相斗。盐道,其实就是我们苦难深重的民族历史的一段缩影。尽管物质是贫瘠的,背上的担子是沉重的,但是这并不能影响崔无疾一家背盐后其乐融融的农家生活。“当然,更加吸引我们的还是那些跳跃在如诗如画般美景中的淳朴善良的世间人情,李春平用心灵书写情爱、父爱,对此进行了很好渲染,传达出令人向往的质朴天性和执着向上的生命精神。”[3]通过研读小说,我们可以发现,作家用了大量的笔墨来描写崔无疾一家的农家家居生活,小到吃喝拉撒睡、夫妻斗嘴、母鸡生蛋、母猪生小猪,大到婚丧嫁娶、女人生孩子、儿子的前途命运等等,这些都非常详细地写到了。而这些点滴细节正是普通百姓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元素。细节最能打动人,一个个的生活细节像朵朵浪花构成波浪起伏的人生之海。正如作家本人说过的:“我以前的小说强调故事情节的曲折变化,疏于细节描写,这部小说中,我在细节上面下了很大功夫。”①来源于2015年1月2日安康学院中文系组织的“李春平新作《盐道》座谈会”上作家李春平的讲话。细读小说,读者是能够切实感受到作家的功夫所在的。
小说中,有很多颇具地域风情的描写,比如立冬时节,崔张氏张罗着给丈夫炖萝卜羊肉汤;春天时,她又喜欢给家人做神仙豆腐吃。“那些日子里,满屋都是神仙豆腐的香味,人人都是神仙,都吃神仙豆腐。崔家没有一个人当神仙,可他们的快乐已经接近于神仙了。四个年轻人在家玩耍的时候,拿孝顺来打赌,崔无疾和崔张氏就是他们的赌注。打赌项目是划拳,儿子赢了就给爹爹洗脚,输了就只配倒洗脚水。赢了的媳妇就给婆婆洗脚,输了的媳妇就给婆婆倒洗脚水。还要看谁洗得干净,洗得舒服。崔无疾和老婆在家从来没像这样畅快过。”[1]80这就是一幅父慈子孝,婆媳和谐,兄弟友爱的温馨家庭画卷啊。
一家人劳动累了在田间地头玩“打儿窝”的游戏,以测生育之象。重男轻女的观念在我国根深蒂固,尤其是以男人为主要劳动力的农村,但崔无疾却并不这样固守传统,他觉得一家一定要有儿有女才是圆满,才叫福,因为“天有日月,地有凹凸,人有男女”,世间才能达到阴阳平衡。“这种朴实心灵可与天道相通。他们在深重的人间苦难面前,过得舒展从容,温暖和乐,真正应了‘万法心生,境由心造’的禅机。”[4]
还有父子出门背盐前,婆媳们连夜给父子三人做盐背子饭,细心地分好份,打包好,一举一动都包含着她们对丈夫、儿子浓郁的关爱之情与深深期望。男人们出发了,女人们依依不舍地唱起了送郎歌,男人们在妻子的温情牵挂中踏上曲折的路,因为有了家的牵挂,劳累也是值得的,辛苦也是甘甜的。当男人们背盐归来时,就是一家人团聚的好日子。全家围绕在饭桌旁、火儿坑周围说说笑笑,他们尽情享受劳累后的收获和幸福。即使崔家在得知大儿子当了土匪的阴影冲击下,仍然接收了无家可归的刘凤儿母子,并且待她俩视如己出,给她们家的温暖与关怀。可见崔家人善良的本性、宽阔的胸襟,非常人可比。
农民的生活来源一部分来自土地的耕作,一部分来自男人们用体力背盐换来的钱物,还有一部分来自家禽牲畜的饲养。小说详写了崔无疾一家对猪的感情,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多半都要靠圈里的几头猪,崔张氏对猪有感恩的心在里面,就像是感谢大自然给她们的馈赠。老母猪一胎生18只小猪让全家人都兴奋起来,“家里出了个大土匪,又生了一大窝小猪,这对本来心情就不好的崔无疾来说,是个意外的补偿和安慰。”[1]263崔无疾给每只小猪起个名字以方便管理,愚痴中有童稚的憨顽之气。在有巍峨群山、茂密森林环抱的农家小院,三个孙娃承欢膝下,满院小猪欢腾奔跃,崔氏夫妇尽享天伦之乐,这显然是一幅安闲自适的农家图。农民辛劳一辈子,就图个到老能够儿孙绕膝、人丁兴旺,由此知足常乐。在生活条件艰苦、自然环境恶劣,再加上天灾人祸等,历史长河中这样简单的追求也是很难满足的。
小说主人公崔无疾是一个具有儒家人格的堂正男儿形象。他身为盐背子,隐忍负重,毫无怨言;他慈善为本,在盐道上救了三个女人,将冻死悬崖边的棒老二安葬,将被村民打死的小偷安葬等等;崔氏父子四人在背盐途中,路遇丢了干粮的盐背子老刘,崔无疾慷慨拿出自己的干粮送给老刘,豪爽之气毕现。在得知大儿子崔大岭做了土匪后,崔家老小心里斗争了很久。崔无疾一向以正直、勤劳自居,“仁义为本,宽厚为怀”,信守儒家道义,没曾想大儿子却走上邪路。对于崔无疾来说,一个人的声誉是重于一切的。一个家庭的家风,在村上的形象也是非常重要的。他在情义与理性之间选择了后者,主动向邻人透露大儿子为土匪的消息,好为自己找回正义的面子。最后献烟熏之计熏死大儿子,可谓大义灭亲。自然,家人对他此举的愤激以及别人对他的非议也给他以致命的打击,“虎毒不食子”也成为他自我审判的一个标尺。骨肉亲情与人间道义难以两全,这也是崔无疾最后矛盾痛苦难以解脱的根源。小说也用重笔叙写了崔无疾与大宁灶客王国江的生死友谊。崔无疾在无赖手中救下王国江,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王国江一家也知恩图报,多次款待背盐的崔氏父子。王国江还将崔小岭介绍给端公李兆祥学艺。在崔无疾喜得孙儿后,王国江和自己的小老婆赶到崔家“打三朝”。两个人出于善良侠义先后救助小红等都表明两人是善义之士。
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也多是恩义并重之士,如刘竹儿被救后,将身上仅有的几斤盐拿出换回几只小猪送给崔家,这是报答崔家的救命收留之恩。姐姐刘凤儿被崔家收留后将积攒几年的金银细软全部拿出交给崔家,这也是为了报答崔家对她的恩情。即使是那些被世人唾弃的棒老二,也并非全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也有仁与义在心间。邱老五本是国民党军人,后由于父亲被冤杀,深感官府的丑陋,遂上山由剿匪变为匪首,但他立下了规矩:“凡是抢夺民女的,凡是冤枉好人的,凡是伤害无辜的,一律格杀勿论!”这叫“盗亦有道”。他强娶刘凤儿为妻后,对刘凤儿疼爱关怀有加,对坐月子的刘凤儿母子悉心照顾也让人动容。倒是最后被官府追剿时,妻子刘凤儿的冷静显出了她的薄情和冷漠。亦农亦匪的王狗子被剿匪队抓捕后路遇崔大岭,他出于朋友之义没有指出崔大岭,最后被士兵们用耳光扇死,在他身上我们也能看到一点点义举。
当然,作家也写出了山民身上守旧残忍的一面。官府押一小偷游街,大家一起上去用拳头将小偷捶打至死,小偷暴尸街头,大家避而远之,足见乱世中人们对生命的漠视;山民们对端公的认识近乎迷信,缘于无知;王国江有钱后娶小老婆;崔张氏为了救自己的大儿子,出于私心让二儿媳妇献身于匪首张毛;崔小岭与干妹春儿的偷情等等,也是种种人间的怪相。毕竟书写的对象是山野之民,不可能把他们个个拔高成道义的化身和代表,在道义与私欲之间,人性中不好的一面也显现出来,这也是非常真实的书写。
盐道是艰险的,盐背子的生活是困难的,但作家用诗意的叙述将美好的一面展示出来,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幅生动的山民家居图。其间的各色人物都在诠释着活着的意义,因之盐“道”也即是生命之“道”、生存之“道”。同时,作家用多情的笔将多彩陕南的春夏秋冬、地域色彩浓郁的民俗风情描绘出来。这样,诗意的叙述就将生活的苦难消解掉了。作家文笔自然流畅大气,娴熟驾驭极富陕南地方风情的方言土语,一气呵成地完成了创作。总之,“这部小说还原了镇坪古盐道上跋涉者的风采,写出了传统美德的光亮,达到了一定的审美高度,是一部具有纯正精神指向和历史文化内蕴的佳作。”[4]
[1]李春平.盐道[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
[2]余音.李春平的小说世界[J].小说评论,2001(2):88-91.
[3]张善军.感恩情绪下的诗意叙事——读李春平的中篇小说《郎在对门唱山歌》[J].山花,2013(4):133-134.
[4]雷达.大道至简——长篇小说《盐道》的文化情怀[N].光明日报,2014-11-1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