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道精神 巴山风骨——评李春平的长篇小说《盐道》

2015-12-18 13:24戴承元
安康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大岭巴山巫术

戴承元,朱 云

(安康学院 中文系;陕南民间文化研究中心,陕西 安康 725000)

李春平在陕西文坛是一个特异的存在。当代陕西很多作家都以写农村成名,李春平却以写城市起家。虽然创作之初,他写的也是农村题材小说,但直到1996年,他以“上海的外来人”身份创作出《上海是个滩》,才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此后,他又连续创作出《玻璃是透明的》《情人时代》《上海夜色秀》《我的多情玩伴》等多部有反响的城市小说,尤其是《玻璃是透明的》,这部作品后来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在第8届大学生电影节获得大奖。上个世纪90年代,贾平凹的小说创作也以写城市著称,不过两人对城市生活的处理是不一样的。贾平凹的城市小说基本上是一种寓言式写作,作品中的现代感比较缺乏,李春平的城市小说却敏锐地把握住时代脉络,具有鲜明的现代色彩。评论家李星说陕西作家不善于写城市经验[1],而李春平却凭借上海十年闯荡的体验,成了描写城市经验的好手,“写城市,他甚至比那些土生土长的城市作家还要敏锐”[2]。

在城市经验的处理上,李春平和贾平凹是不一样的,然而在创作道路的探求上,两人却又是一样的。他们不仅在身份上都是陕南作家,而且在创作上都表现出多变的特点。写农村、写城市、写土匪、写历史,贾平凹不断地进行创作转型,而且每次转型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李春平也是如此,在城市小说创作逐渐收获成功的时候,他突然开始了官场小说写作。从2003年的《读古长书》开始,他从“政治文化人格分析”的角度介入官场小说写作[3],先后创作出《步步高》《我男人是县长》《一路飙升》《享受权利》《领导生活》等多部小说,对中国独特的官场文化进行细致审视。由于视角的特别,他的官场小说被誉为“权力美学”[4],他也由此成了中国当代官场小说的代表作家。而就在此时,他的创作开始了又一次转型。发表于2006年的《郎在对门唱山歌》(后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在2011年上海国际电影节获多项大奖)标志着他的小说创作开始了对故土精神文化的挖掘。历时两年的精心打造,出版于2014年8月的长篇小说《盐道》就是这类对故土精神文化进行深入挖掘的优秀作品。

食盐是人类生存所必需的物质,古代技术落后、运输业不发达,盐道由此诞生。从陕西镇坪到四川巫溪有一条著名的古盐道,山民们将食盐从“盐都”巫溪运出,输送到湖北、陕南和关中的广大地区。这是一条生命之道,也是一条险峻之路。千百年来,背盐的山民(俗称“盐背子”)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在险恶的古盐道上腾转挪移,为延续人类的生命而努力,也为创造自己的生活而奋斗。然而,由于长期的山川阻隔,陕西镇坪并不为人所知,背盐的盐背子的生活也不为历史所记载:“在《中国盐业史》、《巫溪盐业史》、《抗战中的中国盐业》等诸多历史著作中,几乎都没有涉及盐背子的生活。也就是说,背盐人和运盐人是历史研究者所忽略的一个重要层面。”[5]从这个意义上看,盐背子的生活就是巴山地区人们生活的一个缩影,小说《盐道》则是期望通过对盐背子生活的复现展现巴山深处人们的生存状态和文化精神。所以,小说的标题“盐道”既是一条具体的运盐道路,更是一种思想文化之“道”,是盐背子用他们的生命精血创造的精神之“道”、为人处世之“道”,它是巴山精神文化的一个象征。李春平在谈到这部小说的创作动机时说:

写这部小说,有缅怀几千年的盐道文化的意味,也想追溯一下过往的历史风情。写作中,总有一些悲壮、沉吟、浩叹的东西在我身边萦绕,我力图让想象力回到几百年前的艰苦岁月,去感知那些鲜为人知的血泪辛酸,揣摩那些腥风血雨的无情搏杀。盐道上经常土匪出没,野兽出没,这些都是运盐人要面对的。每当有人遇到险情的时候,无论是否认识,他们都会出手相帮,必要时就会舍生取义。在险恶的蜀道行走,瞬间就可能丧身深涧河谷,千百年来,摔死者无数,可“盐背子”这个行当并没有灭绝,还是一代一代传下来了,延续了几千年。这种坚韧不拔的精神,人间道义的力量,就一直在茫茫大山里默默传承着,也许这就是巴山人民生生不息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称为盐道精神,但盐道精神一定是客观存在的,是先人们留下来的一笔宝贵财富,是传统美德的一部分[6]。

从上可知,缅怀“盐道文化”,刻画让“巴山人民生生不息”的“盐道精神”是小说的主要创作意图。这一创作意图的确立,使得描写镇坪古盐道的历史兴衰不是小说的重心所在,用精彩的故事展现盐背子的“盐道精神”才是小说的核心目标。因此,《盐道》并不是一部历史小说,而是一部地域文化小说,它表面叙写的是历史故事,实质上演绎的却是地域风情。

小说的前五章简洁地描画了巴山地区特有的生活景观。这里的人们正派重义,然而生存艰难。巴山地区高山连绵,物质匮乏,交通不便,土匪猖獗,人们的生活环境非常恶劣。这里最常见的谋生方式是打猎和背盐。打猎者经常在进山时被猎物吃掉,崔无疾二儿媳妇的前夫就是上山打猎时被老虎吃掉的;背盐经常一不小心就会摔死,崔无疾的父亲是在盐道上摔死的,崔无疾三儿媳妇的父亲也是在盐道上摔死的。由于物质太匮乏了,即使是土匪有时也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崔无疾从土匪手中拯救后来成了他妻子的崔张氏时,与他打斗的两个土匪就因为好久没有吃食,很快败下阵来。不过,面对生存的艰辛,巴山地区的人们没有过多的抱怨,而是默默坚守着正派重义的人生哲学。崔无疾长相彪悍,“他力气大,个子高,身子结实,声音洪亮,长得又虎头虎脑,做山大王比较合适。可崔无疾没有做山大王。当然他也不希望做山大王,他看不起他们的野蛮,看不起他们的匪气,看不起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强取豪夺。自家祖上就是盐背子,盐背子就是老实疙瘩,就是凭力气吃饭,从不抢别人的东西”[7]3。事实上,从小说后面的描写可以看到,崔无疾不仅痛恨强取豪夺,而且敢于打抱不平、主持正义。他在巫溪挺身而出,从流氓手中救下了成为他一生挚友的盐商王国江;在背盐的过程中,他爽快地将自己有限的食物分给了丢失食物的老刘。这样的精神品格,与儒家学说中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道德标准不谋而合,“侠气”与“义气”是崔无疾的立身之本,这使他成为盐道上远近闻名的一条好汉。可以说崔无疾就是李春平想要刻画的“盐道精神”的代表,而崔无疾为人处世的态度在小说中广受赞誉,也正说明这种态度同时也是巴山地区人们的精神风骨。

第六章在整部小说的情节发展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从这一章开始,小说以一明一暗两条线索推进故事的进展。从明线上说,听从了王国江劝告的崔无疾将自己的小儿子送到李兆祥那里学端公,即学巫术,由此一直到第十五章,小说花了大量笔墨刻画巫术这一民俗活动;从暗线上说,作者用“草蛇灰线”的写作技巧,很隐蔽地描写了崔无疾的大儿子背叛正派重义的人生哲学,逐渐成长为一个悍匪。我们先分析小说的明线,即崔无疾的小儿子崔小岭学巫术。从刻画“盐道精神”的角度看,小说对巫术这一民俗的描写似乎脱离了主题表现的需要。然而仔细体会,这种“曲笔”不仅很好地说明了《盐道》其实是一部地域风情小说,而且它还有力地烘托了小说想要表现的主题。

其一,小说对巫术的描写,刻画出了巴山地区典型的地域文化特征,为故事的展开铺上了一层厚实的底色。周作人认为具有地方色彩的作品更真实、更接“地气”:“须得跳到地面上来,把土气息泥滋味透过了他的脉搏,表现在文字上,这才是真实的思想和艺术”,而缺乏地方色彩的作品则是“凌空的生活,生活在美丽和空虚的理论里”[8]。周作人的看法是有道理的,鲁迅、茅盾、老舍、沈从文、赵树理等一大批优秀的小说家都非常注重对地域民俗的描写,《盐道》也是如此。小说涉及的镇坪县和巫溪县古代属于楚地,而楚地尚巫,巫溪又属于巫文化的发源地,早在屈原时代,巫术就已经盛行。在这个地区,巫文化已经成为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文化符号,历史地打上了怎么也抹不掉的深刻烙印。所以,小说对巫术的描写,看似闲笔,其实却由于其精彩的刻画,给小说添加了一种笼罩在真实的地理环境之上的文化背景。后文还将分析《盐道》对巫术这一民俗的描写与这部小说所展示的“盐道精神”的相得益彰。

其二,优秀的小说需要一些“曲笔”作为点缀。长篇小说最忌讳主题的单调和情节的单一。情节单一,故事将显得单薄;叙事太绵密,会压得读者透不过气来。所以,古典小说家特别强调情节的“横云断山”,就是在故事情节非常紧张的时候,突然斩断线索,从其他地方另外叙述,从而在叙事节奏上显得张弛有度。《盐道》对巫术的描写就具有相似的功能,它为后文崔无疾与大儿子崔大岭的矛盾冲突做了一个缓冲。在平缓的叙事中,小说暗暗在蓄积能量,矛盾在聚集,一直到第十六章,崔无疾突然得知自己的儿子竟然背叛了自己的生活哲学,成为人人唾骂的土匪,小说的情节才开始继续紧张起来。谢有顺认为:“有些作家,把小说情节设计得紧张而密不透风,他根本没耐心停下来写一写周边的环境,写一棵树,一条河,或者一个人的眼神,没有闲笔,叙事反而显得不大气。俗话说,‘湍急的小溪喧闹,宽阔的大海平静’,大作家的小说多半是从容、沉着的,古典小说经常穿插对一桌酒菜或一个人的穿着打扮的描写,或者时不时来一个‘有诗为证’,就是为了追求这种从容的效果。”[9]

其三,小说通过巫术的描写,对巴山地区的精神风骨进行了进一步的挖掘和透视,有效地烘托了崔无疾身上的“盐道精神”。民俗是一个地区最恒久的精神文化现象之一,它深深地制约着人们的精神生活,对人们理解世界具有重要的影响。著名的文化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认为“风俗(涵盖民俗——引者注)在人类经验和信仰中”扮演着“占支配地位的角色”[10]。因此,描写民俗其实就是在透视一个地区人们的精神文化。所以,中外很多小说家都特别注意对民俗的描写,曹雪芹、鲁迅、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无不如此。《盐道》描写巫术,显然不是为了猎奇,而是为了更深一步地解析巴山地区的精神文化。从这部小说中人们对待巫术的态度中,我们能深刻地感觉到一种正义而又不失通脱的精神文化性格。崔小岭学巫术,师父给他上的第一堂课就是要求他积德行善:“做端公这事,重在积德,重在救命除灾,钱是身外之物,不能看重的。即使一贫如洗,身无分文的人,该帮就要帮”,“有人说巫师就是装神弄鬼,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不了解才这样说。巫师就是人鬼神合一的全能智者。你不装神,就不能接近鬼神,怎么能有神的威力?巫师就是替神说话,传达神的意旨。弄鬼是作啥?就是要扮成鬼的鬼,弄成人魔鬼样,才能混进鬼群里,才能除掉妖魔鬼怪”[7]95。由于巫术的目标是积德行善,所以学成后的崔小岭颇受人敬重。而在回家的路上,王狗子请崔小岭动用法术帮他追求女人,这让崔小岭非常生气,因为“法术是神圣的,高贵的,容不得他人贬低”。可见,巫术在当地是一种被神化的技艺,是人们很看重的仪式,而蕴藏其中的积德行善思想,和崔无疾正派重义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它们相互阐发,相得益彰。此外,小说中的人物对巫术,既重视,但又不完全迷信,展现了巴山地区通脱的精神文化素质。这种精神文化素质,与崔无疾既固守盐背子的职业,同时又变通地送小儿子去学端公的文化精神是一致的,它同样应该是“盐道精神”的组成部分。

崔大岭逐渐成长为一个悍匪是小说情节的重要组成部分。前文已经说明,从第六章开始,《盐道》分为一明一暗两条线索,明线是描写崔小岭学巫术,暗线则是写崔大岭做土匪。之所以说对崔大岭做土匪的描写是暗线,是因为作者这里采用了“草蛇灰线”的写作方法。“草蛇灰线”法是金圣叹对《水浒》故事情节的一个经典概括,他说:

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11]。

我们以武松打虎作一简要说明。在武松打虎之前,小说多次提及“哨棒”,让人觉得“哨棒”对打虎非常重要,然而等到真正打虎的时候,一棒下来,“哨棒”断了,它对打虎一点用处都没有,让读者深感“期待遇挫”,从而造成一种强烈的阅读效果。这个时候再返观前文,才发现原来作者多次提及“哨棒”是有极大的艺术匠心的,它埋下了许多伏笔,连接起来,可以构成一条隐隐约约的叙事线索。《盐道》对崔大岭做土匪的叙述采用的就是这样一种技巧,它埋下了很多伏笔,初看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等谜底揭开,再返观前文,才发现原来作者在叙述巫术的间隙,一直在告诉我们崔大岭已经成了土匪。小说暗示崔大岭做土匪,第一次是在第六章,本来崔大岭是要和崔无疾他们一起去背盐的,可是突然说不去了,而让人奇怪的是,崔大岭不去背盐,日子还过得不错;第二次是在第十一章,王狗子骂崔二岭和崔小岭太古板,不会享受,一点都不像他们的大哥崔大岭;第三次同样在第十一章,盐背子们被土匪劫了,可是崔二岭的盐却没有事情。这三段故事情节,在崔大岭做土匪被揭露前,并没有什么特别,但一旦我们知道崔大岭做了土匪后,才发现作者在这里蕴藏了很大的艺术匠心,它们作为伏笔,暗暗地构成一条叙事线索,提前预示了崔大岭做土匪的选择。

在第十五章,崔小岭为证实巫术效果的有限性,独闯土匪窝,才发现大哥已经做了土匪,而且是土匪头目,崔大岭的土匪身份正式暴露。从这一章开始,前述的明暗两线合成一条线索,故事的矛盾集中到崔无疾和崔大岭的人生选择上,实质上则是正派重义的人生哲学和强取豪夺的人生哲学的取舍。从小说故事情节上看,崔大岭之所以成为土匪有其反抗的一面,正如他申辩的那样:“不要以为我当棒老二就有多丢人,我凭啥就对不起祖宗了?崔家人世世代代当盐背子光荣?把盐背子当成英雄了?不是照样祖祖辈辈受穷吗?史书上记载过盐背子吗?盐背子都是下贱人,都是低人一等的人!有钱的人就是吃别人的粮食,用别人的钱,睡别人的女人!”[7]229小说没有细致地对社会黑暗进行叙写,不过从崔家其他人听到这句话的反应来看,这应该是一个事实。因此,崔大岭做土匪自有情由,然而他强取豪夺的方式,尤其是害人性命的行为是崔无疾断然不能容的,从后面的小说情节看,这也是巴山地区的人们断然不能容的。在这里,我们发现《盐道》对土匪的描写呈现出一种非常新鲜的模式。从《水浒》开始,一直到《红高粱》,中国文学对土匪的描写一直有一个传统,那就是他是土匪,然而他也是对抗强权的英雄。在《盐道》里,这一写作模式被颠覆了,他是土匪,他具有一定的反抗性,然而他更具有非正义性,因为他会因利害义,伤害无辜人的性命。由于人生哲学的差异,崔无疾和崔大岭断绝了父子关系,崔大岭在非正义的匪路上也越走越远,他储存武器,经常杀人。崔大岭的表现让严守正派重义精神的崔无疾非常痛苦,最终他在剿匪队的请求下,亲自谋划,将在因利害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崔大岭杀死在山洞之中,完成了对自己正派重义的“盐道精神”的坚守。

总之,在陕西的文学版图中,陕南除了贾平凹之外,一直缺乏有力的支撑。商洛之外的陕南,在中国文学世界中仍然神秘荒凉,李春平的《盐道》以其对“盐道精神”的有力开掘,在这片文学的空白处划下了色彩绚丽的一笔。

[1]李星.论“农裔城籍”作家的心理世界——陕西作家论之一[J].当代作家评论,1989(2):112-120.

[2]葛红兵.李春平研究论丛·序二[G]//戴承元.李春平研究论丛.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07:1.

[3]闵小平.政治文化人格的深度提示——评李春平的两部中篇小说[J].人文杂志,2011(3):186-189.

[4]郝雨.李春平的官场小说与“权力美学”[J].安康师专学报,2006(4):56-59.

[5]李春平.盐道·后记[M]//盐道.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295.

[6]耿翔.神秘都在一条路上——有关镇坪千年古盐道的三个对话[N].陕西日报,2015-01-09(11).

[7]李春平.盐道[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

[8]周作人.地方与文艺[G]//吴平,邱明一.周作人民俗学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303.

[9]谢有顺.莫言小说与诺贝尔文学的价值观[EB/OL].(2012-12-08)[2015-01-08].http://blog.sina.com.cn/s/bl og_59380f500102e76j.html.

[10]露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M].何锡章,黄欢,译.北京:京华出版社,2000:20.

[11]金圣叹.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上[M].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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