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 玲
(安康学院 中文系;陕南民间文化研究中心,陕西 安康 725000)
经过三年的蛰伏,陕西安康作家李春平带着他的《盐道》给我们送来了新的惊喜,这一次他不写都市生活、不写官场沉浮,而是将视野投向历史文化领域。盐道,即背盐运盐的道路,早在几千年前,从四川的巫溪县到陕西的镇坪县就有一条盐道,后来叫做“镇坪古盐道”。陕南、鄂西北地区由于地域的封闭性,海盐无法运达,至今还流传着“盐比黄金贵”,“一泉流白玉,万里走黄金。巴盐既出,天下索求”的说法。“镇坪古盐道”就是当时人们生存的生命线,而《盐道》的故事就在这里展开。小说通过“盐背子”们的生活展现了镇坪民俗风情中的人情之美、人性之美、民俗之美,奏出了一曲美的赞歌。
秦巴山区山冈连绵,峰岭叠嶂,大巴山主脊横亘镇坪县境南部,江河纵贯南北,将镇坪县切割为东西两半,形成“两山夹一谷”的地貌。由于地域上的相对封闭性,这里的人们勤劳质朴、民风淳厚,重人情、淳风俗,《盐道》则透过“盐背子”们的生活写尽了秦巴山区的人情之美。这种人情之美首先体现在小说主人公“盐背子”崔无疾身上。“盐背子”是一个陌生的称谓,史书中没有记载,他们依靠自己的体力在盐道上运盐为生,是一个特殊的群体。“镇坪古盐道”山势险峻、地形复杂,“盐背子”们背一趟盐随时可能在路途中饿死、冻死、病死,或被土匪打死,他们饱受着深重的苦难,因此“盐背子”间相互扶持、相互帮衬,“义”成了他们生存的支撑力。主人公崔无疾就是其中的代表。他祖上几代人都是“盐背子”出身,虎背熊腰,身板结实,是镇坪盐道上的一条硬汉,赫赫有名。年轻的时候,在运盐途中一人勇斗三匪解救的姑娘成了他的媳妇,从此声名远扬。和三个儿子背盐的途中又帮助了两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后来成了他的儿媳妇。崔无疾在处理人际关系时总是“义”字当头。凭借自己丰富的背盐经验及媳妇的治家有方,崔无疾家在“盐背子”中算是小康之家。每次背盐出行前,崔张氏总会准备上充分的食粮以供路途所需,但在路途中凡是遇到有困难的“盐背子”,崔无疾总会慷慨解囊,比如把有限的食粮分给被抢了食粮的“盐背子”等等,因此在“镇坪古盐道”上崔无疾是有名的好人。这个“好”字蕴含了秦巴山区人们生存的道德准则,就是“义”字当头。这种“义”字情怀贯穿整部作品,地理环境是险恶的,生存处境是艰难的,然而人心却充满着温暖。
人情之美还体现在人与人之间单纯友善的关系上。小说中崔无疾与王国江之间的关系正如诸葛亮《论交》中所写到的:“势利之交,难以经远。士之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贯四时而不衰,历夷险而益固。”[1]王国江是大宁厂的灶客,有五六家店铺,家境殷实,却不因此而瞧不起“盐背子”,相反因崔无疾曾有恩于他,两家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他收了崔小岭为义子,还帮助崔小岭拜师学艺成了“端公”。在他的身上,少了商人敛财聚富的贪婪与世故,多了一副宽厚豪爽的胸怀。在家庭生活关系上,小说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样是和谐质朴的。王国江家有大小两个老婆,虽然小摩擦不断,却没有勾心斗角的争斗,更没有因为一己私利而爆发的家庭冲突。崔无疾一家在发生变故之前也是温暖和乐,夫妻情深、兄弟和睦,尤其是刘竹儿与小红的妯娌关系胜似亲姐妹,这种和谐圆润的大家庭关系是现实社会中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啊!
作家之前的“都市官场”系列小说中,很多表现的是人性在金钱、权势挤压下的异化与回归。《盐道》则将目光转向了远离都市文明的秦巴山区,表现的是自然淳朴美好的人性。人性是有层次,有发展的,小说中作家首先把爱情婚姻作为表现美好人性的载体。虽然《盐道》不似《郎在对门唱山歌》那样对爱情浓墨重彩,但我们透过崔无疾夫妇对待儿子婚事的态度仍然可以看出秦巴山区人民的恋爱观——爱情必须以爱为前提。这里的爱情没有太多的浪漫,有的就是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崔小岭的媳妇小红原来被表姐诱骗卖到大宁厂的妓院,逃脱后得到了崔家父子的帮助暂居崔无疾家中。崔二岭的媳妇刘竹儿与儿子大雪天遇难,儿子冻死,自己被崔家父子解救,同样暂住崔家。在这个过程中两人分别与崔无疾的两个儿子相恋。崔无疾夫妇不计过往,不问出身,没有阻挠,反而顺水推舟,促成了年轻人的婚事。小说中对王国江的小女儿春儿与崔小岭关系的描写也是耐人寻味的。春儿一直仰慕崔小岭,但崔小岭已经成亲,于是在崔小岭留宿家中之时,与崔小岭发生了关系。奇怪的是这种违背了道德的关系在这里也并不让人厌恶,因为爱情的动机是纯洁的,他们没有伤害他人、没有破坏婚姻,顺从的只是自己的内心。从这些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秦巴山区人民的爱情不受权势、金钱等物欲污染,具有一种自然的爱与美的情感。小说中的男女,都不分尊卑贫富,不饰任何假面,甚至不受一般“道德”、“婚姻”的拘禁,勇敢无畏地袒露赤裸裸的一颗爱心。爱情在作者笔下不是急风暴雨,而是山间涓涓清泉,平缓质朴,沁人心脾,闪现出一种人性自然美的光辉。
生活不可能总是美好的,人性也是复杂的。小说中对崔无疾与儿子崔大岭关系的描写既突出了作品的传奇性,也彰显了人性之美的伟大力量。崔无疾“力气大,个子高,身子结实,声音洪亮,长得又虎头虎脑的,做山大王比较合适。可崔无疾没有做山大王。当然他也不希望做山大王,他看不起他们的野蛮,看不起他们的匪气,看不起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豪取强夺。自家祖上都是盐背子,盐背子就是老实疙瘩,就是凭力气吃饭,从不抢别人的东西。”[2]3这是崔无疾的做人原则、道德准则,他一生正直公道,仁义为本,嫉恶如仇,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做了土匪,大病一场后崔无疾宣布与崔大岭断绝关系。剿匪队剿匪行动开始,崔张氏为了保住儿子想尽法子,剿匪队剿匪无果请求帮助时,崔无疾不仅答应带路还出谋划策,最终亲生儿子死在了崔无疾的“大义”上。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崔无疾内心的痛苦,“灵”与“肉”的挣扎,道义与亲情的抗争。他答应剿匪队长张毛请求的前提是把儿子的尸体捡回来,他默默地为儿子选好阴地、置办棺木。儿子死后他呆滞了,用崔小岭的话说是“老汉龙昏了”。种种的描写,显示出这是一个真实的人。是人,就会有弱点,然而崔无疾的大义灭亲,选择的是良知和道义,尽管这种选择留给自己和妻子的将是永远的心痛。人性超越了狭隘的亲情升华为“大道”与“大义”,尽管悲壮却彰显出铿锵有力的人性之美!
小说站在人性的角度来写“匪”,邱老五、崔大岭并不是天生的土匪,而是特殊时代和环境的产物。正如崔大岭所言:“不要以为我当棒老二就有多丢人,我凭啥就对不起祖宗了?崔家世世代代当盐背子光荣?把盐背子当英雄了?不是照样祖祖辈辈受穷吗?崔家啥时富过?读书人晓得的,从古至今,朝廷里出过盐背子吗?史书上记载过盐背子吗?盐背子都是下贱人,都是低人一等的人!有钱人都是吃别人的粮食,用别人的钱,睡别人的女人!”[2]229这是一群被生活所迫,备受压抑的普通人,他们忍耐、智慧、坚韧,“崔大岭用右手使劲把砍断的左手手腕扯下来,像一截没有洗净的藕。左手的手腕上露出了一只巨大的黄金镯子,金镯子和鲜血一起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把左手交给右手,右手抱着断掉的左手跑掉了。鲜血从断面处流下来。”[2]287这一幕,让剿匪队员们感到这个土匪咬铜吃铁般的悲壮、残酷与坚毅。邱老五当土匪头子时慷慨宣布:“今后,凡是抢夺民女的,凡是冤枉好人的,凡是伤害无辜的,一律格杀勿论!啥叫盗亦有道,这就是。我们本来就是棒老二,就是土匪,职业就是做坏事的。我们要在坏事里挑选罪恶最轻的坏事来做!不能光靠抢夺,不能光靠偷盗!我们要自己养活自己,搞生产,种庄稼,打猎。实在没办法了再说下文。”[2]162他们标榜是“坏人中的好人”,然而,土匪毕竟脱不了匪气,他们抢劫杀人、偷鸡摸狗,不劳而获,影响破坏了人们日常的生活,对于山区的人民来说土匪既是官府的对头,也是危害百姓祸害他人的灾星。于是在崔无疾的大义灭亲中更多体现的是一种为民除害、除暴安良的道义,在这场人性善恶的对峙中,放射出人性之美的耀眼光芒。
世间之物美之极致大约有两种:一为单纯,二为丰富。单纯之美必以丰富为底蕴,而丰富之美又必以单纯为高级。凡物纯情,则近乎极致。凡物复合,则臻乎大方。李春平在《盐道》中着力挖掘普通人物身上所蕴藏的至真至纯至上的人性美与人情美,并饱含深情地予以歌唱。作家笔下人物所闪现的人性美与人情美,既单纯,又丰富,为文学画廊增添了许多新鲜面孔,让人难以忘怀。
镇坪古盐道位于镇坪县境内,是巫溪泉盐运往陕西和鄂西北的唯一通道,秦巴山区的民俗文化在这里被完整地保留,因此《盐道》天然承载起了反映秦巴民俗文化的责任。作品开篇即描写了“立冬”节气,“立冬”是“天地闭藏,水冰地坼”的日子,各地“立冬”日的风俗也不尽相同,因为镇坪地处山区,冬季寒冷,因此山区的人民在“立冬”这天就讲究一个“补”字,不然立冬就立不起来。《盐道》的故事就在崔无疾夫妇关于立冬“大补”的俏皮话中展开。由于镇坪县的特殊地理环境及“盐背子”们的生活特点,小说中还详细地写了“盐背子饭”和“神仙豆腐”的制作过程。“盐背子饭”是背盐人的干粮,是巴山盐道中最为特殊的一种饭食。由于背盐路途遥远,盐背子饭必须具有干爽、存放长久不变质,耐得住饥饿,更便于携带等特点,于是山区人民就运用包谷面等五谷杂粮制成了这特殊的饭食。“神仙豆腐”是用神仙木的树叶加工而成的,大巴山地处高寒地带,山上树木繁茂,人们把其中的双翅六道木称为神仙木,神仙豆腐就是用此树树叶加工而成的。神仙豆腐色泽淡雅,清香扑鼻,可以充饥,可以祛火解毒,至今秦巴山区的人民仍然保留着此种习俗。此外,书中人物还多次唱到了民歌,比如《送郎歌》、《盐背子歌》等。秦巴山区万山综错,河溪密布,山区人民在生产生活中就形成了唱民歌的习惯,“歌随人走,人随路走,山往四面八方走”。同时书中随处可见陕南地方方言词汇,比如“女娃子”、“莫嘴巴子硬”、“砍脑壳死的”、“人来疯”等,这些词汇的运用既增加了语言的趣味性同时也体现出浓郁的地域色彩。
小说中对于民间的巫文化也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描写。我国古代对“巫”字的解释是:上面一横代表着天,下面一横代表着地,中间一竖为通天达地,两旁的“人”字即一男一女,男曰觋女曰巫,男扮女装,为通天达地的执行者。据考证,盐道上的巫溪是中国巫文化的发源地之一。小说中的崔小岭拜师学艺做了“端公”,即通过巫术帮人们驱邪避恶。彼时世道不太平,民间通过巫术来求福、保平安。小说中通过对崔小岭的几场法事的描写展现了巫术的神秘,同时由于崔小岭与师傅在咒语能否咒死土匪事件上的分歧,不仅使得崔大岭是土匪一事被暴露,还机智地揭示了巫术的虚无。古老的巫文化内容十分复杂,是中华民族古老文化的一份遗产,是原始宗教活动,是人类幼年共同的信仰。《盐道》通过巧妙的情节设置展现了巫文化的神秘与虚无,展示了古老文明的风采,对于我们今天批判地继承和发扬民族的优秀文化遗产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正如著名评论家李星所说:“这部乡俗乡土小说就挖掘复原了这一段背盐的历史,小说写出了秦巴山区的人民、山民、盐民的社会风貌、民情风俗,写出了人性的温暖,写出了中华传统美德。是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正能量作品。”[3]《盐道》通过“盐背子”们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展现了一个民族和地区的生命历程与变迁,通过人情美、人性美、民俗美体现了一种从历史走来的亲和,它站在今天这个时代回望历史、重演历史,是作家对于当下文化的一次再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