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还是提升,这是一个问题
——致使类“V得”句的句法本质研究

2015-07-06 03:37华,叶
语言研究 2015年3期
关键词:及物动词主句宾语

潘 海 华,叶 狂

(1.香港城市大学 中文、翻译和语言学系,香港;2.北京语言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3;3.宁波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宁波 315100)

本文要讨论的致使类“V得”句,基本格式为“NP1+V得+NP2+VP”①“V得”句还有一类,并不表示致使义,如“我找得你们好辛苦啊”,意为“我找你们,我好辛苦”,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其中的V可以是及物动词,如例1)a的“气”,也可以是不及物动词,如例1)b的“哭”:

1) a.他气得我不想写信了。 b.张三哭得李四很伤心。

Huang(1988、1992)首先采用控制结构来分析“V得”句,这一分析模式一直延续到了Huang et al.(2009:84-91)。主要观点是“得”引入一个描述事件结果的小句,以下通称为De从句或小句②Huang et al.的原文称为ResultP结果短语。,其主语是Pro,受主句的宾语NP2控制。用“呀”插入法,证明动词后NP2“我”为“气得”的宾语③朱德熙(1982:136)用“啊”插入法,来证明这一点。,再通过对“得”后小句内的宾语“信”作话题化和关系化操作,证明“Pro不想写信了”也位于补足语位置,不是附加语,因为附加语是孤岛,其内部成分不能被提取出来④熊仲儒(2004)用功能范畴引入论元的思想,把“得”分析为功能核心BECOME。这既切断了句子的主从关系,也无从揭示出“得”后NP为从句主语的事实。:

2) a.他气得我i[sProi不想写信了]。 b.他气得我呀,不想写信了。

c.那封信,他气得我[s不想写t了]。 d.他气得我[s不想写t]的那封信。

当V为不及物动词如例1)b时,Huang(1992:119)认为“哭得”首先选择一个小句“Pro很伤心”作补足语,二者合起来构成一个复杂谓语[V’“哭得Pro很伤心”],然后NP2“李四”作V’的外宾语,生成于VP-Spec位置。结构上,“李四”高于Pro,可以实现控制关系。从题元角色分配来说,Pro由DeP小句的V赋与感事题元,“李四”由V’赋与受事。这样一来,既能满足题元准则(Chomsky 1981)的要求,也能用控制结构来统一解释所有“V得”句。支持控制分析的学者较多,比如Li(2005:54-81)、Lin(2001)、Wang(2010)、Zhang(2001)。甚至生成语法框架外的学者如宋玉柱(1979)、李临定(2011)也都认为“李四”还是宾语。

我们赞成Huang et al.对“V得”句存在主从句的分析,也不否认把类似例1)的句子分析为控制结构的合理性,但认为这样分析并不全面,因为我们发现,“V得”句较为复杂,控制结构只能解释一部分例子,还有两类不能覆盖。第一类,主句是及物动词,但“V得”后NP2比较特殊,不能作V的直接宾语,只能分析为DeP从句的主语。第二类,主句虽为及物动词,但NP2在语义上不是V的受事或对象,最好分析为从句的主语。这样,从NP2的句法地位来观察,“V得”句就包含两种性质的结构:控制结构和非控制结构。而如果从动词特点来观察,就会发现能出现在这两种结构中的及物动词有很大的重叠,大量的及物动词兼有两种互不相容的句法:对“V得”句而言,一个动词既是控制动词又不是,这就给理论的建立和实际分析带来了困难。对不及物动词“V得”句而言,虽然Huang提出的复杂谓语分析颇有解释力,但也面临着来自语言事实的一些不利因素。出于系统的一致性和简洁性考虑,并结合语言事实,我们主张把“V得”句统一分析为移位而成的提升结构。这一分析覆盖的语料更多,解释力更强,理论也更简明,明显优于控制结构方案。下面先讨论两类非控制结构“V得”句,然后讨论提升结构分析模式,接着讨论这一分析的好处,最后为结束语。

一 非控制结构“V得”句

我们发现有两类“V得”句,不能用控制结构来分析,一是带特殊NP2的“V得”句,其中包括三类特殊NP,二是带非受事/对象类NP2的“V得”句。下面分述。

(一)带特殊NP2的“V得”句

第一,名词短语“有人”、“有的人”、“有些人”可以作主语及其它成分,但不能作直接宾语(Tsai 2003;蔡维天2004:19)。如:

3) a.*阿Q骗了有人。 b.*阿Q骗了有的人。 c.*阿Q骗了有些人。

所以,当这些短语出现在“V得”句如例4)a-c时,只能分析为DeP小句的主语,不能分析为主句“V得”的宾语,例如:

4) a.在业务上,他可毫不含糊,克人厉害,弄得[有人下不了台,委屈得要哭]。(1994年报刊精选,CCL)

b.铁路自身运营的困难逼得[有人提出拖欠的运费要用成本抵扣],有人提出不清欠就停运。(1996年《人民日报》5月份,CCL)

c.“下海”风搅得[有些人“坐不住,心不安”]。(1993年《人民日报》7月份,CCL)

当然,按照Huang et al.(2009)的分析,这些例子(也包括下面的例子)插入“呀”后,如例5)所示,的确能形成控制结构,这该怎么解释?

5) a.弄得有人呀,下不了台。 b.逼得有人呀,提出拖欠的运费要用成本抵扣。

c.搅得有些人呀,坐不住,心不安。

我们认为应该这样看。第一,插入“呀”后能形成停顿,最多能证明的就是在韵律上,NP2在主句内,但并不能证明它就是基础生成于V后;第二,结构上,如果NP2是由从句的主语位置提升到“V得”后,“呀”测试也会得出同样的结果。我们认为,从例3)的NP2的特点来看,“呀”测试所揭示出的正是提升后的结构特点。

第二,名量词重叠式表示周遍性或遍指意义(陆俭明1986),不管是施事还是受事,必须出现于谓语动词之前(石毓智2002:33)。例如:

6) a.我人人都通知到了。 *我通知到了人人。

b.个个我都问过了。 *我都问过了个个。

c.家家我都调查了。 *我都调查了家家。

因此,当名量词重叠式出现在“V得”句时,如例7)a,其结构不能分析为例7)b,只能分析为例7)c:

7) a.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师徒搜遍了镇上各处,吵得家家鸡犬不宁。(金庸《神雕侠侣》)

b.*……吵得家家[Pro鸡犬不宁]。 c.……吵得[家家鸡犬不宁]。

如果分析为例7)b,那么“家家”就作宾语,这与名量词重叠式作宾语需要前置到动词前不一致,因此,“家家”只能是基础生成的从句主语。例8)中的“人人”同样如此,结构应是例8)c而不是例8)b:

8) a.到了晚上,敌人经常派敢死队来夜袭,搞得人人都很紧张,所以谁也不愿意去救伤员或拖那些尸体。(邓贤《大国之魂》)

b.*……搞得人人[Pro都很紧张]。 c.……搞得[人人都很紧张]。

第三,“每+NP”(包括每+量词),如“每次、每个、每人”可以作主语及其它成分,但不能作直接宾语(潘海华等2009:111),例如:

9) a.*张三哄骗了每人。 b.*张三欺负了每人。

但是例10)却都合格:

10)a.张三哄骗得每人都做了十个俯卧撑。 b.张三欺负得每人都憋了一肚子怨气。

如果按照控制结构来分析上述例句,那么其结构必然是:

11)a.张三哄骗得每人[Pro都做了十个俯卧撑]。 b.张三欺负得每人[Pro都憋了一肚子怨气]。

这样“每人”就基础生成于直接宾语位置,与“每+NP”的直接宾语限制相矛盾。因此,“每人”只能是基础生成的DeP小句主语。下面是一个实际用例,“每人”只能分析为主语:

12)最后还是非得靠借高利贷和远期支票来周转不可,弄得[每人拿着公司支票,靠自己的关系去调钱]。(《哈佛经理弊病诊治》CCL)

总之,以上三类句中的V如 “弄”、“逼”、“搅”、“吵”、“搞”、“哄骗”、“欺负”虽然都是及物动词,但NP2“有人”、“有的人”、“有些人”、“家家”、“个个”、“每人”都没有从动词处得到题元角色,V也没有赋宾格给NP2。NP2的题元角色和格位特征都是来自DeP从句的动词短语。这一类“V得”句不能分析为控制结构。

(二)带非受事/对象NP2类“V得”句

有一类“V得”句尽管V是及物动词但NP2却不是它的宾语,应该看作从句的主语,因为从语义上分析,它们不是主句动词V的受事或对象。例如:

13)a.才发现胳膊上的伤口痂裂开了,……后来,我使劲用手压迫出血点,压得肘部一片苍白,血似乎是止住了。(王朔《永失我爱》)

b.我不大会磕瓜子,磕得皮瓤唾液一塌糊涂。(王朔《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c.周夫人的样子很善良,见了杨婆就喊大娘,喊得杨婆心顺口软,上前就接过了那个匪种。(《作家文摘》CCL)

d.冷还不算什么,最恼火的是吃饭,一天三顿全是罐头、干菜,吃得我们见了这些东西就恶心。(1993年《人民日报》CCL)

e.我真想用两指使劲一捏她圆鼓鼓的腮帮子,来个一气尽吹的效果,想得心直痒痒,就是不敢真伸手去干。(王朔《动物凶猛》)

例13)a-e中的动词“压”、“磕”、“喊”、“吃”、“想”在前一句都分别带受事宾语“出血点”、“瓜子”、“大娘”、“饭”、“用两指使劲一捏她圆鼓鼓的腮帮子”,在后续的“V得”句中的NP2显然不同,“肘部”、“皮瓤唾液”、“杨婆”、“我们”、“心”显然只是DeP从句陈述的主要对象,与V没有直接的动宾关系,最好分析为从句的主语。这样,控制结构也不能覆盖这类“V得”句。

实际上,这种现象还比较有普遍性,因为我们发现很多及物动词都有可能出现类似用法,都有这种句法潜能。或者说,很多及物动词都有两类“V得”句,一个可以分析为控制结构,一个不能。例如“打”、“气”、“骂”、“追”:

14)a.吴华人的软鞭一下砸在山石上,打得山石火星迸射,乱石纷飞。(李文澄《努尔哈赤》)

b.我变得挺经打的,到最后妈妈打我打得她自己都乌青了,索性不打了。(《鲁豫有约 开心果》CCL)

15)a.工程组王宁整天吃在工地,睡在工地,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家,气得妻子要离婚。(1994年报刊精选,CCL)

b.扈尔干听了,气得肺都快炸了。(李文澄《努尔哈赤》)

16)a.魏桂枝倔强地坐在地上,骂得侯得财脸一阵红、一阵白。(《作家文摘》CCL)

b.美惠把三个打量了一眼,放进屋里,劈头先骂阿荣一通。阿荣摸清了老姐的脾气,光是很诚恳的让她骂,骂得阿清在旁边真想走了算了的当口……(朱天文《风柜来的人》)

17)a.一定要慢慢地想法子,但你若追得他太紧,就会将他吓跑了。(古龙《小李飞刀》)

b.跟着我把这个笑话追到底吧,直追得你的鞋子都破了,只剩下了鞋底,而那笑话也就变得又秃又呆了。(翻译作品《罗密欧与朱丽叶》)

以上四例中的a、b句形成了最小对比,例14)-17)的a句都可以分析为控制结构,NP2“山石”、“妻子”、“侯得财”、“他”分别是及物动词“打”、“气”、“骂”、“追”的直接宾语。但b句中对应位置的NP2都不是V的受事或对象,不能看成直接宾语,只能是DeP从句主语。或者说,按照题元理论和格理论,例14)-17)的b句的NP2都不会从V处得到题元角色,也不会被赋宾格。实际上,Gu&Pan(2001)早就针对这类情况,用“连……都/也”和“只有”测试,证明NP2是从句主语。这一事实不但大大缩小了控制分析的覆盖范围,给整个系统带来了挑战,也给实际操作带来了麻烦,因为对同一个句式“V得”句而言,一个动词既是控制动词,又不是控制动词。当然,可以通过增加一些辅助条件来限制说明,但这无疑削弱了理论的解释力。

总之,以上两大类“V得”句都不是控制结构,这既挑战了控制分析模式的可信度,也提出了新问题。那么,这两类“V得”句是什么结构呢?我们认为是提升结构。

二 提升结构分析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就可以把V为及物动词的“V得”句细分为如下三类。另外把V为不及物动词的列为C,其结构性质暂用?表示。列表如下:

那么应该如何分析B1、B2两类“V得”句呢?我们主张分析为提升结构,而且,我们进一步认为应该把A类“V得”句也分析为提升结构,尽管NP2可以看成直宾。这一模式还可以进一步推广到C类不及物“V得”句,就可以不使用Huang所说的复杂谓语分析模式。这样,既建立了一致的分析模式,也能更好地体现各类“V得”句之间的细微差异。

下面先分析B1类结构。我们认为例18)a-b的基本结构为例19),图示如下:

18)a.他弄得有人受不了。 b.妈妈打得她自己都乌青了。

19)

该结构包含三个层次:致使(Cause)核心决定“V得”句的基本语义,并核查致事(Causer)和役事(Causee)特征,vP层决定论元结构,DeP层生成要提升的NP2。下面分三点说明。

首先,“V得”句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表示致使结果义,比如例18)a-b的语义分别为:例18)a表示“他弄什么事致使有人受不了”,例18)b表示“妈妈打我致使她自己都乌青了”。虽然NP2“有人”和“她自己”都没有从V处得到题元角色,但它们依然是致使事件中的受影响者——役事,这种语义关系是由“V得”句中的致使范畴决定的。这里,我们吸收了Pylkkänen(2008:81-132)对致使句式的研究并结合汉语句法特点,不把致事、役事当作题元角色①语言事实也支持这一点,例如“那个消息愁得他坐立不安”中“那个消息”只是致事,不是“愁”的论元,因此,不会有题元角色。,而是把它们看作一种由功能核心来核查的语义特征。另外,我们把致使范畴分析为causeP-CauseP两层,是借鉴了Chomsky(2001)的轻动词分析方法,也考虑到了汉语的事实。比如“他使我气得不想写信了”,致使动词“使”一定会核查致事和役事两个特征,“使”生成于Cause0位置,核查役事特征,然后移位到cause0位置,核查致事特征。这说明致使范畴的结构在本质上与实义动词(vP-VP)一样都是有两层的。当我们不使用致使动词“使”时,主句动词“气得”就会移位上来,形成“他气得我不想写信了”。当然,带有显性使役动词的致使句式与分析型致使句式并不存在必然的对应转换关系,如“他使/令我害怕”,不能转换为“他害怕我”。正如英语的He caused me to cry也不能转换为He cried me一样。但就致使范畴的生成结构而言,应该是一致的。

第二,从格位分配来看,例18)a-b中的NP2“有人”和“她自己”只能从DeP小句内的vP-Spec处得到主格,然后移位提升至主句的CauseP-Spec位置,核查役事特征。而处于vP-Spec的NP1移位至causeP-Spec位置,核查致事特征。从题元角色来看,NP2的题元是DeP小句动词赋予的主事,主句动词V的一个题元角色和一个格位都指派给e,e是一个自由空语类(Xu 1986),不需要控制语。在此类“V得”句中,它也不需要与句内其它NP共指。这样,整个小句的生成既满足格位要求,也遵守了题元准则。

第三,DeP小句内NP2提升的动因是什么。这里先要补充说明一点,我们接受Lin(2001)、Tang(1990)、Huang et al.(2009)等的观点,认为“V得”是V与“得”融合而成,“得”引入一个DeP作V的补足语(不同的处理可见Wang 2010)。我们认为NP2提升主要是为了核查役事语义特征,“V得”句表示致使语义,致使强特征必须得到核查。因此,NP2必须移位提升到CauseP-Spec位置。当然,NP2的提升方式是移位,也即最简方案的复制合并,最后在Spell-out之前,使用同形删略,保留最高位的复制品,删除其余的低位同形成分。

我们认为这一模式完全可以推广到A类结构,关键的区别是这时候要求e与NP2共指,引言中例1)的结构如下,重新列为例20)。

20)a.他气得我不想写信了。

b.[causePCauser他i[cause’气得 [CausePCausee 我K[Cause’气得[vPNP1他i[v’气得[VPeK[V’气得[DeP我K不想写信了]]]]]]]]

也就是说,对这类“V得”句而言,e可以取一个与NP2同指的值,我们之所以在语义上觉得NP2既是V的受事也是DeP小句的主事,其原因在这里可以得到圆满解释。同上面结构一样,e的存在,还可以满足动词的格分配要求,也遵守了题元准则。

对C类V为不及物动词的“V得”句而言,这一结构也非常适用,而且也让分析变得更为简洁,比复杂谓语分析更符合语义直觉。例如例1)b重新列为例21)a,其结构为例21)b:

21)a.张三哭得李四很伤心。

b.

这一结构与上面V为及物动词的明显区别就是没有e,因为V为不及物动词。我们认为这一分析要比Huang(1992)的复杂谓语带外宾语模式要好,“V得”后是一个完整的小句,也与我们直觉相符合。而且小句内部还允许其它句式变化,比如,用“连……也/都”可以对小句内的主语作焦点化,结构上,这种焦点化就发生在DeP小句内部,不会进入主句内,如例22):

22 a.蒋爱珍在狱中也听到了广播,她边听边哭,边哭边听,哭得[连看守她的女狱警也]流下了同情的眼泪。(《作家文摘》CCL)

b.这两个学名形象地反映这两种植物的形态特征:微小得只能在显微镜下才能看清;简单得[连根也]没有了。(《中国儿童百科全书》CCL)

例22)a-b句的焦点成分都位于DeP小句的焦点位置。但在复杂谓语分析框架下,焦点化位置只能位于主句vP层之上。也就是说,以上句例中位于VP-Spec的NP2都要继续上移,进入高于vP的焦点位置,生成“连她的女狱警也”、“连根也”焦点成分,然后再与移位上来的“V得”构成复杂谓语,这显然进一步加剧了复杂谓语的复杂性,远没有提升分析简明。

另外,像例22)这样的句子进一步证明,NP2不是主句动词V的宾语。如是,“连……也/都”短语就应该出现在该动词的左边,然而,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

总之,按照我们的观点,并结合语言事实,不论是V为及物动词的三类“V得”句,还是不及物动词的“V得”句,都可以统一分析为提升结构,这既能反应该句式的共性,也能有效地区分各类句式之间的细微差异。这一分析模式最大的优点是能覆盖大部分语料,大大优于控制分析模式。另外,这一分析模式还具有其它优势,下一节讨论。

三 提升分析的优越性

把“V得”句分析为提升结构,至少还有如下四个方面的优势。从解释力上看,它可以从结构上解释一些有歧义的“V得”句,不需要求助于结构外因素;宾语提升为致事的“V得”句以及致事为基础生成的句式也都能合理生成。从理论建设上看,采用自由空语类而避免强制控制语PRO/Pro的使用,既尊重了汉语事实,也更符合最简方案精神;提升结构的分析取向也与其它语言的相关研究保持一致,顺应了跨语言研究的新潮流。

第一,可以解释歧义现象。有的“V得”句有歧义。例如:

23)a.他打得手都疼了。 b.他骂得观众都走了。 c.他追得汽车抛锚了。

例23)a-c都有两解,比如例23)a可以解读为“他打手,手疼了”,或者“他打e,手疼了”。例23)b解读为“他骂观众,观众走了”,或者“他骂e,观众走了”。例23)c同样如此,可以解读为“他追汽车,汽车抛锚了”,或者“他追e,汽车抛锚了”。如果按照Huang et al.的控制模式,就只能得到第一种语义解读,无法得出第二种,因为结构上,DeP小句的主语都是Pro,受“V得”后宾语NP2控制。那么第二种语义的来源就只能从句法结构外寻找。但是按照本文主张的提升模式,这两种语义解读都来自句法结构:例23)a-c都是提升结构,“V得”后VP-Spec位置都是e,当作第一种语义解读时,e与DeP小句的NP2同指,作第二种解读时,不同指。

第二,能合理生成宾语提升为致事的“V得”句,以及致事为基础生成的“V得”句 。先看前者,例如:

24)a.三千米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b.这件事愁得我吃不下饭。

c.公交车等得大家坐立不安。

这类“V得”句可能是控制分析不好处理的情形,因为按照控制模式,最可能把这些句子分析为例25)。

25)a.[vP三千米 [v’CAUSE[VP他i[V’跑得 [ResultPProi上气不接下气]]]]]。

b.[vP这件事 [v’CAUSE[VP我i[V’愁得 [ResultPProi吃不下饭]]]]]。

c.[vP公交车 [v’CAUSE[VP大家i[V’等得 [ResultPProi坐立不安]]]]]。

但这样就无法揭示致事“三千米”、“这件事”、“公交车”与动词“跑”、“愁”、“等”之间的动宾关系。但是按照本文的提升分析,这个结构就很容易生成,且能揭示这种关系,即“三千米”等句首NP1实际基础生成于VP-Spec,即动词宾语位置,然后移位至causeP-Spec位置核查致事特征,NP2“他”基础生成于DeP小句内主语位置,然后提升到CauseP-Spec位置,核查役事特征。位于vP-Spec位置的是一个与DeP小句主语NP2共指的e,如例24’)a所示。这就可以给出正确的语义解释,即例24)a的语义是指他跑三千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其余类推。

24’) a.[causePCauser三千米i[cause’跑得 [CausePCausee 他K[Cause’跑得[vPek[v’跑得[VP三千米i[V’跑得[DeP他K上气不接下气]]]]]]]]

再看致事为基础生成的情况,如例26)a,类似的还有“他跑得我一身臭汗”、“那个笑话笑得我肚子都疼了”等(Lin 2001)。这类句式与例24)a-c的区别有两点,一是动词“激动”、“跑”、“笑”为不及物;二是“这个消息”、“他”、“那个笑话”都是基础生成的致事,没有任何题元角色。这类句式也是控制结构不好处理的,但在提升分析下都能合理生成。例26)a的结构为例26)b,其余类推:

26)a.这个消息激动得张三说不出话来。

b.[causePCauser这个消息[cause’激动得 [CausePCausee张三K[Cause’激动得[vPeK[VP[V’激动得[DeP张三K说不出话来]]]]]]]

第三,提升分析的一个理论优势就是不使用强制控制语PRO/Pro,这样理论负担更小,更简洁,从而支持Hornstein(1999)等学者取消强制控制语PRO的主张,符合最简方案精神。而自由空语类是汉语的常见现象,应该采用,也更接近语言事实。

Hornstein(1999,2001,2003)、Boeckx&Hornstein(2006)、Drummond&Hornstein(2014)等学者认为PRO是理论负担,最简方案不需要PRO。这里引Hornstein&Polinsky(2010:5-9)的论述。理由至少有三条:首先,在GB理论下,PRO是短语结构扩展的产物,它本身不是词汇项目。PRO语音为空,唯一的语义值要由先行控制词来提供,它还要求C-统制、要求局部关系等。也就是说,PRO预设一个完整的语法机制,这就与其它词汇项大不相同,也与最简方案的精神不符。因为最简方案是从词库中列举词汇(Numeration),然后合并生成,PRO不在词库内。其次,在最简方案的合并生成方式下,句法无法生成PRO,所以它又只能以词汇形式提前存在,这就与第一条产生了矛盾。第三,GB理论设立了D结构,用题元准则来防止插入的词汇得到多个题元角色,必须用PRO。因为PRO与其先行控制语可分别承担一个题元角色。但最简方案取消了D结构,那么也意味着PRO不是普遍语法的一分子,应该从语法中除去①Hornstein(1999)等学者提出一个控制的移位理论(movement theory of control),认为可以把PRO处理成移位而成的NP语迹。但这就会导致移位的NP有两个题元角色。因此,Hornstein等进一步主张说,取消了D结构,也意味着题元准则没有存在的必要,况且题元准则也不属于UG,应该取消。这样,移位到题元位置也成为可能,也允许一个链有多个题元角色。我们支持他们取消PRO的观点,但不支持他们取消题元准则的观点。由于篇幅所限,理由不再详述。这里想指出的是,如果按照Hornstein等的办法来处理Huang et al.(2009)的控制模式,那么也必然导致一个NP有两个题元角色。。本文的提升分析模式,吸收了Xu(1986)的思想,采用自由空语类,既尊重了汉语事实,也避免了Pro的使用,可以说一方面支持取消PRO的主张,另一方面也更符合最简方案精神。

第四,提升结构的另一理论优势就是这一分析取向与世界上其它语言的类似结构分析保持一致,符合跨语言的研究潮流。

实际上,在控制分析模式之外,还有一种分析,即Gu&Pan(2001)提出的分析方案,认为“V得”句类似于英语的believe带非限定小句,是一种ECM结构,如例27)b所示:

27)a.John believed[him to be smart].

例27)a是英语的ECM结构,him由主句动词believe来例外赋宾格,例27)b中小句的NP是由“V得”来例外赋宾格。

ECM分析的一个前提就是补语小句是非限定小句,因此其内部的T不能给主语赋主格,因而由主句动词来例外赋格。但是,汉语的小句是否有限定式还存有争议。比如汤廷池(2000)等学者认为有,但Hu,Pan&Xu(2001)等认为没有。这样从句是限定式还是非限定式、T能不能赋格还需要另外讨论。因此,用ECM结构来分析就存在不确定性。还有,跨语言的相关事实也支持提升分析,不利于ECM分析。比如 Kuno(1976)、Chung(1976)、Jake&Odden(1979)、Seiter(1983)发现日语、印度尼西亚语、Kipsigis语、Niuean语都有从句主语提升至主句宾语的现象,而且这些从句都是限定小句,这样,学者们就不好再使用ECM分析,必须采用提升分析(以上文献及下例均引自Davies&Dubinsky 2003)。例如:

28)a.Yamada wa Tanaka o baka da to omotteita.

Yamada TOPTanakaACC fool isCOMP thought

‘Yamada thought Tanaka to be a fool.’ (Kuno 1976)

b.Mereka anggap buku itu sudah di-baca oleh Ali.

they believe book thatPERF PASS-read by Ali

‘They believe this book to have been read byAli.’(Chung 1976)②TOP=topic话题标记,ACC=accusative宾格标记,COMP=complimentizer标句词,PERF=perfective完成体助词,PASS=passive被动标记。

例28)a是日语例子,其中的补语小句主语Tanaka虽然带宾格-o,但小句动词却是限定式is,而且小句有显性标句词to。例28)b句是印度尼西亚语,其中的补语小句主语bubu‘book’是宾格,但小句的动词baca‘read’是被动完成体限定式,小句也有显性标句词itu‘that’。这二者都是提升句法,不是ECM。最简方案提出之后,学者们更倾向于提升分析,即使英语的例27)a,Lasnik&Saito(1991)也认为是提升结构(Davies&Dubinsky 2004:273-362),而且现在学界都认同这一分析。所以说,“V得”句的分析取向,也顺应了这一发展方向。

Huang(1988、1992)、Huang et al(2009)等学者都认为“V得”句是一个控制结构,当V为及物动词时,“V得”后的NP2是基础生成的宾语,控制DeP小句的主语Pro;当V为不及物动词时,“V得”与其后的DeP小句组成一个V’复杂谓语,NP2是这个V’的外宾语,它在结构上高于Pro,因此这类“V得”句也是控制结构。这一分析模式看似完美,但覆盖的语料却很有限。我们在文章中用语言事实说明,有两类“V得”句不能分析为控制结构:一类是不能作直接宾语的特殊NP2,如“有人”、“家家”、“每人”等,只能看作是DeP小句的主语;另一类是“V得”后有非受事/对象的NP2,如“压得肘部一片苍白”,“肘部”最好分析为DeP从句的主语。而且,我们发现出现在“V得”句的大量及物动词都有这两种句法表现,导致它们是控制动词又不是控制动词,这就挑战了控制分析的合理性。有鉴于此,文章提出了一个新的分析模式——提升结构分析。这一模式不但覆盖了全部语料,还能说明各小类之间的细微差异。另外,提升结构分析还具有较好的解释力,能够从结构上合理地解释有歧义的“V得”句,宾语提升为致事的句式以及致事为基础生成的“V得”句,也都能正确生成。理论上,提升分析采用自由空语类而避免使用强制控制语Pro,尊重汉语事实,符合最简方案精神,提升的分析取向也与其它语言相关研究保持一致,顺应了跨语言的发展方向。

蔡维天 2004 谈“有人”“有的人”和“有些人”,《汉语学报》第2期。

李临定 2011 《现代汉语句型》,商务印书馆。

陆俭明 1986 周遍性主语句及其他,《中国语文》第3期。又见:《陆俭明自选集》,大象出版社,1993年。

潘海华、胡建华、黄瓒辉 2009 “每NP”的分布限制及其语义解释,程工、刘丹青主编《汉语的形式与功能研究》,商务印书馆。

石毓智 2002 论汉语的结构意义和词汇标记之关系——有定和无定范畴对汉语句法结构的影响,《当代语言学》第1期。

宋玉柱 1979 论带“得”兼语式,《徐州师范学院学报》第1期。

汤廷池 2000 汉语的“限定子句”与“非限定子句”,《语言暨语言学》(Language and Linguistics)第1期。

熊仲儒 2004 《现代汉语中的致使句式》,安徽大学出版社。

朱德熙 1982 《语法讲义》,商务印书馆。

Boeckx,C&N.Hornstein 2006 The virtues of control as movement.Syntax(9):118-130.

Chomsky,N.1981Lectures on Government and Binding.Foris:Dordrecht.

Chomsky,N. 2001 Derivation by phase.In M.Kenstowicz(ed.),Kenneth Hale:A Life in Language.Cambridge,MA:The MIT Press,1-52.

Davies,W.D.&S.W.Dubinsky 2003 Raising(and control).Glot International,7:230-243.

Davies,W.D.&S.W.Dubinsky 2004The Grammar of Raising and Control.MA:Blackwell Publishing.

Drummond,A.&N.Hornstein 2014 Some purported problems for the movement theory of control.Linguistic Inquiry(3):449-462.

Gu Yang&Pan Haihua 2001 A further investigation into the complement structure of Mandarin V-De resultative construction.In Pan,Haihua(ed.),Studies in Chinese Linguistics II.Hong Kong:Linguistic Society of Hong Kong,1-30.

Hornstein,N.1999 Movement and control.Linguistic Inquiry(30):69-96.

Hornstein,N.2001Move!A Minimalist Theory of Construal.Oxford:Blackwell.

Hornstein,N.2003 On control.In R.Hendrick(ed.),Minimalist Syntax.Oxford:Blackwell,6-81.

Hornstein,N.&Polinsky,M. 2010 Control as movement:Across languages and constructions.In N.Hornstein&M.Polinsky(eds.),Movement Theory of Control.Amsterdam/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44.

Hu Jianhua,Haihua Pan&Liejiong Xu 2001 Is there a finite vs.nonfinite distinction in Chinese?Linguistics36(6):1117-1148.

Huang,C-T.James,Li,Y-H.Audrey,&Li,Yafei 2009The Chinese Syntax.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Huang,C.-T.James 1988 Wo pao de kuai and Chinese phrase structure.Language(64):274-311.

Huang,C.-T.James 1992 Complex predicates in control.In R.K.Larson,S.Iatrido,U.Lahiri and J.Higginbotham(eds.),Control and Grammar.Dordrecht:Kluwer,109-147.

Lasnik,H.&M.Saito 1991 On the subject of infinitives.InProceedings of the 27th Regional Meeting of the Chicago Linguistic Society,324-343.Chicago Linguistic Society,University of Chicago,Chicago.

Li,Yafei2005X:A Theory of the Morphology-Syntax Interface.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 MIT Press.

Lin,Tzong-Hong 2001Light Verb Syntax and the Theory of Phrase Structure.Doctoral 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Callifornia,Irvine.

Pylkkänen,L.2008Introducing Arguments.Cambridge:MIT.

Tang,C.C.J. 1990Chinese Phrase Structure and the Extended X’-theory.Doctoral Dissertation,Cornell University.

Tsai,W.-T.Dylan 2003 Three types of existential quantification in Chinese.In Li,Y.-H.Audrey and Andrew Simpson(eds.),Functional Structures,Form and Interpretation:Perspectives from Asian Languages.London:Routledge Curzon,161-179.

Wang,Chyan-an A. 2010The Micoparametric Syntax of Resultative in Chinese Languages.Doctoral Dissertation.New York University.

Zhang,Niina 2001 The structures of depictive and resultative constructions in Chinese.ZAS Papers in Linguistics(22):191-221.

Xu,Liejiong 1986 Free empty category.Linguistic Inquiry(1):75-93.

猜你喜欢
及物动词主句宾语
宾语从句考点梳理(二)
连词that引导的宾语从句
Wheelchair basketball stars
直接宾语和间接宾语用法精练
宾语从句及练习
Swagger:气场压人
及物与不及物动词的用法与区别
新目标英语七年级(下)units 1~6复习小结
直接宾语和间接宾语
谈并列句与复合句的反意疑问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