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职业学院文化传播系,济南 250103)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我国明代作家冯梦龙《三言二拍》中的经典名篇,其中杜十娘的形象深入人心。杜十娘身世悲惨,无奈沦为娼妓,但她一直向往普通人的夫妻生活,后来遇到她认为可以托付终身的李甲,便暗中帮助李甲为自己赎身。不想二人乘船南下的途中,有一富家公子孙富馋涎杜十娘的美貌,利诱李甲以千金之价出卖十娘。十娘得知真相后万分悲凉,为了报复这两个丑恶肮脏的男人,她将自己百宝箱内积攒多年的金银财宝散落江中,最后毅然投江而死。瑞士剧作家迪伦马特在他的名剧《贵妇还乡》中塑造了另一位不同凡响的女性形象——克莱尔。克莱尔年轻时生活在居伦城,她真诚地爱上了小伙子伊尔,并怀了他的孩子。不想,伊尔另觅新欢,并找人作伪证诬陷她。后来由于命运的眷顾,她嫁给了石油大王,摇身一变成了贵妇。多年后,克莱尔衣锦还乡,实施她的复仇计划。她提出捐助给居伦市10亿元巨款,条件是居伦人惩治其旧情人伊尔,还她以公道。最终,居伦人没能抵挡住诱惑,集体谋杀了伊尔,克莱尔复仇成功。针对以上两位为爱复仇的女性,本文试从比较文学视角入手,分析二者之间的异同。
杜十娘从小就被卖进青楼,尝尽各种辛酸。克莱尔是在19岁那年走投无路,只得倚门卖笑为生。在中西方的启蒙传统中,相对于理性和文化,即所谓“灵”,“肉”一直被否定。 “‘灵’基本上是一个正面的价值,是被崇尚、被肯定、被弘扬的,而‘肉’则基本上是一个负面的价值,是被贬低、被否定、被压抑的。”[1]而妓女作为“通过性去交换物质的生存条件”[2]的女性,自然是肉体、肉欲的化身,在整体社会结构中地位低下、身份卑微,备受凌辱。杜十娘和克莱尔都挣扎于社会最底层,忍受着压迫和屈辱。他们不但社会地位相同,还有着相似的情感经历。杜十娘虽身处泥淖,却将纯洁的爱情献给李甲,并愿意与他厮守终身。不想李甲见利忘义,无情地把十娘转卖给他人,可怜十娘的一片痴心付诸东流。克莱尔同样遭遇了一个负心汉——伊尔。即使当时克莱尔已经怀有身孕,依然难逃始乱终弃的命运,原因是伊尔要娶杂货店老板的女儿,而她身无分文。
无论东方国家还是西方国家,在漫长的男性中心社会里,“男强女弱”、“男尊女卑”的思想观念根深蒂固,以至于女性渐渐认同了自己的身份,承认这个世界是男人的,自己不过是男人的附属物、依从物。几千年来,这种传统观念使得不少女性自我萎缩、妄自菲薄、墨守成规、安于现状。不难看出,传统性别意识的形成过程正是女性主体意识丧失的过程。所谓“女性主体意识”是指“女性作为主体对自己在客观世界中的地位、作用和价值的自觉意识。具体说就是女性能够自觉地意识并履行自己的历史使命、社会责任、人生义务,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特点,并以独特的方式参与社会生活的改造,肯定和实现自己的需要和价值。”[3]到了近代,随着社会生产力和社会水平的日益提高,人们越来越追求精神上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尤其是压抑已久的广大女性,她们需要被认同、被尊重。她们渴望独立,渴望与男人获得同等的社会地位。我们在杜十娘和克莱尔身上同样发现了这种觉醒中的女性主体意识。
杜十娘虽是风尘女子,却一直想争取自由,获得一个女人起码的生活权利。她身上的女性主义光辉在作品高潮部分 (十娘怒沉百宝箱、纵身跳江)充分放射出来。十娘最后不是默默的死,而是高调的死,她将两个卑鄙无耻的男人都唤到面前,一一撕下他们伪善的面具,纵情嘲弄着他们视金钱为神明的贪婪嘴脸,最后为了彻底表示自己不屑于与他们为伍,从容跳入江中。十娘用自己的生命换来对男人的蔑视和羞辱,同时换来了对两个男人的报复:李甲悔而成疯,孙富惊而丧命。克莱尔本来是一位单纯的女性,任由情人伊尔摆布,并吃尽苦头。她不仅失去了爱情,更失去了尊严,因为伊尔找人做伪证,迫使她被驱逐出城。当年所受的屈辱整整折磨了克莱尔45年,即便后来她时来运转成为贵妇,但仍难找回心灵上的平静与平衡。终于在时机成熟之后,克莱尔决定还乡,并一步步实施她的复仇计划。复仇体现了克莱尔女性主体意识的萌动与自觉,她可以说是一位不甘屈服于男性统治的“新女性”。她的复仇不只是为了爱的背叛,更是彰显了对男性权威的否定和挑战。
首先,杜十娘是一个信奉“爱情至上”的人,她视爱情为生命。也许是看惯了逢场作戏,她更加向往纯洁的男女之爱。她投江前对李甲吐露心声:“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或可怜臣妾一片真心,收佐中馈,得中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可见,杜十娘将自己的人生价值定位于获得一个男人的爱情,她期冀能托付给一个可靠的男人,走上从良之路。一旦希望落空,她就感到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意义,所以选择投江合情合理。虽然她“久有从良之志”,表现出一定的女性意识觉醒,但她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女性。正如黑格尔所言:“爱情在女子身上特别显得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并推广成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能找到生命的支持力。”[4]克莱尔的爱情观有所不同,也许在初恋时她一度相信过爱情,但在被爱所伤之后,她没有被打垮,而是变成了一个善于利用爱情的人。她一生前前后后嫁过9个丈夫,其中有石油大王、外交部长、外科医生、电影明星、烟草种植园老板、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等。在这一场场婚姻游戏中,克莱尔利用所谓的爱情,收获了金钱和地位。
其次,他们对待金钱的态度不同。杜十娘为了实现从良的梦想,从小积攒财物。她很清楚金钱的作用,但同时也担心金钱玷污了她的爱情,所以她始终没向李甲透露百宝箱的秘密。直至知道自己被卖,她终于明白,她的爱情输给了金钱。这令她变得视金钱为粪土,她痛快地将无数珍宝投进江中,仿佛在祭奠自己的爱情,也是在嘲弄那些嗜钱如命的男人。如果换做克莱尔,她会选择活下去,百宝箱既能帮她维持生计,又能帮她嫁给一个好男人。在克莱尔的眼里,金钱要充分为人服务,金钱可以发挥巨大的威力。在摇身变为贵妇之后,她宣称:“以我的经济能力,我可以重新安排世界秩序。”她凭借着金钱,不仅操纵婚姻,还操纵了一场复仇行动。克莱尔用十亿美金给居伦城的市民,以交换伊尔的性命,人们欣然沦为她的帮凶。克莱尔的复仇表现了社会对女性人格的扭曲,以及金钱对人的异化作用。
面对多舛的命运,杜十娘表现出“不自由、毋宁死”的决绝,她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报复了把她当商品一样买卖、践踏她人格尊严的男人。她选择的是一种自戕式的复仇,亦或称为“绝望的反抗”。她渴望遇上真心汉子从良做良家妇女,可李甲偏偏是个自私卑鄙的小人。十娘万念俱灰,选择自杀。不过,杜十娘死得实在不值,她因为男人的薄情而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进而选择死亡,这只能说明她的意识深处仍受“男性中心主义”的羁绊。她忘了,女人不应只为男人活着,而应为自己活着。
克莱尔选择的是自保式的复仇。与杜十娘自我毁灭、同归于尽式的复仇不同,克莱尔实施了一个完美的复仇计划。虽然她的做法有些残忍,但终于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漂亮地报复了男人。要负心汉的命仅是克莱尔计划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她要找回这个社会对女人的尊重,找回公平、正义。克莱尔是复仇女性中的另类,她能够将当年的负心汉和所有居伦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能够堂而皇之地杀死旧情人,还得到众人的赞赏,确实难能可贵。与投江自尽的杜十娘相比,克莱尔身上的女权主义光辉咄咄逼人。在看惯了忍辱含垢、自怨自艾的女性形象之后,主动还击的克莱尔让人眼前一亮,似乎为受苦受难的弱势女性出了一口恶气。当然,我们也不能无视她的幸运,是金钱帮了她的大忙。可有如此奇遇的人能有几个呢?所以,克莱尔的故事纯属偶然。
杜十娘和克莱尔同是为爱复仇的女性,但杜十娘最终葬身鱼腹,而克莱尔却可以全身而退。为什么二人的结局一悲一喜如此不同?这应该源于中西方不同的历史文化差异。
首先,中国经历了数千年的父权制社会,中国的父权制被认为是最典型、最完备的,而且是男女不平等程度较高的。儒家对等级制度和秩序的强调使得父权制在中国历史上统治的深度和广度令其他文化望尘莫及,其对女性的歧视表现得也非常明显,如女性的“三从四德”,休妻制度,女孩没有继承权,女性没有姓名权。最具束缚女性象征的性习俗——缠足,从10世纪的宫廷女性开始,12世纪传遍全国,到1902年视为非法,延续了一千年。在封建社会,穷人家把女儿卖做家奴或妓女的现象十分常见,这样又可挣钱又不用养育她,但是其后果是降低了女性的整体地位。与西方不同的是,传统中国历史中,女权主义话语对男权主义思想的挑战从未成功过。直至20世纪初的“五四”运动,父权制和男权制才开始受到冲击。在这样特殊的两性文化背景下,在长期男尊女卑观念的禁锢下,中国作家潜意识里已经认定,妓女注定难逃厄运,她们的生活不可能有其他结局。所以,杜十娘尽管反抗了命运,报复了男人,可“她的出路只有精神的幻灭直至肉体的消亡”[5]。
其次,与东方国家不同,欧洲历史上的女权主义思想传统由来已久,可上溯到古希腊时期,直至18世纪法国大革命导致了第一次女权运动的兴起。到了19、20世纪,欧洲妇女解放运动逐渐展开,并愈演愈烈。女权主义者们界定,“妇女解放的最终目标是女性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即妇女通过对自然、社会和自身的把握而获得自由,成为自然、社会和自身的主人。不仅争取获得和男人同等的地位,共同分享世界的权利,更主要的是为女性伸张几千年来被文明社会贬损了的作为一个完整意义的人的人性和生命价值,无条件地确认女性作为人的社会价值和生命价值的统一,并在两者的统一中充分实现女性的自身价值,使‘女性’这个名词同‘男性’一样,仅仅作为区分‘生理’差异的词语而没有任何社会的、世俗的含义,让女性作为一个完整的具有女性特质的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6]可见,这种源远流长的女权主义思想是促使西方作家自觉为弱势女性探索多种出路的真正动力。因此,克莱尔剧终时得以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岛安享晚年。
综上所述,杜十娘和克莱尔都生活在社会底层,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使他们选择了为爱复仇,但二者因其爱情观、价值观以及复仇方式的不同,命运结局完全相反,这也体现出中西方不同的历史文化差异。
[1]荒林、王光明.两性对话[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2]李银河.两性关系[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3]张广利.后现代女权主义理论与女性发展[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4]黑格尔.美学(第二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5]吴艳玲.可怜一片无暇玉——关于杜十娘悲剧根源的再检讨[J].中国文学研究,2004(3):51-54.
[6]张广利.后现代女权理论与女性发展[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