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地等待

2014-09-21 00:30房璨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8期
关键词:归来等待严歌苓

摘 要:继《陆犯焉识》问世两年之后,张艺谋把它搬上了银幕,更名为《归来》。比较这两种不同类型的文本,严格地说,电影与小说原著的关系不大,只是借用了小说里部分人物和小说最后部分内容。第一,在电影中,陆焉识和狱友在大西北生活的残酷和“文革”的背景被弱化,大幅度增加的是家庭温情部分。第二,关于冯婉喻“安静”这一性格特征,电影中没有十分明确的体现,这不仅减弱了人物行为中的性格力度,而且也大大地使冯婉喻的形象失去了精神上的光彩;第三,关于“等待”主题,电影对“等待悲剧”做了简化处理,小说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是让期待幻化为虚无,久别的重逢幻化为瞬间的消尽,电影,只是围绕归来进行深入。

关键词:《陆犯焉识》 《归来》 严歌苓 等待

长篇小说《陆犯焉识》问世于2011年10月,它是严歌苓的颠覆性转型之作,也是“后伤痕书写”的精致作品之一。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动荡给知识分子群体带来的苦难命运以及精神困境,是这部小说的核心意念。作品的主人公陆焉识作为受过新式教育,有过留洋经历,且集合儒雅与幽默于一身的语言学教授,在成为政治犯,经历了入狱、流放、被判死刑、成为逃犯,从此便介入了造成其妻子空守了一生,失忆、疯癫和死亡结局等一系列悲剧性命运的模式中。陆焉识所处的是一个人性丧尽、毫无尊严、阴森恐怖的生存环境,为了能够生存并获得做人的正常权利,他想方设法争取“逃跑”的机会,却殊不知,这一逃跑行为,给妻子冯婉喻及整个家庭带来的是更深重的苦难。小说的情节便在陆焉识作为知识分子的个性与他的生存环境之间展开,由此产生出许多含义丰富的意象与行为,如:“安静”。无论陆焉识经历了怎样坎坷的命运,冯婉喻的回应只有“安静”。如果说陆焉识代表的是文革那个时代知识分子悲惨的命运,在冯婉喻“静”的态度下,留给读者和后人的却是“沉静”的思考。而冯婉喻的安静,实际上衬托着那个年代中国的喧嚣,在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无知蚕食着人性,使知识分子哭泣,在铁屋子里的人呐喊。冯婉喻的安静,正如一面镜子,映出的是对世道不公平的无言耻笑,对政权的无力反抗。值得注意的是,在《陆犯焉识》这部小说的整条线索中,虽然是以陆焉识坎坷精彩的一生为主线叙述故事的脉络,然而作品真正的主人公却是冯婉喻,作品围绕这个伟大的女性,折射陆焉识坎坷的生涯。冯婉喻的形象体现了知识女性的多思与内倾的特点,如果抛弃那个大的历史环境不说,她的命运悲剧实际是由她安静的哲学、一成不变的人生态度以及毫无反抗意识的性情所致,这是一个不真实的人性和人生,她的人生本不应该如此悲惨,却由于那个隐藏在安静下的安分守己,导致了她悲剧的一生。冯婉喻的失忆,实际上是主动退出了这种非人道的人际模式,安静地等待,是因为她不愿完全放弃自己,不肯把她的精神理念彻底泯灭,将自己融入到那个朽腐的世界中,相反的,她在任何事情上都听从内心,竭力坚守着她的信念,例如:她对作为长辈的恩娘几十年如一日无微不至地照顾,无论恩娘对她如何无礼,她依然一如既往地尽着孝道。她默默地牺牲自己以成全亲人和子女直到记忆完全消失。但是婉喻的柔和与平静,不同于软弱,她的婚姻虽然是被指派的,但她却绝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女子,她的学识或许比不上语言学家陆焉识,但也并不比他逊色多少,她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奇女子,有才华,也有才情。冯婉喻最终还是以她的安静征服了陆焉识,无声无言地让焉识懂得了福气是什么,“焉识想这样告诉焉得,他的福气不小,饥饿一场。”[1]冯婉喻的一生就像一叶孤零零的落叶,兀自坚守着,感伤着,怀疑着,直到她所恪守的自我精神世界在残酷的现实社会以及压力下突然崩溃。

严歌苓在作品中施展了她那凝重大气中不失细腻精致的文字魅力,她极擅于捕捉人性内心深处的感受,并在其中融入深邃的人格力量,由此而使作品具有了超越客观层面的“多重话语的荒诞品质”[2]。而这些内容都婉妙地编织进了冯婉喻的内心世界当中,也更加丰富了她区别于其他女性的性格特征。关于冯婉喻的“安静”,作品中有些描写是十分精彩的,例如:“你从来没见过比冯婉喻更安静的人”[3]“只有安享清福的女人才会静成那样”[4],作品从始至终充盈着冯婉喻的安静,就在这安静之中,反衬着那个时代的罪恶,藏匿着冯婉喻的理想,象征着那从不去诉说的含辛茹苦,只是靠着信念和渴望维持内心平衡的存世哲学。

两年之后,第五代导演张艺谋把《陆犯焉识》搬上了银幕(邹静之编剧),更名为《归来》。比较这两种不同类型的文本,严格地说,电影与小说原著的关系不大,只是借用了小说里部分人物和小说最后部分内容。但就《陆犯焉识》的电影化过程而言,最明显的改变是其中主观感受与精神力量的相对削弱。两者之间主要有这样一些可对比之处:第一,在电影中,陆焉识和狱友在大西北生活的残酷和“文革”的背景被弱化,大幅度增加的是家庭温情部分。尽管这一改变更加符合电影的特性,并且烘托出了更为感人的内涵,但是很显然,陆焉识后半生被禁锢的流放地西北大荒漠、世态的炎凉和命运的多诡并没有如书中那样做细致诠释,这就使小说中人物与环境的关系大大减少,从而削弱了原著中那更为残酷的人生悲剧以及生命意义;第二,关于“安静”这一性格特征,电影中冯婉喻“安静”的性格内核没有十分明确的体现,其更注重的是繁华落尽后的陆焉识和冯婉喻,各自怀着强烈而执著的爱,在永远的等待中一起慢慢变老这一温情主题。冯婉喻安安静静地书写着那一手让作为语言学家的陆焉识望尘莫及的清秀小楷,在电影中亦没有突出,这不仅减弱了人物行为中的性格力度,而且也使冯婉喻的形象失去了精神上的光彩,小说中那个温婉儒雅、知性大方的冯婉喻,在电影中被替换为一个迫于命运压力而无法自拔的悲剧女性,这虽然可以说是加深了电影的温情主题与伤感程度,但实际上却丧失了小说中有着超越意义的,并含有特殊创造性的个人化独特精神主题。第三,关于“等待”主题,著作中,婉喻的等待是无原则的,面对自己的丈夫,她唯一要认真做的事情就是安静地恪守,等陆焉识回国、悔过、释放。就像《等待戈多》中的情节一样,她等待的是一个也许会来,也许永远也回不来的“戈多”,婉喻的等待到后期其实是无意识的,仿佛婉喻不是那个等待本身,而是任何一个等待丈夫回来的他者。《陆犯焉识》震撼人心的魅力不在于描写了婉喻的等待,而在于一种难以承受又不得不承受的反复性的等待。但是在电影中,冯婉喻这种“等待悲剧”做了简化处理,小说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是让期待幻化为虚无,久别的重逢幻化为瞬间的消尽,将一种无语问苍天的悲壮情节诠释得淋漓尽致,电影只是围绕归来进行深入。

亚里斯多德曾说:“悲剧以怜悯和同情作为手段,净化情欲。”[5]“对于我们所见的那些负荷着不应得的不幸的人们,我们感到怜悯;而当我们看到与我们类似的人遭到不幸时,便产生畏惧之情,但愿类似的不幸不要落在我们身上。”[6]或许,这正是从《陆犯焉识》到《归来》,虽然诸多改变,但依旧成功的缘由。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他们共同强调了“悲剧”“怜悯”“净化”这些人们在遭遇不幸时候所表现出的共同特征。一方面,这是电影对大众审美以及视觉性的要求,人物精神和个性化书写很难得到影像上的明晰表达,但另一方面,也应该认识到《陆犯焉识》必然会继严歌苓以往小说的电影化书写模式后尘,无可非议地登上银幕的现实。

应该承认,张艺谋对《陆犯焉识》的改编是比较成功的。其实,《归来》也在努力深入探寻人性的主题,甚至在对环境给人的精神戕害方面还有更为出色的表现,例如剧中冯婉喻撕心裂肺地大喊,她给观众所带来的内心震慑是无法言表的,难怪严歌苓会说读完剧本就落泪了。“电影作为不同于小说的另一种艺术类型,它由于自诞生之日起就具有明显的商业化性质,创作过程中很难真正地排除掉商业的影响,所以在文学作品到电影的改编中必然会丧失掉一些宝贵的东西,而同时也必然包括了商业性逐渐增强的过程。”[7]

注释:

[1][3][4]严歌苓:《陆犯焉识》,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379页,第78页,第105页。

[2]曾洪军:《多重话语、荒诞品质——论严歌苓新作<陆犯焉识>》,名作欣赏,2012年,第24期。

[5][6]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上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255页。

[7]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第334页。

(房璨 吉林延吉 延边大学中文系 133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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