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庄子美学的生成性时间意识下,“得道”与“审美”可谓殊途同歸,二者皆诉诸于心灵与精神方面的自由。庄子所追求的“圣人”之境,正是符合人之本性的适性自由,而体现在审美上,即世间所谓“美”无其它绝对标准,庄子用无准的时间作为审美标准,道和美都生成在时间之流中。
关键词:《庄子》 时间意识 生成性 审美 自由性
一 庄子时间意识下的审美与自由
庄子,作为道家哲学代表,虽没有明确论述如何审美,但其文字无拘无束、自由驰骋的特性,及其独有的哲理思辨性,使其在先秦诸子中可堪称为最偏重于艺术审美的哲学家。庄子从人的生存方式入手,注重人的当下生命体验,并将其融入对“道”的沉思中,作为在世生存的人本身,须让自己随“道”自然而然。庄子以“自然”为审美标准,以“自在”为审美原则,以“自乐”为审美手段,以“自由”为审美理想。
触及庄子生成性下审美追求的自由性,我们不得不提及时间。时间总与人之存在、意义、自由性等相联。传统哲学家之所以否定世界的时间性,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出于对人生意义和价值的考虑。时间本身自在流逝,人不仅无力且随其走向死亡。庄子对此体会颇深,“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庄子·齐物论》)。追求自由是人之天性,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但对于何为自由及怎样实现自由,人们的见解则大相径庭。法国哲学家萨特说:“人的思想的自由是绝对不受外在束缚的,人的精神自由是绝对的。”这两位哲学家的言论很能代表西方人的观点,他们所谈的自由属于社会政治环境中的行动自由,在某种程度上,它又是受限制的自由,需要进行争取和维护。
庄子的自由用“逍遥”一词表示,“逍遥”较早出现于“河上乎逍遥”(《诗经》),“聊逍遥以相羊”(《离骚》),“除却五欲,疮疣解脱”(《景德传灯录》),都表示自在、安闲。到了庄子这里,“逍遥”有了哲学意义:“彷徨乎尘垢之间,逍遥乎无为之业。”(《庄子·大宗师》)“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庄子·让王》)他赋予“道”之境以自由的属性——不受拘束和限制。比起西方人的自由,庄子的自由是一种心灵式、内敛的自由,追求自由的旅程就是审美的过程。康德也意识到了人之生存自由和时间的内在关联在此问题上的困境。他给出的解决办法是将时间与自由二分:时间隶属于现象界,将自由归诸于本体界的存在。然而,根据西方传统哲学思路,本体界只有在灵魂不死和上帝存在的情况下才可达到。庄子给出的答案是通过“逍遥游”的自由,实现心灵与精神遨游,通过内心修为而达到不以物迁、不为形役的内心平静自足的状态。从事物的角度看,根据庄子的思想,万物时刻都在发生变化,但却无法知道变化的根源,无法预知生成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与天都一样“无始无终”(《庄子·知北游》),都是时间长河中的自然现象,一并随时间变化而变化,因而“人与天一”(《庄子·山木》),一样平等、同体、变化。庄子主张“与之偕逝”(《庄子·山木》),即“与时间一并流逝”,让整个身心都随顺时间之流不断变化,不被外物牵绊而失却时间。通俗地说,万事万物都跟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逝,这是不以任何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事实;既然如此,与其因为主观意志有所为而使身心受累,不如泯灭所有主观意志,随顺时间前进,也就无须承载任何心理压力,从而在精神上获得解脱。庄子正是这样的人,他认为,“与之偕逝”就是“与时俱化”、“晏然体逝而终”,也就是遵循“时间变化”的规律,让生命中的一切都自生自化,呈现为在时间之流的生成意识下,审美追求的自由性。
自由一直是人类追求的梦想。一般来说,自由包含以下三维度: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和社会的关系,人和灵魂的关系。庄子思想涵盖了以上三维度,其“逍遥游”的自由主要展示人和心灵(灵魂)关系维度中的自由,同时涉及人和自然、社会的关系维度。首先,庄子的自由是一种无限的、超越性的精神之游。古人虽然没有从数学上精确定义“无限”,但对“无限”的理解却是十分准确且精到的,《庄子·逍遥游》开篇的“大”和“高”超乎想象,它是日常无法看见或经验到的宏大事物,诉诸于无限性与超越性。其次,庄子的“逍遥游”又是无待、自在的。它不是命运在某个瞬间的馈赠,它无待于风,无待于外在一切事物,只有这样,它才能真正达于自由。关键在于,在庄子“逍遥游”的无限中,意义并没有消亡,而是向着最高的“道”,与之为一,达到“天人合一”。那薇认为,“庄子所描述道的不能献、不能进、不能告、不能予的特点是为了说明道不是现成的东西,不是存在者。”在庄书中所描述的圣人、至人能真正体道,他们居留于世意味着能把心灵敞开在万物之中,为自己在万物那里敞开一个境域,使自己的心灵在万物中与时间一致,从而实现毫无阻碍、毫无界限地自由驰骋和遨游。在庄子这里,体认本真之性的圣人并不具有任何超乎常人的现成德性,圣人不拘滞、偏倚任何一种现成状态,相反,他展开各种可能性。
在庄子看来,绝对的精神自由是一种既幽深又高远的体验,只有达到绝对自由境界的人才可以称为圣人、真人、至人。追求精神上的绝对自由是庄子人生哲学的最高境界,这种追求在物欲横流、人为物役的当下世界,为我们找到了一个宁静的心灵港湾。但是,绝对自由是通过对事物的自然本性有更高层的理解而得到的,它绝非盲目自由。获得了绝对自由的人,就是至人、神人、圣人。心灵或精神达于绝对自由之境,故而超越了事物的普通区别,把人和自然融为一体。获得这种自由的途径在庄子看来,须“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庄子·逍遥游》),才能“以游无穷”。(《庄子·逍遥游》)
庄子所认为的美感不同于物质满足身体所获得的快感,也不同于欣赏艺术品时所获得的美感,其最特殊之处在于它所获得的愉悦感源自于人本性自足、内心无挂无碍。庄子思想中的审美之人,跟人的主体性和自由密切相关,他活在真实自然的人性之中。作为逍遥表现的“游”是人在天地之间最真实的自由,它不是内在于个人或小我的有限性自由,而是“道”变在一切。庄子的自由是对超以物外的精神自由的追求,其间呈现为一个自由自在、自适自娱的自由境界,并把对自由的探索与审美创造活动联系起来。庄子对人生自由美的追求从他的生命意识和审美意识的觉醒、他的审美理想的构筑和对审美创造活动的认识中体现出来。我们可以将这种达到审美效果的心理体验称之为审美之人的“心灵化”呈现。
庄子由时间流逝而悟“道”之持久性与生成性,认为人的生命只要效法“道”就能如“道”一样自由自主。所谓“乘物以游心”(《庄子·人间世》),即精神从外在物界桎梏中提升出来,使心灵在自由自适的状态下从真正的美感距离来观照外物。这不仅体现庄子随顺的态度,更突出了心灵自由的动态与动向。
二 庄子自由观念下独有的审美观
要理解庄子自由意识下的审美观,须先理解其时间意识。时间本身从不为过去停留,为未来急躁,而是自由自在地浮游于每一崭新的天地中,因而人无须借助外力自然能与时间同游于最美的境界中。也许,据此而言,我们还是很难理解庄子的真实想法,但只要人不以分别之心对待事物,不以固定、客观性观念定义时间,那么,那个总是让世界“方生方死”(《庄子·齐物论》)的“时间”就能使我们领会到“逍遥游”的最高境界。
须明确的是,庄子的自由不在于为所欲为,而在于把素朴恬淡之心贯通于万物之中,随顺万物之本然。庄子通过美学认知的方式超越了时间哲学的单纯认知,建构了一种独有的美学时间意识,为人诗意地栖居大地提供了可能。在其文本中出现有“拘于虚”、“笃于时”这类表示限定与束缚的表达,庄子一再消解现实世界的限定性存在对精神的拘束,强调精神、心灵方面的无限升华。陈鼓应曾指出:“《逍遥游》提供了一个心灵世界—— 一个广阔无边的心灵世界。人可以在现实存在上,开拓一个修养境界,开出一个精神生活领域,在这领域中,打通内在重重隔阂,突破现实种种限制网,使精神由大解放而得到大自由。”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不遗余力求道,这里的“道”是人之生存展开的场所,是人在整个生命期间持续地生成着的过程。人只要在世界中生存着,就会以他的生命展开色彩斑斓的境域,这个境域就是“道”。正因为此,庄子的论著充满了诗性的意味及强烈的生命情感。
在《庄子·知北游》中,庄子提出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审美观:黄帝曰:“……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圣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从时间角度看,人和物的生死都自然而然且不可避免,庄子认识到“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也正是从时间角度发现人所谓的“美”、“恶”皆可以互相转化,都是随时间变化而变化的。在庄子时间意识基础上,“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因而主张效法天地变化之道,随顺时间变化,无为而自然进入最高的自然境界。可见,时间变化之道,就是庄子所谓的“本根”。
就人的生存方式而言,庄子曾形象地把“天人合一”,即圣人本真生存方式比喻为“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庄子·大宗师》)。在其看来,世间万物自然而然地存在着,无是非对错之分。但人们出于各自利益的考虑,在给予与索取间往往彼此勾心斗角,陷入没完没了的是非争执之中。由于是与非的问题到处彰扬,所以人们也就无法认识到时间之道的浑然一体。人们看不到“道”的整体,只能从某个角度看到局部,自然产生是非争辩,从而有了爱憎分明。《庄子·齐物论》云:“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毛嫱和丽姬对人而言,人见人爱,而鱼、鸟、麋鹿见到她们却都被吓跑,这四种动物无法欣赏人类眼中的美,并不是说人类之美就一定美,因为天下真正美色无绝对标准。人之所以以为美,是因为人有主观的审美标准;而动物这种生命存在不以人之美为美,说明人的所有主观的审美标准都是相对的。在时间长河中,没有一成不变的审美标准,也就没有真正与时间一样永恒的“正色”——美的事物。可见,理解了庄子的时间意识,也就可以比较容易理解他的审美观——他用没有标准的时间作为审美标准,而不能相信人为确定的、固定的审美标准,所谓“万物齐一”,只有一个绝对的標准——即“道”、“时间”。庄子用无准的时间作为审美标准,道和美都生成在时间之流中。
参考文献:
[1] [法]萨特,林骧华、徐和谨、陈伟丰译:《辩证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2] [德]康德,邓晓芒译:《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3] 那薇:《道家与海德格尔相互诠释——在心物一体中人成其人物成其物》,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
[4] 陈鼓应:《老庄新论》,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
(侯李游美,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2011级在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