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军
摘要 《厄舍府的倒塌》因其神秘的氛围和恐怖的情节而被归入哥特小说,“狂人说”和“氛围说”成为两大代表性观点。然而,此定位既有悖于埃德加·爱伦·坡的创作思想,也未能满足文学批评“祛魅解谜”的基本要求。从侦探小说的角度解读《厄舍府的倒塌》,我们看到的是一位反哥特小说传统的爱伦·坡,他注重展现理性的力量,开创了侦探小说的先河,他的人性探索使其作品成为文学经典之作。
关键词:哥特式 侦探小说 推理 互动 人性
《厄舍府的倒塌》成为埃德加·爱伦·坡小说创作的名片,批评家们逢爱伦·坡必提,但学界普遍将其归入哥特小说的文类的做法既背离了爱伦·坡的创作主导思想,也遮蔽了作品语义机制的活力。
一 文类的双刃剑作用
《厄舍府的倒塌》的哥特小說定位似已成不刊之论,《文学与批评百科全书》直接称其为“美国哥特小说的经典样本”。的确,哥特元素在这篇小说里俯拾即是,不胜枚举,例如,几近与世隔绝的古堡,入殓待葬的妹妹“死”而复活,找到并瘫死在其兄身上,后者因而被吓死,接着古堡在暴风骤雨中坍塌,消失在一池湖水中。神秘和恐怖这两大哥特小说元素被渲染得淋漓尽致。哥特小说成为故事的主要阐释框架,批评家或用诈尸、闹鬼来解释故事的神秘性,或把罗德里克·厄舍描述为疯子,甚至把曼德琳当作吸血鬼来解释故事的怪异之处。
然而,哥特小说的文类定位不但违背爱伦·坡的创作主张,而且无法解释故事细节之间的有机联系。爱伦·坡本人虽恃才倨傲,酗酒成性,但却持有严肃的美学观和创作观。他在《写作哲学》里,指出作品并非是作家受灵感驱使一蹴而就,而是经过缜密思考反复修改而成的。精雕细琢使小说具有显著的整体统一性,如开头描述的古堡墙壁从顶到底隐约分布着一丝裂纹,这一伏笔说明古堡倒塌是年久失修的结果;医生走马灯式地进出古堡,暗示家中的病人患有难以治愈的疾病。另外,爱伦·坡本人也直言称其作品是“非日耳曼式的”,意即非哥特式的。
归因于超自然因素会将我们导向神秘,从而制造阅读的盲点,忽略了小说丰富的文本。
二 期待的视野
爱伦·坡对读者有着明确的要求,宣称只有“非常识性”的智性读者才能解读他的作品;另外,他憎恨说教,他的故事往往需要读者的介入才能完成。爱伦·坡的侦探小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阐释视角。
爱伦·坡创作了一系列以私家侦探杜宾为主角的小说,为其赢得了“侦探小说之父”的桂冠。杜宾料事如神,但他的神奇断案能力在于他的细致的观察、缜密推理和敏锐的洞察力,此外别无玄机。如在《失窃的信》中,杜宾的成功主要建立在对疑犯的心理活动的把握上。众多人物(贵妇、警察、侦探、大臣)间的合作与竞争使故事一波三折,高潮迭起。大臣和杜宾先后把握胜机,原因在于他们能揣摩对方的心理后再做决策。大臣知道,贵妇失信后肯定会求助于其同党(警察总监),而警方一定会推断他会把这封重要的信放在最秘密的地方,由此他才把信放在屋中的显眼位置,那里已成为警察的盲区。而杜宾的成功又归功于他想到了大臣的思路。
三 “失算了”的谋杀
侦探惯用“逆查法”断案,即从寻找作案动机和受益人入手,回推作案人。假设曼德琳没有爬出棺材,叙述者“我”的角色只会是一次正常葬礼的亲历者,“我”的在场恰好可以指证罗德里克的“无辜”。这原本是罗德里克的预期,他试图利用其妹所患的蜡屈症似死的假象,将其入殓。他们终日厮守在古堡,罗德里克不可能不知晓发病的症状。他为隐瞒罪行不但需要找一位不知其妹病情的局外人作为证人,而且需要支走所有知情人,如在爱伦·坡的《一桶蒙特亚白葡萄酒》中的主人公正是设计支走仆人后,才动手将仇人活生生地将人砌进酒窖墙内。由此,作为久未联系的儿时伙伴的“我”便一步一步陷入罗德里克所布的局中。若非曼德琳的“复活”,“我”仍会以为在做慰藉老友的事。
爱伦·坡笔下的侦探凭借“大数法则”获得胜算的,即大量重复的随机事件肯定会出现规律性。然而,该法则的有效性在于成功概率,而无法保证每一次猜测均准确无误。罗德里克功亏一篑,只因他机关算尽太聪明,缜密的连环计谋因妹妹顽强的生命力而落败。
小说标题已预示罗德里克·厄舍的失算。标题中的“厄舍”(Usher)与“倒塌”(fall)具有象征意义。主人公的姓“厄舍”在英文中的词义是“引导者”。叙述者一直处于“被引导”的状况,从一开始“我”接到信向厄舍府的进发,再到城堡内与罗德里克·厄舍的交往,整个过程都由在罗德里克控制,直到曼德琳的“死而复生”。厄舍在恐惧中死去,厄舍府也随之坍塌。“倒塌”一语双关,既指厄舍府的坍塌,也暗指厄舍的计谋的失败。
四 战栗与恐惧
问题与答案在难度上并不一定呈正比关系。面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一个点子、一个念头可让人茅塞顿开。亚历山大大帝剑劈戈尔丁绳结,哥伦布破壳使蛋直立在桌面上,解开困扰人已久的难题。谋杀说为阐释故事的神秘性提供了一个新视角,但活埋情节在今天的读者看来似有牵强之虞。其实,活埋是有其现实基础的。
在爱伦·坡的时代活埋事件发生几率远高于今天。误诊之所以频繁发生主要与20世纪以前确定死亡的方式有关,一般由亲属而非医生做出判断。另一个原因是死亡本身难断,即使在今天拥有现代医学技术手段的西方社会,误诊仍然时有发生。人们采取了多种防范措施,从建立专门观察后事的医院,到为棺材安装逃生设备,不一而足。
被活埋是人类最为惶恐的遭遇,且不说活埋是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惩治手段,单说人未死而讣告先至,便已让我们唏嘘不已。爱伦·坡选择活埋作为主题,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是因为他饱尝了生活的悲苦和生命的多舛,疾病和死亡成为他人生体验的重要的组成部分。他从小就与死亡相伴,双亲早亡,钟爱的妻子也被疾病夺去了生命,自己在四十岁时也神秘地死去,死因至今不明。他所讲述的故事,尤其是以女性为主角的,不是已死便是濒临死亡。爱伦·坡对活埋做过专门研究,写有类似于今天纪实文学的作品《过早的埋葬》,探索极端境遇中人的情感。
“谋杀说”将故事的细节串联起来,从而避免走向“神秘——宗教”的怪圈。通过用表层神秘遮掩潜在的阴谋,爱伦·坡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智力推理游戏的层面,借此他引导我们认识认知能方式。这与爱伦·坡迎合启蒙运动的主张。“因为从来就没有或者完全不可能存在什么自明之理一类的真理”,因此这种尝试与爱伦·坡的侦探小说相吻合,折射出启蒙与理性的努力。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爱伦·坡不是一位哥特小说家,他反对哥特小说中的愚昧化倾向,弘扬智性,迎合启蒙主义思潮,因而被称其为“美国文艺复兴最主要的先驱者”。然而,《厄舍府的倒塌》又不同于侦探小说,在查明“谁干的”后,我们的阐释仍需深入。
五 禁锢与逃逸
这则故事不仅让我们感到人的智趣,带给我们更多的是心灵上的震撼。劳伦斯就曾把爱伦·坡称为“深入人类灵魂的洞窟、地窖和阴森可怕的地道的冒险家。”他的比喻是恰当的,“我”的厄舍府之行具有象征意义。
“我”的古堡之行与曼德琳入棺构成故事的两个平行的意象结构,两者均以进入封闭的空间并以逃离为结局。曼德琳的逃离以死亡告终,而“我”的逃离则在精神上受到震撼。曼德琳的逃离具有反英雄的意味,对哥特式小说的浪漫主义色彩进行反叛,而“我”的逃离则有现实主义意味。
“禁锢与逃逸”是文学的一大主题,“英雄探险”和“重生”是其两大变体。它们的共同点是冒险进入未知领域,前者如奥德赛四处征战、贝尔沃夫独闯深潭兽穴;后者如约瑟夫·康拉德的马洛沿刚果河深入黑非洲的腹地。前者讴歌人类勇于面对困境所表现出的大无畏的气概,成为史诗和传奇所讴歌的对象,他们的英雄气概一成不变,历险只是为树立他们的高大形象。后一类则强调主人公精神变化的过程,他们在命运的召唤下,自觉或不自觉地进入陌生与危险的环境,在经过艰难的探险和经历的风险后,彻底颠覆了原有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如同重生一般。因此,这类小说又被称作“重归子宫”式启蒙小说。
《厄舍府的倒塌》表现的显然不是前者,英雄探险主题往往勇于面对艰难困苦,尽管结局可能是悲剧的,但重要的是人展现了不屈不挠的大无畏的精神;与此不同,《厄舍府的倒塌》展现的是在心理与道德维度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人性的变幻莫测。“我”狂恐地逃离,一方面,是目睹兄妹的死亡;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恐惧来自于自身,发现“我以为我知道的”与实际情况有着根本的差别,“我”以为在主动帮助别人,但发现自己是在被利用。无意间成为罗德里克的帮凶,并可能成为罗德里克不在场的证人,这种反讽式的境地让“我”难以自持。
从侦探小说角度解读,罗德里克蓄意活埋胞妹的行为于理可解,但于情难容。曼德琳仅三次出场且一言未发,但她在“客厅的出现”和后来的“复活”两次阻断两位男子之间对话,折射出女性的生命力,甚至是破坏力。爱伦·坡认为“所有的叙事必须具有启发性”,简洁的描写引发种种推论和猜测,“妹控制兄说”、“兄妹乱伦说”,不一而足,似乎从一个侧面印证了爱伦·坡的另一洞见,“美丽女子的死亡毫无疑问的是世界上最富有诗意的话题”。
这些出场次数不多的小人物在今天则得到广泛的重视,例如,《简·爱》中的阁楼上的女人伯莎、《鲁滨逊漂流记》中的“星期五”。同样是缺言少语的人物成为支撑女性主义批评和后殖民主义批评的典型的案例。对他们的叙述本身折射对轻视女性、歧视少数族裔的历史。曼德琳让我们浮想联翩,但联想大多指向人性的阴暗面。兄要杀妹的动机与病态的社会现实有关,没落的贵族演绎出难以想象的罪恶,但更重要的是指向人的心理层面。爱伦·坡坦言,他写小说是为探索人的灵魂;恐怖体验一则源自直接面对死亡的瞬间;一则是源自对人的认识,甚至兄妹间的也蛰伏着罪恶。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恐怖也不是哥特小说的专利,而是文学尤其是悲剧的特征,读者从悲剧中了解自己可能的命运,心灵在受到震撼的同时得到净化。
六 结语
侦探小说的视角使我们关注小说的理性维度,引向“谁干的”问题,但兄妹之间的关系又促使我们关注“为什么干”的问题,由此要求我们关注人性。人是问题的制造者,也是问题的解决者。由于人既是认知主体又是认知对象,这种双重性注定探索的过程是没有止境的。一个谜的谜底也许是另一个更大的谜面,如同俄狄浦斯成功解答了斯芬克斯之的迷(Sphinx's Riddle)为“人”,而这个谜底又是另一个谜面。人类文明史就是解谜史,记录着为解此谜面所做的种种努力。文学是唯一专门探索人性的领域,为了探秘,作家与读者施展各种想象力和思维手段。《厄舍府的倒塌》兄妹间扑朔迷离的关系不断挑战我们的认知能力,因而也获得永久的文学魅力。
参考文献:
[1] Coyle,M.et al(1993)Encyclopedia of Literature and Criticism.London:Routledge,p.1052.
[2] Vincent B.Leitch ed.(2001)The Norton Anthology of Theory and Criticism,New York:Norton & Company,p.750,746.
(張继军,浙江海洋学院东海科技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