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悲剧中命运与死亡的关系转换

2014-06-30 03:02张鹭
作家·下半月 2014年8期
关键词:死亡史诗命运

摘要 史诗和悲剧皆源自神话与传说,但形成的方式却不同。悲剧和史诗的区别在于“悲剧是对传统立场的带有倾向性的塑型”。也就是说,被史诗所掩盖的倾向性立场在悲剧中被彰显出来,“好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池塘,激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越来越大”。本文就从赫西俄德的史诗《神谱》和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对希腊悲剧中命运与死亡在史诗和悲剧中的关系转换进行简要的分析。

关键词:希腊悲剧 命运 死亡 史诗 关系转换

史诗和悲剧皆源自神话与传说,但形成的方式却不同。史诗源自“一个现存的民族未形成文字甚至几乎是表达不清的经验,关于民族记忆和民谣,祭仪、典礼和仪式,以及激情剧与神秘剧”。史诗是被流传下来的,而悲剧则是被创造出来的。两者的区别不在于是否存在人的意图和人为的痕迹,而在于史诗与悲剧诗人在处理包含各种倾向性的传说材料时,是将这些倾向性全部涵盖进来,还是突出了其中的某些方面。

一 史诗中命运与神意的一致性

在《神谱》中,命运就是众神之王宙斯的伟大智慧和意志,他任意安排可朽之物和神的命运,被他惩罚的人和神都是罪有应得。这里面的普罗米修斯就是一位虽然智慧,却同时狡诈地试图帮助人而欺骗宙斯的神。他教人类用一堆蒙着脂肪的白骨冒充牛肉来祭祀宙斯,“智慧无穷的宙斯看了看,没有识破他的诡计,因为他这时心里正在想着将要实现的惩罚凡人的计划”。当他发现这个诡計之后大怒,对普罗米修斯说,“依阿帕托斯之子,聪敏超群的朋友!你仍然没有忘记玩弄花招!”因此,宙斯所降下的命运,普罗米修斯被缚和受折磨,乃是对他以诡计欺骗宙斯的惩罚,是“由于普罗米修斯竟与他这位克洛诺斯的万能之子比赛智慧而产生的愤怒”。因此,在这段故事的结尾,就得出这样的结论,“欺骗宙斯和蒙混他的心智是不可能的。即使像依阿帕托斯之子、善良的普罗米修斯那么足智多谋,也没有能逃脱宙斯的盛怒,且受到了他那结实锁链的惩处”。

这个结论细看之下不免令人心生疑惑,既然宙斯如此万能和智慧,为何还会暂时受到蒙蔽,以至于气急败坏而盛怒?这句话道破天机,他没有发现诡计是因为“他这时心里正在想着将要实现的惩罚凡人的计划”。当他正在考虑如何惩罚人类的时候,普罗米修斯的诡计就摆在他面前,于是他就佯装不知,事后发现,又佯装盛怒而降下灾难。在这里,人或者神的僭越之举都是可供宙斯利用,来实现其意志的手段,所以,惩罚普罗米修斯是假,而惩罚人类才是真。因此,当这个目的达到后,宙斯就释放了普罗米修斯,“让这位伊阿帕托斯之子摆脱了它的折磨,解除了痛苦——这里不无奥林波斯之王宙斯的愿望”。宙斯假装被骗,而不直接惩罚的原因,是要让普罗米修斯的过失“显现”出来,使自己的行为显得“正义”,而令被其统治的众神和人类心服口服。普罗米修斯的命运,严格说来不是报复和惩戒,而是神意和手段。因为“报复”意味着主动地违逆,意味着神意之外的具有某种独立的意志存在。普罗米修斯的“预见”输给了宙斯,因为命运女神完全服从于宙斯的全能统治,所以对于他来说,只需“意志”,无须“预见”,或者说他的“意志”就是“预见”,因为他一定可以实现。并且由于这种意志的全能,他所设下的圈套就不是“诡计”,而是“智慧”,是“英明的宙斯为他安排了这个命运”。史诗的世界是宙斯之神,或者说是奥林匹斯神的绝对权力和意志统治的世界,是绝对的僭主世界。

二 悲剧中命运涵义的转换与普罗米修斯第一次替人类献祭

但是在埃斯库罗斯的悲剧里,普罗米修斯的“预见”最终战胜了宙斯,或者说宙斯反而成了缺乏绝对的“预见”智慧的神。命运女神非但没有在宙斯的统治之下,反而成了战胜和制服他的神。命运作为“必然”,从宙斯的意志变为命运女神的意志。如果说在《神谱》里,人的命运只是在神之间的微妙关系之中被间接地提到,那么在从史诗到悲剧的转变中,人的命运则更加扑朔迷离。赫西俄德和埃斯库罗斯都没有提到为何宙斯要灭绝人类,但埃斯库罗斯提到了人类患上一种疾病,因为他们能够“预见到自己的毁灭”,所以普罗米修斯把“盲目的希望”放入人之中来治疗他们的病。在整部悲剧中与人之“必然”相关的,只有这一处用了“宿命”,而其它的地方都用了“命运”,就是由于普罗米修斯放入“盲目的希望”这个举动而产生的。换句话说,在此之前,人的必然结局是“宿命”,而在此之后,则是“命运”。两者的差别,构成了悲剧中的重大主题,也由于这个差别,古希腊的悲剧被称作命运悲剧。

“宿命”和“命运”的差别在于人类与死亡的关系。在“宿命”中,人可以预见到自己的死亡,但所谓预见,只不过是直接面对,无所遁逃。人不但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而且知道自己如何死,为什么死,所以会陷入完全绝望的情绪当中,他们是“不快乐的人类”。而宙斯想彻底灭绝人类,以创造出一个新的物种,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人类的这种“不幸福”和“绝望”,在所有神所创造的可朽之物中,只有人会绝望。因此,普罗米修斯在人类中放入“希望”的前提,是让他们不再能“预见”自己的死亡。这样,人的死亡从此被归入了冥王哈德斯的地盘,而哈德斯,正是与命运有关的神。哈德斯在希腊文中意指“见不到”,人类的死亡从预见变成了见不到,希望才有可能。但这个希望的悖论之处,或者说之所以是“盲目的希望”,在于死亡的真相被掩盖,人类从完全了然自己的死亡,变成了不知道自己的死亡,或者说自以为知道自己的死亡真相。“盲目的希望”因此而具有双重涵义:第一,因盲目才可能具有希望,盲目是希望的代价;第二,这希望只是盲目的,而并非真正的希望。

正是由于普罗米修斯的救治不同于以往意义上的“命运”,才第一次出现并且在人和神身上产生出不同的涵义。前面说到,史诗和悲剧中的“命运”概念发生了变化,在史诗中,命运只是对神意,尤其是宙斯意志的服从,对人而言,则是他们原本可以预见到的“宿命”,即只能直接面对的死亡;而在悲剧中,也就是普罗米修斯已经赋予人类“盲目的希望”,或者说人类自认为可以凭借理性的力量“占卜”神意时,命运就变成了人类的理解和预见之外的神意,或者说,“命运”作为一种必然,成为填补人类的理性和神意之间的差距的东西,成为人“预见”的理性能力的补充。可以被人类所理解和预料的不是命运,出乎人的理解和预料之外而又确凿发生的神意才是命运。这样的命运对人而言,不只是一种结局,还是一种安慰和告诫,它既向行正义之人预示了正义在人力之外的最终的可能性,保证了一致性,也给行不义而企图侥幸躲避惩罚的人以震慑。如此,悲剧命运的意涵就远远超出了死亡本身。这点,在悲剧的普罗米修斯的命运中充分展现出来。

因为普罗米修斯是提坦神,是不朽之神,所以,死亡的问题与他无关。当他对宙斯大放不恭之词时,歌队问他,“你说这样的话就不害怕吗?”普罗米修斯回答说:“为什么我要害怕,既然死亡又不是我的命运?” 歌队提醒他,“但是他会给你痛苦,甚至比死亡还糟糕。”普罗米修斯回答:“那就让他这样做好了;一切在我预料之中”。对神来说,最糟糕的不是死亡,而是无休无止,或者说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的痛苦,这是远比死亡更为糟糕的惩罚。“死亡将是对麻烦的解除:但是对我来说痛苦没有止境,除非宙斯下台。”在这里,命运从简单的死亡,转变为生之痛苦,或者进一步说,对生之痛苦的无知。如果说在前普罗米修斯的时代,痛苦简单对应于对死亡的明了,那么,在后普罗米修斯时代,对死亡的盲目与无知也无法直接等同于幸福,或者如同普罗米修斯的命运所暗示的那样,即使取消了死亡,达到了神之不朽,也不一定获得幸福。痛苦,从对死亡之知转变成为对生之无知。普罗米修斯教给人类的技藝并没有给人类带来真正的幸福,“技艺远比必然要软弱”。这是在普罗米修斯对人类疾病进行的第一次救治之后,人类所第二次患上的疾病,或者说普罗米修斯第一次救治的失败,使他不得不进行第二次救治。这次,普罗米修斯能否再次充当治病的医生?第一次救赎,并不是这部悲剧的关键所在,而仅仅是背景和回忆,是抒情诗,对人类第二次疾病的救赎,才是悲剧中的行动。而悲剧中所出现的惟一的人类,伊娥的命运则代表了人类的第二次疾病。

三 人与神的命运之谜与普罗米修斯第二次替人类献祭

伊娥的痛苦和疾病在于她既不知道自己为何受苦,更不知道这样的苦何时能够结束。所以她的疾病就是双重的——在她要承受的命运本身之外,还有对于自己命运的无知。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果人类知道了受苦的原因和何时终止就会幸福吗?至少伊娥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她恳求普罗米修斯告诉她全部真相,“不要为我过虑太多,就让我自己变得高兴一点吧”,“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疾病比谎话更糟糕”。就连歌队也认为对于受苦之人来说,事先知道了将要受的苦会感到甜蜜一些。但是结果并非如歌队和伊娥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普罗米修斯对伊娥日后命运的预言才说到一半,她就忍不住哀号起来。普罗米修斯说这是“痛苦与毁灭的严冬之海”。伊娥的哀悼告白,“生命于我有何益?为什么我不把自己立刻从某块岩石上抛下去,坠落在地以获得痛苦的解脱?一劳永逸的死亡远胜过整日的痛苦。”知晓了自己将要受的痛苦并不能丝毫地减轻,反而加深了痛苦,看来痛苦中的痛苦尚且不是对何种命运的不知,而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以及不知如何解脱。然而非常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种因不知而痛苦的命运承担者,除了可朽之人以外,还包括众神之神宙斯。宙斯一直自认为可以超脱命运之外,而普罗米修斯却多次预言了他政权的倒台,更为重要的是,只有普罗米修斯知道他命运的真相以及解决的方法。正是“预言”,使普罗米修斯获得挑衅宙斯的勇气和拯救自己痛苦的力量,如同他教给人类技艺后所说的那样,所有一切皆来自“普罗米修斯”——预言。

这样看来,命运就分为三种:人类、可朽之物、有死亡的结局,不知痛苦的缘起、过程、出路,是最痛苦的一种;宙斯和其他神,不朽、没有死亡的困扰,但也不知命运的结局和出路,有不安和恐惧;普罗米修斯,不朽、没有死亡的困扰,知道命运的结局和出路,但也要忍受过程中的痛苦。悲剧的重点,就是围绕着第三种命运之谜的展开,即普罗米修斯的命运到底如何解脱,而他的命运,又和人类与宙斯的命运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最终,他凭借预言的力量,拯救了自己,拯救了宙斯,也拯救了人类。

参考文献:

[1] 赫西俄德,张竹明,蒋平译:《工作与时日·神谱》,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

[2] P·E·Easterling编:《希腊悲剧》,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3] 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罗念生译:《古希腊悲剧经典》,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4] 卡尔·雅斯贝尔斯,亦春译:《悲剧的超越》,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

[5] 尼采,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三联出版社,1986年版。

[6] 亚里士多德,罗念生译:《诗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

(张鹭,周口师范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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