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回的诗语叙事

2014-04-17 06:22
集宁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联句贾家诗语

何 跞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红楼梦》头两回主要所叙的是甄士隐和贾雨村的故事,还未进入对贾府的正面叙述中来,无关贾家本事。它们看似是闲笔,实际却是一种开场布局和对正文故事的引入,并且是对贾家情况所作的整体的侧面交代,是不可缺少的,在整部小说中起着开场白的作用。其中第二回包括回目联句的四处韵语又隐含着对小说故事 “兴衰”背景的交代。

小说头两回用四点叙事以作开场引入,其回目联句同其故事内容一样,是作者入戏的前奏。第一回的文本内容是讲书的来由,讲述甄家的小枯荣;第二回是承接第一回,对贾雨村的发迹故事作倒叙的回忆。而在倒叙雨村故事的过程中,又套入了黛玉母病逝和贾府历史两事。前者以雨村谋职糊口一事为讲述的支点,后者以雨村与冷子兴的旁观闲侃为展开的基础。而整个由甄家及于贾家的叙述都是以贾雨村的故事承载并连接起来的,他的故事是小说主体故事里面各个小故事的背景故事,起着背景串联的作用。这里面,作者又以“贾雨村”这个名字寓示了创作叙述的真相,即一切故事都是经过作者加工创造的,是他假语村言连接起来的。第二回开头写娇杏奇缘,是对第一段甄家后事的承接叙述,且据此过渡到对雨村故事的倒叙回忆中;而在倒叙中,作者又自然地引入对林如海家和幼年林黛玉的介绍,并在进入冷子兴演说之前,加入“智通寺”一段小插曲,热中忽冷,暗寓后事和小说所寓哲理。这两回所写的四个核心故事都是开篇所不可少的导入笔墨,是小说真正入戏的前奏,也是对叙述宝黛贾府故事的铺垫。本书来由是小说开篇必要的介绍,甄家小枯荣是为贾家大枯荣作烘托导入,黛玉母病逝是黛玉入贾府的前提,贾府历史是入戏前必要的介绍笔墨。总之,这两回叙述的核心四点都是为故事真正开始所作的铺垫预设,相当于一个篇幅不小的开场白。

而对这个入戏的前奏安排,作者在这两回的回目中便透露了。第一回的回目“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便是对其书来由的交代,第一回的回前总评中即用两个“故曰”来解释说明其暗寓的写书来由。第二回的回目“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即是对一枯一荣的对照呈显,以之交代贾敏去世与荣府历史两个故事因子。其中,“贾夫人仙逝”代表林家之枯,“演说荣国府”暗示贾家之荣,这又是一对枯荣对照。下面将详细分析此回诗语对兴衰枯荣背景的设局。

小说第一回诗语世界是对 “识通灵”“怀闺秀”的写作缘起交代及对小说故事的总领性暗示,第二回则用四处诗语来寓言“兴衰”背景,是对故事背景整体,即“枯”“荣”对照的设局。其中除开第二回的回目联句,文本中有三处诗语透露这个信息,而包括回目的四处总结性的诗语表述皆含“兴衰”对照的因素,我们可以分别对其进行解析。

一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此中包含林家“仙逝”与贾家“兴”“荣”的对照。一者,林家是贾家外戚,虽为亲戚,却有枯荣之对。同时,既为亲戚,则两家的一枯一荣实际可看作一个大家族内部的枯荣。因而,这个联句里面已经包含了贾家内部的兴衰之兆。二者,“仙逝”是人物的亡逝,“演说”是人物出场的预演,其中也含有对照的寓意,即一场人事兴荣犹未开始,而已经有人事之枯谢了。而“贾夫人”虽嫁入林家,却依然是贾家之人,作者在说贾家兴荣故事之先,便设一贾家人亡故,以人亡导引家兴,是预示贾家兴荣背后的衰亡结局。此处,“贾夫人”的称谓在此也有疑点,她已经嫁入林家,应称“林夫人”,而不是“贾夫人”。这里有作者对故事人物称谓设置习惯的因素,书中的夫人基本上都以女方姓氏称呼,比如 “王夫人”“邢夫人”。然除了这个因素,可以发现,作者还有别的用意,即以贾家人贾夫人与贾府相对比照应,以人亡家兴的枯荣对比先就暗示出贾家的整个枯荣兴衰。三者,“仙逝”本身就是“死”之枯寂对“生”之兴荣的对照,而且“冷子兴”这个人名本身就含有“冷”“热”“有”“无”的对比。 第一回回前总评首先就说“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演说荣国府的即“冷子兴”者,这也暗示了荣国府“冷”“兴”的主题。总之,这个回目联句里包含了“死”与“生”,“衰”与“兴”,“冷”与“热”,“退”场与“谢”场的对照,而它们所指的主体就是贾家,因而此联句是对贾家兴衰的整体寓示。

二 “一局输赢料不真……须问旁观冷眼人”

这是关于“输赢”“兴衰”的对照,其中也有多层意思。 其一,“输”者则“衰”,“赢”者则“兴”;“衰”为“输”者,“兴”为“赢”者。 这道出了世路仕途之险,即非输即赢,非赢即输,兴衰取决于输赢斗争,而输赢的斗争必然是残酷的。作者将世道仕途及人事兴衰及世路多变比喻为棋局,其中“输赢”二字,充满斗争的惊悸感。而“兴衰兆”一词又以“兆”字寓含了“福祸征兆”的意味,充满了宿命感和不可预知的险恶感。其二,作者以七言绝句形式道出故事背景决定“兴衰”的“输赢”斗争本质时,又在其中以“香销茶尽”的“旁观”“冷眼”暗寓了作者对充满“输赢”斗争的险恶世道的批判。他以“冷眼”“旁观”的出世态度来冷观世上的 “输赢”“兴衰”。但他又是真的“冷”观吗?不是,他依然在“香销茶尽”之时犹尚“逡巡”,徘徊流连,关注着这场“输赢”“兴衰”。“尚逡巡”的不仅是下棋者、局内人,或者小说的读者,它还包括作者自己,因为作者就是设“局”之人,是负责故事走向的唯一操作者,是最重要的局内人。作者在创作之时,必然沉浸于其中的故事,也即其所喻的棋“局”之中,因而他是最主要的下棋者,也是最重要的局内人。但他为什么又以“冷眼人”自居呢?因为他对于这个决定于“输赢”,充满着兴衰不定因素的世道含有强烈的批判。他的“冷眼”,不是不关心,而是太关心,但因批判态度而表现出“藐视”的“冷眼”。其三,棋“局”又是可以怡情养性而充满诗性气质的高雅艺术,是“琴棋书画”之一种,这又在批判的同时蕴含了作者“红尘游戏”的洒脱态度,表现了出世者的不同流俗,而标示了自己极高的人生境界。而以一局棋来喻一场家族枯荣,又表现了作者觑人事兴衰如一局输赢,而近于道家的“齐物”思想。其四,对于人所关注的核心,诗中所谓的“兴衰兆”,作者又言“需问旁观冷眼人”。“冷眼人”指冷子兴,此回中冷子兴所知而演说的就是荣国府。那么,此诗所言的“输赢”“兴衰兆”,说的都是贾府,此诗是对贾府“兴衰”表象之后“输赢”本质的透露。而这个“输赢”,实际系于皇室,具体就是宁荣二公立功之赢与贾元妃宫廷斗争之输。

三 “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这又是关于“人上”“人下”的对比。一者,作者赞娇杏言“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其中,既有“人上人”,言外之意是还有“人下人”,这是作者对社会阶梯的一个直接展露。二者,芸芸众生奋斗的目的便是从“人下”爬到“人上”。但是爬上去而做了“人上人”的人往往是一些像“娇杏”这样的人,即侥幸之人。他们能爬上去居然是“偶因一着错”,即偶然犯错,违背了某些社会规定。作者在这里又含有了批判现实的意味,即违背社会正统规范而犯错的人,往往却因此而做了人上人,而那些老老实实做人的人,却难以爬上去。社会上成功而为“人上人”的人,往往是犯错而侥幸的人,这两句旁的脂批也言“妙极,盖女儿原不应私顾外人之意”“更妙,可知守礼俟命者终为饿殍,其调侃寓意不小。”三者,作者在文中以“正是”二字引出此句俗语,实际也是借世俗口吻展露世俗本质,而在不动声色的展露中,自然地呈显出批判现实的意味。四者,此处所言的“侥幸”之人,不仅有表面所指的娇杏、贾雨村、门子等人,还包括贾府中的一些主要人物及大批钻营投巧的仆众。总之,这两句里面含有了“人上”与“人下”,“错”与“对”,“侥幸”与“有命无运”的对立,其所指也包括贾府中人。

四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其中有“有余”与“无路”,“身后”与“眼前”,“忘缩手”与“想回头”的对照,含有规劝的意思。一者,“身后”与“眼前”中的一“后”一“前”是对兴衰历史时空的表述。“身后”是言以前昨日,“眼前”是言眼下如今。整副对联显然是对兴衰两境,与人在两境中不同的行为态度的比照。一是兴荣之时富足“有余”,但人在这个境遇中往往贪得无厌而“忘缩手”;一是衰败之时“无路”可走的凄凉景况,人在这个时候才“想回头”。但对联的言外之意却是,此时悔之晚矣,“想回头”都难,只有自食苦果。作者在这个对比中,将世路的险恶景象再次展露无遗,而且暗含了劝人及时“缩手”“回头”的意思。二者,其为“智通寺”的对联,无疑也蕴含了深意。甲戌本在“智通寺”旁批“谁为智者,谁又能通,一叹”。显然,作者是以对联来启发人,令其看到兴衰本象,看透兴荣之后的衰败结局,有所悟道,而超拔世俗,及时“缩手”“回头”,成为真正的“智”者“通”者。另外,“回头”含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意思,“身后”又含有“身前”“身后”的轮回因果,且作为“寺”庙的对联出现,它是以佛家态度来收束兴衰命题的。三者,作者真的就持佛家思想?不是,他是借佛家劝世之音来展露兴衰变化的凄凉结局和悲剧本质。这种悲剧性隐藏于兴衰的先后次序中,作者在此展露的是先兴后衰的过程,而不是由衰到兴,这就暗示了整部小说背景,家族的发展是逐渐衰落的过程。而衰落过程及最终的衰亡结局,都是悲剧而不是喜剧。作者固然对“身后有余忘缩手”,对人在兴盛时得意忘形而贪得无厌进行了批判;但他也对“眼前无路想回头”的凄凉给予了极大的同情,展示了最终无可奈何的悲剧境地。四者,“忘缩手”“想回头”在文本中看似专门针对贾雨村一人而言,实际它却是对小说中此类人的通部一喝。如以王熙凤为典型的,众多汲汲于功利,营营为己者,甚至包括元妃、王夫人、探春等“不能各遂其心者”(第七十六回),以及执着于感情的宝玉黛玉等人。

综合四处考察,可以发现,作者是以回目联句总体交代小说演绎的故事背景,即贾家的一场“枯”“荣”“兴衰”历史;再借道家出世的棋局之喻说明“兴衰”背后的“输赢”斗争本质;再引俗谚讲明“赢”者往往是犯“错”而侥幸的人;最后对比人在兴衰两境时的不同态度,展示结局处,即衰歇枯损之时的凄凉景况,且以佛家口吻劝诫世人及时“回头”。其中,作者展示了世路险恶,批判了“输赢”的“侥幸”本质,对悲剧的无奈结局给予了同情,且进行了反思和劝诫,而四处实际都暗寓贾家人事。这就是作者在第二回中的诗语寓意。

而这个整体寓意是继第一回对成书缘由的交代,及对故事所作总领性开场介绍之后,所做的对故事整体背景的一个铺设。这个背景的核心就是诗语中所言的“兴衰”二字,在小说中即是贾家一个家族的兴衰过程。这两回是故事的开场之白,真正的主人公都还未入场。这之后,作者便进入到主要人物故事的具体演绎中。

章回小说的回目是小说的关键,前两回的回目联句“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本身就有其内在含意。其诗语的隐含意思是说作者梦幻灵悟,成为“识通灵”的异类之人,即有“异秉”的非常之人,而以假语村言在风尘间忆怀闺秀(交代写作缘起);然“夫人”已仙逝,因而冷眼旁观,“冷字”漫兴,演说荣国府旧事(交代入戏地点和起因人事)。这与实际的文本叙事也是一致的,《红楼梦》第二回是由作者忆旧引起对这场关乎兴衰主题的小说故事的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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