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 静
(集宁师范学院中文系,内蒙古 乌兰察布 012000)
在《金瓶梅》众多的淫妇、娼妇、荡妇的群像之中,以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三人为题眼和典型,可以看出作者这样的精心安排是有其用意的。因为这三个女性在对待夫权的问题上最具有代表性,她们对待自己丈夫的方式已经表明了她们对夫权的漠视和僭越。从这三人的身份家世来看,都从未提过那个时代至高无上象征男权的核心人物——父亲:潘金莲从小无父,只有一个母亲,她生来就被人当作商品转卖,先是被张千户收用,后来碍于主家婆的管制,貌美如花的她又被白白送给了“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正如“一块好肉掉在狗嘴里”,一个青春少女对于美好情欲的理想的破灭可想而知了;瓶儿的命运遭际似与金莲相差无几,她亦无父,从小在花太监家里当使女,后来虽然嫁给了花子虚为妻,可是这个游手好闲的丈夫整日家在外眠花卧柳,对于瓶儿来说这样的男人有名无实,她作为一个正常女人的心理生理上的欲求根本无法得到满足;而春梅也是从小就是西门家的婢女,她无父的身世一笔带过,这三人的共同的背景向我们透露了她们已经摆脱了父权对他们管制的先决条件,在少了一层精神枷锁的负荷下的女子们开始以独立的姿态站上属于自己的舞台,展开了对男权的争夺之战。潘金莲之夫懦弱丑陋,早已丧失了男性那种自以为傲的男人的体格,李瓶儿之夫正如其名其实也只是浪得虚名而已。这样的境况表明了那个时代夫权自身的崩塌和瓦解,待二人落入西门庆之手,虽有被冷落、被鞭打的经历,那是由于西门庆自身强大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为大前提的,碍于这样一个人人望而生畏的“权”的威慑,处在那个时代的女子根本无丝毫的反抗之力。但是后来,西门庆淫欲无度,而且到了要靠胡僧给了壮阳春药来进行性事,这就已经预示了性能力的丧失或退化成为男性中心世界解体的催化剂,代表着男性核心的最强象征的性的衰退预告了封建社会里夫权体制力量的逐步消解。
统观小说中金、瓶、梅这三个典型女性,作者是想借此三人来表达人性中的终极致命弱点——对欲的极度渴望和贪求乃是致人于死地的罪魁祸首。其实,对欲的要求是每个人最基本的权力,但是,《金瓶梅》世界中的女人们,就连这样的基本人权都未能满足,所以,她们才会在对欲的自觉追求中以“夺权”为媒介,在那个不公平的社会中来争得本属于自己权力范围之内的“欲”。下面,就来看看这些女性是如何在求欲的过程中自我觉醒的,而最终她们又是为什么不可避免地共同以死亡而收场的。
这三个女性分别代表了从人性欲望的自觉觉醒到要求在家庭、社会占有一席之地的渐进过程,代表了三种不同类型的求欲人生目的。《金瓶梅》全书的体系建构具体表现在:行使手段的过程是按照纵向的整体人性的欲——权——欲的逻辑程序和横向的女权与男权的相互制衡关系为网络来加以演说,下面逐个进行分析:
潘金莲在十五岁时被潘妈妈以三十两银子卖给了张大户家,十八岁时被六十多岁的张大户强行收用,后来又被白送给猥琐无能的武大,直到她终于找到自己心仪的男人的时候,在她想要把自己的满腔热情都付诸于武松身上的时候,面对她的却是残酷的冷漠,一个女人的正常生理需求和对爱情的美好憧憬都毁在了武松手上,他对金莲的绝情使得少女之梦彻底破碎,她的正常情欲完全被封杀。为了实现自己的人欲,她只能另谋出路,所以大胆的私会能给予自己满足、实现自我愿望,正是这一举动,使她成了人人口诛笔伐的“名人”。然而,中国封建正统文化历来讲求“正名”,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金莲在被买被卖的整个过程中,事实上根本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丈夫,她只是被易主的商品,她从来没有被明媒正娶过,也从未得到过任何身份的真正认可。所以她为自己的人生作主,选择自我的生活方式,也是顺理成章,无可厚非的;对她那所谓 “夫”的背叛也是在情理当中——潘氏之名从未被正过。而那些攻讦和辱骂之词又何顺之有?可是,当找到她生命之箭时,当她将自己压抑许久的欲望想要得以发泄时,却发现自己的人生抉择又错了位,嫁入西门家,实际上并未实现她梦寐以求的生活,西门庆喜新厌旧、寻花问柳的习性再一次将金莲推入了无底深渊。她为了保证自己“为人欲”的实现,她明白必须要夺权,但是她知道她并没有瓶儿和玉楼的家财万贯作为吸引西门庆的资本,所以她只能充分利用自己的容貌和身体来争取自己的“人性之权”,使尽了心机,在妻妾中以反常态的手段来维护自己的权利,以期实现自己的欲望。
其实,小说中的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欲望世界中打拼,都想实现一己之欲。但是由于外界诸多条件的限制,决定了这种欲望的不能正常实现,所以,人们势必要通过权力之争来获得自己的人性之权。吴月娘作为正妻,应该说处于这样的权力地位有她实现自身欲望的条件,但是却并没有得到她权力范围内应满足的欲望,反而经常受到丈夫的冷落,因此,对于金莲抢占西门庆的行为大为不满,说她“霸拦汉子”,其实真正可悲的是月娘,她没有勇气和能力去为自己的幸福争取却去诋毁她人,心甘情愿沦为封建礼教的傀儡和卫道者,注定了她是个懦弱、胆怯的人;玉楼看到西门庆关照瓶儿也很不是滋味儿,总是不由自主地溜出一些酸话儿,月娘、玉楼之类也只能用吃醋来排解心中的郁闷,她们在实现自己欲望这一点上是不想觉醒而并非不能觉醒;相形之下,金莲虽然遭到很多人的非议,却仍然我行我素,全然不顾及他人脸色,比起这些想做却又不敢做的女性来说,具有更多的主动性、能动性、自觉性。她的敢说敢骂、敢哭敢笑、敢爱敢恨的鲜明性格说明了真正意义上的女性对权力的渴求和觉悟,不同于其他女子麻木地将自己的正当人性之求压抑在意识底层,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无望地等待自己欲望的操纵者的临幸,过着蝇营狗苟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金莲在女性意识的自觉觉醒上是有着进步意义的。然而,金莲作为一个女性意识觉醒的萌动者,自身带有原始的、盲目的、野蛮的性质,她与现实的对抗以“自焚”的方式,沉溺于情欲的漩涡之中不可自拔,在争权夺欲的欲海中左冲右撞,最后如飞蛾扑火般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金莲在没有更好地找到这种求欲的现实路径的情况之下,以欲的放纵做筹码和赌注,其结果只能是血本无归。因为在那样的时代,这种个体生命的觉醒和反抗本来就是孤立无援的,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悲剧。
李瓶儿的经历代表了女性的自我复苏和觉醒中途夭折的悲剧性命运。李瓶儿先是在花太监那里过着畸形的、不能满足正常生理需求的生活,虽然嫁给了花子虚,那男人整日宿娼嫖妓、捏花惹草,瓶儿想要组建一个安定、美满、和谐的婚姻家庭生活的愿望在现实中被证实了它的不可能性,所以遇上了懂得温存、会耍伎俩的西门庆之后,就认定他“是医奴的药”。后来,西门庆牵连上官司,没顾得上迎娶李瓶儿。对拥有完整家庭的幻想再次如当头棒喝使她陷入了情感的低谷,就在这时,她遇到了体贴温顺的医生蒋竹山,认为他是一个顾家的好男人。然而,在婚后的生活中,瓶儿发现蒋竹山并不能满足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正常生理需求。因为女性对于她自身在家庭的角色和担当这个角色所应享有的权力有着自觉的渴求,这种渴求从她们的内心深处喷发出来,已经不仅仅满足于简单的、形式上的所谓“妻子”,她们的要求不仅要有健康的家庭而且还要有健康的伴侣来共同实现和维护家庭的美好状态,实现人的心理和生理的和谐状态。因此,蒋竹山的入赘再一次将李瓶儿这种想要争取家庭之权的梦想打破。直到她再次回到西门庆为她构造的她梦寐以求的家庭乐园时,她拥有了她个人世界里的丈夫和孩子,可以说到此时,她先前的自作主张还有为自己女性权力扑前挡后的努力都有所回报。但是,她的致命弱点就在于她太依附于男人,在男人身上有着太多的粘性,所以当她身体不适,不宜行房的特殊时期,却没有义正词严地拒绝西门庆愚昧而又无理的行为,最终导致了死亡。对于李瓶儿的死,正是由于她过分地沉迷于对既得的家庭之权的欢乐之中,过度地放纵自己任男人予取予求,所以才会死在那痛苦不堪的病魔之上,她自己成为谋杀自己的刽子手,就像她的孩子官哥儿的夭折和早亡一样,李瓶儿是一个典型的争夺女权的失败者,也证实了过度的依从男人必然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女权的解放和独立,最终会以流产而告终。
作者对春梅这个人物的情节安排可以说是带有一定的复杂情感因素在内的。从她的一生行迹来看,是一个不容易说得清、道得明的人物,其性格有着较为突出的多面化和多义性。她在西门庆家本来是和兰香、迎春等一样等级的乐女,但是她心高志傲,不与私童苟混,不屈服于自己是女仆的命运,在勾心斗角的生活圈子里,清醒独立,力争跻身于妾的地位,处处显示出自抬身价。和男人之间总是保持着特定的距离,对于乐师李铭的轻佻她毫不留情地对其斥责。在她的情感世界里,似乎没有过让她爱的死去活来的男人,她当女佣的时候,也有过被雪娥用刀背打的经历,但是由于她很清楚自己的级别命运,所以她和自己的主子金莲沆瀣一气,处处力挺金莲,以期在她身上实现自己的女性特权。当这一梦想成为泡影之后,作者安排春梅的主场是在西门一家风流云散后,她的命运才有所改变,她有幸被周守备看上,而且又给守备生了一个孩子,一跃成为名门正室,成为准守备夫人,她曾经所梦想的地位、名分、权力(所谓的居于正室和社会声誉)都有所实现,可以说此时的春梅达到了她女权权利的巅峰时刻,因为她已经完全可以干涉家里对一个女佣(雪娥)的去留权力,她也可以直接干涉公堂——让守备放了被行刑的陈经济。从这些权力的实现可以看出,春梅已经具有一定程度的在社会上的发言权和行使权了,正因为她不似金莲和瓶儿那样对男人依附的如胶似漆、如火如荼,所以她才有了更多女性独立的意识,有更少的对男人依附的粘性。她很会使用自己所享有的权利,尽管春梅实现她的社会之权有一定的偶然性,但作者这样的设计正是要表达他对于女性权力实现途径的探讨——即一定要有完全独立的人格和感情上的捍卫才有可能实现。但是,作者最终却让这个女权的实现者也死在纵欲之上。
很多观点认为庞春梅是潘金莲的影子,秋水堂说 “潘金莲和西门庆是一个硬币的两个反面”。而事实上,金莲才是春梅的倒影,真正能在人性的各个层面和西门庆抗衡的是春梅,为什么这么讲呢?我们从这两个女子和西门庆人性中所体现的种种可以做一个比较:首先从西门庆人生哲学中所追逐的名利来看可以和他匹敌的只有春梅,金莲虽然有对女性权力的自觉追求,但是她却过渡地沉迷于对欲的享乐之中,而且她的目的也仅仅只是为了满足一己之欲,是为了实现一个自然人的原生态的欲求;而春梅的出发点更多地是除了性欲之外的作为一个社会人的对人性的全方位的索求,她要求摆脱以前的卑躬屈膝的命运,所以在得势之后可以颐指气使,这一点和西门庆是一致的,他对权势、地位的欲望也是很强大的。第二点,人们普遍认为在对性欲的强弱上,众多女性中可以和西门庆较之高下的惟有潘金莲一人,事实上,在春梅实现了她的女性权力之后,她对欲望的渴望也在增大乃至最后的恶性膨胀,她不仅私会旧情人,而且还和守备的“儿子”周义乱伦,最后终于死在了周义的身上。正是权力的拥有使她对欲望的施展有了强劲的后台支持,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和男子交合,最终在欲望的无法自拔中,在权力的鬼使神差下,沦为二者的奴隶,惨死在这权力和欲望的交接口。这一点和西门庆死在潘金莲的身上的情形两相对照,作者让春梅在风华正茂的时候死去,这显然是因为作者想要暗示我们,即使再给春梅多苟活几日,多安排几个她可以为所欲为地去追逐满足性欲的男性对象,就像西门庆,一生都在马不停蹄地渔猎物色他的女性对象那样,其结果都是一样的。两个权力巅峰状态之下的人,不管是男人或是女人,最后都死于欲望之下。作者这样的有意构思所要阐明的就是人性的弱点——欲望本是人之本需,权力本是人之所求,但是对权力的过度追求乃至对欲望的过分放纵是人之所亡的根本:权力愈大,欲望愈盛,无度的欲望追求乃是致人于死地的最后通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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