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艳苓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在张炜的小说中,奔跑、漂泊和流浪始终是不可缺少的要素。从他八十年代的《远行之嘱》中的“我”开始背起了远行的行囊以后,似乎就再也没有放下过,他的小说中的主人公,出于各种原因,常常处于离开、漂泊、奔走、远行和流浪的状态中,即使停下来也只是中间的休整,最终难免在各种压力下继续踏上流浪的征途。这种流浪情结从其早期作品到近作 《你在高原》,一直贯穿其小说创作的始终,给作品造成了一种“永远在路上”的感觉。这些作品中的流浪叙事,一方面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与意境的建构,另一方面展现了促使流浪叙事生发的穷困窘迫和精神困境,体现了作者所赋予文本的现实审视和精神追寻主题。
流浪首先始于奔跑和离开。张炜小说中到处存在着流浪奔跑的意象,不仅鼹鼠、狗、大红马等动物善于奔跑,小说中的人物也都善于奔跑和行走,他们都有着一条善于奔跑的长腿,如宝驹赶鹦、长腿欢业、闹闹、肖潇、廖麦等。不仅如此,“奔跑”在张炜小说中已经成为了人物的内心冲动,似乎只有在不停地奔跑行走中,生命的意义才能得以生发出来:《护秋之夜》里大贞子和护秋的年轻人们也在夜晚的奔跑中释放生命的活力;《九月寓言》中的肥和赶鹦们一夜一夜奔跑,露筋和闪婆在田野流浪,欢业最后也离开村子和心爱的姑娘在野地里流浪、漂泊;《丑行或浪漫》中刘蜜蜡一直处于逃离寻找老师雷丁的旅途中,被称为“奔跑的女神”。
在具备了善于奔跑的条件和渴望奔跑的流浪气质之后,张炜小说中的人物便离开家或故园,奔上流浪的征途。我们纵观张炜的创作历程,会发现其故事的叙述多是从离开家乡或故园(无论被迫或主动)开始,在人物流浪的过程中展开故事的发展和回顾,从而在时间的意义上构成一幅流浪旅途上的全景图,如《丑行或浪漫》展现的就是在蜜蜡的逃亡寻师之旅,而《柏慧》、《远河远山》、《刺猬歌》、《曙光与暮色》、《橡树路》也都是围绕宁伽、恺明和廖麦、李擎等在流浪路途上的现实遭遇和精神寻求展开。流浪在文本中就构成了一条植物的枝蔓,流浪路途上发生或回顾的故事便串联成枝蔓上的叶子,均匀地散布在整个叙事脉络中。
张炜在流浪叙事的书写中刻画了众多独特的流浪者。在张炜的小说中,流浪者可以分为两种:为了生存而离乡的流浪汉和精神寻求上的流浪者。前者是指人们出于生存本能的需要,离开故土家园,借以逃避现实的苦难或压迫,从而踏上流浪之路,如《九月寓言》里被称为“艇鲅”的企图寻一处生存家园的外乡流浪人、每年九月的流浪人群、千里寻鏊的金祥、独眼老头、加友、城里的打工流浪者,还有不为社会所容或在恶势力压迫下被迫逃离的流浪者,如露筋和闪婆、欢业、李芒和小织、刘蜜蜡、少年时的恺明、廖麦和宁伽、曲涴等。在生存流浪中,流浪的发生往往是被动的,由于物质匮乏、生活窘迫、不为社会所容、逃避恶势力的残害等原因,流浪者们在现实的困境中难以自拔,只能将希望的目光投向远方,希望可以在流浪的过程中摆脱现实穷困窘迫的境遇,寻找更美好的生活。换言之,生存流浪的流浪者们是被迫离开自己的故土家园走上流浪之路的。
而精神流浪与生存流浪不同,虽然在精神流浪的过程中,难免要存在穷愁困顿、生存艰难等与生存流浪相似的困窘凄苦状态,但流浪的生发原因不同。精神流浪者们之所以离开家和故园,就是对现实社会精神困境的反叛,源于心中奔跑和流浪的冲动,是内心挣扎和心灵焦虑的结果,其最终目的是对其精神家园和灵魂皈依的追寻求索。《古船》中的隋不召年轻时就随船出海流浪,归来后仍对挖出的古船充满向往,这其中饱含着其对流浪漂泊生活的期望。《家族》中宁吉抛弃家族,成为一个浪漫的骑士。《橡树路》中庄周因自己的告密而害死好友,在忏悔和愧疚之下放逐自我而成为流浪者。精神流浪是流浪者们的主动选择,来借以逃避现实的困境,遵循自己心灵的渴望而进行的精神游荡。
值得注意的是,张炜小说中被迫离家的生存流浪者们在获得了生活的安定后仍不安于现实,在精神世界的迷惘和困惑中,常常又开始主动的自我放逐似的精神流浪之旅,这在张炜多部小说中有所展现。《柏慧》中“我”去农场对老教授旧事的探寻,《远河远山》中恺明安居城市后的回乡之旅,《曙光与暮色》中宁伽离开安定的生活和工作环境的流浪旅行,《橡树路》李擎、阳子和余泽的山地之行,都在获得了安逸,甚至是幸福的家庭和生活后却仍背起行囊,走向流浪之路。这些精神流浪者们所追求的已经不再是物质生存或逃离苦难本身,而是在精神上对现实环境的逃离和对生命自由的追寻。
张炜小说的流浪叙事有一个统一的架构:“流浪——归乡——再流浪”。在生存流浪的叙述中,流浪者总是因某种现实原因离开居留地,开始一路漫游流浪,找到某种现实目的地或精神家园后开始停留栖居,然而最终家园破灭又踏上流浪之途。与生存流浪相似却不同的是,精神流浪者们在经过漫长的流浪终于找到安居的家庭时,却跟随内心的呼唤厌弃安定而选择再度流浪。一段征途之后,看遍了外面世界的美好与丑恶,发现在流浪的远方仍然找不到自己精神的家园来寄托飘荡的灵魂,只得回到现实的家。在张炜小说 “流浪——归乡——再流浪”的叙事架构中,从不断追寻精神家园,到精神家园神话的破灭以及心灵的无所归依,隐含了其现实审视和精神追寻意义。
张炜是一位浪漫主义和现实关怀兼备的作家,被评论界称为“道德理想主义者”。他在创作中注重对社会现实和人生苦难的思考,其作品中众多的流浪叙事虽然是其浪漫主义理想的表现,却有着审视现实的反思和批判意义。首先从离家流浪来看,“流浪是因为对现实状况的不满,而产生‘逃亡冲动’,企图去寻觅美好的世界”①,流浪者们之所以离家流浪总是缘于对现实困境的逃避。这种现实困境一方面是为现实社会所不容的现实苦难,如老得、蜜蜡、恺明、曲涴、廖麦等的被逼出走,迫使他们流浪的社会现实成为作者批判的对象,在饱含同情的笔墨中表现出的是作者对黑恶势力的愤怒;另一种现实困境是精神流浪者们在城市安定的寓居生活中所面临的喧嚣浮躁和俗恶争斗的精神困境,如宁伽、李擎、阳子、庄周自我选择的弃家流浪,这些人之所以流浪是出于对城市喧嚣的逃避,他们无法忍受斗眼小焕、乌头、李贵字、陆阿果、霍闻海们的浅薄俗恶,流浪是他们在浮华空虚的城市里或空虚焦虑的困境中寻找精神家园的尝试。
然而流浪的旅途并非一帆风顺,在流浪的旅途中,流浪者们除了从善良的乡村人那里获得温情的关怀外,遭遇更多的还是充满悲情的苦难:流浪汉群体恶劣的生存条件、恶势力的追逐、新型的集团实力和乡村恶霸的欺侮、山村的贫穷与闭塞、田园的被毁弃和现代文明对平原的侵袭…… 《九月寓言》的小村人从山地到平原,结束了自己的流浪建村安居,结果周围煤矿的过度开发毁了“艇鲅”的小村,村人被迫弃村流亡;《刺猬歌》和《你在高原》中的廖麦、宁伽在流浪中找到心灵的栖居地——葡萄园,可葡萄园最终仍是在现代工业文明的毒害下被毁。当葡萄园、沙堡岛遭逢大盖帽、矿业集团、大烟囱的斗争抢夺时,流浪者所寻找的诗意田园已经不复存在。当目睹了山村的闭塞与苦难,加友、冉冉、鼓额、香子和小茴母女的悲剧和苦难,亲历了周子、采石场监工、村头老荒、三毒腿的阴险凶恶,才知道乡村和大山的淳朴和宁静,也知道了人性的堕落,宁伽、庄周们所追寻的精神家园也在丑陋的现实中被毁坏,最终成为梦幻中的“乌托邦”。城市固然很丑陋,乡村也有着自己的苦难,流浪者们在城市和乡村所见证的,正是人类社会现实的深重痛苦与无奈。张炜将对苦难的悲悯和对现实的批判融入小说的流浪叙事中,使作品在浪漫主义的光环之下,有了一种道德理想主义者悲天悯人的厚重。
张炜小说流浪叙事另一个层面的向度是“追寻”。“‘寻找’是流浪的主要内容,也是流浪的根源”②,张炜小说中的流浪者们都处于一种寻找、追寻的状态中。为了生存的流浪者寻找生活需要的土地和物质,“艇鲅”村人从山地到平原寻找吃物和宜居地,李芒和小织寻找能容下他们生存的地方,金祥寻找代表美好吃物的金鏊,独眼老人寻找负心嫚儿,蜜蜡寻找老师雷丁,曲涴则是希望逃亡出去看望妻子。而精神的流浪者们在心灵自身的冲动和渴望下逃离令人厌弃的喧嚣浮华的城市和凝滞、僵死的环境,去寻求精神的家园。恺明、宁伽、庄周、李擎等知识分子都放弃了优裕的生活进入流浪者的生涯,他们“寻找理想和爱情、正义与善良、理性的深度和生活的真理、健康的生命方式与人性的光辉等”③,在流浪的路途上进行着精神的追寻。
在流浪的追寻之路上,为了生存的流浪者大多能在历尽艰辛之后找到自己所寻找的价值目标,得以在现实社会中生存。精神的流浪者却常常在抱着美好理想追寻的流浪路途中,赫然发现自己所追求的充满真善美的精神家园早已被破坏殆尽:田园被现代文明所毁灭,乡村的真善美也被黑恶势力破坏,城市的喧嚣与浮华业已渗入乡村,冲击着最后的道德底线。此时的流浪者向前走是被彻底污毁的精神家园,往回看是世俗的喧嚣和精神的束缚,两者均不是他们所追寻的,他们在追寻的流浪之路上,找不到精神归依之所,陷入了迷茫、困惑、失落的精神困顿。张炜通过流浪叙事的苦难表达了自己想要寻找到安定和快乐的家园的心愿:“我拒绝这种无根无定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真实和落定”④;但在实际的流浪追寻之路上又陷入了追寻不得和无家可归的困顿和不安中,只能带着失落和迷惘再度追寻,成为流浪之路上孤独的游荡者。
然而此时流浪本身所追寻的价值目标已经不再重要,他们的流浪和追寻行为最终被归结为流浪本身、追寻本身,成为一种永远追寻、永远在路上的进行时状态。对于这些流浪者来说,流浪已经成为一种信仰习惯,正如张炜自己所说:“我觉得我踏上了一条奇怪的道路。这条路没有尽头。当明白了是这样的时候,我回头看着一串脚印,心中怅然。我发现自己一直在寻找和解释同一种东西,同一个问题——永远也寻找不到,永远也解释不清,但偏要把这一切继续下去。”⑤在这种意义上,张炜小说中的流浪者便具有了西西弗斯般永不停歇的荒谬而执着的勇气,明明知道前方可能什么都没有,但仍然坚持着追寻的流浪。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不断流浪追寻的冲动与追寻而不可得的现实便构成了一个往复的循环,丰富了张炜小说流浪叙事的意蕴。
流浪叙事在张炜小说中频繁出现,不仅作为推动小说故事发展的线索促进整体叙事的建构,而且其蕴含的对现实的道德审视和精神追寻更是小说的基本价值。流浪叙事对于张炜小说创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们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探究流浪叙事在张炜小说创作中的形成动因。
第一,流浪叙事与作家自身的因素有关。流浪叙事在张炜小说中频繁出现并具有重要地位,是张炜自身人生经历和情感状态在作品中的投射。在张炜的写作过程中,都有着行走和流浪的影子,早在1980年,张炜为了《古船》的写作就曾不断行走做社会性的调查和走访,而《你在高原》本身就是一部“行走之书”——作者的写作状态是在不停地行走和跋涉,并在考察的过程中伴随着阅读、记录和写作,“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是在行走中完成的”⑥。而张炜在小说创作中化入自身流浪的影子,不仅合情合理,而且更容易表达出自己寄寓在作品中的情感价值观,并传达出最真实的生存体验。
第二,张炜小说流浪叙事的书写与文学中的流浪母题有关。流浪向来是文学书写中的传统母题,从西方的奥德修斯、堂吉诃德,到中国近现代的 《老残游记》、鲁迅等作家的乡土小说、《南行记》、《家》、《原野》、《围城》 以及东北作家创作的流亡文学,再到新时期以来的张承志、王朔、三毛和身居海外的白先勇、於梨花等作家的创作,无不涉及“流浪——归乡”的文学母题。“流浪是人类史前的一种深刻记忆,一种固有的本能,一种培养已久的欲望”,人类的历史就是迁徙的历史,迁徙已经成为一种文化记忆,因此,即使在有了“家”的依托之后,人类“在害怕流浪与距离的同时,却又压抑不住地产生着喜欢流浪与距离的冲动”。⑦由此,流浪成为人类尤其是知识分子的一种不舍情结,文学作品中也产生了众多的流浪叙事,张炜在小说中塑造的那些不断追寻的流浪者,显然是在这种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下产生的具有重要意义的形象。
第三,张炜流浪叙事与社会时代环境有关。张炜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进行文学创作,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是中国社会急剧变革的时代,不仅带来政治经济上的转变,“社会变革和文化交融也造成价值标准失范和社会心理失衡。新的行为方式和道德观念尚未确立,行为的茫然无措、心态的无所凭依,这一切都反映在各种社会文化现象中”⑧,在新的文化价值标准确立之前,包括作家在内的知识分子由于自我认同感的消失,处于新旧难以和谐的焦虑状态,因此,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由文化的衰竭与断裂所生成的无根感”,转而生成作家创作中的流浪情结⑨。而张炜的小说的流浪叙事也正是如此,张炜作为道德理想的坚守者,在社会文化断裂、混乱的时代,试图寻找世界的真善美等人类精神意义上的家园,因此一直在精神寻找的流浪途中。其在作品中的表现则是精神流浪者们因为厌弃世俗禁锢的城市而选择流浪,想去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而最终仍然是理想破灭、无家可归,只能在流浪中继续追寻。
张炜在小说中借助流浪追寻的叙事模式,不仅建构了整部作品的框架,而且表现了其一直坚持的道德理想主义对现实的审视和批判,并通过对理想家园的不断追寻使小说具有了寻找、追求的深层内蕴。流浪既是张炜所要摆脱的“不安定”的状态,又是他不断坚持、不断追寻和寻找的自由渴望。不断追寻理想家园,得到的却是无可归依的失落和迷惘,在这种矛盾的状态中,张炜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故事,还有对现实社会和人类存在意义的思考和追问。当然,张炜小说中频繁出现的流浪叙事也造成了文本的繁复与疲乏,同时在流浪中追寻却不可得的精神困境的循环也造成了意义的重复,这也许是张炜在以后的创作中需要认真思考的地方。
注释:
①⑦⑨曹文轩,《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2002年版,分别引自第187页,第208—209页,第188页。
②王卫平、徐立平,《困顿行者与不安定的灵魂——新文学中知识分子的流浪漂泊》,《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
③张业松、张炜论,《论硬汉及其遭遇》,《文艺争鸣》,1993年第2期。
④张炜,《融入野地》,见于《绿色的遥思》,文汇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
⑤张炜,《一辈子的寻找》,见于《批评与灵性》,文汇出版社2005年版,第53页。
⑥张炜、孙竞,《迎着北风赶路——张炜与〈你在高原〉》,《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
⑧陈力君,《代言与立言——新时期文学启蒙话语的嬗变》,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