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学派的“人学”启蒙思想探讨

2014-04-09 04:25
社科纵横 2014年9期
关键词:王艮李贽人学

尹 强

(上海理工大学基础学院 上海 200093)

宋代以二程、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们在儒、佛、道融合的基础上,改造儒家思想形成新儒学——理学。程朱理学认为人性恶的根源在于人欲,因此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主张,由此把作为社会个体的“人”的价值抹杀,而使封建道德伦常、等级秩序上升到“理(道)”的高度,作为社会个体的人的存在只是证明封建专制政权的合法性、现实制度的正当性。而明代王阳明继承并发展陆九渊的主观唯心论,提出“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由此把“人心”提高到“天地鬼神的主宰”地位。王阳明的出发点也是为了维护摇摇欲坠的封建专制统治,但却因此使“人”的个体存在价值逐渐走进现实的视野。泰州学派王艮及其后继者们进一步发展了阳明心学思想,开创了具有启蒙意义的“人学”。

一、“圣人与凡人一”的平等观

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以前所未有的“狂者”精神,将个体独立存在的价值张扬于世人面前。他宣称:“身也者,天地万物之本也;天地万物,末也。”[1]下同不仅如此,王艮还强调个体存在的优先性,说“圣人以道济天下,是至尊者道也;人能弘道,是至尊者身也。道尊则身尊,身尊则道尊。……以天地万物依于身,不以身依于天地万物。”在他看来,个体的感性生命存在优先于家国天下,甚而居于天地本原的地位。而且人们的社会生活、伦常日用……一切都当以此为归依:“故出处进退,辞受取与,一切应用,失身失道,皆谓不知本,而欲求末治者,未之有也。其于天下国家何哉!”无此个人之身作为根本,结果是“不知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国家哉?”其后,泰州高足李贽承继开山祖师的这种“以身为本”、尊重自我的思想和精神,从“天下无一人不生知,无一物不生知”[2]的天赋平等权的角度进一步提出:“圣人所能者,夫妇之不肖可以与能,勿下视世间之夫妇为也。……夫妇所不能者,则虽圣人亦必不能,勿高视一切圣人为也。”如是,“圣人”能做的事情,“凡人”也可以做到;而“凡人”能做到的,“圣人”却不一定可以做到。因此,李贽认为,人们没有必要“高视圣人之为”,进而他提出“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3]由是圣凡无别,天子、侯王、庶人之间也就无高低等级可言,“庶人非下,侯王非高”[4]的结论自然生成。据此,李贽反对下对上、臣对君的绝对服从:“夫暴虐之君,淫刑以逞,谏又乌能入也!早知其不可谏,即引身而退者,上也;不可谏而必谏,谏而不听乃去者,次也。若夫不听复谏,谏而以死,痴也。”[5]与此同时,李贽也尖锐地批驳了封建社会里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观点,并针锋相对地提出相反的主张。例如历史上对于武则天的评论历来贬过于褒,但李贽认为武则天是一个聪明的君主,“胜高宗十倍,中宗万倍”[6]。又如对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一事,道学家们向来斥之为“淫乱”、“大逆不道”,李贽则称赞她是善择佳偶。对有人认为女子见识短,不堪学道,李贽也有不同看法:“余窃谓欲论见之长短者当如此,不可止以妇人之见为见短也。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2]女子在才智上与男子并没有天赋的差别,原因在于“妇人不出阃域”与外界接触不广,若据此以为女子识见不如男子实乃是不经之谈!在经过了久远的历史烟尘掩盖之后,泰州学派诸贤鲜明而大胆地将人们关注和沉思的视野从外在的“权威”、“天理”、“道”引向了人自身,并揭示和指向人人平等的社会真实欲求,所产生的影响当是空前而广泛的。

二、从“人欲不能无”到“顺欲”的人欲观

王艮提出“百姓日用即道”,认为“愚夫愚妇与知能行,便是道”并宣称:“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1]下同进而,王艮指出:“人有困于贫而冻馁其身者,则亦失其本而非学也。”即人的感性生存需要是“本”,是第一位的。王艮之后,泰州学派的门人弟子发展了他的这一的思想。王栋直接提出“人欲不能无”的论点,说“孟子言养心莫善于寡欲,荀子却言养心莫善于诚,非但不识诚,亦不识养字之意。人心一觉便是真体。不善养之则有牯亡之害。故于耳目口鼻四肢之欲,人所必不能无者。”“察私防欲,圣门从来无此教法。”[1]颜钧认为,“人欲”是人的自然本能,是人的天性,不应该约束限制:“心所欲也,性也。”[7]“异端”李贽更将“人欲”上升至“人伦物理”的高度,认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饭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2]李贽宣称,私心人欲虽圣人不免,即使是孔子这样的圣人,“尚无司寇之任,相事之摄,必不能一日安其身于鲁也决矣。此自然之理。”[6]在肯定“人欲”合理性的基础上,李贽提出了“顺欲”的主张。在《答耿中丞》中,他说:“寒能折胶,而不能折朝市之人;热能伏金,而不能伏竞奔之子。何也?富贵利达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其势然也。是故圣人顺之,顺之则安之矣。是故贪财者与之以禄,趋势者与之以爵,强有力者与之以权,……”[2]他认为强行禁欲“逆天道之常”,不如让人们“各遂其生,各获其所愿有。”袁宏道公开宣称追求人生“五大快活”[8]。而在人的个体欲望与社会规则协调的问题上,泰州学派极力强调教育的礼乐教化功能。王艮认为教育可以提高人的素质,使人的行为能够做到适中:“故《通书》曰:‘曷为天下善?曰师。师者,立乎中,善乎同类者也。’故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矣。”[1]“有志之士,何代无之,若非明师良友鼓舞于前,诱掖奖劝,抑其过,引其不及,以至于中,其不至于半途而废,行不著、习不察,流于异端枝叶者鲜矣。”正因为他有这样的认识,所以才慨然以师道自任,积极讲学,欲为“一国之师,天下之师”。此后,泰州派弟子无不以此为己任,积极倡学,到处进行会讲活动,期望挽救“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晚明社会。然而,传统禁欲主义的樊篱被冲垮之后,终究需要有个疏泄的过程。加之置身于“纣之乱世”,“望道而未之见”的封建专制制度统治之下,因而他们的努力根本不可能改变晚明的颓风与败亡。

三、“人人君子,比屋可封”的社会理想观

王道社会是王艮及泰州后学的社会理想,也是泰州学派立派的终极指向。在王艮晚年所作的《王道论》一文里,他具体地描述了这样的理想社会:“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尧舜在位,比屋可封;周公辅政,刑措不用,……上下皆趋于德行,躬行实践于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之间,不复营心于功名富贵之末,而功名富贵自在其中矣……”在这样的社会中,“君为尧舜之君”、“民为尧舜之民”,人人都是善良君子,家家都富足安乐,所谓“人人君子,比屋可封”。王艮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有点类似《礼记》中的“大同”社会。这里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远古之时人们提出的一个美好社会理想,直到封建制度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明清之际,仍然只是存在于人们头脑中的美妙构想?这是一个无可解脱的历史悖论:先秦思想家们竭力想将天下的统治者塑造成一个道德君子,秉持公心,为黎民百姓谋福利,实现天下大同。而现实的情况却是专制统治阶级可以为所欲为,超越甚至凌驾于一切社会规范之上,乃至于所有律法任凭统治者的意志而行。显然,封建统治者是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无穷欲望与无上特权来顺应世俗社会的要求,因此“大同”的社会理想在当今社会是不可能实现的。正如王艮在《王道论》中所述:“今天下田制不定,欲民之不为非,不可得也。”其时百姓,如缸中之鳝“覆压缠绕,奄奄然若死之状”。不过,相对于以往诸贤的空洞说教,以古自慰,王艮则秉承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努力践行了他的社会理想。王艮借助《易经》“乾”卦中“九二”、“九五”二爻表达了这样的信念:“‘飞龙在天’,上治也,生人治于上也;‘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圣人治于下也。惟此二爻,皆谓之‘大人’,故‘在下必治,在上必治’。”既然“飞龙在天”“致君尧舜上”,从而达至“人人君子,比屋可封”的“上治”之法不可行,那就“见龙在田”,学孔子周流天下,教化万民。尽管遭受种种怀疑、责难,但王艮对理想社会的追求未尝一日而息,“‘人人君子,比屋可封’,……此余之志也。”另据《年谱》“五十四岁”条记载云:“既先生如金陵,偕燧数十辈。会龙溪邸舍,因论羲皇、三代、五伯事,同游未有以对。复游灵谷寺,与同游列坐寺门歌咏。先生曰:‘此羲皇景象也。’已而,龙溪至,同游序立候迎。先生曰:‘此三代景象也。’已而,隶卒较骑价争扰寺门外。先生曰:‘此非五伯景象乎?’”如果王艮心目中没有一种孜孜以求的理想社会模式,就不会触景生情,发此感慨。此后,泰州学派的弟子们秉承先师遗志,继续践行着“人人君子,比屋可封”的社会理想。颜钧在家乡江西吉安招集亲属、家族及乡闾间700多人倡建“萃和会”,宣扬“讲耕读正好做人,讲做人先要孝悌,讲起俗急修诱善急回良知,如童时念父母,常得欢心。……勤勤恳恳,不厌不倦,不私货以裕己,不怀蓄而薄养。”[7]何心隐以自己的家族为对象,进行了类似于空想社会主义者欧文的社会试验。在嘉靖三十二年至嘉靖三十八年的七年间,他“捐千金,购义田,储公禀”,创办了“聚合堂”,并倡明其旨曰:“谓大学先齐家,乃构聚合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行之有成。”[9]

尽管泰州学派诸贤最终没有能够实现他们“人人君子,比屋可封”的社会理想,尽管他们的实践在当时仅如同暗夜里的萤火微光,但它毕竟发出了光亮,给后来者以希望、以启迪。

[1]陈祝生等编.王心斋全集[M].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

[2]李贽.焚书续焚书[M].中华书局,1974.

[3]张建业.李贽文集[M].社会科学文献社出版社,2000.

[4]李贽.李氏丛书[M].中华书局,1975.

[5]李贽.初谭集[M].中华书局,2009.

[6]李贽.藏书[M].中华书局,1959版。

[7]颜钧(黄宣民点校)颜钧集[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8]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9]梁汝元(容肇祖整理).何心隐集[M].中华书局,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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