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乃嘉
(西安外国语大学艺术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8)
史蒂芬·桑德海姆于1957年正式进入音乐剧创作领域,至今为止他共创作了二十余部音乐剧作品,其《伙伴》、《富丽秀》、《小夜曲》等作品让其赢得业界和观众的赞誉,他也因为《伙伴》这部作品成为了美国家喻户晓的音乐剧编剧及作曲,业界将他称为“不为商业妥协的创作者”[1](P11-12)
目前国内学者对于史蒂芬·桑德海姆的研究多在“概念音乐剧”的范畴下对其作品进行探究分析即:“音乐、舞蹈及演出形式全部服从于作品的概念——这种概念进入音乐剧的方式应当是戏剧性和表现性的”[2](P73-74)。运用概念音乐剧相关理论解读史蒂芬·桑德海姆音乐剧对于国人了解这位作家和其作品有很大帮助。然而,这种解读也有一定局限性,主要表现在用相对陌生的音乐剧理论分析音乐剧,人为的割裂了音乐剧这一戏剧形式与其他戏剧表现形式的联系。从古希腊悲剧开始,戏剧在其几千年的发展中演变出了若干个流派和分支,而音乐剧作为1922年以后美国现代戏剧的一个分支,则有着诸多美国戏剧的特征和属性,并不可避免地受到美国表现主义戏剧这一流派的影响。研究音乐剧作家及作品的流派属性,对于从本质上理解作者创作技法和特征有着积极意义。
对音乐剧中的表现主义解读并不是空穴来风。表现主义之于美国戏剧,始终就是一个剪不断的脉络,从1922年尤金·奥尼尔的《毛猿》问世开始,这一戏剧流派开始在美国本土扎根。我们很难将音乐剧用戏剧流派的分类法归入某个流派,甚至是分支。作为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商业戏剧,在其百年发展历程中,音乐剧有着广泛吸收其他戏剧流派创作手段和技法的特点,而作为美国戏剧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可以看到初期表现主义露出的端倪:《奥克拉荷马》中以将展现主人公恐惧心里的“梦幻芭蕾”场面,《酒店》中将女主人公自杀前的矛盾心里外化为一场“酒店”幻觉的手法等。而到了70年代,伴随着美国人在社会变革下巨大的心里变化,音乐剧也开始越来越将关注的重心转移到变革社会下人的灵魂世界中,表现主义的诸多技法与音乐剧更为紧密的结合起来,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桑德海姆的一系列作品。
史蒂芬·桑德海姆音乐剧中的表现主义体现在三个方面,以内心活动为线索的剧情呈现,内心活动的戏剧化以及类型化的人物设置。让我们逐一进行分析:
线索化指以内心活动为线索的剧情推进方式,以《伙伴》为例,整部剧没有完整故事发展所必须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取而代之的是以主人公内心变化为线索串联起来的几段小故事。
桑德海姆在其采访录《桑德海姆面面观》中曾这样解释过:“《伙伴》中发生的一切完全可以存在于主人公罗伯特在生日当晚回到家后直到晚宴前这个时间段的意念之中”。[3](P13)看似六个没有关联的婚姻故事,以罗伯特对婚姻逐步认识这条心里主线而被串联起来。我们用下面这幅曲线图,可以比较直观的表现出人物的心理脉络:
图1 罗伯特心里曲线图
从曲线图中我们可以看到主人公罗伯特内心的变化过程,从内心的孤独到强烈的迸发再回到最终的冷静,在每两对夫妇故事的作用下,其内心对于婚姻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剧情的发展围绕着罗伯特内心变化而不断展开。罗伯特内心曲线的三个关键点:“为你等待”、“嫁给我一下”、“生活的意义”是主人公内心产生剧烈触动后所产生的三次变化,每一个变化点即是剧情转折点,同时又为下一个更大的变化提供了线索和依据,从内心的孤独到决定为一个人等待,到冲动的渴望结婚的对象,再到领悟生活的真谛,再回到冷静的思考,剧情的变化完全围绕着罗伯特内心变化呈现出来。
史蒂芬·桑德海姆剧作中内心活动的戏剧化体现两个方面:展现内心的音乐动机以及内心独白式唱段的运用。
音乐动机是音乐中最小单位,当音乐动机出现在音乐戏剧作品中,其作用在于展现某一特定人物或情境,这种音乐动机被称为“主导动机”。不同于以往以推进剧情为目的的主导动机,桑德海姆运用大量展现人物内心活动变化的主导动机。
《伙伴》中主人公罗伯特内心每一次被触动前都会有一个从高向低的小三度音程的跳进加八个二度音程的模进,这段主导动机在听觉效果上如同心里被触动后“咯噔”作响,而后又犯起嘀咕的变化过程。在罗伯特每一次内心巨变前,这组音乐动机由两小节开始演变,在不同调性上由低到高反复的模进发展,伴随着伙伴们呼喊他的名字,罗伯特的内心暗潮汹涌的变化过程被外化出来。史蒂芬·桑德海姆有意把这种心里变化用主导动机的不断模进来表现,强调了主人公认识事物过程的不易以及心里探究过程的延续。在这里要说明的是,以心理为表现对象的音乐动机,在桑德海姆之前的音乐剧中并不多见,在他的代表作《伙伴》中,这样的音乐动机共出现了六次,这也把音乐动机表现心理变化的手段运用到了极致。
大量运用内心独白是表现主义戏剧重要创作手段,如表现主义戏剧的代表作《琼斯皇》有长达六场的内心独白,用于表现琼斯王从自信、惊恐到绝望、悔恨的心路历程。而音乐剧中的内心独白是以歌唱形式体现的,我们可以称之为内心独白式唱段。
相比与之前的音乐剧,桑德海姆的剧作中大量运用内心独白唱段表现人物的心里,如《伙伴》中表现对婚姻的迷茫心里的唱段《为你等待》、《嫁给我一下》,《斯维尼·陶德》中表现主人公复仇心理的《friends》、《暧昧的杀机》,《顿悟》以及《拜访森林》中《我渴望》等。这些独白式的唱段都出现在人物心里每一次重大变化的时刻并起到将人物内心外化的作用。以《斯维尼·陶德》中的独白唱段《friends》其歌词为例:我的朋友,看看它怎样发光/这耀眼的光,怎样露出笑颜/我忠实的朋友/跟我说话,朋友/在我耳边诉说,我一直在倾听/我懂,我懂/这些年你被锁起来就像我一样/现在我回家了,发现你一直在等我/回家了,我们分不开了/……陶德所唱的“朋友”是一把闪着寒光的理发刀,当陶德在举起它的那一刻,在他潜意识里沉睡了多年的复仇之心开始被唤醒,在对理发刀的一声声低诉中,理发刀仿佛对他发出了呼唤,让他不要忘了当年的夺妻之恨,《friends》这个唱段所表现的正是陶德潜意识被唤醒的过程。相比表现主戏剧中多用内心独白来层层挖掘人物潜意识的手段,“独白式唱段”在音乐剧中起到了相同的作用。
德国表现主义作家托勒曾表示:“在表现主义戏剧中,人物不是无关大局的个人而是去掉个人表面特征,经过综合,适用于许多人的一个类型的人物”[4](P112)托勒的主张表达出表现主义戏剧作家对人物刻画的普遍观点,区别于以往音乐剧用大量唱段、舞蹈表现一个人的个性特征,史蒂芬·桑德海姆注重刻画“一类人”的共性,用独白、唱段等表达其共有的生活态度以及深藏的灵魂特征。
以《伙伴们》为例,集中反映这种类型化主张的是主人公罗伯特以及四组类型化家庭的设定。比如主人公罗伯特,作者着重展示其作为标准中产阶级的共性:三十五岁、事业有成、收入稳定、单身、有自己的交际圈等,在60年代的纽约,像罗伯特这样的成功未婚人士占有相当大的比重,他们年轻时为追逐梦想涌入大城市并最终定居,他们即是城市的中坚力量又同时成了生活的奴隶。在罗伯特身上综合了这一类人的普遍特征和精神诉求,具有象征意义。而罗伯特生活中出现的五组家庭则代表着60年代生活在曼哈顿的五类家庭:以萨拉和哈利为代表的小资家庭,其特点是注重生活品质、情调。以苏珊和皮特为代表精英家庭,作为行业精英他们对精神生活要求较高,不愿为对方妥协,婚姻亮起红灯,但是为了名声仍维系着名存实亡的婚姻。第三类是以珍妮和大卫为代表的保守派家庭,他们把家庭放在第一位,妻子为了丈夫可以牺牲自己的生活。除此之外,第四类是以艾米和保罗为代表的恐婚症人群,以及乔安娜和拉里为代表的代沟人群。虽然这五类家庭无法囊括所有的家庭类型,但是这五组家庭对于婚姻生活的态度和主张在当时的社会是具有代表性的,是“一类人”的代表意见。类型化的人物设置是桑德海姆音乐剧中表现主义的又一重要特征。
史蒂芬·桑德海姆的音乐剧中所显现的表现主义特征,让其作品有了表现主义戏剧的“倾向”。这种表现主义“倾向”投射出对大萧条及反文化运动时期人们内心变化的深切关怀,使得五十年代流失的观众又重新走进剧场并在那里找回了心灵的寄托;桑德海姆对表现主义诸多手法的运用也为音乐剧创作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对现代音乐剧的发展提供了另一种可能。联系到我国正在引进史蒂芬·桑德海姆的剧作《拜访森林》,在这时讨论史蒂芬·桑德海姆音乐剧中的表现主义,希望能够为我国相关创作者在创作理念上提供一个参考。
[1]Laurence Maslon?.Broadway:the American Musical[M/CD].Bulfinch Publishing Inc 2006(5).
[2]Elizabeth L.Wollman,Galt Macdermot,Stephen Trask.A History Of The Rock Musical[M]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6.
[3]James Lapine.Six by Stephen Joshua Sondheim[M/CD]an HBOdocumentary,2013.
[4]陈达红.误读与偏颇:表现主义戏剧接受的历史反思[J].文艺研究,2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