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藏语系语言区域性特点形成机制初探*

2014-03-30 05:22
关键词:韵尾台语复合词

黄 行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传统意义上的汉藏语系包括汉语、藏缅语、侗台语和苗瑶语4个语族。汉藏语是历史来源和结构类型都异常复杂的语言群体,虽然汉藏语相对世界其他语言而言有许多特点,但是这些语言特点在东亚地区却属于比较普遍的区域性现象。因此或许可从语言的发生学关系、语言的普遍性现象和语言的接触变异等不同视角,重新审视汉藏语共性特点的形成和演变机制。

一、汉藏语系的共有特点

李方桂先生在《中国的语言和方言》(《中国年鉴》1937年)中提出词的单音节趋向、形成声调系统的趋向、浊音声母的清化和有许多共同的词汇等汉藏语的共同特征。马学良先生主编的《汉藏语概论》(马学良、戴庆厦2003)[1]将汉藏语的主要特点概括为:语音上每个音节有固定的声调,许多语言的元音分长短,韵尾比较丰富,许多语言的声母有清浊对立,部分语言还保留复辅音声母;语法上以词序和虚词为表达语法意义的重要手段,有量词,有丰富的重叠词;词汇主要由单音节的单纯词和多音节的复合词组成,还有四音格的联绵词。

根据二位先生的概括以及诸多具体语言的描写性研究成果,和印欧语系、阿尔泰语系等相比,我们大致可以将汉藏语系的结构特点总结为:

(一)语音方面的特点

(1)词的单音节性及声韵调的音节结构;(2)浊音声母普遍清化;(3)复辅音简化;(4)塞擦音比较丰富;(5)普遍有清音送气与否的区别;(6)辅音韵尾比较一致;(7)韵母有长短元音或松紧元音的对立;(8)普遍有区别作用的声调。

(二)语法方面的特点

(1)主要靠虚词表达语法意义;(2)名词经常与量词结合;(3)各种词类多可以重叠;(4)语序类型在不同语族内部有一致性和蕴含性。

(三)词汇方面的特点

(1)语言之间,特别是语族内部有较多的同源词;(2)双音节复合词较多,词根复合是一种常用的构词方式;(3)普遍有联绵词和所谓四音格词。

以上诸汉藏语特点均可开展独立的专题性深入研究。限于篇幅和作者的水平,本文拟对汉藏语系主要语音、语法和词汇特点的形成和演变机制,做一点浅尝辄止的初探。

二、语音特点的形成和演变机制

(一)塞擦音

汉藏语中塞擦音比较丰富是语系一个特殊的语音特征,一种语言通常有3~4套塞擦音。现代彝缅语塞擦音声母比较丰富,可以有、、t、、cç、(以清不送气单辅音赅浊音、送气音、鼻冠音等)6类。(徐世璇1995)[2]学界倾向于塞擦音是一种后起的辅音现象。汉藏语的塞擦音主要来源于塞音、擦音和复辅音的演变。具体来说,早期汉藏语的塞擦音可能来自塞音与高元音以及带某种韵尾的韵母相拼演变为塞擦音,较晚的塞擦音基本来自塞音和异部位擦音构成的复辅音的简化。(孙宏开2001)[3]

现代语言塞擦音对应于早期复辅音在各语族中都常见。

1.彝缅语

2.苗瑶语

3.侗台语

4.汉语

汉藏语塞擦音演变历程的早晚大致为:藏缅语>汉语>苗瑶语>侗台语。苗瑶语塞擦音的演变过程与侗台语是一致的,只不过完成得更彻底一些,并对汉语塞擦音产生的认识有启发作用。

(二)送气音

清辅音送气与否在汉藏语中多有音位学意义,但是在其他语系语言中更多是用清浊而非送气与否作为区别特征。这一辅音特征比较古老,因此在各语族语言的共时描写和历时构拟中都有清辅音送气的声母。

1.侗台语

根据侗台语送气音的对应规律,可以概括浊音清化、前置清擦音、-r/-l介音等复杂声母的简化以及汉语借词的影响是产生清送气音的语音条件。(梁敏、张均如1993;[7]梁敏2007;[8]郑国乔1997[9])这些音变条件或许是有一定普遍性的。

2.苗瑶语

今诸苗瑶语方言都有清音送气与否的区别,因此苗瑶语古音构拟是有送气音的。(王辅世、毛宗武1995)[10]但是构拟的不送气音类和送气音类有两点明显的区别,一是送气音只出现在单辅音中,送气复辅音声母在现代方言中都几乎找不到例词,说明和其他语言类似,复辅音可能是苗瑶语清送气音的来源之一;二是构拟的送气音声母例词中的古汉语借词比不送气音多许多,因此不能排除苗瑶语的送气音声母可能是受早期借词影响而产生的。(应琳1962)[11]

3. 藏缅语

可以推断早期藏语清声母送气与不送气不是对立分布的区别特征,证据是古代藏文文献《敦煌古藏文历史文书》中用词送气与不送气拼写可以自由替换而不区别意义。(车谦1981)[12]

4. 汉语

早期汉语是否有辅音送气与否对立也已无从考察,但是根据郑张尚芳的“上古音字表”(2003)[6]声母构拟的统计,(l)有三分之一强的中古滂、透、溪声母源自复辅音和清流鼻音声母;(2)滂、透、溪3个次清声母的谐声字,其声符声母大多是同部位的全清、全浊;(3)“纯次清声母字”(即源于非复辅音、清流鼻音声母的次清声母声符的次清声母谐声字)极少,仅为该组总字数的2~7%。另据后汉三国、晋、唐梵汉对音材料的统计分析,全清、全浊音历代分布平衡,而次清音呈明显前少后多的趋势,证明次清声母在后汉三国时尚未完全形成。因此可以认为,中古次清声母主要有4个方面的来源:(l)上古汉语音系里的清流鼻音hl、hm、hn、h→th、ph、th、kh;(2)带前缀辅音sr、a(C)-hl、N-s、sn→h、th、h、th;(3)部分送气复辅音phl、khr、khl、shl→ph、kh、kh、h;(4)全清、全浊声母的变体b、d、ɡ→p、t、k→ph、th、kh,因链移式音变或某些外部原因促成次清声母的独立。(曾晓渝2007[13]、2009[14])汉语这些送气清音的形成类别与侗台语实际的送气清音情形基本吻合。

综上汉藏语清送气音产生的早晚大致为:汉语>藏缅语>苗瑶语>侗台语。

(三)辅音韵尾

由于汉藏语声韵调的音节结构所限,处于音节尾的辅音通常只有-m、-n、-、-p、-t、-k等鼻音和塞音的阳声韵和入声韵。这与其他语言音节尾辅音可以无序分布也有较大区别。汉藏语的辅音韵尾可以从繁到简分为3种类型。

1. 复杂韵尾型

复杂型韵尾可以嘉戎语为例。(格勒1985)[15]如:

2. 标准韵尾型

3. 简化韵尾型

彝缅语则辅音韵尾大量简化乃至消失。例如:

据此可以认为汉藏语的辅音韵尾不具有发生学的联系,而主要是多音节词单音化的结果。根据辅音韵尾的分布与去存状况,可以推测辅音韵尾是多音节词单音化的结果,即因后续音节元音的脱落致使其辅音附着于前音节末成为韵尾。并且根据音节的响度原则,响度高的-b、-d、-ɡ、-m、-n、-、-r、-l辅音优选接前音节元音成为韵尾,响度低的清辅音则在韵尾位置遭淘汰;又因浊音清化的标记性规则,初始之浊音韵尾-b、-d、-ɡ清化为-p、-t、-k;而-l、-r类韵尾常变为-j、-n等。(潘悟云2007)[16]同时辅音韵尾的消失亦为汉藏语声调产生的重要条件。现行汉藏语韵尾的类型学差异,语族内部语支分类是依据之一,并且韵尾的繁简与其所接触语言的韵尾状况密切相关,如苗瑶语中缺少辅音韵尾的苗语和所接触彝语,有两套韵尾(-n/-t、-/-k)的畲语和所接触客家话,有三套韵尾(-m/-p、-n/-t、-/-k)的瑶语和所接触壮语及粤语的韵尾状况分别对应。

(四)声调

声调是汉藏语区别于其他语系语言的主要语音特征,但是不同语族声调的形成机制和分布类型既有共性又有差异。一般来说汉语、侗台语和苗瑶语属于声调来源于辅音尾脱落、浊声母清化而形成的四声八调类型;(Haudricourt 1986[17];冯蒸1984[18])藏缅语保留声母清浊和复辅音的方言一般未产生声调,声母清浊对立消失、复辅音单音化和韵尾的脱落或变化,是藏缅语产生声调调类和调型的主要条件。

汉语、侗台语、苗瑶语之间四声八调的整齐对应曾被认为是汉藏语同源的主要证据,但是由于汉语和藏缅语,侗台语和黎语支、仡央语支语言要比汉语和侗台语之间的发生学关系确凿得多,而确为亲属语言的汉语和藏缅语,侗台语和黎语支、仡央语支语言的声调并不严格对应,甚至完全不对应,所以声调对应不能作为汉语和侗台语、苗瑶语有同源关系的证据。而汉语和侗台语、苗瑶语因单音节性和韵尾简化而分别产生对应异常整齐的四声八调调类,在概率上是缺乏说服力的。因此,侗台语、苗瑶语的声调可能是受汉语影响而产生的,具体过程是因借入大量有声调的汉语借词以后,声调逐渐从借词扩散到原本没有声调的母语词中。(黄行2008)[19]

三、语法特点的形成和演变机制

(一)结构助词

作为定语标记的结构助词一般加在有标记定语上,现代汉语的结构助词“的”就是一种定语标记。现代汉语做定语标记的结构助词“的”主要分布于3种有标记格式:(1)修饰语为动词性成分;(2)修饰语为定量化的形容词短语;(3)修饰语为领有者,中心语为除亲属称谓或者人的肢体以外的名词。(石毓智、李讷1998)[20]

汉藏民族语言的定语也符合有标记定语加标记(结构助词或其他形式),无标记定语用零形态的普遍规则。从定语的语义类型上看,汉藏语“的”字结构在各语言中都有领属性、修饰性、限制性三种语义关系。[21]

1. 形容词做定语

各种汉藏语正常语序形容词做定语不需加标记,形容词——名词语序或形容词的生动形式是有标记定语需要加结构助词。如载瓦语pan31花 ne51红~ne51红 e55的 pan31花;瑶语pja2花 pɛ8白~pɛ8pɛ8白白ei1的 pja2花。

2. 动词做定语

动词和名词的直接结构关系是述语和宾语,因此藏缅语动词修饰名词属有标记定语,一般需要加标记(结构助词或动词名词化形态);侗台语、苗瑶语属定语后置型语言,动词修饰名词的定中结构和动词支配名词的述宾结构语序不同,如傣语n3蒸xau3饭(述宾结构“蒸饭”)~ xau3饭n3蒸(定中结构“蒸的饭”)。

3. 人称代词做定语

藏缅语人称代词通常有格的形态变化,如载瓦语单数第一人称代词主格为o51,做定语要用属格a55;一般修饰亲属词无标记,修饰非亲属词可加结构助词,如载瓦语a55我 ku31妹妹~a55我 e55的 pu31thu31背心。

侗台语、苗瑶语人称代词没有格的变化,一般也是修饰亲属词无标记,修饰非亲属词需加结构助词。如苗语vi11我 pa35父亲~vi11我 pa31的a33支 ka33pi31钢笔。

有学者认为“定—的—中”与“数—量—名”结构有平行和类推的关系。(石毓智、李讷1998)[20]诸古今汉藏民族语言都以“名-数-量”或“名-量-数”为优势语序,因此因不具平行和类推关系而不可能普遍产生由结构助词构成的“定-的-名”结构。

一些相关政府部门不能很好地认识到生态林业建设的作用,也不能提高人们对生态林业建设的重视程度,从而导致林业技术在整个推广过程中经常由于资金投入不足而导致废墟必须停止,这是林业生态技术的推广,可持续发展是非常不利的。

“定—的—中”与“数—量—名”结构有平行和类推关系的一个间接证明是,有些语言或方言的“的”字结构本身就是由量词进一步语法化的结果。例如傣语an1个ni这(这个)、an1个dɛ1红(红的)、an1个puk9种(种的)、man2他an1个va6说(他所说的);福建长汀客家话:红个(红的)、嚎个(哭的)、唱喏个(作揖的)、去赶圩个(去赶集的)。(罗美珍2007)[22]

因此汉藏语作为定语标记的结构助词不具有共同的发生学关系,不同语族受汉语影响产生结构助词的顺序为:苗瑶语>侗台语>藏缅语。

(二)体貌语态助词

SOV型藏缅语的动词、形容词的体貌语态助词也较SVO型侗台语、苗瑶语发达。分析型语言的体貌助词来自动词语法化,甚至直接或间接借自汉语。如水语man1他 thau5到 ta6过;黎语hou1我 lai3见 dua3过,其中表“过”体貌义的ta6和dua3均借自汉语的“渡”。来自动词语法化的体貌助词多无同源关系。

1. 完成体标记

而更古老的汉藏语粘着形态成分或屈折形态的分析化可能具有历时联系,其中最明显的是表完成体的动词后缀-s。(黄布凡1997)[23]例如:

并且-s表完成体是藏缅语和汉语共同的动词形态。例如在古汉语中部分去声(来自-s韵尾)或附加-s后缀是上古汉语完成体构成的标记,最普遍的表现是非去声(非-s韵尾)的动词变去声(-s韵尾)的名词、形容词、副词,即这些去声化(-s)的名词、形容词、副词在语义上是相关动词完成的结果。例如:(金理新2005)[24]

2. 使动态标记

同理由于后缀-s还是汉藏语使动态(使役式)形态标记之一,则古汉语一些自动——使动对立的动词也是靠非去声和去声屈折区分的。如:(吴安其1996)[25]

(三)量词

量词是汉藏语特有的词类,量词都是从名词虚化而来,分析型语言比综合性语言发达。量词除具有对名词进行计数、摹状和分类的作用外,还可进一步语法化出现替代名词、定指名词和作名词词头的功能,这些功能的分布差异可以作为量词发育程度及类型分类的指标。但是汉藏语的量词是一种区域共性现象,无论是词源对应还是系统对应,都没有发生学比较的意义,而只能做类型学的比较。(洪波2012)[26]

量词的替代、定指和作词头的功能一般只见于侗台语和苗瑶语,藏缅语仅白语的量词有定指用法。

1. 量词替代名词的功能

如壮语ki3个a1高(高的东西),sam1三tu2只(三只动物);苗语tɛ11只u44小(小的动物),lɛ33个o253红(红的非生物)。

2. 量词的指示功能

3. 量词的构词功能

如壮语to1个sat7草莓(草莓),苗语tɛ33个nen11舅(舅父),但苗语名词的构词更多使用特定的、另从名词虚化的词头,如苗语ki35u44“好的方面”、ki35ten55“前面”中的词头是从名词ki35“路”虚化而来。

最早出现量词的语言可能是侗台语,汉语和台语中与量词有关的结构模式都先起于台语,后起于汉语,理由是台语的量词功能要多于汉语,南方汉语方言保存台语的量词底层。(游汝杰1982)[27]

但是侗台语量词产生的绝对年代也较晚,语族内部同源量词的数量比例要比其他实词小得多。如较早和侗台语分离的临高语只有16%~18%的量词与台语和侗水语同源,更早分离出去的黎语和同语族语言同源的量词更少,因此推断临高语和黎语在秦以前从大陆分离时,侗台语的量词还没有产生。(梁敏、张均如1996)[28]同时从壮语量词产生的时代背景、壮语量词的借用规律、壮语量词的发展历程和壮语受汉语影响的程度等诸方面,也可以印证壮语在历史上吸收了大量的汉语量词。(覃晓航2008)[29]

四、词汇特点的形成和演变机制

(一)同源词

即使诸汉藏语言之间有大量的借贷词汇,但是各语族语言间存在基于发生学关系的同源词仍然是无可置疑的,并且汉藏语的发生学关系还应从传统的汉语、藏缅语、侗台语、苗瑶语扩大到可能涵盖南岛语和南亚语的华澳语系(Chinese-Austro)范围。(郑张尚芳2003[30]、2005[31]、2008[32]、2012[33];潘悟云1995[34]、2007[35];吴安其2002[36]、2004[37]、2009[38];金理新2000[39]、2003[40]、2008[41]、2012[42]等)各位学者引证同源词词例的条目和数量及语音对应的严宽程度尽管不完全相同,但是基本可以形成这样的共识,即东亚诸语群之间都不同程度地存在同源词,同时也有借词,各语族之间不是传统上认为的那样非此即彼的简单模式,而是既有同源又有接触的关系。

例如金理新(2012)[42]对汉、藏缅、苗瑶、侗台、南岛五大语群语言核心词(以Swadesh的100词为基础并略作增减)的系统比较,5个语群98个核心词同源对应词数如下(因有异形同义词,所以同源词数可多于98个):

语言群体 汉语 藏缅语 苗瑶语 侗台语

藏缅语 124

苗瑶语 19 26

侗台语 30 20 22

南岛语 49 34 46 109

因此可以说明,东亚诸语群之间既有同源词,也有借词,传统上非此即彼的谱系分类并不适用于广泛分布的东亚语言的语源关系。当然具体语族之间的同源程度和接触程度是不一样的,例如汉语和藏缅语、侗台语和南岛语之间的同源词明显多于与其他语言之间,苗瑶语中主要是早期汉语借词,而侗台语中主要是晚期汉语借词。

(二)复合词

现代汉语以词根复合为主要构词方式,相比之下,汉藏语系民族语言虽然也有不少复合词,但是没有汉语丰富,甚至汉藏语的复合词可能是受汉语影响而产生的区域性词汇特征。

复合词来源于短语的词汇化,但是汉藏民族语言源于短语词汇化的复合词并不多。这是因为对于综合型的藏缅语来说,实词在句中可以有形态,短语和复合词形态迥异;对于分析型的侗台语、苗瑶语来说,实词在句中没有形态变化,单音词仍占多数,所以单音词的组合粘着度不如汉语,仍可视为短语。

汉语产生大量复合词的原因之一是由于汉语句法结构和复合词结构具有很高的一致性。即各类短语词之间和复合词根之间有以下整齐的对应关系。

短语 复合词

并列短语 联合式复合词

修饰短语 偏正式复合词

支配短语 动宾式复合词

补充短语 述补式复合词

主谓短语 主谓式复合词

汉藏民族语言的句法结构与汉语既有共性,也有差异,因此复合词的结构也会受到语言句法结构的制约。句法结构的并列、修饰关系具有跨语言的普遍性,因此联合式和偏正式复合词各种语言都有;支配、补充、主谓关系的句法结构因动词形态变化及语法化程度不同,不同语言差别较大,因此动宾式、述补式、主谓式复合词在民族语言中分布不普遍,有些语言甚至没有。

1.联合式复合词

由于联合式复合词语法、语义、语序的制约条件最少,因此是最典型的复合词,在汉藏语系各语族中的一致性也最强。

区分并列短语和联合式复合词有时要靠韵律特征。例如藏语拉萨话并列短语读本调,联合式复合词要变调。(胡坦1986)[43]例如:

2.偏正式复合词

一般为名词性词根的复合,不同语族这类复合词的语序也与偏正短语的语序一致。

3.动宾式复合词

动宾式复合词也与语族的VO或OV语序保持一致,但是此类结构由于动词“能参与句法层面的操作”,因此综合型的藏缅语很少用孤立的动词加宾语构成复合词,只有动词没有形态变化的分析型的彝缅语和侗台、苗瑶语才可以出现动宾式复合词。

藏缅语谓语动词有附加词缀或虚词的形态变化,和侗台苗瑶语直接用孤立的动词短语做谓语明显不同;而充当主语、宾语时动词短语有名词化的标记,因此藏缅语的支配短语和动宾式复合词从形式到功能都有较大差异。

4.主谓式复合词

与动宾结构类似,藏缅语主谓结构的句法成分(主要是关系定语从句)通常也有形态的变化。

所以只有动词没有形态变化的彝缅语才有形式一致的主谓短语和主谓式复合词。

侗台语和苗瑶语的动词在构词和句子中的形态完全相同,所以主谓短语和主谓式复合词没有任何差别,但是由于主谓短语和主谓式复合词分别是语法化和词汇化程度较高的结构,因此在侗台语和苗瑶语中都不太常见。

5.述补式复合词

“述补结构”(指“述语”和“结果补语”)是汉语特有的句法结构,在民族语言中通常用其他的结构表示汉语的述补结构。汉语的“述补结构”和“补充式复合词”也分别是高度语法化和词汇化的结果,因此汉藏民族语言二者都比较缺乏。

藏缅语没有类似现代汉语那样的动词+补语的“述补结构短语”,相当于动词+结果补语的结构一般用连动结构、动词使动态、动词完成体等格式表达。

藏缅语对应于述补结构的连动结构如:

藏语kha52la52饭 sɛ132吃ha55完 吃完饭

景颇语pă3lo33衣服 ka33扯e55破 kau55抛弃 扯破衣服

对应于述补结构的动词使动态如:

载瓦语va31竹子 lě55助词 pat31打 koi55使弯 pe51了 竹子被打弯了

景颇语khji33他 ma31小孩33tai33这ă1su31使醒 nu55ai31助词 他把这小孩唤醒了

侗台语和苗瑶语补充式复合词也较少,是因为汉语由语法化后补语构成的“动词—结—补语-宾语”的述补结构,在侗台语和苗瑶语中仍保留和古汉语一样的“动词-宾语-结果补语”语序。如:

壮语dam1种na2田sat7完 种完田

水语pan2磨 ljem4镰刀 he4使 tau6快 把镰刀磨快

瑶语hop7喝 tiu3酒 ɡjwin1醉 喝醉酒

汉藏民族语言复合词不发达的原因还与复合词的韵律类型和词汇化程度不高有关。

韵律方面,汉语复合词要求:(1)“一个双音节短语变为双音词之后,后一个音节往往会发生轻化”;(2)“双音节音步”,即双音节短语有词汇化为复合词的倾向。(董秀芳2011)[44]词中有轻声音节和词的双音节音步倾向都不是汉藏民族语言的韵律特征,因此限制了产生复合词的条件。

词汇化方面,汉语复合词要求:(1)“中间不能插入其他成分”;(2)“句法规则不涉及词的内部结构,也就是说词的组成成分不能参与句法层面的操作”。(董秀芳2011)[44]侗台语和苗瑶语单音节词和词根高度统一,词根组合相对松散;藏缅语短语中的动词通常要服从和参与句法层面的操作,因此所谓动宾式、述补式、主谓式复合词在这类语言中几乎未见。

(三)联绵词

这类词主要存在于侗台语族语言,藏缅语和苗瑶语较少。总体上少数民族语言由双声叠韵构成的联绵词要比汉语少得多。

汉语、侗台语、苗瑶语属单音节词素型语言,因此双音节单词素的联绵词与词汇的音节类型不符,是这类语言双音节单词素的联绵词数量有限且不具有能产性的原因。而藏缅语不仅双/多音节词丰富,并且还保留丰富的复辅音,因此也不会有很多联绵词。

藏缅语双音节词较多,且其中不乏同声母或同韵母的双音节词,但是由于许多为形容词、动词去掉后缀的词根重叠,类似原词状貌语法义的变化,因此不属严格意义上的联绵词。

如藏语nag-po>nag nog色泽褪变、黑垢斑斑、污点众多貌,thar-ba>thar thor疏疏落落、零零落落、稀散不密状,kyong-po>kyang kyong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状,rkyong-ba>rkyang rkyong懒洋洋、萎靡不振貌。(施向东、王用源2009)[45]

由于藏缅语双音节词和复辅音词多与汉语等单音节词相对应,因此复辅音单音节词可能是衍生双音节联绵词的重要通道之一。(董性茂、贾齐华1997)[46]以下是古汉语双音节联绵词与汉藏民族语言复辅音单音节同源词对应情况举例。(徐振邦1997)[47]

(四)四音格词

汉藏语多有四音节(格)词,产生四音格词的基本条件与单音节韵律和形态简化有关。

1.单音节性和韵律手段

由于现代汉语的韵律单位是音步,一个自然音步是两个音节,双音节词构成汉语的基本韵律词,所以双音节复合词特别丰富,双声叠韵等双音节单纯词也与韵律有关。如果根据构词的需要(如构造词的生动形式)而加长词的音节,只能按音步增加而不是按音节增加,四音节词则是双音步韵律词(或双韵律词)的必然选择,因此可以解释为什么汉语多有四音格词和四字成语。(冯胜利1996[48]、1998[49])汉语和民族语言四音格词虽然有AABB、ABAB、ABAC、ABCB、ABCD等不同格式,但是几乎都是两音节加两音节的双音步韵律词,即使像“一衣带水”、“副总经理”这样3+1或1+3音节的成语或短语,也要读成2+2的双音步词。因此,民族语言中也只有在单音节型的侗台、苗瑶和彝缅语中会产生较多的四音节(格)词。

2.缺乏形态手段

汉语乃至整个汉藏语系的音节结构有逐渐简化和缩短的趋势。上古汉语有复辅音和浊音声母,有复杂辅音韵尾,无声调;演变的趋势是复辅音和浊音声母消失,复杂辅音韵尾简化,出现声调,整体音节缩短,因此“韵尾辅音的消失,直接导致了韵素音步让位于音节音步的结果”。同时,复杂音节也是形态丰富语言的语音类型,音节简化和缩短不但是语音类型的变化,也表现为从形态丰富的综合型语言向缺乏形态的分析型语言的演化。综上,“音节的简化、声调的出现、双音步的发展,三者依时而进、并肩发展”导致汉语语音和语法类型的共变。(冯胜利20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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