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和文化的共变
——词聚法与白、汉、彝语比较*

2014-03-30 05:22
关键词:质料彝语分化

汪 锋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一、引 言

白语的演变以及其系属地位自19世纪以来一直是汉藏语研究中引人注目的问题,核心问题在于难以确定白语中哪些成分是纵向传递而来,哪些是横向传递而来(Wang 2005)。[1]我从方言比较出发,根据9个白语方言重构出原始白语(Wang 2006),[2]其中,根据白语演变中的19项创新特征,画出了9个白语方言的谱系树图,如图1:

图 1 9个白语方言的谱系树图

从上图可以看出,白语东支和西支的对立是最主要的,而且该谱系结构与移民等证据相契合(参见 Wang 2004;[3]2006;[2]汪锋 2012[4])。我们又进一步重构了原始彝语,并将原始白语、原始彝语和上古汉语进行了系统的两两对比,发现“从基本词汇、语音、语义和语法来看,原始白语都和汉语关系更近,但由于原始白语中有一些特征是上古汉语不能解释的,在这些特征上显示出从共同祖先分化出来的不同变化趋势,从目前的证据来看,白语和汉语应该是姐妹语言关系,二者共享的各项创新,在彝语中并没有发现,至于在其他藏缅语中是否出现,就目前的初步观察来看,至少在藏语、缅语、西夏语中仍保持着存古状态(‘树; 柴’→‘柴’;SOV)。也就是说,有比较充足的证据设立汉白语支”。(汪锋 2006)[5]如图2所示:

图2 汉、白、彝语谱系关系

在以上进行针对白语源流所做的比较工作中,判断白语与汉语、彝语的语源关系,主要依据的是来自语言自身的证据。事实上,在探讨一个语言或者一个族群的历史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维度,就是文化,很多文化方面的证据,尤其是考古学和历史学方面提供的证据,会提供丰富的关于语言演变的信息,可以利用。

语言是文化的集中表现。文化变,则语言变。在语言分化和语言接触中,文化的因素起着重要作用,常常制约着语言变化的方向。我们可以充分利用文化的信息来探讨相应的语言变化的性质和轨迹,在这一方面,陈保亚(2000;[6]2004[7])明确提出了词聚的方法,并将六畜词和工具质料词这两个词聚加以运用,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词聚指的是类似“猪、狗、鸡、牛、马、羊”这样一组具有共同文化语义特征的词,符合以下几个特点:(1)有共同的文化语义特征,可以在同一个水平上比较关系词的分布;(2)至今仍构词能力很强、出现频率较高;(3)可以按时间序列分阶, 以便和考古等文化材料的时间联系起来。词聚最重要的一个作用就是判定关系词的性质,也就是说,同一词聚中越早的成分越有对应关系,则体现同源分化关系,是由语言的纵向传递造成的;如果同一词聚中越晚的成分越有对应关系,则语言间的关系词是由横向传递造成。根据考古等文化材料提供的时间可以判断出纵向传递的语言分化或横向传递的语言接触发生的历史时间。

本文主要考察白语中工具质料类、六畜类、蔬菜类、水果类这4个词聚,借以检验词聚法在探讨语言与文化共变时的效力,同时阐发如何应用考古证据提供的信息,以及当考古证据加入后,如何协调随之产生的一些矛盾与问题。

二、工具质料类

表示工具质料的“石”、“铜”、“铁”构成一个词聚,它们在白语方言中的相应形式,以及在重构的原始白语中形式如表1:

表1白语中的工具质料词聚

根据我们较早的研究(Wang 2006[2]),它们与上古汉语的对应关系如下:

表2 工具质料词聚与白汉对应

从上面的语言证据来看,白语的“石”跟汉语是最早层次的关系语素。白语中的“铜”qn2可能是独立起源的,目前还没有发现与汉语或者藏缅语的哪一个有同源关系。而在剑川(金星)、鹤庆(大石)一带的形式应该是晚期汉语借词“铜”。从这里可以推测,白语和汉语的“铜”是各自起源的,后来,由于汉文化的扩张,在剑川一带替换了白语的形式,这一替换的开端应该在恩棋方言从东到西迁徙之前。白语的“铁”跟汉语是最早层次的关系语素。

从工具质料发展的考古先后顺序来看(陈保亚 2004[7]),一般是石器时代→铜器时代→ 铁器时代。对上述白语和汉语在工具质料这一词聚中的对应可以做如下阐述:汉语和白语在石器时代还没有分开,但在铜器时代已经分立,因此,共享了“石”这个词,而在“铜”这个词上却各自命名。从考古时代的先后系列来看,最早的铜器出现在公元前3000年,也就是距今5000年,因此,分开的上限是距今5000年。下限的确定可以根据云南铜器出现的时间,在云南剑川海门口的考古发现说明,铜器出现的年代是春秋晚期(李晓岑、韩汝玢 2009[8])。因此,汉白分开的下限是春秋晚期,也就是距今约2600年。

需要解释的是“铁”。尽管从音韵上无法确定其为晚近借词,但根据Wang (2006)[2]的讨论,如果“铁”涉及的音韵一直没有大的变化,其对应规律可以贯穿几个时间层次,因此,也可能是汉语借词。根据上述考古线索,可以对白语和汉语的对应层次进行调整,如表3:

表3 工具质料词聚的白汉对应层次

这是考古文化证据对语言学研究的补充,在音韵没有办法区分早晚的情况下,文化的先后系列和相关关系可以提供进一步的证据。

如果从工具质料词聚来看白语和彝语的关系,对应如表4(据汪锋 2006[5];2013[9]):

表4 工具质料词聚的白彝对应层次

由此可以推测,原始白语和原始彝语在石器时代没有分开,也是在铜器时代分开的,分开时间上限和下限与白语和汉语分开的时间范围一样,即,5000年前——2600年前。

三、六畜类

表5 白语中的六畜词聚

根据我们较早的研究(Wang 2006[2]),它们与上古汉语的对应关系如表6:

表6 六畜词聚的白汉对应及层次

我们根据声母对应的情况,判断白语中“猪”是晚期对应,早期的对应形式应该是dr-,而不是d-。这样的话,根据词聚的体现,最早期的“猪”是借词,晚期的反而不是,那么,这种分布应该是汉白早期语言接触的结果。这与较早的研究结果矛盾 (Wang 2006[2])。实际上,这里存在两个问题:(1)声母的形式是晚期对应,并不一定说明整个音节形式都是晚期对应,叠置式音变(王洪君 1986)以及双向扩散 (Wang and Lien 1993)的研究中,同一个音节的组成部分声韵调不在一个时间层次上屡见不鲜。这是同源语言接触中的一种常见现象。也就是说,很可能的,白语中“猪”的最早层次形式随着与汉语接触的加深,被晚期的对应形式替换。我们曾经讨论过白语的社会文化条件很早以来就类似于汉语的方言,发生的可能性较大。(2)词聚中成员的先后次序可能并没有那么绝对。比如,猪和狗的最早考古时间只有400年的差异,而二者的地点(广西、河北)相距却有几千里,考虑到7000年前的交通速度,400年的差异并不大,也就是说,二者都可以看作同样“早期”的家畜,北方最早出现猪的遗址是7210年前的郏县水泉遗址,与河北出现最早狗的时间缩短到110年。如果根据相对关系,将猪、狗作为早期家畜,鸡、羊、马作为晚期家畜,从整体来看,结论可能更有意义。如果注意到这两个问题,家畜词聚依然支持汉白同源分化的解释,而且二者分化的上限应该是马的年代,3700年前。如果与上文工具质料得出的时间范围结合,则可以进一步将汉白分化的时间范围确定为3700年——2600年前。

从家畜词聚看白语和彝语的关系,根据我(汪锋 2006[5];2013[9])的比较,对应及关系语素的情况如表7:

表7 六畜词聚的白彝对应及层次

据此,可以看出白语和彝语最早的语源关系是同源分化,因为早期家畜猪、狗都是对应的关系语素而晚期的家畜鸡、羊却不是;分化之后,白彝之间还有接触,根据音韵判断是彝语中的白语借词。至于时间范围,可以看出白语和彝语分化的上限是约7100年前,下限是约6400年前,这比汉语和白语分化的年代要早很多。也符合我们根据其他语言证据做出的(汉、白、彝)语言分支分化图。白彝接触的上限则是在马出现之后,应该是约3700年前。

四、蔬菜类

表8白语中的蔬菜词聚

根据我们较早的研究(Wang 2006)[2],它们与上古汉语的对应关系如表9:

表9 蔬菜词聚的白汉对应及层次

可见,白语和汉语的分离是在黄瓜在中国发现利用之前,而在葱、姜、蒜发现利用之后。参照这些农作物的考古时间,可以进一步说明白汉分离的时间。根据历史记载,最晚在西汉时候已经有了蒜,白语和汉语此时应未分离,那么白汉分离的上限应该是西汉,距今约2000年。这就与前文根据“铜”的不对应确定白汉分离的下限是2600年前的推论相矛盾。

由于“黄瓜”的不对应跟“铜”的不对应都是用来确定白汉分离的下限,而“铜”的时代更早,也就是说,分离应该不晚于铜在云南的使用时间,即2600年前。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要么是“蒜”的时间有问题,要么是“铜”的时间有问题。“蒜”的最早层次是通过音韵来确定的,我们已经了解到有些音韵的对应可以跨很多层次,而且,如果晚期借用可能也会造成表面的音韵相似,因此,铜的不对应则显得问题较少,我们倾向于蒜的时间层次确定有问题。这进一步说明,其实,语言学的音韵理据确定时间层次一方面有相对性,另一方面也需要其他方面的证据来补正。

表10是原始白语和原始彝语的对应情况(据 汪锋 2006[5];2013[9]):

表10 蔬菜词聚的白彝对应

可见,在这些蔬菜被发现利用之前,彝语就和白语分开了。也就是说,白彝分离的下限是3000年前。

五、水果类

表11 白语中的水果词聚

根据我们较早的研究(Wang 2006[2]),它们与上古汉语的对应关系如表12:

表12 水果词聚的白汉对应及层次

“桃子”是白语分化之前借入的,即上古汉语之后,因此,白语方言分化应该不早于上古汉语的时间。原始白语中没有“梨”,说明原始白语最晚在3000年前就与汉语分化了,之后白语方言有些从汉语中借入了“水梨”这一形式,有些方言(如TL和EQ)的形式来源不明,总之,都说明是各自起源的。“柿子”白语方言是共同起源,说明白语方言3000年前还没有分化,但与汉语来源不同,说明最晚3000年前汉语和白语已经分化。“板栗”的情况与“柿子”类似。

表13是原始白语和原始彝语的对应情况(据 汪锋 2006[5];2013[9]):

表13 水果词聚的白彝对应

可见,在这些水果被发现利用之前,彝语就和白语分开了。也就是说,白彝分离的下限是4000年前。

六、结 语

从上文4个词聚显示的情况来看,白语和汉语分开在3700——3000年前,而白语和彝语分开的时间范围是5000——4000年前。如图3所示:

图3 白、汉、彝语的谱系树图及分化时间

历史语言学比较的长处是能确定语言先后发展的相对次序,但在绝对时间的确定上证据较少。词聚法不仅能进一步确证语源关系,还将考古及历史方面的信息引入进来,帮助确定分化或者接触时间的范围。本文通过工具质料词聚(石、铜、铁),家畜词聚(猪、狗、鸡、羊、马),蔬菜词聚(葱、蒜、黄瓜),和水果词聚(桃、李、柿、板栗)探讨了词聚法在揭示语言和文化共变方面的贡献,发现根据历史音韵确定的“层次”需要通过词聚中表现的历史时间层次做校准。如果在将来的研究中,能发现更多的可资利用的词聚,语言和文化的共同演化可以更准确地表现出来。

王士元(Wang 1998)倡导将语言学、考古学、基因学这三个窗口结合起来,以更全面地透视我们的过去。本文初步的尝试也表明,跨学科的结合有巨大的潜力,各个学科的信息能相互促进,加深我们对人类文化和语言发展的理解。

本论文曾在2012年演化语言学国际研讨会(北京大学)上宣读,得到王士元、曾志朗等多位先生的鼓励与指正。之后,孙顺指正多处,胡琛莹帮助处理文档。谨此一并致谢,所余错漏概由作者负责。

[1] Wang, Feng.On the genetic position of the Bai language[J].Cahiers Linguistique-Asie Orientale,2005,(1).

[2] Wang,Feng.Comparison of languages in contact:the distillation method and the case of Bai[M].Taipei: Institute of Linguistics,Academia Sinica,2006.

[3] Wang,Feng.Language contact and language camparison-the case of Bai[D].PhD Thesis.,Hong Kong:City University of Hong Kong,2004

[4] 汪锋.语言接触与语言比较——以白语为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5] 汪锋.白汉彝之比较研究——兼论白语的源流[D].北京大学博士后研究报告,2006.

[6] 陈保亚.汉越(侗台黎)六畜词聚文化有阶分析[J].民族语文, 2000,(4).

[7] 陈保亚.汉越工具质料关系词的词聚有阶分析[A].邹嘉彦,游汝杰.语言接触论集[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

[8] 李晓岑,韩汝玢.云南剑川县海门口遗址出土铜器的技术分析及其年代[J].考古,2006,(7).

[9] 汪锋.汉藏语言比较的方法与实践[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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