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的特点究竟是什么*

2014-03-30 05:22戴庆厦
关键词:藏语语义语法

戴庆厦

(云南师范大学 汉藏语研究院,云南 昆明650500)

我主要做藏缅语族语言的教学研究,也做过汉语和少数民族语言的对比研究。处于这种知识和工作背景,我常常不由自主地会去思考“汉语的特点究竟是什么”这样一个实际存在的、但又难以回答的问题。

一、思考汉语特点的必要性

做汉语教学、研究也好,做汉语与非汉语的比较也好,总会遇到这样一个问题——汉语的特点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的实质是指:应当怎样认识、捕捉、把握真正属于汉语的特点。在汉语的教学中,如果对汉语的特点能够把握得准确些,就能更有针对性,做到有的放矢;在语言研究中,如果对汉语的特点能够认识得贴近实际些,就能较快地发现问题,抓住实质性的特点。

人们虽然天天跟语言接触,但却不容易发现自己所说的语言或自己所研究的语言究竟有什么特点。对汉语也是这样。这似乎是普遍现象。所以做语言教学与研究,必须多思考自己所教学或研究的语言究竟有什么特点,要从感性认识提升到理性认识。

每种语言的特点都有大有小。小的特点容易说出一些,如汉语的语法有“把”字句、“被”字句、介宾结构,语音有轻声、儿化、单音节性强等。这些都是不可忽视的特点。但其大的特点、能制约语言系统变化的特点又是什么,却难以认识到。

我虽然是研究具体语言的,也做过汉语和非汉语的比较,多年的实践使我对汉语和非汉语的特点能说出一些。但对自己所接触的语言的特点是否摸准了,究竟有哪几条特点是关键性的、能制约整个语言系统的特点,却感到没有把握,成为我时时思考的问题。

汉语的特点究竟是什么?这是一个必须回答但又难以回答的大问题。过去,老一辈的语言学家已在不断地探讨汉语的宏观特点,对汉语的特点提出过“单音节性”、“孤立性”、“有声调”、“韵律强”、“话题优先”等各种认识,这些认识,对我们深入探讨汉语的宏观特点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如果能够从宏观上把握汉语的特点,看到哪些特点是汉语独有的,或起关键作用的,汉语的特点中,弄清哪些是语言的共性,哪些是汉语的个性,就会对汉语的特点看得更深些,更准些,在教学、研究中就会减少盲目性、主观性、片面性,防止局部“摸象”或“一叶遮目”。

二、汉语的四个特点分析

我主要是做非汉语研究的(主要是汉藏语系语言,对景颇语、哈尼语比较熟悉),通过非汉语和汉语的比较,我认为汉语在宏观上有以下4个特点。

(一)汉语属于超分析性语言

根据语言类型学的分类,世界的语言可分为分析语、粘着语、屈折语和多式综合语等几类。分析型的特点是,形态不甚发达,主要靠语序和虚词来表示各种语法意义;粘着型和屈折型的特点是主要靠形态变化来表示各种语法意义。但每一类型的语言特点都不是纯粹单一的,都会在主要类型的特点上另含有别的类型的特点,而且在每一类型的内部都存在不同的类型层次。比如:分析型语言除了分析特点外,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形态特点,通过语音变化表示不同的意义和语法范畴。粘着、屈折等类型的语言,也会有一些分析型的特点。

汉藏语的历史比较和类型学比较虽然还处于起步阶段,但不少专家都同意这样一条粗线条的演变规律——汉藏语是由粘着类型向分析类型演变的。如今,汉藏语系上百种语言,都是以分析性特点为主的语言,但不同的语言发展不平衡,分析性程度高低不一,存在不同的层次。如其中的藏缅语族语言,除具有分析性的特点外,还有程度不同的粘着性、屈折性的特点。大致存在三种不同的层次:第一类是分析性相对较强的,如彝、哈尼、傈僳、拉祜、白等语言,形态变化很少,语法意义主要靠语序和助词来表示。第二类是形态变化相对较多的,如嘉戎、羌、普米等语言,形态变化比较丰富,除了语序和虚词外,还靠形态变化表示各种不同的语法意义。第三类是景颇语,其形态变化处于上述二类之间,不及形态变化较多的嘉戎、羌、普米等语言,但又比分析性较强的彝、哈尼、白等语言丰富。其形态变化的强度,处于中间偏上的位置。这三种不同的类型,是藏缅语语法演变处于不同阶段在现存语言里的反映,反映了藏缅语语法从形态丰富到不丰富的演变过程。我们通过对比研究,可以从中构拟出一条由粘着类型向分析类型演变的演变链。

与藏缅语相比,汉语则是分析性发展最充分的语言,形态变化保留相对较少。汉语的分析性特点,接近藏缅语族语言中的第一类,而且分析性特点还比第一类强,可定性为“超分析性语言”。认识到这一点是非常必要的,它能使研究者从宏观的角度判断汉语的特点及演变规律。

汉语分析性强的特点主要表现在词类无形态变化上,词类的区别主要靠意义和句法功能。拿动词来说,藏缅语的动词大都有种类不同的形态变化(声母、韵母、声调的变化和加不同的前缀或后缀),表示“式、体、貌、态”等不同的语法意义;而汉语的动词则是“光杆”的,既无前缀或后缀,也很少有音变现象,主要靠分析手段(加助词、语序)表示各种语法意义。如动词中的使动形式,藏缅语除了分析式外还保留丰富多样的形态变化(声母、韵母、声调的变化和加不加前缀等),如:景颇语的 pja“垮”和 phja“使垮”,mă31la33“直”和 mă31lan55“使直”,noi33“挂着”和 noi55“挂上”,on31“骑”和 ʃă31on31“使骑”,55“粘”和 ʃă3151“使粘”,pep31“裂,碎”和 a31pep31“打裂,拍裂,拍碎”。而汉语表示使动意义,几乎没有形态变化,使用词汇手段或语义内在的变化来表示。

又如,汉语的动词和形容词在形态上无区别性特征,而藏缅语许多语言能够通过形态变化来区别。如景颇语的形容词能加上a55前缀构成副词做状语用;而动词不能。例如:

a55lă31wan33kă31lo33u!

(前)快 做 (尾)

你快做吧!

a55tsom51ʃa31k33mu!

(前)好 地 写(尾)

你们好好地写吧!

动词能通过加前缀表示“经常”义,而形容词不能。如:mă31ni33“笑”和 a55mă31ni55“经常笑”;a31“在”和 a55a31“经常在”。

汉语词类形态变化少,自然会伴随词类活用多的特点。相对而言,汉语词类活用的现象比较多,这与词类缺少形态有关。因为词类的形态标志,对词类的活用会有一定的制约力。如:“添堵、添乱、给他一个爱、清爽感动世界、爱是天意、天气那叫一个冷”的“堵、乱、爱、清爽、冷”译为景颇语时,都要加上名词化标志构成名词才能进入句子。同一形式的词类活用,应该是语言富有表达力的表现,但也存在少数规范的问题。如近年来出现的一些四字格结构的短语,如“清洁北京、智慧人生、文明餐桌、创新科技”等,前一个词是形容词还是动词?“清洁北京”是“清洁的北京”,还是“使北京清洁”,“文明餐桌”是“文明的餐桌”,还是“使餐桌文明”,使人莫衷一是。汉语词类活用的现象似乎越来越强,如“很明星、大夏天的、非常父母、娱乐自己、文明北京、贪杯”等,已见怪不怪了。“病了弟弟,不病哥哥”的“病”也当使动词用了。汉语的数词“一”能当副词用,如“他一去就是三年”,这是藏缅语族语言所没有的。

汉语句子成分使用上的灵活性,不是字面上都能解释的。如“吃父母”、“你学什么习”、“我就奇了怪了”、“都局长了”、“都老夫老妻了”等,是亲属语言所不能有的。这种灵活性,造成非汉族学习汉语的困难,成为长期以来汉语教学、研究的一个难点。

汉语“超强”的分析性,形态变化极少,使得它必须从别的方面寻找表达力,以实现语言表达的和谐、平衡。汉语为什么大量出现语序的多变性和多样性,为什么语义对句法有如此强大的制约力,为什么韵律变换如此复杂,为什么特殊句式的能产性特别强,为什么语音对语法有着超常的控制力等,这些都与汉语超强的分析性特点有关。汉语的“被”字句、“把”字句出现频率高、特点异常复杂,是非汉语人学习汉语的大难点;这些特点不但其他语系的语言(如印欧语系、阿尔泰语系、南亚语系)没有,就是与其相近的亲属语言(如藏缅语族语言)也没有,这不能不与汉语超强的分析性特点有关。总之,认准汉语的分析性特点,有助于从宏观上、本质上认识汉语的特点。

汉藏语由粘着类型向分析类型演变,不同语言分析性程度高低不一。在这一演变趋势中,要数汉语跑得最快,分析性超强。这是为什么?值得研究。

(二)汉语属于隐性特征丰富的语言

语言的形式,有隐性和显性之分。从总体上看,分析性语言隐性特点会多些,而粘着语、屈折语的显性特点会多些。认识具体语言的隐性、显性特点,对语言教学与研究很有帮助。

汉语与形态变化比较多的一些语言相比,隐性特点比较丰富。比如:景颇语在名词上有个体名词和类别名词的对立,通过形态变化构成类别范畴。这是显性的特征。但汉语也有这种语法意义,则没有显性的语法形式,个称和类称都是“光杆形式”。例如:

个称

nam31si31水果

ʃă5551墙

类称

nam31si31nam31so33果类

ʃă5551ʃă3355墙的总称

“水果”一词,在“我吃一个水果”和“水果是有营养的”这两个不同的句子里,景颇语是不同形式,而汉语是同一个形式。但汉语是通过句法结构显示“个称”和“类称”这一语法范畴的对立。

又如,汉语“的”字结构也是一个隐性特征。上世纪50年代,朱德熙先生首次引入现代语言学中的结构主义理论和方法,揭示了汉语“的”字的隐性特征。他把“X的”的不同分布看作是“的”的不同功能,由此提出了著名的“三个语素”说。即:“的1”是副词性后附成分;“的2”是形容词性后附成分;“的3”是名词性后附成分。汉藏语各语言间“的”的数量多少不一,有的语言没有“的”,有的语言只有一个“的”,而有的语言却有多个“的”。多个“的”是使用不同的词,表示不同的语法意义。

类型学比较的成果显示,分析性语言是产生“的”字结构的良好土壤。汉藏语内部的“的”字结构存在发达与不发达的差异,其成因与语言的分析性强弱有关。如:藏语支、羌语支等语言其形态变化比缅彝语支丰富,分析性较弱,“的”字结构就相对贫乏。嘉戎语是其中形态变化最为丰富的一种语言,至今尚未产生定语助词“的”。而缅彝语支分析性强,定语助词不仅形式多样,而且表义类型丰富,当修饰性定语提前时,定语助词作为一种分析性手段不可缺省。汉语的分析性强,所以“的”字结构也发达。汉语的“的”字概括程度高,对语义关系的控制力强,同一个“的”字具有多种不同的语法意义、语法功能,“的1”、“的2”、“的3”共用一种语音形式,但在句中不混淆,要通过句法分析才能揭示其不同的类别。景颇语则采用多种不同的语音形式表示“的”,体现不同的语义关系。景颇语有a31、 ai33、na55三个不同的“的”,是显性的形式。不同的“的”,职能界线分明。例如:

他 的 衣服

kă31pa31ai33phun55

大 的 树

tai31ni33na55mam33

今年 的 稻子

汉语“的”字与周围的亲属语言无同源关系,可以证明“的”是在原始汉藏语分化之后产生的。“的”字的词源关系,能够反映亲属语言“的”字的产生和演变。如果“的”字在不同语言里有同源关系,说明他们有共同的来源,也就是说,在它们未分化的时候就已出现,不是后来创新的。所以,弄清汉藏语“的”字的词源关系,区分是同源还是不同源,是研究“的”字结构的一把重要钥匙。

再如,汉语动词也有自主范畴,区分自主和非自主,但没有显性的语法标记,不易被发现。马庆株教授揭示汉语动词的自主范畴,是通过藏语显性的自主范畴的对比发现的。藏语的动词有一套自主非自主的对立。这一语法范畴是通过显性的语音曲折变化表示的。如:自主的“看”(现在时)是lta,非自主的“看见”(现在时)是mthong。自主的有命令式,非自主的没有。马庆株教授在学习、研究藏语的语法时,对照、分析了汉语的动词,发现汉语“能单说‘看’、‘我看’、‘看报’,不能单说‘塌’、‘房子塌’、‘塌房子’,而非要说‘塌了’、‘房子塌了’、‘塌了一间房’不可。”并在分析大量语料的基础上,提出划分现代汉语自主动词和非自主动词的语法标准和分类系统。他说:“自主动词和非自主动词这一对术语是从藏语语法论著中吸取来的”,“找寻汉语自主动词和非自主动词的分类标准,缺乏可供参考的前人论著,只是可以从藏语语法中得到一些启发。”[1]他的这一发现,已得到学术界的认可,是从非汉语显性特点发现汉语隐性特征的一个范例。

吕叔湘先生在《说“胜”与“败”》[2]这篇著名的论文里,解释了“胜”与“败”这一对反义词为什么在“中国队胜(败)南朝鲜队”这一句式中语义相同。从汉语隐性的特点看,是“胜”含有“使败”、“败”含有“使胜”的特点所致,这种隐性的语义特征是古汉语“败兵”使动基因的传承。

鉴于上述汉语隐性特点丰富,所以在汉语的教学、研究中要特别关注隐性的特点,对隐性现象要有敏锐性,善于从隐性特征中发现语法现象,解释语法现象。

(三)汉语是语义具有超强伸张力的语言

在多年的汉语语法研究中,语言学家经过困境的碰撞逐渐认识到语义与语法的密切关系,理解到大量的语法问题与语义有关,要从语义上去解释,从而出现了“语义语法”的方法论。这一认识,是符合汉语实际的,是深入认识汉语语法特点的重要一步。

但在汉藏语系语言中,语义的重要性是不相同的。语义控制语法的能力有强有弱,起作用的领域各有侧重。相比之下,汉语是语义具有超强伸张力的语言。语义对语法控制能力的大小,在词的义项多少上有反映。比较汉语和藏缅语,我们发现汉语的义项比别的语言丰富。如:汉语的“老”有10多个义项。年岁大(老人),老年人(徐老),以前就有(老厂),陈旧(老机器),火候大(煮老了),长久(老没见到他),很(老远),排行末了(老闺女),前缀(老三,老虎)等。而其他亲属语言则没有这样的义项扩张,多用不同的词表示。如景颇语的“年岁大”用kum31kai33(女)ti31la33(男)“以前就有 ” 用n31sa31,“火候大”用lai31。不能引申出副词和前缀。

汉语语义变化多样,语用时在句法构造中尽量发挥语义多变的表现力,使语义的作用不断扩大。语义的超强伸张力使得某些固定的语序可以松动,而不至于改变意义。如下面的句子可以不加助词或改变词的形式就能改变语序,是许多语言哪怕是相近的亲属语言都做不到的。

十个人吃了一锅饭

一锅饭吃了十个人

十个人坐一条板凳

一条板凳坐十个人

一天写了五十个字

五十个字写了一天

鲜花开遍原野

原野开遍鲜花

又如,汉语可以说“台上坐着主席团”、“床上坐着爸爸”的施事宾语句,而周围的亲属语言在表达同样的意思时,必须改为“台上主席团坐着”、“爸爸坐在床上”,“主席团”和“爸爸”只能当施事主语。“写毛笔”,汉语的“毛笔”是工具宾语,而亲属语言大多是当状语用。

爸爸 床 上 坐 在(尾)

爸爸坐在床上。

mo31pi31the3133.

毛笔 用 写

用毛笔写。

我的 爸爸 坐 在 床 张 上

我的爸爸坐在床上。

用 毛笔 写

用毛笔写。

靖西壮语: ke34pa33na34ju34tɛ31ta:p55.

爸爸 坐 在 上 床

爸爸坐在床上。

au45ma:u31pi31ma31ma:i31ei45.

拿 毛笔 来 写 书

写毛笔(用毛笔写字)。

为什么有这种差别,究其原因,是因为上述汉语句中的动词语义,能够伸张出带施事宾语的语义,所以能出现不符合常规的语序;而其他语言无此语义变换能力,所以也就不能改变常规语序。

汉语的述宾结构的宾语类别复杂,这是亲属语言中少有的。除了对象宾语外,还有处所、结果、工具、目的、时间、等同、原因等宾语,后者是非汉语人学习的难点。藏缅语族语言的宾语主要是动作行为的对象,而且多数语言还要加宾语标记。汉语中的“吃大碗、去北京、等三天、(床上)坐着爸爸”等述宾句式,在译成非汉语时许多都要用状中结构表达。如:

汉语的一个“打”字引申出许多意义,这是许多语言所没有的。如景颇语:“打” kă31jat31,只表示用手击义;而汉语引申了许多相关的意义,在景颇语里都要用别的词表达。其他藏缅语大致也是这样。如:

打瞌睡jup31a31a31打雷 mu55ku31打毛衣să55ku51pă33lo33thu55

又如“跑”一词,汉语义项意义丰富,有“跑官、跑关系、跑调、跑买卖、跑江湖”等配合关系。而其他亲属语言的“跑”,主要用在“用腿迅速前进”上。

非汉语母语人要学习、掌握好类似“打、跑”这一类多义项词,很不容易,容易出现错误类推。如:“打虾、打裤子、跑留学”等病句。

汉语有丰富的、各种意义的宾语,大概是由动词语义具有超强的伸张力决定的。汉语动词的语义网络系统,能接纳的宾语比较丰富,在语用中能根据宾语的语义转换自身的意义。

汉语的述补结构发达,也与动词语义的强伸张力有关。以阿尔泰语系语言为母语的人,掌握汉语复杂的述补结构有许多困难,特别是程度补语和趋向补语。他们常把“爷爷说话说累了”改为并列结构,说成“爷爷说话,累了”。 把“这只鸡病死了”,说成“这只鸡病了,死了”。哈萨克族没有补语,用状语代替补语。如:“扫干净”说成“干净地扫”,“做错了”说成“错误地做了”。特别是趋向补语用得不好,如把“过上了幸福生活”,说成“过上来幸福生活”。

(四)汉语是特别注重韵律的语言

世界语言普遍都会有韵律特征,但不同语言在韵律的多少、强弱、特点上存在差异。在汉藏语系语言内部,相比之下汉语的韵律是超常的。汉语的韵律在词、短语、句子的构造上都有反映,不仅在共时结构上而且在历时演变上都起作用。

如,汉语的并列结构复合词或短语的词序排列都不是任意的,主要受韵律规则(声调)的制约。如:“天地、牛马、猪狗、心肺、黑白、大小、酸甜苦辣、山清水秀、青红皂白、耳鼻喉”等。非汉语人学习汉语的并列结构复合词或短语是存在很多困难,因为缺乏汉语韵律的语感,加上受到母语的干扰,常常把顺序搞错。如把“牛马”说成“马牛”,把“酸甜苦辣”说成“甜酸苦辣”。

汉语的“种花、植树”可以说,而“种植花、种植树”不能说,但“种植花草、种植树木”又能说;“打牢基础”可以说,而“打牢固基础”不能说。为什么?汉语这种双音节化的制约力是非汉语许多语言所没有的。

又如,为什么汉藏语普遍有四音格词,而非汉藏语的阿尔泰语、印欧语等则没有或者少有?就是在汉藏语内部,汉语的四音格词超常丰富、使用频率也是超常高的。汉藏语系诸多语言的四音格现象究竟是亲缘关系,即从原始共同语继承下来的,还是后来各自产生的,属于类型学关系?通过汉藏语诸多语言的比较,我们发现不同语言的四音格词找不到相互间的同源关系。总的看来,缺乏形态手段的分析性语言,一般比形态手段丰富的语言更易于产生四字格词。由此可以推测,汉藏语普遍存在的四音格现象,并非来源于原始汉藏语,而是各种语言后来各自形成和发展的,是语言类型作用的结果。那么,汉语有丰富的四音格词其成因是什么?我们还看到,决定汉语有丰富的四音格词的因素是多方面的,韵律、双音节化、对称、重叠、类推以及词汇化等因素,以及文学语言中讲究格律,是汉藏语四音格词形成和发展的动因。所以说,超分析性的特点、讲究韵律应该是汉语大量发展四音格词的重要原因之一。至于外族人学习汉语的四音格词,一般说来,母语有丰富四音格词的学习比较容易,因为有韵律节奏感,反之亦然。

汉语的句子成分搭配,大多讲究韵律,动宾、动补、修饰等结构都有这条规则在起作用。如:动词是单音节的,要求补语也是单音节;如果动词是双音节的,要求补语也是双音节。但说阿尔泰语的维吾尔、哈萨克等民族的学生学习汉语时,韵律的意识不太强,不会有意识地注意韵律搭配,因而常常会出现“写完成、说错误、喝足够、打扫净、调查清、发达国、落后国、大型会、优秀人”等不符合韵律的偏误。

三、怎样发现汉语的特点

特点是相对而言的,是通过不同语言的比较才能发现、确定的。吕叔湘先生曾经说过一段非常中肯的话:“一种事物的特点,要跟别的事物比较才显示出来,语言也是这样。要认识汉语的特点,就要跟非汉语比较;要认识现代汉语的特点,就要跟古代汉语比;要认识普通话的特点,就要跟方言比较。无论语音、词汇、语法,都可以通过对比来研究。”*见1977年5月5日吕叔湘先生在北京语言学院题为《通过对比研究语法》的讲演。这就是说,光看一种语言,是不可能准确地提炼出其特点的。

“比较”是指通过别的语言的映照或参照发现目的语(所研究的语言)的特点。比较是认识事物的手段,目的是发现目的语的特点,因而不能简单地用参照语的眼光来看目的语,即用参照语的特点代替目的语的特点。

季羡林先生说过:“要进行认真的汉语与同一语系语言的比较研究,从而真正摸索出汉语的特点。”[3]

这就需要有汉语的眼光。汉语的“眼光”,是指在非汉语的映照下,从汉语的实际出发,从汉语中提取真正属于汉语的特点。而不能用其他语言的眼光如印欧语的眼光,来套用汉语的特点。

朱德熙先生在《汉藏语概论》一书的“序”中说:“现代语言学的许多重要观点是以印欧语系的语言事实为根据逐渐形成的。采用这种观点来分析汉语,总有一些格格不入的地方。这是因为汉语和印欧语在某些方面(最明显的是语法)有根本性的不同。由此可见,如果我们不囿于成见,用独立的眼光去研究汉藏语系语言,就有可能对目前公认的一些语言学观念加以补充、修正甚至变革。”[4]

制约汉语的特点,还有使用人口多、历史的分化、融合情况复杂、汉文和汉文献的作用等。这些因素都还未认识清楚。

如同人类生活在地球上则对地球上的事情总说不清一样,对语言特点的认识包括对汉语的认识和非汉语的认识都要是一步步往深处走。但这种认识,每前进一步,哪怕是小小的一步,都会感到无比的喜悦。我记得著名语言学家王宗炎老先生说过这样一句很有见地的话:“做语言研究要背着干粮赶着马车走” 。邢福义先生也提出:“加强事实发掘与理论创新的良性互动,这是现代汉语研究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5]希望我们在这条长征的路上一步步地共同努力吧!

[1] 马庆株.自主动词和非自主动词[A].中国语言学报[C].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3).

[2] 吕叔湘.说“胜”与“败”[A].语法研究和探索(四)[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

[3] 季羡林.卷首语[J].语言文字应用,2000,(1).

[4] 朱德熙.汉藏语概论·序[A].马学良.汉藏语概论[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

[5] 邢福义,谢晓明.现代汉语语法研究中理论与事实的互动[J].汉语学报,2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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