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莹雪
(重庆三峡医药高等专科学校,重庆404120)
恩格斯在1888年给玛·哈克奈斯的信中说:“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1]这是恩格斯现实主义文学的一项著名原则,在恩格斯看来“典型环境”指的是小说中人物所处的阶级、时代环境。小说在刻画人物形象时亦应注意在典型环境中再现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此处的典型环境应指的是小说人物活动的具体环境。在不同的环境中人物表现出的性格特点是不同的。早在具有小说因素的叙事完备的史传文学《左传》中,就已经在特殊环境中塑造出一系列典型人物典型性格。《三国演义》继承了《左传》以战写人的手法,在多达四十余次的战争中插入大量与战争进程关系不大的“闲笔”,意在勾勒的环境中凸显人物性格。其中最为典型的是曹操,曹操的“奸雄”形象特征在战争中展示到了极致:濮阳攻吕布,宛城战张绣;赤壁对周瑜,华容逢关羽;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船逼箭于渭水。战败危急之时,方显出曹操的足智多谋。例如小说第五十八回“马孟起兴兵雪恨曹阿瞒割须弃袍”中有这样一个战争场面:
超把枪望后一招,西凉兵一齐冲杀过来。操兵大败。西凉兵来得势猛,左右将佐,皆抵当不住。马超、庞德、马岱引百余骑,直入中军来捉曹操。操在乱军中,只听得西凉军大叫:“穿红袍的是曹操!”操就马上急脱下红袍。又听得大叫:“长髯者是曹操!”操惊慌,掣所佩刀断其髯。军中有人将曹操割髯之事,告知马超,超遂令人叫拿:“短髯者是曹操!”操闻知,即扯旗角包颈而逃。……超厉声大叫曰:“曹操休走!”操惊得马鞭坠地。看看赶上,马超从后使枪搠来。操绕树而走,超一枪搠在树上;急拔下时,操已走远。[2](P464-465)
战争场面如此紧张、激烈,在生死之交,曹操表现得何等机智:弃袍、割须、包颈,即将被马超刺中之时,曹操绕树而走,终于躲过致命的一枪,化险为夷。在这一生死攸关的战斗中,曹操随机应变、诡计多端的性格特征表现得活灵活现。刘备、诸葛亮、赵云的性格特征,亦是在千钧一发而激烈异常的战斗中得到尽情展现的。刘备被曹操大军追赶,形势严峻,但却不忍抛弃徐州百姓,毅然携民渡江,充分体现了其宽厚仁慈的思想性格;诸葛亮错用马谡,失去街亭,满盘皆输。城外是耀武扬威待以厮杀的司马懿十五万大军,城内诸葛亮独坐孤城,身边只有几千老弱残兵,无良将可派,无强兵可遣,形势可谓千钧一发。而此时的诸葛亮焚香操琴坐于城头之上,轻轻拨动琴弦,微微一笑,化险为夷。空城计一情节描写,足以展示诸葛亮镇静、谨慎、智谋过人的性格特点。赵云在长坂坡单枪匹马三进三出无所畏惧,只身截江夺阿斗,据汉水以寡胜曹操,可谓勇武过人;在乱军中不忘将墙推倒掩盖甘夫人尸首以免落入曹军之手,截阿斗不向孙尚香等东吴军将行凶,可谓心细如发,谨小慎微。一场惊险的战斗,不仅能展示一个人物的性格特征,而且可以通过紧锣密鼓、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展示出一大批人物的性格特征,例如第五回“发矫诏诸镇应曹公 破关兵三英战吕布”中“温酒斩华雄”一节,围绕关羽出战一事,书中有段精彩的描写:
阶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将愿往斩华雄头,献于帐下!”众视之,见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声如巨钟,立于帐前。绍问何人。公孙瓒曰:“此刘玄德之弟关羽也。”绍问现居何职。瓒曰:“跟随刘玄德充马弓手。”帐上袁术大喝曰:“汝欺吾众诸侯无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乱言!与我打出!”曹操急止之曰:“公路息怒。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勇略;试教出马,如其不胜,责之未迟。”袁绍曰:“使一弓手出战,必被华雄所笑。”操曰:“此人仪表不俗,华雄安知他是弓手?”关公曰:“如不胜,请斩某头。”操教酾热酒一杯,与关公饮了上马。……曹操大喜。只见玄德背后转出张飞,高声大叫:“俺哥哥斩了华雄,不就这里杀入关去,活拿董卓,更待何时!”袁术大怒,喝曰:“俺大臣尚自谦让,量一县令手下小卒,安敢在此耀武扬威!都与赶出帐去!”曹操曰:“得功者赏,何计贵贱乎?”袁术曰:“既然公等只重一县令,我当告退。”操曰:“岂可因一言而误大事耶?”命公孙瓒且带玄德、关、张回寨。众官皆散。曹操暗使人赍牛酒抚慰三人。[2](P42-43)
上述文字描写展示出了袁氏兄弟、曹操、张飞等人不同性格特征。袁氏兄弟的共同特点是鼠目寸光、心胸极其狭隘。但二人性格又同中有异,具有细微差别,正是这细微之处,才使袁绍成为袁绍,袁术自是袁术。袁绍优柔寡断,好谋无断;袁术飞扬跋扈,炫耀贵族血统,白眼看白衣,且骄横刚愎,及关公斩了华雄,仍坚持偏见,始终不变对刘关张的傲慢态度。与袁绍、袁术兄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曹操,他不以门第、官职高低取人,说服袁绍同意关羽出战华雄,酾热酒于关羽,以壮形色,至关羽斩华雄后“暗使人赍牛酒抚慰三人”,曹操之言行举止充分体现了其敬重贤才,识大体、顾大局、高瞻远瞩的优秀品质,表现出了“奸雄”之“雄”气,深谋远虑、高瞻远瞩的政治家胸怀与气度;张飞快人快语,无所顾忌,粗豪气躁,个性鲜明。
有很多学人认为《三国演义》是一部悲剧诗史,根据是蜀亡晋兴或是儒家精神的代表诸葛亮壮志未酬或关羽等英雄马革裹尸。但从民族统一的角度而言,却是喜剧、圆满之剧。[3]小说在描写魏、蜀、吴三国之间错综复杂政治、军事斗争过程中,不乏喜剧性情节,尤其是在刻画圆形人物曹操时,作者特意设置喜剧情节,在喜剧中写意人物性格。喜剧也是写意,用笔不讲究工细,注重神态的表现和抒发作者的情趣,是一种形简而意丰的表现手法,虽着墨不多,但效果奇佳。例如小说第四回“废献帝陈留践位 谋董卓曹操献刀”中,先写曹操意欲刺杀董卓,其中情节极富戏剧性,又最能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
次日,曹操佩着宝刀,来至相府,问:“丞相何在?”从人云:“在小阁中。”操径入。见董卓坐于床上,吕布侍立于侧。卓曰:“孟德来何迟?”操曰:“马羸行迟耳。”卓顾谓布曰:“吾有西凉进来好马,奉先可亲去拣一骑赐与孟德。”布领令而出。操暗忖曰:“此贼合死!”即欲拔刀刺之,惧卓力大,未敢轻动。卓胖大不耐久坐,遂倒身而卧,转面向内。操又思曰:“此贼当休矣!”急掣宝刀在手,恰待要刺,不想董卓仰面看衣镜中,照见曹操在背后拔刀,急回身问曰:“孟德何为?”时吕布已牵马至阁外。操惶遽,乃持刀跪下曰:“操有宝刀一口,献上恩相。”卓接视之,见其刀长尺余,七宝嵌饰,极其锋利,果宝刀也;遂递与吕布收了。操解鞘付布。卓引操出阁看马,操谢曰:“愿借试一骑。”卓就教与鞍辔。操牵马出相府,加鞭望东南而去。[2](P33-34)
这一段情节,历历在目真是惊心动魄,写尽了曹孟德的过人的机智敏捷,超人的应变能力,与其少年时期于叔父面前诈中风以诬叔父的机智性格如出一辙。董卓没有当场识破曹操献刀之举,实为刺杀,可见其性格中愚钝的一面。在而接下来的一段情节则充分表现出曹操性格、人品中阴暗、残忍的一面:
操与宫坐久,忽闻庄后有磨刀之声。操曰:“吕伯奢非吾至亲,此去疑,当窃听之。”二人潜步入草堂后,但闻人语曰:“缚而杀之,何如?”操曰:“是矣!今若不先下手,必遭擒获。”遂与宫拔剑直入,不问男女,皆杀之,一连杀死八口。搜至厨下,却见缚一猪欲杀。宫曰:“孟德心多,误杀好人矣!”急出庄上马而行。行不到二里,只见伯奢驴鞍前鞒悬酒二瓶,手携果菜而来,叫曰:“贤侄与使君何故便去?”操曰:“被罪之人,不敢久住。”伯奢曰:“吾已分付家人宰一猪相款,贤侄、使君何憎一宿?速请转骑。”操不顾,策马便行。行不数步,忽拔剑复回,叫伯奢曰:“此来者何人?”伯奢回头看时,操挥剑砍伯奢于驴下。宫大惊曰:“适才误耳,今何为也?”操曰:“伯奢到家,见杀死多人,安肯干休?若率众来追,必遭其祸矣。”宫曰:“知而故杀,大不义也!”操曰:“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2](P36)
上述一段情节极具喜剧性,误杀吕伯奢八口人,有力地展现了曹操多疑的性格特征。为保全性命杀人似乎可以理解,但后来明知杀错了人,却将错就错,故杀吕伯奢,则无情地揭露了曹操心狠手毒的残忍性格。而自己却以“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作为处世哲学,仅此一语则道破了曹孟德自私利己、阴险毒辣的心性。至此,“奸雄”曹操形象从字里行间活灵活现展现在读者面前,触手可及。虽行笔落墨简略粗糙,但似写意画,有传神之效,几笔便画出一个典型情节中典型人物的主要性格,形貌鲜活,神情逼真,这是写意画表现手法在此的高超运用。
于亚中在《试谈〈三国演义〉人物塑造的对比和衬托手法》[4]一文中将对比分为相应对比、反差对比、同异对比夸张对比等四种类型,又将衬托手法分为正衬与反衬、侧面衬托、景衬与物衬、冷衬、诗衬等五个方面。于文关于《三国演义》对比与衬托手法的归纳与剖析可谓集各家之大成,鞭辟入里,议论深刻。作者罗贯中恰恰运用这些对比与衬托手法,细节点染来表现人物性格,例如写刘备之宽仁,便与曹操之奸诈残暴相对比,诸葛亮的儒雅大度与周瑜的心胸狭窄相对比;曹操的足智多谋与袁绍的优柔寡断相对比,等等。衬托之法,小说中既有正面衬托,如“三顾茅庐”之前诸葛亮未出场便有司马徽、徐庶、崔州平、石广元、孟公威、黄承彦等人做正面衬托;反衬如“三顾茅庐”情节中,张飞的急躁鲁莽与刘备的恭敬虔诚、求贤若渴相衬托,达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一文中对此书用对比、衬托之法表现人物尤为重要:
《三国》一书,有奇峰对插、锦屏对峙之妙。其对之法,有正对者,有反对者,有一卷之中自为对者,有隔数十卷而遥为对者。如昭烈则自幼便大,曹操则自幼便奸。张飞则一味性急,何进则一味性慢。议温明是董卓无君,杀丁原是吕布无父。……张飞失徐州,则以饮酒误事;吕布陷下邳,则以禁酒受殃。……[5]
大致而言,毛宗岗之言是符合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写人手法的实际情况。所不足者,毛氏忽略了人物性格的多样性,罗贯中并未使小说人物性格简单化,写张飞并没有一直写他性急,也写他义释严颜、智胜张时的粗中有细,勇而有智。
《左传·成公十四年》对“春秋笔法”有简要地概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6]也就是指“孔子首创的一种文章写法,即在文章的记叙之中通过字词的选择,语句的构设及叙述的取舍而对写作对象暗寓褒贬之意,表现出作者的思想倾向,而不是通过议论性文辞表达出来,这就回避了明确的褒贬之词,而在 `微言'之中流露出 `大义'。[7]司马迁《史记》 用“太史公笔法”将褒贬之意融于记事当中,既有所避讳又表露作者的思想态度,发展了“春秋笔法”。罗贯中《三国演义》 超越了“春秋笔法”、“太史公笔法”,突破“隐论”写法,受到魏晋时期清议之风的影响,借助小说中人物的语言直接表达作者对第三者的评价。
小说用典型的个性语言与精当警策之语品评人物也是其表现人物性格的一种有效手段。“有权谋,多机变”是作者直接对曹操性格的界定,“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是作者借许邵之言对曹操性格核心的精当定评;“色厉而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这是借曹操之口对袁绍的绝好评价,精彩传神;“性宽和,寡言语,喜怒不形于色”刘备刚出场,作者便写出了其稳重、厚道的内在性格,“宽以待人,柔能克刚,英雄莫敌”是借黄权之口道出了刘备宽厚仁慈、柔能克刚的枭雄之性格特征;其他如写阚泽:“口才辨给,少有胆气”;写董卓:“自来骄傲”;袁术“冢中枯骨”,刘表“虚名无实”,刘璋“守户之犬” 等等都有“一锤定音”之效。此外又通过典型化、个性化语言展示人物性格特征,往往三言两语便神态毕现,极富表现力:
话说曹操举剑欲杀张辽,玄德攀住臂膊,云长跪于面前。玄德曰,“此等赤心之人,正当留用。”云长曰:“关某素知文远忠义之士,愿以性命保之。”操掷剑笑曰:“我亦知文远忠义,故戏之耳。”乃亲释其缚,解衣衣之,延之上坐。[2](P166)
刘备之言,表现其仁德忠厚之风,贤主之德;关羽之言则表明其为人最重忠义,亦怜惜忠义之人;曹操之言则为随机权变之语,表现其诡诈机智性格内涵。第七十四回“庞令明抬梓决死战关云长放水淹七军”中曹操听信董衡之言唯恐庞德留恋旧主、顾念长兄而背曹投刘,欲收回先封印。当庞德自辩因杀嫂与兄感情破裂,与旧主马超亦旧义已绝。曹操闻之,转而深信庞德,抚慰“免冠顿首,流血满面”的庞令明:“孤素知卿忠义,前言特以安众人之心耳。卿可努力建功。卿不负孤,孤亦不负卿也。”[2](P593)曹操前一句话将疑庞德之意推于众人,冰释前嫌;曹操后一句话拉近了与庞德的距离,信任之,激励之。可谓言简义丰,足见曹操多疑与权变的性格内涵。
《三国演义》人物形象塑造艺术虽不及战争描写之成功,但罗贯中善于借助激烈的战争,设置喜剧化的情节,在不断的矛盾冲突中展现人物鲜明的性格特征。一锤定音,一语说尽人物性格骨髓,曹操之奸、刘备之仁,孔明之智、关羽之忠义等无不是借他人之口加以渲染衬托,这是春秋笔法在《三国演义》中的巧妙运用,也是受魏晋时期清议之风盛行品评人物成为时尚的影响。语言是心灵之声,常常是简洁明了的语言能传达出人物思想动态,彰显人物性情。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2版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2]罗贯中.三国演义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
[3]郭瑞林.三国演义的文化解读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4]于亚中.试论《三国演义》人物塑造的对比和衬托手法 [J].北京联合大学学报,1992,(1).
[5]朱一玄,刘毓忱.三国演义资料汇编 [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
[6]左丘明撰.赵捷,赵英明注译.左传 [M].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2012.
[7]金英娥.史记对“春秋笔法”的继承与发展 [J].文艺评论,20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