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懿
包克木龙骑着父王阔阔托依的玛尼凯尔骏马,在原野上涉猎,尽情地追逐一头精疲力竭的母鹿。那头母鹿身上仿佛折射出一种无形的引力,强烈地诱惑着他。这是他狩猎一个多月来所发现的第一匹身姿妖娆的母鹿,他舍不得一箭射穿它,他想完完整整地活捉它。他长到十六岁还真的没有这样的冲动和欲望,没想到在一匹母鹿面前,他产生了幻觉,一个青春期少男的幻觉。他沉浸在这奇妙的幻觉中,压根没听到身后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呼喊他的名字。
他愤懑地腾空甩了几下鞭子,若是换作别人,他会毫不犹豫地抽上去,来者是父亲的忠实侍从,他忍住了,问道:“说吧,父王的病情如何了?”
侍从的眼圈红了一下,他迅速擦干眼泪委婉地说:“禀报王子,那勇猛的黑色单峰驼离开了人间。”
“我问你父王的病情,你说骆驼死了,死了一头骆驼你们也要告诉我一声?”包克木龙没有理解侍从的话。
驻守在塔什干的汗王阔阔托依一直没有儿子,包克木龙是他在一个叫作卡依普奇的地方捡到的弃婴。把这个弃婴抱回家后,他视如己出,吩咐下人三天为他换一次衣服,一天为他杀一只羊,举行萨哈达仪式保佑孩子健康平安。不知道被什么样的生身父母遗弃的包克木龙就这样有幸成为了哈萨克汗王阔阔托依的王子,被视若天赐的珍宝。他被娇生惯养到了十六岁,没有受到过半点委屈,也不懂得孝敬父母尊重别人,他的眼里只有他自己和他喜欢的事情,就是狩猎。他从九岁就开始驯养猎鹰和猎犬,阔阔托依也任由这个上天赐予的儿子骑着他的神骏东游西逛。然而,在他弥留之际,他最想见最后一眼的儿子却根本不把他当回事,派侍从出去叫了几次也没叫回来,最终,这个可怜的父亲遗憾地告别了人世。
包克木龙回到毡房,呆呆地望着父王已经僵硬的尸体,他不知所措,派人叫来了叔父玉尔毕。玉尔毕井然有序地指挥着每个人,清洗完阔阔托依汗的尸体,用白布包裹好,裹尸布的两头被紧密捆扎住,安放入地宫,挑选出了十个守墓人,在汗王的陵墓旁守候,日夜诵经。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后,他鄙夷地瞟了一眼包克木龙,暗想:哥哥真够可悲的,捡来这么一个不孝又无知的弃婴。同时,他又窃喜,现在也只有他来代替哥哥的位置了,兄长的宝座和那个漂亮的嫂子都将归他所有了。“感谢库达依赐予我兄长这么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儿子!”他不停地在胸前比划着,口中念念有词,神情严肃而庄重。包克木龙对叔父很感激,他以为叔父在为父亲做着祷告,心中微微触动了,也面对着父亲的陵墓落下了眼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何而流,是因为父王,还是因为叔父,抑或是他自己?玉尔毕甚至将阔阔托依留给玛纳斯的信也付之一炬,里面的内容谁也不知道。包克木龙一想到毕竟是父亲的遗嘱,流着泪,想从火堆里抢出那封信,被玉尔毕阻拦了:“就把它托付给火神吧,愿火神保佑你的父王。”
包克木龙不敢顶撞玉尔毕,父亲去世后,在潜意识里,他有点惧怕这个叔父了,那种惧怕是作为每个王子的一种心理本能。他低声说:“叔父,您让我觉得自己是个逆子,我想亲自为父王主持祭典,在这个虚幻的世界中,我不想在懊悔中虚度一生。”
阔阔托依离世的消息没几天就传遍了各地,包克木龙在叔父玉尔毕的指挥下开始筹备四十天的大型祭典活动,并开始邀请各地的汗王首领来参加阔阔托依汗的隆重祭典仪式。
玉尔毕在邀请各汗王的问题上特意嘱咐包克木龙:“记住,我们绝对不能邀请玛纳斯。他骄横、狂妄自大,我们协助他打败了卡勒玛克人,缴获了好多战利品,而他把战利品却独吞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对这样一个自私的首领,没必要邀请。”
包克木龙疑惑地望着叔父:“玛纳斯不是把战利品都分给了贫穷的老百姓吗?”
玉尔毕眼神躲闪了一下,吱唔了一句什么。包克木龙没有听清楚,但他还是依照叔父的吩咐去安排了。
我正在骑马练习射箭,忽然听到后面一阵匆促的马蹄声奔驰而来。我还没来得及回头观望,就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男声叫我的名字:“萨依卡丽,我们一起去参加阔阔托依的祭典吧。有好戏看。”这是卡勒玛克人首领阿牢开的儿子空吾尔,他在我面前飞身下马,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但我们并不友好。他经常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似乎要把我整个人吸进他的眼睛,我不讨厌男人霸气的眼神,我甚至渴望我以后的男人是霸气的,用霸气的眼神凝视我融化我。但我讨厌眼前这个霸气的男人,从骨子里讨厌他那种盛气凌人的姿态,讨厌他经常鞭打我们柯尔克孜人,虽然他对我和我的爷爷卡特卡郎貌似很尊重。
“阔阔托依汗王去世了?”我有些震惊地问。
“对。一个多么伟大的英雄也抵不过时间和疾病对他的摧残和毁灭。他那蠢儿子包克木龙居然邀请我们参加他的祭典。我希望你和我们一起前去。”空吾尔说完,很得意,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用命令的口吻说。
“好吧。”我从小就牢记爷爷的话,永远不要和卡勒玛克人作对,等我长到十四岁的时候,我开始否定爷爷的好多话,那些怯懦的话让我感到了强烈的自卑,我暗地发誓要找回我作为柯尔克孜人的自尊,但这自尊怎么找回来?这自尊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这是所有柯尔克孜人的愿望。
我知道,空吾尔收到阔阔托依祭典请柬的欣喜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想趁机占领塔什干。阔阔托依的离世令塔什干失掉了强有力的支柱。
“又可以见到玛纳斯了。这次我要向他挑战。”自从知道要参加阔阔托依的祭典,这个念头就像个符咒一般牢牢贴在我的心里。
在临走的前一天夜晚,我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肖如克的陵墓前。这是我们柯尔克孜人的仇人,从内心来讲,我恨不得再把他从坟墓里挖出来剁碎,我的灵魂深处的那种仇恨情结难以克制,这与我的血统有关,我血管里流淌的是柯尔克孜人的血液。我出生在卡勒玛克人中,又成长于卡勒玛克人中,我是悄悄出生静静成长的,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我的父辈也悄悄将族人的悲惨命运深植于我的大脑。可是,我儿时的玩伴娜克莱是肖茹克的掌上明珠,她漂亮、高傲,但又是那么柔弱,我是亲眼看到玛纳斯杀了肖茹克后,带走了娜克莱。我看了一眼自己左手腕上的蓝宝石手链,那是在一个麦子熟了季节,娜克莱送给我的礼物,她说:“萨依卡丽,不论发生什么事,愿我们永远是好朋友。”这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纪念了。
我永远忘不了娜克莱离开城堡时的悲怆神情,那种悲怆像一枚冷箭突然占据了那个还没有长到花季的少女。我和娜克莱的童年情谊成了我内心最柔软最牵挂也最矛盾的一份情感,我常常在假设,如果她是柯尔克孜人该有多好……我望着漆黑的墓地胡思乱想着。我不想成为任何一个民族的杀手,而我的族人被四处驱逐和杀戮使我不得不做出选择。我回想起我和玛纳斯第一次过招的场景……肖茹克身亡于玛纳斯的色尔矛枪时,我握着矛枪的手在轻颤,我蓦然触及到了玛纳斯那充满不屑和蔑视的眼神,那眼神深深刺伤了我,也刺痛了我内心的一个秘密。因为这样的眼神,我满怀怨恨地举起矛枪冲向了他,我承认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也不愿意成为他的对手,因为我们都是出自同一个祖先。可是我依然毫不留情地刺伤了他的脖颈,然后带领我的人马扬长而去。能够刺伤玛纳斯令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是他故意让着我还是他太轻视我这个女子了?我忽而觉得是他故意让着我,也许是我的美貌让他舍不得大打出手;忽而觉得他是轻视我甚至无视女辈,一想到此,我愤怒的血液立刻涌满全身;忽而我又仿佛在他冷峻眼神的后面读懂了某种密码,这密码抑或是我母亲离世时交待我父亲的那番话……我这次同意与空吾尔一同参加祭典,就是想再度会一会这个傲慢得不可一世的玛纳斯,那个与我同祖同宗的英雄,那个俘获了娜克莱同时将她变成了女人的男人……
玛纳斯自从娶了卡妮凯后,就冷落了娜克莱,这个卡勒玛克人美丽的女儿,这个与他一同变成了“男人和女人”的女俘。当初他一枪将肖茹克挑下马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残忍的卡勒玛克战将会有那么美丽可人的女儿。在他年轻的思维里,卡勒玛克人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只在战争中相遇、决战、仇杀,这种简单和血腥味十足的相遇让他产生过种种错觉,他将每一个矛头对准柯尔克孜人的卡勒玛克人都看成了杀人恶魔,在他的梦境中,他们都是青面獠牙,面目狰狞,浑身沾满了鲜血,那鲜血是他的白毡帽族人的。他做梦都想赶走卡勒玛克人,赶走这帮青面獠牙的侵略者,还原柯尔克孜族人的平静幸福的游牧生活。他是接受了父亲加克普的指示去俘获娜克莱的,在他看到娜克莱的那一瞬间,他确实被那耀眼的少女之光击中了,他情不自禁做了一个祷告的动作,感谢“库达依”赐予他一个如此貌美的女子。他也敏感地捕捉到了楚瓦克注视娜克莱的眼神。在对待女人这件事情上,男人是从来不懂得谦让的,俘获娜克莱的那天夜里,他就进了关押她的毡房……他未谙男女之事,但面对她裸露的洁白身体,他如同在对他的青春期的青涩和懵懂做一次诀别,他没见过女性如此饱满白皙的乳房,他近乎贪婪地抚摸和吸吮着那洁净、稚嫩的双乳,娜克莱被那份原始的冲动所摆布……随着身体被撕裂的疼痛,她不由自主地搂抱住了身上这个男人雄壮的腰。
有那么几个月,玛纳斯沉迷于娜克莱的毡房,侍从为了防范意外,将毡房所有可以变成凶器的物品都收走了。玛纳斯忽略了娜克莱眼睛里的仇恨和悲怆,在他的身体下,那些仇恨和悲怆逐渐变幻成了无奈和无助,直到最终的依赖和需要。渐渐地,娜克莱已经不愿意离开这个杀父仇人了,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没有举行任何形式的婚礼,他只是用身体娶了她,她想成为他唯一的妻子。事实上,她只是他的女人,身为一个女俘,一切都是奢望,玛纳斯能够与她相拥而眠似乎成了对她最高的恩宠,她开始慢慢学会了忍耐和理解。她的族人疯狂地侵占柯尔克孜人的领地,屠杀了无数柯尔克孜人的生命,她亲眼看到她的父亲肖茹克是如何残忍地折磨柯尔克孜俘虏的,一个鲜活的生命落到她父亲手里,太阳还没有落山,就变成了白骨……她是女人,她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侵略和厮杀。而与杀父仇人相拥而眠又是她的命,她每天都想杀死这个男人为父亲报仇,她在他的身体下面甚至幻想有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穿他的肠子,而当他深深进入她的身体时,她的杀心被汹涌的爱潮完全地淹没,她在一阵阵的眩晕中感受到莫大的幸福。她心怀感激地认为,是玛纳斯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直到玛纳斯正式迎娶了卡妮凯为妻。
这天中午,玛纳斯端坐在宫帐中的正座中和巴卡依及四十名勇士在议事。夫人卡妮凯匆匆走了进来,说:“刚才得到消息,阔阔托依汗王去世了。现在包克木龙正在卡尔克拉举办大型祭典,他们邀请了各路汗王,居然邀请了康阿依人,没想到空吾尔带领了十多万人到那里捣乱,现在塔什干有沦落空吾尔之手的危险……”
“你说什么?阔阔托依汗王去世了?什么时候?空吾尔带领卡勒玛克人侵扰塔什干?到底怎么回事?”雄狮玛纳斯听到这个消息后,神情变得紧张和严肃起来,双眼冒着凶光,他最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卡妮凯环顾了一下四周的人,按照规矩,把手里的一封信交给了色尔哈克,说道:“是阔绍依大伯派阿依达尔来送的信函,他们遇到了劫难,希望阿依阔勒前去阻止空吾尔的阴谋,让祭典顺利进行。”
“遇到了麻烦才想到向我求援,包克木龙为什么没有邀请我?阔阔托依汗王的去世让我痛失了一个得力的朋友和助手。他们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通知我?这个愚蠢的包克木龙……我要杀了那个误事的阿依达尔。”玛纳斯站起来按捺不住地咆哮起来。
卡妮凯赶紧走到玛纳斯面前,柔声低语劝说:“我亲爱的阿依阔勒,我知道你感到伤了自尊,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别冲动,大度些,这事与阿依达尔没有关系,他得到阔绍依大伯的指令后就快马加鞭来到了这里,他害怕见到你,就找到了我。你冷静一点,我们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尽快去卡尔克拉,赶走空吾尔一伙,让祭典顺利进行下去。你不会看着那里的老百姓再次受到卡勒玛克人的欺凌而视而不见吧,我相信你会顾全大局。我愿意陪你一起过去。”
玛纳斯听了卡妮凯的一番话,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他依然心存怒气,对包克木龙对他的这种不敬,他必须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智者巴卡依老人听色尔哈克读完了来函,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说:“阿依阔勒,决定吧,为了那里的老百姓不要再沦落为奴。”
宫帐里的四十勇士也在期待玛纳斯一声令下,准备启程前往参加阔阔托依汗王的祭典,同时解救那里的百姓。
“明天就出发!”玛纳斯在宫帐庄严地发出了号令。
按照战前规矩,每一位勇士的手都同时放入马血里,折枝盟誓之后,手与手重叠到了一起。
夜晚,卡妮凯依然在忙碌,她早已预知到玛纳斯与空吾尔的这次较量,只是,她不能说出来。这次祭典隐藏了太多的较量和险恶。她悄悄嘱咐忠实而机智的阿吉巴依:“我为阿依阔勒缝制了一件专门摔跤的裤子,是用山羊皮鞣制而成,我将它压在马鞍下面,到时你必须让玛纳斯换上这条皮裤。记住,我已经给皮裤施了法术,它的名字叫卡尼达哈依,它会护佑玛纳斯的。”卡妮凯对阿吉巴依相对于其他人要更加接近一些,因为他是她和玛纳斯姻缘的媒人,如果不是他的极力说服,父王不会同意她嫁给玛纳斯这个让她在湖边一见钟情的男人,她萦绕了他整整两年才等到了他的求婚。她的母亲告诉她,她只能是玛纳斯的妻子,如果玛纳斯不娶她,她这一生是不可能再嫁给其他人。母亲是萨满,特意给玛纳斯缝制了刀枪不入的阿克奥勒波克战袍。母亲将萨满法术梦授给她后就离世了,她没有发现母亲的遗体,谁也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只是在有重大事件的夜晚,她会隐约听到母亲从远处传入她耳畔的声音,告诉她该怎么做和不该做什么。母亲离开了人间,但并没有离开她。她迷恋玛纳斯,迷恋这个霸气、正直、善良的男人,崇拜这个所向披靡的英雄,当她得知玛纳斯在撒马尔罕获胜,大败卡勒玛克人,并且将所有的战利品分给了柯尔克孜及卡勒玛克的穷苦老百姓时,她内心更是对他充满了敬仰,这绝对不是一个只知道仇视其他民族而只偏爱本民族的狭隘的汗王。她暗自发誓,要用自己毕生的精力和能力去协助他完成民族的使命,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一定要陪伴玛纳斯去参加阔阔托依的祭典。她放心不下。
她依偎在玛纳斯的怀里静静地一动不动,望着这个勇猛、智慧但又嗜睡的男人,她嘴角露出了一丝母性的笑意。她轻轻吻了吻玛纳斯那高傲宽阔的,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额头。她的这一举动居然弄醒了沉睡中的玛纳斯。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好像想起什么,披上衣服走了出去。卡妮凯透过宫帐看到他走出的方向,猜到他进了娜克莱的房间,她的心莫名地抽搐了一下,她的出身高贵和与生俱来的高傲不允许她阻止玛纳斯做她内心最不情愿的事情。她好久没有看到玛纳斯进娜克莱的毡房了,今晚,玛纳斯是去向娜克莱道别还是什么,她不得而知,她也不想知道。
玛纳斯借着月光迈进娜克莱的毡房,他看到娜克莱在熟睡,又长又卷的黑睫毛翘翘地紧贴在她透亮的脸庞上。他俯下身子,掀起搭在她身上的那层薄单。她是个崇尚自然的女性,她喜欢裸睡,无所约束地睡在他给她特意安排的毡房里,她对这毡房丝毫不设防。他好久没有碰她的身体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考虑到卡妮凯的内心感受。明天他要带领大队人马向塔什干进发,去收拾那个叫空吾尔的卡勒玛克首领,虽然不曾会过这个空吾尔,他知道他武艺高强且诡计多端,从明处与他对峙,他没有丝毫的惧色,但听说这个空吾尔很阴险,他无法预测他会不会揭穿那一个又一个的“陷阱”。他凝视着眼前这个与他有着肌肤相亲的卡勒玛克女人,企图从她那里得到一些什么信号,可是她却在他要去行军打仗的前夜睡得如此酣甜,心里闪过一丝不快。他把她身上的薄单扔向了一边,分开她的身体,强有力地钻了进去。他感到了一股温热的蠕动和娇喘,一双纤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臂膀:“我亲爱的阿依阔勒,我终于将你盼来了……”
“你没睡?”这个雄壮任性的男人惊奇地问。
“……没,我一直在盼你来……我想对你说,空吾尔没什么可怕,你只抓住他……软肋……”娜克莱在玛纳斯激烈的冲击下,断断续续地说道。
他停了下来,俯在娜克莱身上认真地听她说话:“他现在的软肋就是对你丝毫不了解,对不了解的事物只有两种心理,一是胆怯,二是无畏,这两种心理都很容易被攻破。他擅长搞那些背地里害人的把戏,这个你必须要严加小心。记住,不要相信与他有过来往的所有柯尔克孜人。”
“你说不让我相信柯尔克孜人?”玛纳斯听到这话显得有些激动,他抽身,拿起衣服就准备离开毡房。
“玛纳斯汗,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那些柯尔克孜人有可能被他所收买,他很会搞这套……”娜克莱对着离去的玛纳斯焦急地喊道。她知道玛纳斯明天就要离开撒马尔罕去参加祭典,这是一场空前盛大又极其险恶的祭典,她为玛纳斯担忧着。她好想跟随玛纳斯一起去,可是她只是一个女俘,她没有权利也不方便表达自己的这一愿望。她只能默默祈求库达依的护佑,希望玛纳斯能平安归来。
我随同空吾尔来到了阔阔托依的祭典上,如此盛大的祭典实属罕见。没有看到玛纳斯的身影,我突然感到奇怪,也有些失落。我对空吾尔带领手下在祭典上胡作非为显得无动于衷也无可奈何。这个张狂的男人跟他的父亲一样奴役着我的爷爷卡特卡郎和我的父亲卡拉恰,甚至控制了我,对这份控制我显得无力挣脱。我明白空吾尔对我是有感情的,他几乎每天都在对我表白,事实上,那种表白显得很空洞,我永远不可能嫁给他,他也不可能真正娶我,因为,我们是“对手”,我知道自己迟早会与他进行民族间的较量,忽略温情的一种残酷的较量。我的父亲卡拉恰已经在悄悄筹备转移了。在潜意识里,我痛恨玛纳斯对我们的忽视,如果我在祭典上看到他,我会用我的马鞭狠狠抽打这个所谓的英雄,所谓的柯尔克孜汗王。
“萨依卡丽,我的美人,等我占领了塔什干这块肥沃的宝地,我就娶你。”空吾尔突然来到了我身边,喷着浓郁的马奶子酒味,冲着我耳边说道。在月光下,我看到了一个英俊魁梧的男人,我也看到了这个男人眼里泛溢出的些许柔情,但我一想到他是卡勒玛克人,一想到他平时对柯尔克孜人的残忍和无情,我根本无法对他动心。我从开始懂事时就牢牢记住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我们所有的柯尔克孜人都是他的奴隶。我瞟了他一眼,不愿意再看,但如果我不回答他,这个暴脾气的恶少会有过激的反应,他不允许别人对他的无视和冷漠。我对着远处折射回来的月光笑了一下,说:“我有权利不同意吧。”
“当然,你也有权利同意。我尊重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你,我相信你只会选择我。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长大等你同意。”他说完,呼出一口酒气,扬长而去,隐匿在卡勒玛克人群当中。我看到他们在拼命地抢吃抢喝,别人根本就没办法靠近那些摆好的宴席。他们已经开始掠夺和宰杀卡尔克拉老百姓的物品和牲畜。我预感到将要发生一场无可避免的争斗。
阔绍依带领人马在山冈上焦虑地守候着,眺望着,这时,他看到玛纳斯带领着四十勇士策马朝这边飞奔而来,他激动地迎了上去。
“阔绍依大伯,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情况如何?”玛纳斯跃身下马,双手扶住跌跌撞撞迎面而来的阔绍依,急切地问道。
“阿依阔勒玛纳斯啊,我的英雄,终于盼来了你。包克木龙不懂事理,他听从了玉尔毕的安排,居然邀请了卡勒玛克人来参加阔阔托依的祭典,空吾尔带领着克塔依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进来了,有十几万人,大有占领塔什干的势头。他们现在已经霸占了祭典的场地,并且开始掠夺百姓的牲口和物品了……”阔绍依回答说,有点吱吱唔唔。
“不邀请我参加祭典也是玉尔毕的意思吧?”玛纳斯问道。祭典能被邀请是柯尔克孜人深感荣幸的事情,做为七个汗王的头领,这件事确实严重伤害了玛纳斯的自尊。他从撒马尔罕赶到卡尔克拉,那种被无视的屈辱一直尾随着他。
“我的玛纳斯汗,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受到了屈辱,现在也只有你能扭转局面,让祭典继续进行下去。”阔绍依不想说得太仔细。
“阔绍依大伯,希望你能对我说实话。”玛纳斯的神情变得庄严不可侵犯。
“是玉尔毕的意思……”阔绍依没有说出其他汗王对玉尔毕的支持,他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提醒一下玛纳斯,他喜爱欣赏重视这个年轻的、有着仁慈之心同时又有着超人意志的汗王,柯尔克孜人不能没有他,他也不能没有其他汗王的辅佐。
“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我们快去看看祭典的情况吧。”玛纳斯一边骂道一边上马命令所有的人向祭典的场地飞奔而去。
身穿白色战袍的玛纳斯带领着他的四十勇士飘然而至,如同一阵荒漠中的旋风,给祭典中无助的以至有些绝望的汗王们带来了希望。恍惚中,我看到玛纳斯策马奔驰过来,空吾尔从来没有见到过传说中的玛纳斯,我的目光掠过他呆滞的表情,听到他由衷赞叹了一句:“简直就是古代英雄如斯塔姆的化身。”这是空吾尔第一次发出如此赞叹,且是赞叹“对手”。我不喜欢“敌人”的称谓,只能用“对手”这个词汇,在我的脑海里没有敌人也不希望有敌人。我们只是站在自己的民族立场上看待对方,若干年前,或许我们是亲人,现在,我们被侵略,成了羸弱的一方,我们开始对立,甚至仇杀。我幻想再过若干年以后,我们又会和平共处,像亲人。在我此时此刻的骨子里,一直烙着“和平”这个饱含温情的词语。而就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口,也是在空吾尔赞叹玛纳斯的同一时间里,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巨大的阴谋诞生在这个卡勒玛克人首领的脑海中……他的阴谋诞生的那一刻,我感到内心被什么东西使劲戳了一下,我微微晃动了一下才站稳了,我在玛纳斯耀眼的身影下失掉了自身特有的法术和预见。这成了我一生中最悔恨的事情。
玛纳斯不愧有王者风范,他策马飞跃进混乱的人群中,眼里冒着怒火,甩动着皮鞭,厉声吼道:“阿拉什人站到一边,卡勒玛克人站到另一边!”他看到玉尔毕时,挥起皮鞭狠狠抽向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他的这一皮鞭只是警告和提醒,若不是玉尔毕的狭隘和自私,阔阔托依的祭典也不会出现这种混乱的局面。玉尔毕的脸上留下了永远的鞭痕,这个鞭痕仿佛也成了某个遥远的预示。玛纳斯也不看满脸是血的玉尔毕,大声说道:“所有在场的朋友们,同胞们,能够参加阔阔托依的祭典是我们每个人的荣幸。我希望怀着这份荣幸来祭奠我们逝去的阔阔托依汗王,他的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
所有的人安静了下来,都在平心静气听着玛纳斯讲话,都将眼光聚焦在玛纳斯这位传说中的英雄身上。尤其是柯尔克孜人,无比骄傲地注视着玛纳斯,恨不能将他整个人用眼睛拽入心中。
看到玛纳斯如此霸气地驱赶着所有的人,空吾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莫大侮辱,他翻身上马想冲向玛纳斯,被手下战将涅斯卡拉制止了:“空吾尔,小不忍乱大谋。不要锋芒太露,我们见机行事。”说罢,狡猾地使了一个空吾尔才明白的眼色。
当卡妮凯看到涅斯卡拉阻止空吾尔时,一股不祥的预感占据了她的内心,心脏随之一阵刺痛,她一眼看穿了这个长着一双小眼睛的男人,那眼睛里闪动着星星点点的恶毒和残忍,还有无法破解的狡猾。她开始为玛纳斯的安危担忧。
阔阔托依汗王的盛大祭典终于在玛纳斯的主持下井然有序,欢快地进行着。人们开始了各种竞技比赛。
这时,阔绍依感激地对玛纳斯说:“我的玛纳斯汗啊,今天多亏你来得及时,否则会出大事了。”说罢,望了一眼卡妮凯说:“夫人至今还没有身孕?”
卡妮凯有些羞涩地低垂下眼帘,没有回答。玛纳斯看了一眼卡妮凯,眼光里不自主地闪烁出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说:“没有。我一直在等候库达依赐予我们一个强健、勇敢的孩子。”
“是啊,你们应该有一个孩子了,像玛纳斯汗那样英勇无比。我现在为你们做求子仪式,不久的将来,你们就会有一个健康勇敢的儿男。”阔绍依说道。
“大伯,太好了。”玛纳斯和卡妮凯都知道阔绍依是懂得求子法术的,能得到他的祈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他俩几乎是同时欢呼起来的。
阔绍依带领他的所有懂得萨满法术的人为玛纳斯和卡妮凯求子,他嘴里念念有词。此时的卡妮凯仿佛被某种神力来回推动和扶持,她不由自主地扭动着身体,脸颊两边泛着少女般的红晕,她的衣裙随着一阵风轻轻地依恋和缠绕着玛纳斯,来回地飘舞和包裹……
过了一会儿,阔绍依一拨人也恢复了常态,一切平静下来。阔绍依走近玛纳斯说:“求子成功。你们的儿子出生后就叫赛麦台依。他将会和你一样勇猛、智慧。”
玛纳斯喜形于色,忘形地抱起卡妮凯转了一圈,不顾旁人的目光,用手紧紧握住了卡妮凯丰满的乳房:“我亲爱的夫人,我们将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卡妮凯害羞得满脸通红,拿开他的手,提醒道:“好多人在看我们……”“怕什么,让他们随便看吧,我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来看。”他无所顾忌地亲吻着卡妮凯。
“阿依阔勒,你的阿克库拉骏马不见了。”正当玛纳斯沉浸在自己的那个最隐秘的幸福之中时,阿吉巴依急匆匆地跑来禀报。
原来在赛马时,空吾尔和涅斯卡拉派人做了手脚,让玛纳斯的阿克库拉骏马也参加了比赛,他们试图在比赛中将这匹神骏悄悄转移到克塔依。空吾尔的父亲早已告诉他,玛纳斯所骑的神骏是来自卡勒玛克人的马圈里,那匹马曾经瘦弱无力,毛色灰暗,可是一看到玛纳斯,立刻变成了一匹健硕的神骏。并且听说吃了玛纳斯母亲绮依尔迪的乳汁后,与玛纳斯成了同乳兄弟,有了玛纳斯一样聪慧的眼睛,可以连续跑三个月的路途不用休息。空吾尔是个贪婪得没有底线的家伙,他不仅做梦都想占有玛纳斯这匹宝马,同时也向包克木龙讨要了阔阔托依的玛尼凯尔骏马。这让玛纳斯大为恼火。
缘分往往就是这样不经意间发生的。如果不是空吾尔做了手卑劣的手脚想占有阿克库拉神骏,玛纳斯也不会认识阿勒曼别特。看到玛纳斯没有了自己的马,阿勒曼别特将自己的克勒节然神骏让给了玛纳斯。他对哈萨克王子阔克确低声说:“玛纳斯汗绝对会打败空吾尔的,放心吧!”
空吾尔挑衅:“玛纳斯,你要能打败我,我就把阿克库拉神骏还你。”玛纳斯本来想和平结束阔阔托依的祭典,不希望在这里发生战争,而面对这个嚣张的卡勒玛克人的后代,他内心的愤怒又迅速被点燃。他骑上克勒节然神骏,手里握着色尔矛枪冲向空吾尔。空吾尔看到玛纳斯无所畏惧,加之他经常听说玛纳斯英勇善战、天下无敌,竟然有些怯场了,在他走神的当口,箭一般飞来的玛纳斯拿着色尔矛枪戳入了他的肩膀,鲜血很快糊满了战袍,他骑着他的阿勒喀拉神骏逃跑了……
“要是我的阿克库拉在,我一定杀了这小子。”克勒节然神骏年老体弱,又换了人,相互之间还不适应,没能追上逃命的空吾尔,玛纳斯遗憾地叹道。
阿勒曼别特帮助玛纳斯把阿克库拉牵了回来。在玛纳斯与阿勒曼别特对视的一霎那,冥冥中的心灵感应使两个人彼此照耀,仿佛相识多年的老友。
(选自长篇小说《玛纳斯》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