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29 06:08娄喜雨
西部 2013年8期
关键词:红叶

娄喜雨

风。

又是风。

一年四季,风来风去。

我这一生,风来风去。

风有这个本事,将大地吹黄了,又将大地吹绿了。它将岁月吹跑了,又将人心吹老了。

风有这个本事,将白昼吹走了,又将黑夜吹来了。

……

在深深的黑不见手的夜里,我的耳朵支棱着。窗外的风,屋顶上的风,呼呼的。这风恍似牧羊人手中的鞭子,它将许多岁月赶了回来。此时,我的耳朵像盲人的耳朵。

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听风。

一阵风来,一阵风去。

过去的日子像水一样流了回来。

这是哪一年的哪个季节的哪个时辰的风哟?

十五年前?

十五年的岁月是有高度的,是可以丈量的。那是某年正月,红叶拉过身后的穿着白蓝相间校服的半大不小的女孩。这女孩怯怯的,绞着手。

“叫舅舅!”

这女孩未料到还有一个舅舅。她将手背掩着嘴调皮地闪到后面去了。

分手之后,红叶怀着一颗感恩的心,见到我,一改当初的淡漠,一口一个“阿纯哥”。我的心顿了顿,总是找个借口避了去。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的那个秋风习习的夜晚,莫提起。一提起,我的心像晃铃铛。那是刻骨铭心的画面。一年四季,风来风去。我这一生,风来风去。那是第二次情劫。——情劫就是炒心,将活蹦乱跳的心放在爆锅里煎炒。脆弱的人,经受不起这样精神上的酷刑,哪怕只一次。我却经受两次了。经受两次的人还这么精神地活着,这足可证明:我是一个坚强的过来人。

1995年,中秋。

半个月没有回家了。化肥厂离家有四十多里,来回一趟,比上班还辛苦,所以,逢双休日才考虑回家。那一阵儿工作强度很大,装尿素的货车排到了大门外,转运台搬运组没一下松劲儿。一到钟点换班,人坐下便不想起来了。可是,那天米吃光了。民工们每人一个铝质饭盒。淘好米,兑上适量的水,尔后将饭盒放入蒸饭箱,等码满了,开筏。一上午,蒸饭箱里的热气通过缝隙往外直扑直扑的。开饭时,关筏;一关筏,这里安静了,民工休息室里却热闹起来。酒鬼们越累越要喝酒,一喝酒,小屋里便沸反盈天。中午,仅休息两小时,往往不等你打一个盹儿又要上班了。同所有城里的工厂一样,化肥厂之所以招募民工,就是因为又苦又累又脏的活儿没人愿干。机器一响,传输带上的尿素再次一包包躺到你的眼前。这时,容不得你伸一下懒腰了。尿素在平推车上刹住脚,你侧着背就势将其掼到货车上相应的位置。一般货车,码四层,码满为止。这辆车刚走,另一辆车将屁股伸过来了。每天的活计就是玩包,一包又一包,没完没了。

那时未通电话。一个村唯村部才有一部手摇的仅限乡里之间通话的老式黑色电话,不然的话,我会打一个电话回家。倘搁现在,那天晚上也许就没有那桩事了。我的眼睛会干干净净的。

那天晚上,一直加班到九点半。厂里送了工作餐,每人一盒饭,里面有鱼有肉。吃了工作餐,我向组长请了假。我说没米了——

工友们却不依,找到说荤话的口子了。

小岳是想老婆了。

……

那夜,天昏地暗。听天气预报说,受第×号台风影响,东北风将加大,有小到中雨。我骑着老“永久”上了路。这是走熟了的路。我悠着劲儿,不紧不慢地踩着。柏油路到了镇上就断了。此时,镇上空荡荡的,我像一个幽灵穿街而过。一会儿,车子开始磕磕碰碰起来。我照着白扑扑的路影子,双手紧握着车把手。进入村庄时,家家户户都已熄了灯,村庄已经睡了。

不知不觉,车子拐到家门前。怕惊扰睡熟了的人,我悄悄将车靠在草垛边,接着蹑手蹑脚踩上台阶,试探着轻轻抵了抵门。门上了横栓。南房(卧室)窗户拉严了的粉绒窗帘,衬着屋里的灯光,定晴看,可见玻璃上的红“■”字。我知道,这“■”字已经泛白了。伸手欲敲窗,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贫血、多梦、心悸——如此想着,缩回手转到后门。后门双保险锁的保险失灵了。锁是我从工地的旧门上卸下的,唯一的一枚钥匙套在我屁股上的钥匙环里。我一手拉着门一手将锁舌拧开了。悄悄趟至堂轩,轻轻放下包,欲推门入室,但房门锁了,我不得不再次松了钥匙环。手轻轻一拧,门开了。心里未设防的我被眼前的一切震住了。床头上昏暗的壁灯下,红叶正与另一个男人相拥而眠,上面刺了“■”字的被套只盖至腋窝。男人的白色平领内衫往上卷着,而红叶的头枕着男人手臂,将半隐半露的两个奶子温温热热地抵在他光裸的胸上。在这样宁静的夜里,他们脸贴脸睡得多香啊!……

情劫就是炒心。换一个人,心早就被炒焦了。炒焦了的心,一捏一包灰。可是,我的心经炒。只有炒过的心才能抗痛,尤其是这种剧烈的隐私之痛。

当时,我没有喊没有叫。第一个感觉警示:千万别让他们发觉了!我轻轻地掩上门,用暗力将门锁了。门一下子将我隔在痛苦的这一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嗓子眼被堵住了。人活一口气,那口气正在陷阱里拼力向外挣扎着……

从此,一到深深的黑夜,当脑子闪出那幅画面时,我的灵魂便像夜游鸟一般在广阔的虚空中毫无目的地游弋着。

“嘎——嘎——嘎——”

这不是鸟鸣,而是我的灵魂在悲号。

“纯儿嘞!家来■!你骇着吧?娘在嗷你哩,家来吃■!”

……

人,精神不振,或偶有小恙,那些仙姑神汉们便断言人在外掉了魂魄,解救之法:嗷骇。嗷骇,一般要嗷一周。子女们顶好要娘来嗷。天蒙蒙亮时,娘用两三个草把滋开水冲碗点心,继而拉开门,向那无边的虚空一遍又一遍嗷。那时还没有哪家放出鸡呀鸭呀什么的,就连狗们还卧在窝里。村庄里的空气同水缸里的水一样端端的平平的。娘一嗷,声音顿时像尘沙一样撒遍了每一处角落。那丢失的魂魄听了,会受到某种指示,在虚空中会像烟一般回到主人身上。娘怕那魂魄听不见,拉长了调子,嗷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被嗷的人必须独自吃了那碗点心。

娘,六十八岁寿辰。自有记忆始,不知为我嗷了多少次骇。反正有什么事,娘便要为我嗷骇。

现在,每当在早晨听见女人为子女嗷骇的声音时,我便想起娘。

“纯儿嘞!家来■!你骇着吧?娘在嗷你哩,家来吃■!”

……

梦里一回又一回。

命如草芥。

我大(方言:爸爸),就像地上一棵草。地上的草,田野里、圩埂上、荒原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是我大这棵草,搛起来,一声说死就什么都没有了。多少年了?整整十七年了。在西庄,在银河镇,在这方圆几十里,谁还记得那位一年四季走乡串村摇着拨浪鼓的小货郎呢?没有谁记得了。所以,我说我大是一棵草,一棵没有花香、没有树高的小草。可是,我大永远活在我的心里,任何风也吹不走头脑里稳如磐石般的记忆。

提起我大,我的心就痛。——我的心痛啊!

那是十七年前秋天的一个夜晚,黑灯瞎火里,大将床单撕成条儿,然后将自己了结了。

那夜停电,我娘就睡在旁边小铺上。娘因白天做活累了,头一挨枕头便睡着了,睡得很实很沉。她后来回忆说,隐隐约约听见■■■■的响声,心默着是老鼠。五更时,电来了,我娘睁开眼,通明赤亮的灯光里,对面床上吊着一个人……

真的,我没哭,我娘、我妹,都没怎么哭。

折腾够了。

一个普通农户,摊上这号病人,谁能经受得起?医院门槛越来越高。进了医院,就得拎着钱袋子,倘账上没钱,有医生专门催你。

那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医生,总是化着妆,嘴唇涂得像红樱桃,说话声音柔和得像播音员。可是,她一进病房,说话的人都哑住了。

“好些了吧?”

“家属呢?”

“噢,儿子。麻烦你这两天往账上打点钱。”

……

医院是既有温情而又非常冷漠的地方。更多时候,只认钱不认人。

没钱,什么都断了。

半个月后,我不得不将大接回了家。家里该卖的都卖了。过分的压迫,让我的心麻木了。

在草草葬下父亲之后,我娘在别人假惺惺的劝慰下竟很庆幸。娘老实人说老实话——

“如果他不死,我就要死了。”

……

我大是一位懂事的大人。早死晚死反正是死。这就是现实!在这种现实里,生活中没有任何诗情画意。

即便如此,我的家像经历了一场浩劫。我在五年后才好不容易还清了最后一位债主的债务。

你知道驮债的滋味吗?

见到债主,不敢抬头。每年一到腊月底,不敢居家。人家餐鱼吃肉,可是你只能偷偷摸摸地去远远的地方用包包些回家来;不然,让人家觑见了,人家会把你传:那个姓岳的,欠了一屁股债,老是说没钱。噢,买肉买鱼就有钱了。

我那可怜的大啊!

大,虽然卑微,可是他是我大,我不能忘记他。有一首歌唱:没有天哪有地,没有你哪有我……

对,没有你哪有我!

这些都像一场风。可是风带不走我心中的记忆。

娘的性子有时很■(方言:指脾气怪)。有些事你不依她,她就不高兴;不高兴,就是没好脸色给你看。许多日子里,我只能阳奉阴违。睁眼看世界,中国人杨利伟遨游太空,上天了。飞天,终于梦圆!可是,娘,还有许许多多像娘这样的人,一生甘受愚弄。其实,她们一生都是可怜的人。我不信鬼神,自当不信嗷骇。所以,每当娘为我嗷骇时,我总要乘其不备从后门溜出去。娘永远无法感知儿子的心事。我只有选择逃避!

晴日的早晨,我喜欢在河边跑步。银河,像一条玉带。它,傍山——巍峨秀丽的龙山,系水——广阔清澈的金湖。冬春季节,河水回落,将靠岸的沙滩让出来。这沙滩,不是沙,是细细的黄土粒。这黄土粒像碎米,像油菜籽,赤脚踩着,痒痒的。这些“沙”,是河水经年累月淘出来的。夏秋季节,河水上涨,会爬到圩埂腰。沿着圩堤,皆垒了护埂的石墙。石墙有一尺半宽,刚够一个人单向行走。我往往沿着石墙,一直向北跑到金湖与银河相隔的石头垒起的大坝。水,清澈见底。你一边走,一边会看到各种游弋的鱼群。鲢子、胖头是一伙儿,它们一帮又一帮。若天气稍有反常,它们会浮上水面直搭嘴。你一跺脚,或将人影在水中一晃,这鱼们一下全沉了下去,隔一会儿,它们又出现在另一头。白鲲、青鲲是一伙儿,它们挨着水底,由头鱼领着,不紧不慢地一路搜寻着。倘你丢下一块石头,它们立即隐了去——钻进水草丛里。水中一霸——黑鱼,一般夫妻同行。它一受惊骇,会像鱼雷一般开射去。可是它有时跑得快,却快不过老渔精们手中的九齿钢叉(灯笼叉)……

其实,我有时不是来跑步,而是逃避尘世,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洗涤心灵。可有时,越想安静却越安静不了。

我沿着石墙跑。跑着跑着,大惨白如纸的脸从河水中浮出来 。

这是我大吗?

六月十九,观音会。娘向寺里捐了五十斤米。

当夜,娘摸出一张神符包着的药(香灰),大像小孩子一样在旁边坐着。娘说,这是我从观音菩萨那儿求来的。娘冲了一碗水将这“药”恭恭敬敬地端到大的面前时,大迟疑着,那眼神分明在说:

“这是仙丹吗?”

娘不高兴了,替观音菩萨难受。娘说:

“××寺的观音菩萨特别灵了,有求必应。”

言罢,娘双手合十,嘴里振振有词。

大便看也不看,一口喝干了。

可是,仙丹没治好大的病,大终究死了。大想死时似乎幻想:从黑夜里倏地闪出一道白光,一会儿那白衣大士手执拂尘飘然而至。白衣大士手一挥,那被单搓成的带子不翼而飞,继而出现在白衣大士的手中。然而,那一夜什么也没有。要有,是在电视上。

五十五,要归土。

其实,大哪服啊?人强命不强。经病魔一磨,人就软弱了:唉,这就是命吧!

大听到好心人的假言劝慰,居然也信了,笑道:我还要等着抱孙子呢!

我向前跑,拼命向前跑,再看水,大不见了。我跑着跑着,感觉水面又有什么出现了。那是姐——阿静。清凌凌的水中浮出阿静泛着青春光泽的脸。

这是阿静吗?

阿静啊,阿静。

这么多年了,你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家里人多么想你吗?

你知道吗?大,他走了。

你知道吗?娘、我、阿洁、还有春红,我们日日夜夜思念着你。如果你知道我们这么思念你,你就应该从远方回来啊!

你看,春去春又来,燕子飞去又飞回。燕子这么认家,你怎么就一去而无音讯呢?

姐,你永远都二十四岁。二十四岁,多么美好的青春年华啊!一条独辫,辫梢上总夹着淡雅的蝴蝶结或者什么花儿的。

姐,还恨大吗?算了,原谅他吧。他毕竟是咱们的父亲。大后来也悔,只是没有将话说出来。大对不起你,大不知女儿心。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人生如逝水,一去不回头啊!

莫回首。一回首,人活着的心劲儿就瘫了,于是我又接着拼命地跑。芦苇丛里居住的白鹤、灰鹤、白鹭、灰雁之类的鸟儿们惊慌地伸起头,有的引颈展翅扑棱着飞到另一处栖息地。一只正在浮巢中孵蛋的鹬鸟什么也不顾往水里一扎,没影子了。等你再回头看,它已出现在几十米开外的菱角菜之中。再看水,阿静没有了。

……

一年四季,风来风去。

我这一生,风来风去。

春红说嫁人就嫁人了。

我知道这一天终究要来,你躲,躲不掉。虽然心里设了防,但整个人还是恍似脱了一层皮。自己心爱的女人与别人结婚,倘若这个人煞无其事,那只能说明他们的感情是肤浅的,是逢场作戏。

春红离我而去,全在一个“钱”字上。有了钱,万事圆。你没钱,只有选择退步了。虽然有四年的情,但这像一层纸,一捅即破。自第一次情劫后,我对贫穷的爱情表示了怀疑。天上若有七仙女,我想她思凡下界绝对不会再找像董永那样的乡村穷光棍。分手时,春红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绝情的话。面对家庭的障碍,她只能伸手求我。她的父亲方老黑提出的苛刻要求,是一种要挟,是一场阴谋。

在城里买一栋房子,至少要五万。

我月薪仅四百元,五万,要干十年。更别说我是临时工,随时随地都有下岗的可能。

拿不出钱,春红便很少来看我,乃至断了。

慢慢的,我不断听到关于春红的传闻。对象是他父亲所在××建筑公司经理的公子章守传。

有一天,我见到春红时,差点儿认不出她了,皮靴、皮大衣、萝卜丝头发、金项链、金耳环,俨然是城里来的摩登小姐。我别过脸,将车拐上另一条岔道,躲开了。

五一节,春红结婚了。恰好厂里不忙,便放了长假。冥冥之中,仿佛是老天安排这七天让我来“享受”这失恋的痛苦。我躲在家中,像生了一场大病,娘、阿洁都格外为我担待着。

在一个个失眠的长夜里,我把要倾诉的话全写在纸上,一张又一张,血与泪交融的文字。自己对自己劝导、安慰、鼓励,这是一种自我精神解救、分解痛苦的方法。除此之外,故意通过强体力的劳动将自己累疲了;一累,精神麻木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我更加感到金钱的重要性。我要挣钱、攒钱,钱是排除各种障碍的开路先锋,有了它,生活才能不受威胁,人生才会一路顺达。有些人伪清高,鄙斥钱为铜臭。须知,钱能转化成温情脉脉的东西。它一转化,你还能闻到铜臭吗?

成长如蜕!河蟹便是这样,蜕一次壳便长一次。人呢,只有经受一次次痛苦才能走向成熟!

我不恨春红,虽然她带走了我的爱。我否认爱情需要金钱来养的观点,因为爱是可以等待的。

一段时间之后,我仿佛死了一次又活了过来。

又是一年菜花香。阿洁与焕新的事摆在桌面上。焕新,东庄关家塘组的一位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他俩同在镇服装公司上班,每每加夜班,都是焕新将阿洁送到家门口。他俩好了三年,可是焕新却从未上过我家门。

终于,在这年春天,男方父母拉了媒婆张白嘴上门了。娘的态度很暧昧。娘是焦着儿子。在这别人求你的事情上,娘是铁手腕,仿佛是一位精明透顶的政治家。那天晚上“谈判”,娘令我躲在房里并叮嘱再三,那狡黠的眼光里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来,仿佛在这种事情上,我是无法驾驭的。我只好怨也不怨地缩在房里。娘的性格从来是软中有硬,硬时铁板钉钉,寸步不让。我像贼一般支棱着耳朵窥探着堂轩里的动静。

一进门,媒婆张白嘴便打起哈哈。这是一种干笑。哈哈,哈哈,一阵又一阵的。有时,一个响亮的哈哈似乎能掀掉屋顶。这时,我估摸着是谁说了一个笑话。男方父母是规规矩矩的种田人,他们规规矩矩地坐着,规规矩矩地说话。一番闲话之后,媒婆言归正传了。

“哥哥家来了?”

“他辛苦一天,现已困了。”

“哥哥的意见——”

“做哥哥的有么意见?”

透过门缝,张白嘴与男方父母光顾了一眼。他们已来了几趟了。每次来,娘便将这事推给我。张白嘴干笑着,张口欲言,欲言又止,最终将话说出口:“我看是不是选个日子将这桩事落实下来?”

这话一出口,男方父母顿时屏息静气地看着娘。

娘眼皮抬也不抬,只悠悠地品着烟。

“家里做了房子,花了多少钱?”

“两万,欠一点儿。”男方父亲陪着小心说。

“都是家里的?”

“从亲亲友友身上拉扯了五千。”

“那家里现在不是掏空了?”

“钱是没多少钱,但日子还是马马虎虎的。”男方母亲憨妥妥地应着,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这时,娘似乎一下子看穿了生意人的老底,于是甩出杀手锏:“没多少钱,还定什么婚?”

张白嘴在暗中踩了男方母亲一脚。

“老婶子,你别焦着钱的事。这订婚的钱包在我身上。”

男方父亲也急了:“这定婚的钱能拿得出!”

娘侧着身子,眼皮仍然抬也不抬。停了停,他们三人才等出主人慢条斯理的声音。

“咱们都是乡下人。现今,有几个靠种田发财的?刚够糊口。有的糊口都糊不过身。咱家,要不是儿子在外打工,每年的费子都缴不清,所以——”

“老婶子,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只要这对人能够团圆,你有何条件尽管提!”

这时,娘精神起来,伸手揿灭了烟蒂,郑重发话了:

“我提出的条件,两家都不花钱!”

三个人的心被吊起来。

“你家红叶不是也不小了吗?”

……

娘的眼干巴巴的,娘的心渴巴巴的。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静得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响。娘自感霸道了一点儿。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娘说她的道理——

“抬头嫁女,低头娶媳。时下娶一房亲不易啊!没有一两万打不下。咱家就是这么个家。你结了婚,我做老人的,也了一桩事……”

停停,又说——

“红叶,这女伢,温温热热的,虽然不太爱说话。”

……

换亲?

这也是一桩买卖,一手递鸡一手递猫的交换。在农村,尤其是穷困的地方,这是一种现象。

在这桩交易面前,我默应了。我再次在娘面前做了一次听话的孩子。

春红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之后,我的心恍似被掏空了。真的,在那段日子里,我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娘为我嗷了一遍骇,可就是唤不回在外游荡的魂魄。失恋的痛苦咀嚼着我的心。娘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娘是过来人。娘知道这时需要一个女人代替春红,藉此来安顿我的灵魂。

红叶,肤色白皙,身材苗条,性子温柔。

娘看中了红叶,才将女儿这枚棋子紧紧地攥在手里。

人生有时如棋!

娘这一将军,男方父母只得认了。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的。人生,有时就是这样的。

劈哩叭啦!劈哩叭啦!劈哩叭啦!……

梅花开时,门前送亲的鞭炮响了。

娘说哭就哭。娘拉长着调子干号着。发轿时刻到了,娘催促女儿:“哭■!快哭■!不哭不好。哭发哭发,不哭不发。”

阿洁的脸凝住了。今天,她是主角。可是当这主角有点儿折磨人。她要第一次学着哭。娘声声催逼,像导演在下命令。亲友们难得一聚,她真不想在这么多亲友们面前让娘为难,可是她就是学不来哭;因为她长这么大,什么都学过就是未学过哭,于是,她索性抬起头,高傲得像一位王后。我被伴娘带到床前,阿洁趴上我的背。岁月一下子退到二十年前。那时候,我常背着妹妹去野地里嬉闹。可这二十年后,当妹妹再次趴上我的背时,我感到了岁月的沉重,因为这之后,我们就是另一种身份的人了。

娘的声音撵上来:

“莫回头!千万莫回头!好女不二嫁!回头不好啊!”

……

爷爷用手拨弄着孙子的小鸡鸡。孙子忙用手捂住。

“小阿纯,这小东西是做么事的?”

“撒尿的。”孙子一本正经地答。

爷爷不高兴了,再逗他:

“还有呢?”

“做种的。”孙子一本正经地说。

……

一问一答之间,时光回到二十五年后的洞房花烛夜。

亮堂堂的堂轩里,因为新娘性子内向,故而仪式很简短。这之后,该入洞房了。

这时,娘请来的子孙满堂的大奶奶端着一碗子孙茶送进了洞房。大奶奶唱喏:“吃一个,生一个豆儿(指女儿);吃两个,养个瓣儿(指儿子) 。”大奶奶的嘴关不住风。随着一阵哄笑,关门鞭响了。

鞭声之后,客人们便慢慢散了。很快,安静的乡村夜晚再次回到这六间青砖瓦屋里。夜,渐渐深了,村落里的灯光接二连三地熄了,新房的窗户还映着暗幽幽的红光。在乡村的夜里,只要有那么一星灯光就说明夜的脚步走到那儿停住了。

我已等了很久了,并且做了准备,然而,红叶满脸泪痕,只木木地坐着,像是坐在禁闭室里。那时,我不知道所迎娶的女人心里早有她所爱的男人。那男人便是两年后的中秋之夜我在我的房里所见的年轻人。他是红叶自幼就许了的干表哥常小石。常小石一直在沪打工,一年当中回来的次数很少,一直未婚。那夜,是红叶约他来的,因为娘随村里的居士们去太湖参加某寺的庆祝活动去了。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

我心里像揣着一团火,迎着她顺过来的忧郁的目光,腆着脸挨边坐下。红叶不理,挪了挪,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冷冷的,是绣花女那样的瘦骨棱棱的秀长的手。红叶像触了电一般猛地抽回手,同时挪开了位置。

“我感冒了,会传给你——”

红叶自觉有点失礼,担待着,轻轻吐出一句。

浮起来的兴致沉了沉。我僵了僵,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立起身,走几步,撩起窗帘一角。还好,要听房的调皮伢子们都被糖果哄走了,毕竟夜深了。

“不早了,睡吧。”

这话是对她说的,也是对我说的。我想她能懂这话里的意思。

红叶这才动起来,取下了头花。

我像往常那样上了床,假寐着眼等着。这一等,我迷迷糊糊地竟睡着了。待我醒来时,发现红叶解开一床新被在沙发上睡了。出去小解之后,我的心思活动开了。看着红叶酣睡的姿态,我管不住自己了,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她,手也不老实了。绒衣耸起,藏着一对“白鸽子”。手刚一惊动“白鸽子”,红叶醒了,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对不起,我正来好事哩。”

……

再次回到1995年。

那天晚上的事情发生之后,我隐忍不发,承继了娘的硬性子。铁板钉钉:一定要与红叶离婚!

说实话,我真舍不得,但留住她的身,留不住她的心,何况她本来不属于我。直截地说,我不想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戏发生在我的身上,长痛不如短痛,得快刀斩乱麻。更重要的是,那个画面进入到我眼里,更让我铁定了心。

那天晚上,我退出去时故意将装着脏衣服的拎包放在显眼的堂桌上。这等于告诉他们:晚上,你们睡觉时我来过了。

我与红叶分手时很平静。

第二个双休日,一个秋凉很重的雨日,我乘娘出去了便将红叶叫到房里,像交代家里日常事务一样提出了离婚。

一开始,红叶头抬也不抬,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我,不好……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当初,你为什么要答应?”

“我是被迫的。”

“那小石同意了?”

“那时候,他不同意又怎样?”

过了一阵儿,我才从千头万绪中挣扎出来,故意摆出轻松的样子。

“这两年,真难为你了!”

红叶听罢,抬了一下头。

“红叶,你说,我,好吗?”

红叶嘴一抿,笑了:“好!样样都好!”

我也笑了笑。是苦笑。

“那我今天求你一桩重要的事,你无论如何要答应我。”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得到。”红叶迎着我的目光期待着。

我垂下头轻轻地飘出一句:“咱们离婚吧。”

这话一出口,两个人再也笑不起来了。

油菜,或直播,或移栽,种清之后,宣告一年一度的午季大忙结束了。新一轮漫长的冬闲开始了。在一个寒风飒飒的黄昏,我悄悄地将红叶送上了去上海的客轮。我知道红叶这一去,将与春红一样离开我的视线,离开我的生活。而这一切,除了我们两个人,其他人谁也不知道。

一年后,娘带着一身病,走了。

之后,我与红叶离婚的秘密才慢慢公开了。

……

风。

又是风。

一年四季,风来风去。

我这一生,风来风去。

风有这个本事,将大地吹黄了,又将大地吹绿了。它将岁月吹跑了,又将人心吹老了。

风有这个本事,将白昼吹走了,又将黑夜吹来了。

……

在深深的黑不见手的夜里,我的耳朵支棱着。窗外的风,屋顶上的风,呼呼的。这风恍似牧羊人手中的鞭子,它将许多岁月赶了回来。此时,我的耳朵像盲人的耳朵。

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听风。

一阵风来,一阵风去。

过去的日子像水一样流了回来。

这是哪一年的哪个季节的哪个时辰的风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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