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崇正
001
玩魔方的女孩。她扔硬币决定是否爱你。
我决定为她写小说,因为她魔方玩得很棒,而且,她当着我的面,扔一枚硬币,以此来决定是否爱我。她让我猜是人头,还是花。我说是人头,结果硬币上是花。但她淡淡一笑,并不告诉我到底是我猜对了爱我,还是猜错了爱我。她那笑容,看似很灿烂,但总有无法表达的哀伤。或许,这缕哀伤源于我和她的谈话,源于我告诉过她,我是一个编剧,正在为一部电影编一个故事。
那一年,我为了写一个故事,买了从广东到青海的火车票,在此之前我从没去过青海。然而,在去青海的火车上,我突然决定在一个记不住名字的小站下车。下了火车,我幽灵一般走进这个县城。这个小山城很乱,也很脏。大雨刚过,地面一片泥泞,黄色的街上散落着一些绿色的菜叶,估计是挑菜赶集的农民刚从这里走过。路中央还有一只老鼠,被车轮碾得稀烂,今年是鼠年,果然是老鼠的本命年。
我是在一个垃圾堆前面,遇到这个玩魔方的女孩的。她坐在一堆啤酒罐上面,手和脚都很脏,只有脸蛋干净。头发有点乱,但乱得恰到好处。她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魔方,眼睛望着我。
你是一个写生的画家吗?她问我。
我站住了,眼睛也望着她。四目相投,她并不躲闪。
我摇了摇头。
她解释道:我今天决定和从这里走过的第七个人说话,你是第七个。
这是一个垃圾收购站,地上全是垃圾,我只能爬上一辆破旧的木牛车,坐下,牛车晃一下,稳住了。我护着火,费劲地点了一根烟。风把不远处的几根竹子打得乱响。我侧着脸看她。她笑了。我说: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我能不能也抽一口?
我把烟递过去,她俯身过来拿。我眼睛一斜,看到了她还没有发育成熟的浅浅的乳沟。她似乎觉察到了,用右手扶了一下衣领,左手把烟往嘴里一送,一吸,吐出一口烟。她咳嗽几声,一边把烟递还给我,一边用另一只小手往胸口拍了拍,把敞开的衣领按回去——这是一个细心的姑娘,我笑了一下。
她显然对我的职业很感兴趣,向我打探了一些和电影有关的事情。贫穷并不能阻止幻想,我看到了她眼里的光芒。
我告诉她,我正在编一个故事。
会是什么片?爱情片?
不,武打片。嗯,不知道,还没想好。
002
一行人将美人押上了囚车,上路了。
这是傻正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已经在2008年上映。编剧是个急性子,一下子就漏了底。
电影场面还算宏大,演员班底也过硬。开场是一个围城的场面,守城的将军姓郭,威风凛凛地站在城楼上,看上去似乎是一条好汉。郭将军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姓姜,很年轻,但不幸遭遇了这样的困境,颇有点霸王别姬的味道。
郭将军虽然武功盖世,但却有点儿女情长。此时已经决定拼死一战,却放心不下姜美人。于是,郭将军召见了他麾下武功最好的四大勇士,让他们将姜美人护送出孤城。导演傻正让这四个牛一般强壮的汉子,站在将军府大厅的桌子上,把胸脯拍得嘭嘭作响。但镜头一转,郭将军接着问道:如何护送夫人出城,大家有何妙计?四个大老粗当即哑口无言,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孤城一座,百里之内已经被敌军占领。要四人冲出围城,这并不难,要说百里之内不受盘查安然度过,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况且姜美人走不了路,也骑不了马,抬轿子坐马车难免招人耳目。
此时军师摇着羽毛扇,献上一计:只能委屈我们的姜大美人了。让美人戴上脚镣手铐,坐上囚车,四勇士化妆成捕快,连夜溜出城外。郭将军大呼此计甚妙。于是一行人将美人押上囚车,上路了。音乐响起,英雄美人相望而泣。背景是一片狼烟滚滚,煞是悲壮。导演傻正又让加了几个特写镜头,拍得特别抒情,此处赚了观众不少眼泪。
夜行晓宿,他们躲过了许多大兵的盘查,有几次在人烟稀少之处,四大勇士手起刀落,砍下了数名敌兵的脑袋。姜大美人被吓得咿呀直叫,四大勇士又彬彬有礼地道歉,说夫人受惊了。姜美人只得将头发披下来,让自己与外界隔开,又让人在自己的屁股底下垫了些干草,当然,为什么要垫干草,其他人也不好多问。此时下了一点小雨,接着天放晴,阳光灿烂。导演傻正抓拍了几滴绿叶上光芒四射的水珠,把整个树林映衬得十分幽静,听得见树叶滴水的声音。
大而粗的囚车,装着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美女,这本身就是一件煽情的事情。虽然披头散发,还故意化妆得衣衫褴褛,但姜美人看起来更是楚楚可怜,别有风韵。四大勇士中最小的一位还痴痴地多看了她两眼,结果被带头大哥训了一顿。
一路上不断传来郭将军战败的消息,四大勇士吃饭的时候,没有一次不聊到孤城。同一个话题聊得多了,便索然无味,但大家又实在找不到其他话题,就只能睡觉。郭将军交代,要将夫人送往洛阳,大家心里清楚,这只是一个理想。路途如此遥远,行进速度如此之慢,所以,对此大家(包括郭将军在内)都没有信心。
这是一个无聊的午后,他们在路边的树林里打盹。这时,他们遇到了山贼。山贼们举着山猫皮做成的大旗,在阳光下显得非常刺眼。一阵大呼,又一阵大呼,四大勇士推着囚车,且战且退,退入一座破庙。山贼看到四人如此英勇,也不敢贸然进攻,只是围而不打,这让四大勇士十分苦恼。首先是侍候姜美人起居如厕,四人都显得十分没有经验,都在心里抱怨女人真麻烦。其次出来多日,盘缠用尽,随身带的干粮也不多,这真使人犯愁。
山贼这边,瘦诗人是山寨的大脑。他听明白了山下的情况,捻着胡须在山寨的大厅上来来回回走了很久。最后,瘦诗人决定到破庙外面去聚餐。饭菜的香气飘入庙内,四大勇士肚子里的饿鬼就咕咕直叫,最后五个人都瘫在那里,束手就缚。
山寨的大哥是个跛子,又矮又胖,人称“矮胖子叔叔”。他将这名“囚犯”拖入内堂,向兄弟们宣布他今晚不参加酒宴,大家自便。大家都向大哥表示祝贺。只有四大勇士不敢言语,只怕泄露了“囚犯”的身份,被这伙山贼抓去卖给敌军,坏了大事。
矮胖子叔叔吩咐下人带她吃饭、洗漱、更衣,再将她带进卧室。这间隙矮胖子叔叔在房间角落里喂乌龟。乌龟很饿,接连吃了好几块猪肉。待他回过头来,看到面前是一个绝世美人时,他打了一个冷战,又打了几个喷嚏。
那夜她没有反抗,只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起来踢了那只乌龟一脚。乌龟翻了,努力地挥动四只脚和尾巴,却翻不了身;姜美人的脚也痛了,坐在床头摸着自己的脚尖。她对乌龟说:谁叫你昨晚总是盯着我看!
地牢里,四大勇士听到郭将军已经投降的消息。消息确凿地描述了郭将军接受封赏的各个细节,说明郭将军在新的皇朝里,并没有改变他荣耀的地位。只是他的投降,让四大勇士的付出成为了一个笑话——镜头往下一移,我们凄凉地看到,四大勇士都被山贼截去了双腿。
我将这个剧情讲给魔方女孩听。她听得非常认真,最后还问:没有了?
我说:没有了。
她似乎对人物的命运若有所思,但那只是一瞬间,很快,她又快乐起来。
003
断指。指纹。打劫。笔记本电脑。
在我看来,傻正导演的这部电影,煞有介事,而事实却乏善可陈。当然,我不好意思当面说出来,于是我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表达这种不屑——我答应他,给他写一个剧本。这也是我想去青海的原因。
我没有去过青海,单从名字上看,青海,让我浮想联翩。在去青海之前,连我自己都没料到,我会在这样一个小站下车,并在一个垃圾场里,遇到一个玩魔方的小女孩。
也许每一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一个魔方,它翻来覆去,总在寻找平衡和位置。比如若这部电影剧本得不到肯定,我就必须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寻找心理的平衡和位置,以便让我可以更安详地走路。我走路的目的不是为了寻找魔方,却看到了魔方。魔方被女孩拿在手中,有点脏,我推测是从垃圾堆里面淘出来的。这是城里孩子的玩具。
她告诉我,这个魔方转不回去了。我问为什么,她说这个魔方和她一样,找不到回家的路,无法回到它最初的样子。
最初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每一个面的颜色都是一样的?
不,最初,它就是乱的,现在它也是乱的。我只是想让它和以前一样乱。
为什么?
我妈妈说,无论拿什么东西,都应该让它回到原来的位置,就像你从来没有碰过它一样,就像妈妈现在在她不该在的地方,虽然以前她也很乱,但我还是希望她回到以前。
你妈妈说得对,事物都有它自己的秩序。你妈妈现在在哪呢?
被关起来了。
我的剧本也是从监狱开始的。竹筒做的风铃,挂在离窗口不远的地方,这让她想起年轻时犯下的罪。
她想起多年以前,她伸出一根手指,对台下的人说:这是什么?
这是一!一二三的一!一个人说。
这是一根手指!
这是天花板!
台下的人大笑了起来。是的,她的手指确实是向上,指着天花板。
又有人说,一个猪手!
台下第二次大笑。这时她摇了摇头。
她一直在摇头。她微笑着,一直伸出她那根手指。台下的人也笑完了,安静了下来,开始认真地讨论。
这是钥匙。是的,终于有人说了。她循声望去,一个冷峻的男人。她见他在看她,笑容就凝固了。她把手指收了回来。是的,一根手指,是一把钥匙,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最精密的钥匙。
这是一台特殊的笔记本电脑,能打开它的,正是一根手指上的指纹,但手指的主人已经死去多年。
手指的主人是一个冷峻的男人。他在庙里拜佛,方丈出来接待。他问方丈:为什么弥勒佛总是笑得这么开心?
施主有所不知,关于这弥勒佛有一副对联写得好: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
男人点了点头,笑道:这对联有点意思。
男人对弥勒佛又是深深一拜,然后对方丈说:你念了这么久的经,可有一点修为?听人说你挺神奇的,能未卜先知?
不敢!尘世之事,略知一二。
那你说说,就说说我吧,随便说一点。
你生在富贵人家,大富大贵。
废话,这看我身边的人就知道了。男人环顾身边穿着黑色西装的随从,洋洋得意:这算不得是你的修为,不用你来告诉我是怎么生的,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阿弥陀佛!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可别用这阿弥陀佛来搪塞我,说吧,我是怎么死的?
说了施主可不要见怪。
说吧,不怪你。
被活埋。
埋在什么地方?
在水泥公路中央。
你放屁,你骗人也不该这么个骗法!你都懂得是水泥做的公路,怎么活埋?难道有人把石块挖出来,再把我埋进去不成?
罪过罪过!
那你预见一下,你又是怎么死的?
躲不过的劫!我就快被施主身后的这些人活活打死了。贫僧已经准备好了。
你倒知道我要打你,好,给我打!
方丈盘腿坐下,一群黑衣人上前,一人一脚,方丈却应声而倒,手足冰凉,似乎已经死去多时。
一个月后。在城郊的公路上,这个冷峻的男人开着一辆BMW,和一个骑摩托车的人起了争执。男人下车,本来想找骑摩托车的人理论,不想刚下车,就被一辆载满泥土的卡车挂了一下,摔倒在地。他刚想站起来,又不料卡车刹车太急,翻了车,一车泥土就这样把他给埋了。
警察赶到的时候,男人已死去多时,右手的食指被人切去,鲜血流了一地。
于是,这桩命案成了一个谜。人们说,大概是他食指上戴着一只钻戒,难怪会被砍。
这世上只有几个人知道,被窃走的不是钻戒,而是钥匙。冰冻的断指,不久后就被专机送往了美洲。
但那台笔记本电脑还是打不开。开锁的人害怕操作不当,电脑会把里面储存的资料全部自动删除。更不敢使用暴力,唯恐笔记本电脑有什么损伤。
案件最后还是被侦破,女人被抓进监狱,判了无期。笔记本电脑最后也被打开。
打开笔记本电脑的是那个装死的方丈,他说:这是家父在2008年设计的锁,其实指纹只是一个幌子,正确打开电脑的方式是先打开电脑的光驱,再使劲捶两拳,光驱松动后,取出光驱,这台笔记本电脑就变成了一个铁盒子,所有的资料都写在盒子里的三页A4纸上。
在一个完全智能的世界里,最精妙的锁往往不是锁,而是没有运算逻辑的机械。
我问魔方女孩,这个故事妙不妙?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举起手里的魔方,但它还是无法回到过去。
004
为什么你会害怕?请你不要吃我!
我把剧本的计划告诉傻正,但那家伙不领情,他说:你摸摸自己的额头,是不是头脑发热了?你去青海撞邪了?这不摆明搞封建迷信吗?
我第二天又去了那个垃圾场,想找那个小女孩,但她已经没在那儿坐着了。问了许多人,都说没看见。
我们这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女孩,你也许记错了……人们都这样说。
又有人说:前面西霞村可能会有,但如果你想贩卖儿童的话,最好别到那儿去,那儿的人凶着呢!这个人是垃圾场的老板,他长得很耐人寻味。
我沿着一条山崖边的小路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就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村落,看似不远,走起来却把我累坏了。还没进村,就听见村里的狗吠了起来。一听那些狗吠就知道这儿山水好,狗都精力旺盛。我到城里去,狗都是不吠的。
在村口,一个干瘦的老妇人用一条绳子拉着一头肉猪。猪很大很肥,有四五百斤的样子。老妇人两脚一前一后,整个身子都向后仰,但那头猪却纹丝不动,兀自从鼻孔里发出哼哼的声音。老妇人发现我在看她,大概感到自己的样子有点尴尬,于是朝我非常不自然地笑了笑。看我没走的意思,她又回了两次头,终于忍不住说:这是我家的猪。又解释说:它小时候,我经常抱着它出来撒尿,但有一次我去做客,几天后回来,就发现抱不动它了。现在,拉都拉不走。你知道,现在猪肉贵,把猪放外面怕不安全。城里人只吃过猪肉,哪见过猪跑……
她说话很快,一连串地说了许多话,我只能微微一笑,再往前走。乡村的路这么陌生,我突然之间心中一阵慌乱,不明白自己是来干什么了。这种感觉常常出现,我总是会突然空白。
哦,我来这里是想找那个拿着魔方的小女孩的。
村子很小,十几分钟就可以转一圈。就在我转第二圈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就出现了。她正站在一个破落的庭院前的门槛上,手里依然拿着那个魔方,看见我时,她吓了一跳,眼睛睁得很大。
我走近她时,她把手放下来,垂在瘦弱的身体两侧,像是多余出来的。她显出紧张的样子,对我说:我还没有想好。我微微一笑,说:那只是一个扔硬币的小游戏,我并不当真。她听我这么说,有点失望。
这几句对话的语境是昨天的事。昨天在垃圾堆上,她扔了一枚硬币,说决定要不要爱我。她让我猜硬币上面是人头还是花,我猜是人头,错了。她却没有告诉我是我猜对了爱我,还是猜错了爱我。她很快就从垃圾堆上下来,跑掉了,跑进了竹林里。
所以,我告诉她,我今天过来,只是想来看看她,并没有别的意思。这时,她突然怯怯地问:那你谈过恋爱吗?是怎么样的?
我点了点头,说:一份感情,说不清楚,但最后让人变得克制。
克制?
克制就是,后来面对着面,在网络上相遇,但都假装不知道;偷偷观察对方,但都假装不知道。
那和暗恋有什么区别?
我顿时语塞。此时,我的眼睛朝院子里看去,看到里面大厅的石台阶上,坐着一个男人,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筷子,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粥,呼噜作响。但他的眼睛看向我们这边——我们的对话,看来他全听见了——如果他是她的父亲,我就显得有些尴尬。
我转而对小女孩说,能到你家里坐坐吗?她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看那个男人,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那个男人看了我们一眼,并没有任何回应,而是站起来,转过身,向屋里走去。我注意到他此时的粥已经吃完,所以宁可相信他是去添粥,而不是对我生气。
院子挺大,种了一些花草。其实说是种,不如说它们原来就长在那儿,因为显得很荒芜。院子的另一头,是一个小石屋。石屋对面是大厅,有一面大镜子,镜面已裂了一个大口子。大厅的两边共有四间屋子。可以看出,男人住一间,女孩住一间,另外两间很暗,估计堆放着杂物。再过去,是厨房和厕所。职业的习惯,让我开始设想如果是拍电影,那该从什么地方搭架子,镜头从什么地方推到什么地方。这时,院子里的小石屋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
那是什么?什么在叫?
女孩脸色苍白,没什么,我们到大厅去,我给你沏茶。
而这时,石屋子里,又咿呀一声。
这回不是职业的习惯,而是人的好奇心迫使我走近石屋。女孩就不自由主地抓紧了我的手,有点儿拖住我,不让我过去的意思。正因为如此,好奇心使我更想走近看明白。这间类似于猪圈的小石屋,上面爬满了爬山虎的枯藤,靠近地面的地方,长满了青苔。为了转移女孩的情绪,让我顺利接近石屋,我又问她问题。
这房子就你和你爸爸一起住?那是你爸爸吧?
女孩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终于看清石屋里的情景——那是一个女人,三四十岁的女人,赤身裸体,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女孩急忙说:她疯了,所以我爸把她关起来。
那她怎么不穿衣服?
她自己不穿的。
你妈?
嗯!
你不是说你妈在监狱……我明白了。原来女孩说的被关起来,就是指这么一个类似监狱的地方。这间小石屋用木栅栏锁起来,和电视里古代的监狱没有什么区别。一个小女孩,又怎么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监狱?木栅栏底下放着一个小盆子,里面还有一些发黄的饭。
女孩这时说:我妈是我爸从外省买回来的,本来还想让她生一个弟弟,但却没有,我妈只生了我一个,就疯了……哎,爸!你干什么?!不……
我一转身,发现头顶被敲了一下,痛,于是就黑了。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那个疯女人的怀里。她紧紧地抱着我,嘴里喃喃地说:石生乖,石生睡个好觉,睡醒娘就给你做饭吃。来,娘给你唱支歌……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我第一反应是挣扎,挣开她。但她的一双手臂,像铁钳一样,紧紧扣住我的脖子。我一挣扎,她就用力,我呼吸困难,心想,这回惨了,看来要死在一个疯女人的手里了。我又想到,小时候被人这样抓住,第一反应就是胳肢对方,只要对方一笑,就可以跑。于是我就胳肢疯女人,但没抓对,一只手抓在了她的乳房上,她把我扣得更紧。我头脑里一片空白,于是绝望地放弃了挣扎。
我不挣扎了,疯女人也就不扣我了。我一动也不敢动,心想这是什么日子,摊上这样的事?一股难以忍受的臭味扑鼻而来,让我险些就吐了。这时我才听到女孩哭泣的声音。接着是男人的骂声。
你还说不是,这么小年纪,就想学你妈,想勾引男人,不是?不是怎么会跟人家谈爱情,还谈什么暗恋。他就是一个人贩子,村里有多少小孩被拐走。编剧,什么是编剧,烂锯,我只知道你用锯子想锯开老子的锁,想把你的情人放跑!
我往木栅栏上瞥一眼,果然,有一把铁锯搁在那里,可能是女孩想来救我,结果让她爸爸发现了。但怎么女孩的声音那么微弱?细听了一会儿,似乎听到房梁咯吱咯吱有节奏地响着。难道是被吊起来打了?在晃呢!这下子完蛋了!
这时疯女人又说:石生啊,你别害怕,为什么你会害怕?哦,请你不要吃我!那是小羊对狼说的话,我再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只乌鸦,它口渴了……哦,石生啊,我的孩子,你会不会肚子饿了?娘这还有饭。她真伸手去拿那个饭盆子,盆子里那些发黄的饭,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夜幕降临,我不禁啜泣起来,继而呜呜地哭了起来。
石生啊,不要哭啊,你就喜欢哭,娘疼你,不要哭啊,乖啊……
……
我在石屋子里待了两天两夜,直到我偷偷让小女孩去把村长找来,小女孩的爸爸才把我放出来。
两天两夜,像一个噩梦。我离开村子的时候,女孩要把魔方送给我,我没拿,我说这种东西城里有,结果她含着泪,拉过我的手,另一只手在她的头发里用力一扯,把几根头发扯了放在我的手心:城里没有这个了吧?
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愧疚。她转身哭着跑了,回过头还喊了一声:长大了我就嫁给你。
在村口,那个老妇人和那头猪睡在一起。估计这是她的权宜之计,拿猪没办法,只能和猪一起睡。猪打着鼾,她居然也打着鼾,一大一小呼应着。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
005
死后剖腹,用肺熏死他们。欢喜岭。笑迎春旅馆。
那次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个魔方女孩,一直到几年后。
几年后,我和妻子在结婚旅行的途中,顺便到四川绵阳领奖。我是一个编剧,不想这一次,却拿了一个诗歌奖,现在的诗人评奖,真是很难理解。但久之,人们也对这样的评奖,慢慢习惯。
火车很平稳,没有留心过了多少个站点,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我刚结婚,有一个长长的婚假,不愁没有时间,所以显得懒洋洋的。我对妻子说:不怕,反正是抱着流浪的心态来进行别样的旅行,今天你是新娘,睡吧。她也点了点头,继续靠在我肩膀上睡觉——奇怪,她一路都在睡觉。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许多卖小吃的大妈都靠到窗口来,叫卖红薯和玉米。很熟悉的景色!我心头猛然一惊,这不正是我遇到魔方女孩的那个小站吗?妻子似乎觉察出我的异样,问:怎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你眼睛瞪这么大,是不是又准备给我讲什么吓人的故事了?
是啊,准备给你讲一个烟鬼的故事。一个老烟鬼一直抽烟,他老婆对他说:你再这样抽下去,死后人家一定把你抓去剖腹,因为你里面的心肺一定是黑的。老烟鬼咯咯地笑着:我就是为了他们来剖腹才抽的。你想想,他们把我的胸腔一打开,嘭!里面的烟都跑出来,熏死他们!
我说完故事也咯咯地笑。
但妻子诧异地说:有什么好笑的,像你这样编故事准会饿死。写作的人最重要的品质是诚实,要讲一些发生在生活里面的事。
生活里面的?我突然严肃地告诉她,几年前我曾经在一个裸体的疯女人怀里,度过了漫长的两天两夜,回家后整整病了一个月,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你就爱瞎编乱造!说,做什么噩梦?
我梦见你死了,被烧成骨灰,铺满了石头做的长台阶,我就一直扫着你的骨灰,边扫边哭。
妻子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我咿呀地叫了起来。
大吉利市!我刚结婚你就咒我,你这没心没肺的!看我不收拾你!
老婆饶命!呀呀……我第二天不就叫你锻炼身体了吗?
你就是为这梦才叫我锻炼身体的呀?!
呀呀……呀呀……
车厢里的人都往这边望过来,看到我的丑态,都哈哈大笑起来。妻子觉得太引人注目了,于是也就收手,还嘟囔了一句:你看,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母老虎,其实我成天被你欺负。
火车继续往前开,我望了那个小站一眼,看到了站名:欢喜岭。
这名字还真有意思。几年前我居然一直没有留意,或者留意了,没能记住——我多想忘记它。
欢喜岭离我越来越远,我看着它变成一片迷茫,心中怅然若失,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个魔方女孩的脸,又一次浮现在我面前。
妻子听到我在叹气,问:怎么了,诗人?
就在妻子说话的瞬间,突然感觉车厢上下震动了一下,然后火车就停了下来。人们开始骚动、说话、叫骂,开始加快吃瓜子的速度。车停了,没有流动的风,整节车厢里的空气也开始浑浊起来。
这时,列车员在广播里说:尊敬的各位旅客,你们好,由于前方山体滑坡,隧道被堵,现在列车正退回欢喜岭车站,我们将及时排除困难,请安静,保持列车秩序……
车厢里有人妈呀一声叫了起来:要是这车刚才开快了,我们岂不是被埋在隧道里了,我的妈妈呀!
又有人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是通不了车啦,还是下车吧。
妻子显然也被吓住了,脸色苍白,情绪低落:我可不想一结婚就死,还被烧成骨灰,撒满了台阶。她竟然伏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我连忙解释,这只是个梦,只是一个玩笑话,完全为了消除旅途的寂寞。这个你不能当真的,梦怎么能当真呢?有这样开玩笑的吗?她突然坐起来,擦了擦鼻子:我们也下车吧,我不想再在这破车上待了,不小心还真……我们下车,好不好?
火车倒着开回到欢喜岭,我们就提着行李下车了。
可是没想到,刚一下车,我们就遭到了抢劫。其实也不算抢,就是要我们去坐他们的车,都是三轮摩托车。
要去哪里?坐车吧!送你们到镇上去找旅店。一个戴帽子的说。
来,到哪?坐我的车,我帮你们拿行李,十五块,到镇上去,你看人这么多,迟了没车。
哪儿去?坐车,二十块不讲价,送到酒店,这隧道堵了,十天半月通不了,这次还好,没砸死人。
……
在一片混乱中,我们就上了车,正想舒一口气,这时突然妻子大叫:那个绿色的行李箱呢?
车已经启动。三轮摩托车司机对我们说:不用找了,是我好心把你们拉出来,他们几个都是一伙的,早就趁乱把你们的行李给弄走了,要是上了他们的车,说不定还宰猪。
什么是宰猪?
就是把你们带到半路,找个没人的地儿,想怎么的就怎么的,报警也没用,都是他们的人。
我一听就冷汗直冒,关键是,我也无法确定现在这车是否就安全。妻子紧紧把我的手抓住,估计她也怕了,这人生地不熟的。
回想几年前,我怎么就没有类似的感觉呢,还一个劲儿往村里闯——大概人越到中年,胆子就越小,而且带着老婆,就更加小心翼翼了。
但这司机还算不错,真把我们送到了一个旅馆,叫“笑迎春旅馆”。很俗气的名字。
这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问妻子:那丢了的箱子里,都有些什么?我的笔记本电脑还在吧?
你看,你就只惦记着你的电脑,惦记着你的剧本!没丢什么,就衣服,手机充电器,还有几百块钱。
怎么还有钱?
我多放了几个地方,出门在外,钱都要分开放的。
我一笑,笑她的细心,也笑她就这样把几百块钱送给人家了,也算是理解和妥协,便又说:别的不重要,手机充电器,一定得快点儿再买一个,出门要是手机没电,万一有什么事,连报警都没门儿。
呸!狗嘴就吐不出什么好话来,你能不能说些吉利的话?
我们开了房间。价格挺高,但服务质量就不敢恭维。我一看那服务台小姐坐那抽烟,还以为进了快活林见到了蒋门神的婆娘呢,怎么看都有黑店的感觉。妻子一直皱着眉头,于是我只能告诉她,这儿也挺好,山区小镇,空气好。
这一夜休息得早。半夜里,房间里的电话响了,把我吵醒,接了,说了一声喂,里头是一个女人软绵绵的声音:先生,请问需要小姐吗?东北妹子,一百块一个钟头,包您满意。有一系列服务,绝对包您满意。如有特殊需要,还可以……
我打断她,我说你这得问我太太,她就睡在我旁边,你要不要跟她谈谈?对付这些人,我一般会采用这样的方式,她们就会识趣地挂了,而且不会再打来。
但这次不一样,电话那边的声音突然不再软绵绵,而是有点颤抖:请问,您是不是一位编剧?
我吓了一跳,沉吟了一下,才回答说是。紧接着再问:有事吗?心想这年头,难道编剧也会招惹狗仔队?随即那边的电话就挂了,发出嘟嘟的声音。
妻子也被吵醒,嗡声嗡气地问了一声:谁啊?
我说:没事,打错电话的。在顺手把电话线拔掉的同时,我一激灵,会是她吗?
006
她不叫小妹,她是我姐姐!你们别欺负她。
对于生活,我依然充满耐心,就如我对剧本充满耐心一样——时至今日,我依然期待自己能写出一个能触及人类生存困境的剧本。当然,在此之前,我必须勇敢,必须让自己的视线越过现实沉沉的暮霭,也必须让自己能坚持对世界的怀疑,而不那么容易被物质说服。
我喜欢旅行,大约也因为这个缘故,我比较瘦,而不像傻正,越来越胖。我妻子说他越来越像个球。她也预言不远的将来,这个球应该可以登上奥斯卡的领奖台发表感言。
傻正有一次对我说:永恒的剧本是用自己的生命书写的。我并没有接他的话。但如果这次结婚旅行之后他再说这句话,一定能勾起我的无限感慨。
在笑迎春旅馆过了一夜,也许是因为那个电话,我做了好几个梦。早上醒来,妻子还在睡觉,感到稳妥而实在。我爬起来,决定到我曾经去过的那个小村庄去看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我。
楼下服务台的小姐换班,坐着一个胖女人,她喊住我:是不是编剧先生?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她取出一个信封,说:有位小姐留了封信给你。
我有些激动地接过信封。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
打过去,喂,请问……
我一夜没睡,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在没有任何情调的茶楼,我们见了面。但我喜欢茶楼,不喜欢咖啡厅。
坐在我对面的,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淳朴天真的小女孩了,而是一个戴着一对大耳环的女人。她穿着一条黑色的紧身短裙,这是她人生最美好的年华,该凹的凹,该凸的凸,描着浓浓的眼影,睫毛也长长的。
坐定之后,她羞涩地一笑,第一句话居然是:来的时候太匆忙……带烟了吗?
我递了烟给她。
她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就送到嘴唇上:火。
我给她点了火。
她重重地抽了一口,眼泪啪啪地往下掉。
为了让她不太尴尬,我侧转过脸,也取出香烟,抽了起来。其实我已经戒烟很久了,只是带烟的习惯还保留着,所以妻子一直怀疑我是否真的把烟戒掉了,但对此我不作任何辩解。
她调整了一下情绪,擦了眼泪,说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后,第二句话是:我想让我人生的第一口烟,是从你手上接过来的,但……你也知道我是做什么职业的吧?
我点了点头。
她突然提高了声调: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负责供货,我自己不是,我还是处女!
茶楼里的人都向这边望过来。
她这时应该也意识到失态了,便低下头,喝了口茶。又说:有太多话,但突然都空白了。
我说了一句:理解。伸手弹掉手上的烟灰。
你一定看不起我。
我摇了摇头,看着她。
我本来开了一家魔方店的,我知道你会来,想让你看看满屋子都是魔方,各种色彩,各种式样,每一个魔方就是一座迷宫,天堂里大概也是这样的。但后来,开不下去了,你知道,我们这小镇,盛产乞丐,买的人不多。所以……你一定看不起我。
我转而问了一句:你妈妈呢?
死了。
那你爸呢?
也死了。酗酒死的,酒精中毒,都是假酒害的。现在我在附近自己租房,要不要过去看看?
我想,这样坐着聊也不是办法,怕是越聊越伤心,于是点了点头。
她说,你的话少了,我记得那时,你会跟我讲你的剧本。我后来看过你编的电影,每一场都看了。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接话。我自信不是个不善言谈的人,但这时,真不知该怎么接话,感觉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我跟在她后面,左转右转,走进了一条深巷。又拐了两个弯,进入一条更小的巷子,像在走一条永远都走不完的路。这时,巷子的那头走来两个青年,一个染着黄绿相间的头发,一个戴着鼻环,都在十八九岁上下。
两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脸上泛起一种鄙夷的神情,然后对她说:小妹,今晚……
他们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巷子的那头传来,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站在那里,手持竹棍,大叫:她不叫小妹,她是我姐姐!你们别想欺负她!
那两个青年急忙说:好,好,是姐姐,怕你了!悻悻然走了。
男孩瞪着我,问:你是谁?
她拉着男孩的手:小智,叫叔叔!
我笑了一下,对男孩有一种由衷的敬佩。也许对所有人来说,魔方女孩只是一个小妹,但对这个男孩来说,她是高大的,她永远是姐姐。
魔方女孩说:他五岁半了,打架凶得很,大人都怕他,像个哪咤。大概也因为和一个小孩打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都让着他,他也就越来越野。
小智一听在说他,一转身就没影了。
终于找到话题:怎么又多了个弟弟,你妈不可能吧?
领养的,欢喜岭乞丐最多,这儿的乞丐有组织有纪律,手段也残忍。他们把小孩弄聋弄哑,再放在路中央乞讨,等晚上没人时再收钱。我第一年出来做事,看到小智这样子,挺可怜的,就从破爷手中把他买了下来。说实话,如果是现在,大概也就见怪不怪了,不会去冒那个险。
冒险?
是的,买这孩子不容易,也是破爷和我祖上都有交情,觉得我可怜,才把小智卖给了我。
说着就到了她的住处。房子不大,但也够住。小智睡卧室,她睡客厅。厨房厕所都感觉脏兮兮的。小智知道家里来客人了,小心翼翼地端来了两杯水,并叫了一声叔叔喝茶。
我点了点头,望着他。我向来不懂得和小孩子沟通,想着他的年龄和称呼我都知道了,问他点什么呢?哦对,于是就问:上学了没有?
他摇了摇头。
这时,魔方女孩对小智说:小智,你到外面去玩,我和叔叔还有话要说。
小智拿起他的竹棍子,就出去了。
我知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方宁。
我点了点头。
她又一次怯怯地问: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问吧,呵呵,没有什么不好问的。
我的头发,你还留着吗?
我沉默了。搬了两次家,怎么还留得住几根头发?
她叹了一口气。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方宁站了起来,把门关了,背靠在门上,反手把门锁了,对我说:还记得我最后对你说的那句话吗?
哪一次?我刻意回避。
你走的那一次。
我忘了,几年前的事,就别再提了,那时你还小。
不!那不是戏言!我留着,一直等你来。
我突然意识到来见她,是一种错误。我知道这孩子心中有一种深深的固执,但那时候的事情,怎么可以当真呢?
她又继续说:我说,等我长大了,就嫁给你。现在我长大了,你也来了。我在风尘中打滚,一直在等你。说着,泪水又簌簌地流了下来。
我坐正了身子,对她说:你还是坐下来吧?我已经结婚了,我妻子还在旅馆里等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
我不管!她带着哭腔。你嫌弃我……
我站起来,抚着她的肩膀,推着她到椅子上坐下。她坐下了,却突然把我拦腰抱住:这几年,我过得很苦……
我知道,我知道。我心中一酸,依稀记得她被吊在屋梁上,屋梁随着她一晃一晃发出吱吱的响声。
就在这时,她突然放开我,大叫:小智!别偷看!
门口响了一下,脚步声走远。我的手机也在这时候响了,一看,是妻子的电话,但很快铃声就歇了。我再拨过去,手机里说:“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突然想起,应该是她的手机没电了——充电器昨天被偷了。
这么一来,气氛也没有了,我提了一口气,跟方宁道别,说我要回旅馆,妻子在找我。
方宁似乎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但没想到,我回到旅馆的时候,妻子不在房间。结婚旅行丢了老婆,我想,这正是剧本的开始。
007
想你的时候,喔,抬头微笑,知道不知道?
直到那天晚上,还不见老婆回旅馆,我想报警,突然又一闪念,会不会和方宁有什么关系?不会没有关系!她想嫁给我,但我已经结婚,所以……我不敢再往下想。
我开始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也恨自己不争气,在旅馆守着老婆不就好好的,偏偏在结婚旅行的途中丢了老婆。我对自己骂了一声:该死。
我拿起手机,正想打给方宁问清楚,但屏幕黑了——我的手机也没电了。这真要命!我在房间里吃了一盒方便面。吃完,我决定到外面买充电器。万一妻子打电话找我,我也关机怎么办?我的手机一定要开着。
着急,烦躁,我一定像一头狮子。
走到楼下,那个蒋门神太太没好气地对我说:有你的信!
我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我想肯定是方宁,因为手法一样。好啊,方宁,阴风不散的魔鬼!几年前险些被你妈害死,难道我今天也要在这里翻船?
买充电器!不然怎么打电话!我想着,大步往外走,这时我才留意到,这欢喜岭乞丐真多,一出门全都是。门口一个乞丐拿把破吉他,弹唱一首老歌《知道不知道》:“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风吹着白云飘,你到哪里去了,想你的时候,喔,抬头微笑,知道不知道?”
我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恨自己没有用。突然,想起这是多年前的一部电影,《手机》?不是,哦对,《天下无贼》的主题曲。手机,咦,我不必用手机,旅馆一定有电话。脑子进水了!我用力一拍脑袋,折身回到旅馆。
蒋门神太太倒很慷慨:打吧!
于是打了电话。不想这一打,门口那个弹吉他的乞丐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手机,铃声一直在响:正是《知道不知道》的曲子。
乞丐满脸堆笑,露出又黄又黑的牙齿:先生,您找我?
我看了一眼信纸上的电话,又看拨出的电话,没拨错呀,但电话怎么拨到乞丐那去了——这年头,连乞丐都有手机了?
乞丐又笑了一下,说:编剧先生,您没拨错,反正不是您找我,就是我找您。
我放下手中的电话:你想干什么?
帮你啊。他又笑。
我脑中念头点闪,突然想起方宁说她和破爷祖上有交情,难道……于是便问:是方宁叫你来找我的?
这一问,倒把乞丐给问懵了:方宁是谁?
旁边的蒋门神太太倒忍不住插嘴说:供货的小丫。
哦,关她什么事,是您太太让我来找你的!
她在哪?
您别急,别急——
他把他的破盆子往前一举,举到我面前:您的太太说,只要我来找您,您一定会给赏钱。
我掏了十块钱,放进盆子里。
乞丐摇了摇头:不对,升级。
我又放十块钱。
乞丐又摇头:你要不升级,我可要走了,您的太太那么漂亮……嘿嘿……
什么叫升级?
蒋门神太太又抛出一句:升级就是十块钱后面加一个零,一百!
我无奈,给了一百块。乞丐又嘿嘿笑着说:谢谢啊!恭喜发财啊!
在哪儿?
十二指街破爷有请编剧先生到府上一叙。
我与你们破爷没有什么交往……
乞丐打断我:咦,四海之内皆兄弟,再说您的太太在破爷府上喝了一个下午的茶,我想您不想她在破爷家过夜吧?怎么也要接回来吧?
我一听,手心就出汗了。虽说我在剧本里想杀死谁就杀死谁,一天死个千八百个也是等闲之事,但到这现实中,我的胆子却是越来越小。
乞丐说罢,就走出门去。我只能跟在他后面,心中忐忑不安。夜风灌进衣领,后背就一阵阵发冷。街道两边的乞丐,都对着我前面的乞丐欠了欠身,大概这是礼节。我想这下完了,我这不是掉进了现代丐帮了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话是这么说,他破爷要我一个编剧去做什么。老婆在人家手上,又没法子报警,这要命的手机,这要命的充电器。
顷刻之间,我们又转入一条山路,崎岖不平。
还有多远?
就快到了。
这时才听到背后有脚踢到石块的声音,回头一看,月光下,有两个中年乞丐跟了过来。
越走越不对劲,我不禁又问:破爷不是住在十二指街吗?一条街,怎么会在这里?
你以为我们破爷是什么人?他真会把人带到他家里去?我们想要见他老人家一面都不容易,你还想到他家里去!
我不敢吭声了。
乞丐接着说:破爷知道尊夫人信佛,所以带她到欢喜寺拜佛去了,这不是就带你上欢喜岭了吗?
008
我头脑里的灯,一直亮着。
我是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爬上欢喜岭的。爬山这个简单的动作强化了我的想象。我心中浮现了若干种可能,包括我的新婚妻子被关进欢喜寺的地下室,被毒打,甚至被……我在想我的银行卡里还有多少钱,但可能不够赎回我妻子的命;他们只需要问我密码,把我的钱通通取出,几天后再把我们都处理掉,类似这样永远都破不了的案子多得是。
然而,我想不到的是,当我走进欢喜寺,寺中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妻子正坐在菩提树下一只石板凳上,安静地听她对面的男人说话——我猜这个男人就是破爷。破爷属于那种体格很小的男人,头顶上的头发也不茂盛,穿着一套中山装,外面披着袈裟,手不时在袈裟上把玩着。
妻子看到我,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呼天抢地哭了起来,相反,她用手示意我安静别出声。她身体微微前倾,看得出,谈话的内容把她吸引住了。我心中不由得掠过一丝妒忌——她听我讲话,从来都没有这么专心过。
我在一旁站着。对于我的到来,破爷似乎浑然不觉。他一直在说话,很专注的样子。我走得近了,终于听清他低低的声调和缓慢的语气:吃八种颜色的药,八种(他伸出手指,坚定地表示八),要特别小心,不能吃错。朋友们都来看我了,年轻的,年老的,都来了,颇有点临死告别的味道,让我心里直发憷。奶奶的,今天不吃饭了,于是倒头就睡,醒来时,听见有人念经,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灵堂里。我一坐起来,那些念经的和尚大叫一声我的妈呀,拔腿就跑。后来这寺归我管,那几个和尚都被我赶走了,霉气。不讲和尚,接着讲我死掉的事。当时,我一起身,灵堂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外面风吹动树叶,一阵接着一阵,沙沙地响。那次没死掉,好了起来,还能喝点儿酒,但就落下了病根子,怕死,一直睁着眼睛,怕死掉,不睡觉……
我妻子接话:咦,这感觉我小时候也有过,十来岁的样子,也躺着,睁大眼睛,就不睡觉,觉得这世界多美好,要睡下了死了怎么办,想着就睡着了。
但我想着也睡不着。困得要命,累得要命,一躺下去便睡意全无。于是开始自言自语告诫自己说:好,你不睡,时间一长看你怎么办?我看你还怎么撑下去!但奇怪的是,每次都照样撑下来,只是感觉有点生不如死,异常痛苦。于是开始在床上教训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对自己生气,连自己都无法管好自己,这算什么呀!但大脑就是老是不关机,要不也是待机状态。我想起小时候,邻居有一个大妈有失眠症。有一天她满脸痛苦地对我说:唉,我知道自己睡了,我似乎也看到自己睡了,但头脑里的灯还亮着。我大笑,笑她说睡了就是睡了,没睡就是没睡,什么看见自己睡了。我认为她在故弄玄虚。时至今日,我真后悔自己不该笑她。或许这是报应,让我睡觉的时候,头脑里也一样亮着灯。
我妻子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我头脑里的灯,一直亮着。
破爷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长长地呼了口气,说:人家都把我破爷当成十恶不赦的坏人,但只有我知道,我这盏灯,油一旦燃尽,就会熄灭。也只有我知道,有多少穷苦人,靠着我破爷吃饭,我养活了多少张嘴啊!这欢喜岭,一个暂时找不到工作的流浪汉,一个山区走出来的农民,一个残疾人,都可以是乞丐。整个国家,有多少乞丐?华南一片,华北一片,这关外又是一片。上个月,我才派了两名乞丐到江浙去学习人家的先进经验,现在高科技乞讨太厉害了,你不学习就落后。是,没错,是骗术,但你说,哪个行当没有骗,没有抢?我们抢得过那些贪官污吏?我们抢得过那些垄断巨头?这些人,进了这个行当,也就是想活下来!
妻子说:现在,哪些是真乞丐,哪些是假乞丐,我也分不清了。我无法辨别这个乞丐是不是到这里来侦察,晚上就翻墙入室偷盗抢劫。就说去年有一次,在火车上,外面下着大雪,那个乞讨的人,衣衫单薄,说要讨二十七块钱回家,我给了他。
冬天,他穿多少条裤子?
就一条。衣服也很薄,脸色冻得发青。
那应该给,那是真可怜。如果是行业内骗钱的乞丐,有一点可以辨别,真正的乞丐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他至少会穿得很暖,不然生病了谁给他治?
是的,他下车时还给我作揖,这时车厢里也有人要给他钱,但他不要,他说够了。
那可能不是乞丐,应该是真遇到困难的。
不,不是,我第二次去坐火车,遇到的还是他,还是同样的伎俩,同样高超的演技。
破爷微微一笑,用手指捏了捏鼻子,说:现在的技术日新月异,没创意,你就没饭吃。
破爷一转头,突然看到我,咦了一声:看看你们,徐先生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他站了起来,袈裟落在地上,过来握着我的手,拉着我在树桩旁边另一个石凳上坐下。他笑得很慈祥,很温暖,他说:关于创意,这得请教你,徐先生,你可是编剧的专家,2008年那部《彼岸世界》,我可是看了两遍,好片子!大片子!
我也嘻嘻一笑:这骗子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但总是骗吃骗喝的骗子。
三人都笑了。但我对他是真没看见我,还是假没看见我,依然是心存疑惑。如果是演技,那这演技就太像了。
破爷对着我微微一笑,说:我知道编剧先生爱吃雪梨。然后高声喊道:去!去后山采几个梨子过来!
门外一个小和尚应声道:早已经准备好了。灰衣一闪,小和尚就不见了,显然有武功。
破爷说:徐先生,我和尊夫人谈了一天的佛理,人生在世,受着,忍着,挺着,但不要轻易地放过去。尊夫人对佛的研习,远在我之上。
我心想,她要是能把研究佛理的境界用在我身上就好了。但嘴上却说:手机没有电了,以为她跑丢了,原来倒是跑这里研究佛理来了。
破爷又是呵呵一笑,说:原来打算早上就请徐先生到寺里来。但听说徐先生去看魔方了,所以……
妻子转头问我:什么魔方?
破爷说:编剧先生大概爱编些与魔方有关的故事,来,吃梨!新鲜的梨!
破爷一语双关,但已经在隐隐警告着我,我到这个地方的一举一动,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就连我爱吃雪梨这样的生活细节,他都了如指掌。我隐隐感觉到不对,但还是用牙签挑了一片梨,吃了。我妻子也吃了,但我感觉到她吃得很安详,也很自然,和我的紧张兮兮,简直是鲜明的对比——我又一次痛恨自己的怯弱。
009
他卷了老子两千多万,走掉了。
破爷说,你来到欢喜寺,就应该像来到自己的家一样。破爷转过脸来,朝着我笑。他嘴角的一颗黑痣,上面长着一根长长的毛,显得格外灿烂。
妻子提议我们到四处走走,于是三人起身,从前殿走到后殿。破爷手里还是紧紧拎着红色的袈裟,举到我的眼前,又对我说:这可是徐先生你的故人之物。我一脸疑惑,接过袈裟,它在我手中十分温顺柔软。我正想接话,破爷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并说:我们先到寺里看看吧。
这样的夜晚,寺中十分安静,从墙壁和屋顶的颜色,可以看出寺庙在这些年应该经过修缮,规模也有扩大。
破爷跟随着我的眼神,说:这本是一个小寺庙,人来得非常少。你知道,这欢喜岭,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妻子说:只要是一心向佛,寺庙并无大小之分。
破爷点头:说得极是。但不瞒二位说,我在这寺庙中,可是下了重本,花了不少银子呀。而且这钱,可都花在徐先生的电影上了。
破爷引着我们走向一个偏殿,继续说:徐先生给导演傻正编了不少剧本,可能你自己都忘了,有一部影片,故事里提到一个和尚,坐地圆寂,预言一个黑帮老大将会被泥土所埋,还提到一截断指,指纹和笔记本电脑……
我打断他:这个剧本不是我写的。
今晚不争论这个,我知道这是你换了笔名为导演傻正写的——怎么这件事他也知道——总之,这个剧本引起了良好的反响,二位请看——
在偏殿之中,安排了好几个地方,有截然和尚坐忘地、预言故地、断指舍利等几十处主题建筑,用的正是电影里的题材,栩栩如生,置身其中,就如在电影之中。
又向前走,进了一个月牙型的门,只见四个巨大的壮汉雕塑,赫然入眼,都被切断了下肢,面露痛苦之色,灯光照耀下,更让人感到恐怖。旁边立着一块石碑,写着两个遒劲的大字:命运。
我心中顿时十分清楚,这又是我的另外一个剧本中的题材。
破爷说:刚才说,这袈裟是你的故人之物,我想,徐先生心里应该有一个猜测吧。
我点了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呼出:我的第三个徒弟,狄男,可对?
他到本寺担任主持以后,法号截尘。
狄男是我的第三个徒弟,跟随我学剧本写作不到一年,但比我的大徒弟、二徒弟写得都有灵气与味道,这四大勇士的故事,有很多地方来源于他的点子。但有一天他突然向我留了字条辞行,此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没想到,他居然跑到这里来当主持,令人费解。
他到我这来,赚的钱一点儿都不比写剧本赚的少。怎么说也是一个大学生啊,人确实聪明,我把欢喜寺交到他手中,不到一年,就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寺,发展成今天的规模,令人叹服啊!
他现在人在哪里?
我找徐先生来,也就想问这个事情,你觉得你的徒弟,现在应该在哪里?
破爷您是说,狄男不在寺中?
凭空消失了。他大学本科读的是管理学,后来又在你那学了编剧,到了这寺庙,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他把这个地方变成一个宗教与旅游相结合的地方,吸引了很多人的资助,甚至是投资。
妻子禁不住摇头说:唉,狄男的才华,竟用在这上面。
破爷突然立住,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背着手,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抓到他,我一定把他撕掉!他卷了老子两千多万,走掉了!
我和妻子都一怔,看着他,看他露出了真正凶狠的一面,令人心寒。
破爷也似乎意识到脸上失色,哈哈笑了一下,接着便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语调依然平缓:徐先生,我可以知道你是腊月十八生日,可以知道你喜欢梨子、柠檬汁和猪肘子,可以知道尊夫人看似活泼其实从小信佛,可以知道你们在三年前认识于绍兴的一家茶馆里,并知道二胡曲《二泉映月》是你们相识的机缘所在,但是,我却不知道这狄男,这截尘大师,到底是逃到哪里去了?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这两千多万,有一半以上是别人投资寺庙的钱,我对我的投资人怎么交代?
我心中的疑团渐渐清晰,但又感觉这背后似乎另有隐情。乞丐头子发展一座寺庙,让一个大学生来经营,大学生卷款逃跑……我感到心中稍稍安定了下来,便对破爷说:您请我们夫妻来,到底是想让我们做什么?
破爷走近我,将我手中的袈裟披到我的身上,对我说:不是你们,是你,我想让你把这欢喜寺,当成自己的家。
我心中一惊:这……这,您这是开玩笑吧,我已经结婚了,有妻子……
破爷和颜悦色:这不碍事,我想尊夫人也喜欢这里,这里更需要你的故事和创意,这里的一切,都来源于你,其实,你比狄男更适合这里。
妻子竟然也天真地说:我确实不愿意你再去搞什么电影剧本了,我们就在这安度余生,多好!
破爷依然是那样慈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先到禅房里休息吧,明天一早醒来,你就知道这欢喜岭,到底有多美了。欢喜岭,会让你喜欢它的。
010
被那头熊一屁股给坐扁了。
在禅房中,妻子对我说,我知道你一直想写一个剧本,我知道你想写宿命、抗争、恐惧和妥协,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在这寺里住下来。
禅房里点着蜡烛,我看着妻子无限柔和的眼睛,便迎上去吻她的唇……禅房里有点热,我汗流浃背。妻子躺在我的臂弯里,喃喃地说:你还这么勇猛,看来,你今天并没有跟那个女的那样?
哪样?
做那个。
做哪个?哪个女的?我一本正经地反问道。
你去吹了蜡烛,我们睡吧。
你有事瞒着我?
我坐了起来,看着她。
妻子扭过头去,两行热泪顺着眼角垂了下来。我心中一动,于是故意将话打开:我去吹蜡烛。
妻子却一把抓住我:别走,你一定会离开我的。
我抹了抹她的眼泪:你今天受惊了吧?我知道你是故作镇定,也幸好你和破爷谈得好,不然……我真怕他们对你使什么手段。
妻子伏在我的怀里,痛哭起来:你别对我这么好……
破爷下午到底对你说了什么?你们不止讲佛吧?
说熊。
什么熊?你别抖,你发什么抖?好了,别怕了。
我把她抱住,紧紧抱住。但她在我怀中,依然如一片秋风中的树叶。过了一会儿,她安静了下来,我为她倒了一杯水。
她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我忍不住又问:你刚才说什么熊的故事?
妻子的眼睛看着禅房中的一只紫香炉,香炉焚出的一缕轻烟笔直地往上冲,缭绕在房间里的,除了我俩贴得很近的呼吸声,还有外面断断续续的蛙鸣。她开始说话。她说,破爷跟她讲了年轻时候的事。那时候破爷还是个穷孩子,他爹有一辆单车。在那时有一辆凤凰牌单车,是一件无比自豪的事。破爷他爹早上傍晚都会把单车仔仔细细擦两遍,擦得光亮光亮的,夜里就挂到屋梁上去。但有几次老鼠爬上去咬断了绳子,单车就砸了下来,砸坏了很多东西。他爹还制定了三不骑原则:上坡不骑,下雨天不骑,小孩不骑。这最后一条让破爷很不高兴。终于有一天,破爷把单车偷偷地骑走了,和他的几个小伙伴一起骑到山里去采野果吃。结果,他们在山里遇到熊了。黑熊一掌就把一个伙伴打晕了,其他人都躲了起来。这时,只见熊在一边等着,一直等到那个伙伴醒来,又过去,扇耳光,直到把那个伙伴扇死。然后又把尸体放在地上,跳起坐下,一下就压扁了。眼看黑熊走了,伙伴们流着泪想来收尸,不料熊又掉头回来,于是伙伴们都慌忙逃命。慌乱之中破爷的单车就卡在两棵树中间,动不了了,于是他拼命地跑。黑熊来了,竟然蹲下去,玩起单车的轮子,手一拍,轮子就转动,它觉得非常好玩……
啪!我把水杯一下子摔碎了!
这种时候你还要编这样的故事来骗我?
我复述得不好,没有破爷讲得有味道。你是写故事的,当然觉得不好。你到底说不说真话?我很乱,我真的很乱——她两手抱着头——我不知道,熊,破爷养熊,谁要是不听话,就送去给熊当玩具……
你见过有人被他送去当玩具,是不是?
妻子热泪盈眶,点了点头。
谁?
狄男,我下午看见狄男被那头熊一屁股给坐扁了,就留下那红袈裟。老公,我们还是听话,留在这里,好不好?
011
你那么好骗,居然给了我一百块。
很多时候,我都会把自己变成一台写作的机器。只要给出一定的时间和生活基础,我就能将生活中细枝末节的东西变成剧本、诗歌和小说。我预感到,这种极强的转化吞吐能力,将是让我成为一个高产作家的重要条件。而目前,我是一个电影编剧,身陷欢喜寺,如有不慎,怕是会变成某头大熊的玩具,被这些像孩子一样顽皮的动物折磨至死。
妻子此刻正坐在一只红木太师椅上,双手捧着盛满开水的杯子取暖,她忧心忡忡,双眉紧锁,正用她最大的力量在克服内心的恐惧。
我没有见过熊,但我却能够想象得出,当它一屁股坐到我的肚皮上时,会有什么样的效果。而在这禅房之中,我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我赶着一群鹅游走在田野上,那时我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一汪又一汪碧绿的池塘扮着鬼脸拦住我的去路,田野上的青草比初恋还要柔软。
我清晰地记得几年前在绍兴茶楼,初遇我的妻子。她还是一个艺校的学生,在茶楼拉二胡做兼职。我被她琴音中的沧桑、宿命与愁苦深深打动。我知道一个人在生活中可以戴上各种各样的面具,但当面对手中的乐器时,他就必须坦诚,非如此无法诞生高品质的艺术。正因如此,我不相信这样的音乐竟然是出自一个二十二岁的大四学生之手。
就在我浮想联翩之际,突然听到前殿一阵骚动,之后是人声喧哗。细听之下,似乎是有人要闯到寺里来,但被寺里的人拦住。之后听到一声枪响,脚步声却越来越近,想是来人拿出了枪,鸣枪示威。就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要见破爷!我要他放人!
正是方宁的声音。
我说,我出去看看。妻子突然面露绝望之色,拉住我,看着我,缓缓地摇头。
我说,没事,我出去看看,很快就回来。
妻子说,等一下。她显得很紧张。
你别老是紧张兮兮的好不好?
她低下了头,声音也很低: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不会不要我?
你骗我什么了?
你一定会的,但我没想到我会这么爱你,你一定会不要我的,你要是不要我,我就去死!
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她忽然又镇静下来,继续说:没事,没事,我是说我肚子上那处刺青,你曾经问过我,那是几岁刺的,我告诉你是十九岁,其实不是,是九岁,九岁就已经刺了。
原来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坐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我出了禅房,只见外面十分嘈杂。穿过走廊,来到大殿,我这才看清楚,大殿里挤满了人,方宁被围在中间。方宁手里拿着一把枪,口里直嚷着要见破爷。这时,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回头一看,是破爷。
破爷拉着我到了一旁,微微一笑:这都是小事,很快就可以处理好,倒是影响你休息了。
我只能点了点头。
只听见方宁还在大声叫喊:破爷,你出来,你快把小智给我放了。你们别过来,谁靠近,我就杀了谁,我说到做到,别过来。破爷,我知道狄男的钱放在哪里,你只要放了小智,我就告诉你,都别动!
就在这个时候,后院又传来了一声尖叫:啊——
众人都安静下来,接着就听到一个人喊道:快来人啊,A47自杀啦!
A47?我头脑里面嗡了一声。我妻子的肚子上的刺青,正是刺着A47。我跑,世界在摇动。妻子在禅房里自杀,外面的人如何知道?监控?房里说什么、做什么,都被人监视?佛殿在摇动……妻子……人们都跟在我后面跑……
我搂住她,她把刀还握在手里,脖子上的动脉已经被割开,暖暖的血沿着我的手臂往下滴,麻麻的,痒痒的。
妻子看着我,笑了:你一定会不要我的,是不是……你不要否认……我一直都在骗你,我不是个好女人,也不是个好妻子……从和你认识到结婚,让狄男接手寺庙……圈套……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茶楼……而是……而是在路边……我跪在路边……乞讨……前面用中英文双语写着没钱上学……你那么好骗,居然给了我一百块……编号A47……我只是破爷的一颗棋子,不是你的妻子……我不想被熊吃了……我好冷……都叫你别做骨灰的梦……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叫救护车啊!破爷尖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