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明俊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古代散文史撰写已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较通行的写法有如下几种:(一)通代散文史,如陈柱的《中国散文史》,郭预衡的《中国散文史》,谭家健的《中国古代散文史稿》、《中国散文简史》,刘衍的《中国古代散文史》,漆绪邦主编的《中国散文通史》,刘振东等的《中国古代散文发展史》等;(二)断代散文史,如谭家健等的《先秦散文纲要》、韩兆琦等的《汉代散文史稿》、谢飘云的《中国近代散文史》;(三)按流派构建的散文史,如熊礼汇的《明清散文流派论》;(四)分类分体散文史,如刘麟生的《中国骈文史》、张仁青的《中国骈文发展史》、于景祥的《中国骈文通史》、孔庆茂的《八股文史》、陈书良等的《中国小品文史》、韩兆琦主编的《中国传记文学史》、梅新林、俞樟华的《中国游记文学史》;(五)史论结合的专题散文史,如谭家健的《先秦散文艺术新探》、《六朝文章新论》,熊礼汇的《先唐散文艺术论》、《中国古代散文艺术史论》,阮忠的《先唐散文论稿》、《先唐文化与散文风格的嬗变》,张新科的《唐前史传文学研究》,王琳的《西汉文章论稿》,杨庆存的《宋代散文研究》,马茂军的《宋代散文史论》等。上述著作基本是以作家为纲、作品为目,按时代先后和一定顺序(如时代背景、作家生平思想、作品主题及艺术特色、渊源、影响等)来写,成就有目共睹,应充分肯定。最近,阮忠的《中国古代散文史撰述研究》对古代散文史撰述做了全面的梳理和总结,对诸多问题做了精到的学理分析。笔者拜读后深受启发,兹不避鄙陋,就此问题略抒浅见。
古代散文史著作一般都是按照朝代分期,与文学史分期一致,即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如此,发展演进脉络清晰。但将散文史演进等同于朝代更替,局限性明显。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将古代文学史分成三个大时段,即上古、中古和近古,以历史学的大时段来分,而非简单地以朝代来划分。古代散文史能否也以大时段来分?可试着以骈、散文为标准来分:先秦两汉时期,骈、散未分;魏晋以后,骈文作为文类独立,骈、散开始分化,一直到中唐韩愈倡导“古文运动”以前,皆是骈文占主导地位,“初唐四杰”、“燕许大手笔”,皆以骈文见长;韩愈强调学习先秦两汉的典范文章,古文开始压倒骈文,此后,散文成为主流。这与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以中唐为文学的转型期相吻合,这是古代散文史的“三分”。在“三分”基础上,还可以“四分”。对“三分”的第三阶段即中唐直至1919年,可以考虑以19世纪70年代初西方报刊文章传入中国为界,分为前后两期。短、评、快的报刊文章与传统的传播媒介不同,也改变了传统作文的模式,白话文创作开始风行,“白话文运动”也应运而生,正面对抗传统的文言创作;发展到现代,白话文成为绝对主流。从散文语言方面来看,前面三段,虽有白话文,但非常边缘。因此,白话从传统的边缘地位到现代的主流地位的巨大变化也可以为散文史划分提供一个切入点。这样,散文史的分期就突破了单纯以朝代划分的局限。但任何分法都有不完善之处,只是这种新的分法可以弥补通行分法的流弊。大时段中,可再基本上按照朝代分,每个朝代又再分不同时期,如北宋、南宋,每朝代散文又有其兴衰特点。这是笔者对古代散文史划分的整体看法。当然,不同的学者可有不同的分法。
关于古代散文史分期的起讫年代。历史阶段的划分一般是以某一标志性事件的时间为基准,起讫可以具体到年、月,甚至可以到日。如1842年8月29日(光绪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中英订立《南京条约》,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应是中国进入近代史的正式开始。近代到现代是以1919年5月4日“新文化运动”发起为界的。泛泛说1919年是不科学的。
历史是一条连续不断的长河,并非古今双方对立分明,古代、近代、现代之间不是“沟”、“界”,不能一刀两断,截然分开。代际间是“环”,环环相连,是一种连环、链条式的演进。明代王世懋《艺圃撷余》论唐诗云:
强调唐诗在初、盛、中、晚交替时期的渐变,即“逗”,如初唐末尾已经出现了盛唐的因素,盛唐还延续着初唐的“绪余”。不完全依据具体时代划分机械地看待唐诗之变化,这一观点非常深刻。在古代散文史具体撰写中,要重视渐变过程,重视前后承继关系的描述,应突破二元对立两极思维,突破古今截然对立划分的壁垒。②欧明俊:《论近代散文观念的新变与传统》,载(韩国)《中国散文研究集刊》2011年第1辑。在具体散文史写作时,可将朝代起讫时间向前后延伸十年左右时间,形成整个史与前后时代“链接”的“缓冲”过渡阶段。注重这一特殊阶段,可以弥补朝代与朝代之间截然分开而造成的断裂。比如,过去一直将近代与古代散文一分为二,各自独立,静态评价;现在强调把代与代之间、段与段之间的状况描述出来,也是对通行散文史撰写局限性的一种弥补。如宋初散文,没有大家出现,没能形成自己时代的特色,只是中晚唐散文自然而然的延续,特点基本上是中晚唐的。我们经常将“宋文”与“唐文”对比,总结出各自特色,而宋初散文,作者是宋代的,特点却是唐代的,宋初散文是究竟是“宋文”还是“唐文”呢?这种中间状态的特点往往被研究者忽略了,其特点只有置于历史的链条中才能看得出来,看得清楚。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主流散文,如魏晋南北朝,骈文盛行,通行散文史著作往往仅注重主流。其实,魏晋南北朝的散体文也是一脉不断的,如文学性很强的史传文、名人尺牍、《水经注》、《洛阳伽蓝记》等,文学价值皆很高。我们在重视骈文的同时,不能轻视甚至忽视散体文。同样,中唐“古文运动”以后,散体文盛行,但骈文创作仍历代不断,有的文体如诏、诰、启、奏、疏、表等公文,必用骈文,而不用散体文。韩、柳、欧、苏的骈文,艺术价值也不低,通行的散文史却不太重视,其骈文成就被“遮蔽”了。所以,重构古代散文史的书写,六朝的散文要重视,中唐以后的骈文也要重视。近代,西方报刊文进入中国,传统古文与白话报刊文并行发展,彼此消长,文言渐渐边缘,白话文渐渐流行,直至取代文言成为主流。这些都需要描述,遗憾的是我们重视不够。
讲到朝代,不可避免涉及跨代作家的归属问题。如明清之际,散文家如何归属呢?通行的皆以作者年龄或政治态度为标准,如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明亡后不仕新朝,故视为明代人;钱谦益、吴伟业等,因为新仕清朝,故划为清代人。这样划分,其合理性一面首先要肯定,但如此处理,弹性较大,不易把握。可考虑以作品为准,这是客观标准,即作于明末的即是明文,作于清初的即清文,可不管散文家的政治态度。不过,这样处理,又会将散文家“割裂”为两个朝代。长期以来,学界皆认为不妥。实际上,文人身处易代之际,生活在新朝,无论是“新生”,还是以“遗民”自居,都是新朝的人,这是客观存在。说得极端一些,如某散文家生活在晚清,他在观念上仍不认同清朝统治,仍在做复辟“大明”的梦,能不能还说他是明朝“遗民”,属于明朝人呢?当然不能。在实际撰写时,如明代散文史,可将生于明代的散文家都搜罗进来,不论其卒于何时,他们到新朝以后的创作也可以描述。同样,由元入明的散文家,也可追溯他们在元末的创作情况,入明后又有何变化。这样,才是完整的明代散文史。
我们往往只注重“专业”散文家的身份,而不以“散文家”身份著称的作家,很少被写到散文史中。笔者强调应以散文作品为标准,而非只看作者的“散文家”这顶“帽子”,只要其文艺术价值高、影响大,散文史都不应该遗漏。
通行散文史,基本上写的是“文人之文”史。实际上,“学人之文”也很有文学价值,以学者名世的不少也擅长写文学散文。如宋代张载、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都是理学家,他们的文章影响非常大,不是现代观念的“纯文学”散文;王阳明的文章影响也很大,日本学者佐藤一郎著、赵善嘉译的《中国文章论》中有一节专论王阳明散文;古代经学家、理学家的散文作品,通行散文史中轻视的,我们皆要重视;有些学者,如顾炎武、戴震等优秀的散文作品,我们依然要将其纳入。郭预衡《中国散文史·清代文学概论》认为,清代前期,文章只有两种,即“学人之文”和“文人之文”,将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王猷定、傅山、归庄、周容等七人归入“易代学人之文”。是不是散文,应以作品为准,而不应以被后人“肢解”的作者身份为准。任何身份的人都可写散文。如黄庭坚,大家都知道他是“江西诗派”的领袖,但同时他也是优秀的散文家,他的题跋文、尺牍文都很有影响。晚明时,苏、黄小品非常流行,有一选本即名《苏黄风流小品》。再如秦观,文名被其词名所遮蔽。秦观的散文亦颇有成就,但是文学史谈及秦观,只是大谈其词,对他的散文甚至只字不提。许多人文名为诗名、词名、曲名或书名、画名所掩,我们应突破通行观念束缚,可将戏曲家康海、李开先、徐渭、汤显祖、李渔、尤侗等人的散文,书画家祝允明、唐寅、文徵明、郑燮等人的散文,都“挖掘”出来,写进散文史。“非专业”的散文家,即不是以“散文家”名世的那些人,包括政治家、军事家、诗人、词人、散曲家、小说家、书法家、画家、儒家、释家、道家等,其散文成就会被“身份”“遮蔽”。我们应该不管什么“家”,只看其作品。
诗有宫廷诗,词有宫廷词,散文中也有宫廷文,同样可以进入散文史。宫廷之文,是指在宫廷里发展或与宫廷有密切关系的散文,如“台阁体”文。宫廷之文内容多是歌咏升平,多应用文,总体上文学价值不高,但不能忽视其中的优秀作品。如身份为帝王,朱元璋的《皇陵碑》写得声情并茂,完全可视为散文;晚明尺牍盛行,与内阁首辅张居正极有关系。文学的发展与君主、重臣的好尚息息相关,应重视帝王、重臣对散文发展的影响。诗有民间诗,词有民间词,散文中也有民间文,民间散文也不应该被排斥。传统主流散文观念排斥民间散文。1949年以后曾经很重视民间文学,但现在轻视了,走上另一极端。宫廷之文、民间之文都不可忽视,每一时代的散文都不是纯粹的文人之文,应兼顾宫廷之文和民间之文。
那一年,妻子身上生皮肤病,鳞屑白花花地一层叠加一层,很像牛皮癣。钻心地痒。妻子忍不住,上手一抓一挠,鳞屑纷纷扬扬地往下脱落,像小范围里下一场暴风雪。要是妻子使劲地抓破,就会有血水一丝一丝地渗出来。妻子的皮肤病长的部位很奇特,两只胳膊肘上,两只膝盖上,对称地生长,先有五分硬币那么大,后来扩展成一块银元那么大。我陪她一起去市第一人民医院看皮肤科。医生说是神经性皮炎,开两支皮炎平软膏,拿回家抹一抹。不能说皮炎平软膏一点效果没有,最起码能够起到湿润皮肤的作用吧。妻子松懈下来,不当一回事,任其瘙痒,任其发展。
散文史是以散文作品为依据的。我们的思维不能“非此即彼”,以为唐寅既然是画家,他就一定不是散文家,不应这样思考问题。古人哪分什么“家”?所谓“家”,都是现代学科分类将其“肢解”出来的。如此,有很多人都可以进入“散文家”的行列,如唐诗人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宋词人秦观、李清照、姜夔等。他们创作散文且有影响,不应该避而不谈。凡其作品符合传统“辞章”观念或符合现代“纯文学”观念的,都可以当做“散文家”来看待。
郭预衡的《中国散文史长编》论“南朝之文”,据作者社会身份和地位划分为庸主之文、词臣之文、世家之文、寒门之文。这既符合当时门阀盛行、士庶对立的社会现实,也符合梁朝“时主儒雅,笃好文章”的文学实际。①欧明俊:《古代散文史研究中的“遮蔽”问题——拜读郭预衡先生〈中国散文史〉心得》,见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主办:《励耘学刊》(文学卷)2012年第1辑(总第15辑),第86页,学苑出版社2012年版。这种做法值得学习。
大家、名家当然要重视;那些小家,只要作品写得好,有价值,哪怕只有一篇好作品,也可以进入散文史。不同的历史观,规定了不同的散文史写法。历史是英雄创造的,也是人民创造的。散文史本该既是名家名作的历史,也是小家普通作品的历史。而目前通行的散文史在很大程度上却只是名家名作的历史。散文史写作应重视文人之文,也应兼顾学人之文、诗人之文、词人之文、曲家之文、书家之文、画家之文等;要重正面人物,还应该兼顾反面人物。
对“散文”的不同理解,规定了哪些文章能进入散文史,哪些不能进入散文史。散文特指“古文”,对应的是“骈文”,古文就是散体文,不少散文史都排除骈文。如冰心《谈点读书与写作的甘苦》说:“散文,为什么叫散文?不是因为它‘散’。据我了解,散文不是韵文,不是每句和每几句都押上韵,也不是骈文,像什么‘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这种文章是骈文,两个句子是对起来的。散文既不是韵文,也不是骈文。”②冰心:《冰心全集》,第六卷,第297页,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完全排斥骈文。散文即古文,又对应“小品”文。古文是比较严肃、规范的文章,是“载道”之文;小品文是随意、轻松的文章,更符合现代“纯文学”散文观。如周作人、林语堂写古代散文史,很可能会写成小品文史。通行散文史对小品文重视不够。与古文相对应的概念还有“时文”,“时文”是每个朝代当时流行的科举考试文体。八股文就是时文。历代散文家多写有时文,如王思任、戴名世、方苞等皆是时文名家。好多名家的文章,我们误认为是古文的,其实是时文。对于“时文”,通行散文史基本上持批评、否定态度。其实,优秀的时文、八股当然也是优秀的散文,也应该进入散文史。如果写散文史排除时文,好多名家作品包括韩、柳的散文都会被排除。古代散文史应该包括非诗歌的一切文体,如小品美文、时文、八股文等,只不过比重不一样。
决定作品能进入散文史的标准是什么?一般有思想标准:思想深刻、新颖;艺术标准:艺术性高;形式标准:体制创新;效果标准:影响广泛深远。这样的标准下,哪些作品选入或不选,哪些作家作品选录多或少,皆应严肃思考,要防止一些优秀的作品该选入而没有选入。还应注意在全集和总集中“挖掘”一些历代被忽视的作品。实际上,处于“沉睡”状态的优秀散文,历代都在不断“挖掘”,我们仍可继续“挖掘”。如写宋代散文史,《全宋文》首先要了然于心,以上述标准去筛选,将《全宋文》中优秀的作品都挑选出来,再与历代选本、评论结合一起看,肯定会有新的发现,宋代散文史将完全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散文史。
应注重所谓“文学”文体以外的文体。制诰、奏疏、碑志之类文体,学界多视为“应用”文体或“实用”文体,而不是“文学”文体,弃之不论。如秦汉时奏疏文,公孙弘的《上疏乞骸骨》、东方朔的《上书自荐》、徐乐的《上武帝书言世务》等,皆有审美价值。尺牍首先是“应用文体”。据梅曾亮《〈姚姬传先生尺牍〉序》,姚鼐站在正统古文家的立场,认为尺牍一体,有别于正宗古文,“为文不可有注疏、语录及尺牍气”③梅曾亮:《柏枧山房全集·文续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514册,第10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姚鼐反对古文使用俗语,追求语言的典雅、古朴,把尺牍排斥到“文”的范围外,实质上是否定尺牍的价值。一般散文史著作也不重视尺牍。但尺牍中有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因此也是“文学文体”,是文学散文。一般认为艺术不是文学。笔记中记书画创作、鉴赏心得及乐趣的文章,如陈继儒的《岩栖幽事》、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李日华的《味水轩日记》,皆可视为散文。一些笔记描写各地岁时节日风俗,似一幅幅风俗画卷,如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余》、周亮工的《闽小记》、顾禄的《清嘉录》等,皆是优美的散文。《水经注》、《洛阳伽蓝记》、《徐霞客游记》等,是地理学著作,其中多有文笔优美的散文。计成的《园冶》写园林建筑艺术;屠隆的《考槃余事》、文震亨的《长物志》、陈淏子的《花镜》,谈养花、插花、盆玩、垂钓、园林、居室布置、调摄养生;李渔的《闲情偶寄》写居室、声容、器玩、饮馔、种植、颐养。这些美文写吃穿住行等日常生活琐事,皆是正统古文不屑描写的内容。高濂的《遵生八笺》、曹庭栋的《老老恒言》等,是养生专著,若按现代学科分类,属于中医学,是科技文章。中医讲养生,更重养心,修身养性,有的文笔很美,也可视为散文。通行观念的学术性文章,其中不少其实也可视为散文,从“艺”的角度看就是艺术性散文。不只是经、史、子部,集部中也有许多学术性文章,也可视为散文。如陈献章、王守仁、罗洪先、杨慎的论学之文;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的论文之文,也是散文。
大家、名家、小家、民间散文四个档次,比重虽不同,但都要兼顾。名家经典如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当然值得写,而欧阳修其他作品也值得写。名家的许多作品,以前散文史没写进来,并不代表就不优秀,价值不高。名家作品本身即使价值不高,但具有文献价值和分析价值,也应该写进史。因为,史的研究和普及不同,普及只要把优秀作品介绍给一般读者即可;研究是要总结历史经验和教训。若能客观、全面呈现名家的不足之处,也应该写。要兼顾时代和每个时代不同时期之间的平衡,如唐代散文,一般叙述中唐偏多,初、盛、晚唐偏少;宋代散文,北宋偏多,南宋偏少;明代散文,晚明偏多,而明初偏少。兼顾,但不是平均。目前的散文史对具体文体的论述不够全面,要兼顾散文的不同文体,如重视六朝骈文的同时,也要注重散体文各文体。要关注每个时代比较重要的散文文体,比如唐代的赠序是新创文体,前代没有,应加大介绍比重。
传统经、史、子、集“四部”分法中,通行观念是文学散文只存在于“集部”之中。实际上,如《左传》、《孟子》属于经部,《史记》、《水经注》属于史部,《庄子》属于子部,以“文学性”标准看,皆可视为文学散文。笔记,古代属于“史部”。从文学角度看,《入蜀记》、《吴船录》、《入越录》等是优美的散文,《全宋文》没收录的笔记中,也有不少美的散文。仅将《全唐文》、《全宋文》理解为唐、宋两代全部的“文学散文”,是片面的。佛、道文章,有的也是散文。而所谓“文言小说”、“笔记小说”,如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不仅仅是“小说”,其中有许多也完全可视为优美的散文。
通行散文史著作,只写国人本土内所写散文,“遮蔽”了国人于域外所写的散文。“域外游记”是作者游历海外时所写的日记、笔记。因近代域外游记的文学性被极强的政治性、功利性所“遮蔽”,一般目录学著作又著录在史部地理类,“遮蔽”了文学研究者的视线。长期以来,极少有人将其当作文学游记予以关注。“域外游记”的文学价值我们亦应“挖掘”出来。
要兼顾主流和非主流,每个时代都有一些主流散文,但同一时代的不同时期也不一样。如晚明时,小品兴盛,应多写,但不能只看这方面成就;当时古文依然在继续创作,时文创作亦有可观者,三者都要兼顾。重视散文史上发达兴盛时期的文章,如先秦西汉、中唐、北宋,兼顾其他时期;重盛世之文,兼顾衰世之文、乱世之文;重“正统”之文,兼顾“异端”之文,如何心隐、李贽等文章;重流派、群体之文,如“唐宋派”之文、“公安派”之文、“竟陵派”之文、“桐城派”之文、“阳湖派”之文,兼顾非流派、个体之文;重揭露时弊的愤世之文、刺世之文,兼顾谐世之文、玩世之文、避世之文甚至“歌功颂德”之文。
总之,重古文,兼顾骈文、时文、八股文;重“文学文体”,兼顾“文章”文体、“应用”文体或“实用”文体,如尺牍、墓志铭、启、行状等;兼顾散篇和著作;兼顾学术著作中的文学散文,经、史、子中的文学散文;兼顾国人于域外所写散文;重散文抒情、审美,也重视议论、说理;重视经典名篇,兼顾一般文章;重视“文统”内散文,兼顾“文统”外散文;重“文”即文言,兼顾“言”即语体、白话;重正宗古文,兼顾笔记文、小品文。如此,方称全面完整的古代散文史。
历代散文选本中都选录、都重视的,我们也应重视;若不论,便是不承认古人的智慧,我们对古人要有起码的尊重。作品分析,哪些需要详析,哪些只需简析,哪些只引用不分析;哪些引用全篇,哪些只引片段,哪些只节选名句,皆须斟酌。有些思想性强,则注重其思想;有些艺术性高,则注重其艺术;有些属于体制创新,则注重其体制。要有所偏重,主次分明。
写一部全面、系统、深刻的、体系完整的散文通史,须有明确的“通”意识。“通”就是贯通、全面,包括纵通、横通。按时间顺序,从古至今,可从古代一直写到当代,也可只写近代以前的古代散文史。如写到宋代散文,应分析宋文在散文史链条中的演变情况,如宋文和汉文、唐文、明文的区别联系、宋文对后世的影响等,这是纵向研究;还应分析宋文在宋代文学、宋代学术中的地位,这是横向联系,即横通。不能孤立看问题,文体与文体之间、朝代与朝代之间、作家与作家之间、作品与作品之间,皆须贯通研究。宋文和宋诗、宋词、宋代小说、宋代戏曲应比较分析,以明了宋文的价值处于什么地位。宋人自己的观念,文体分尊卑等级,文最高,诗其次,然后是词,最下是戏曲、小说,只有散文有资格代表“一代之文学”;但现在我们误认为宋人自以为词是“一代之文学”,实际上宋代没有任何一个人这样认为。因为在他们的观念中,词就是流行歌曲,不登大雅之堂,怎能有资格和散文比呢?这就是文学史的“原生态”,是文学史的真相,我们要重视宋文的“原生态”价值。宋代散文是主流、核心的文体,影响其他文体,是以上化下、以尊化卑。由此,可以研究散文与诗、词的关系,如散文对诗歌的影响,“以文为诗”等;散文对词的影响,“以文为词”等。从散文方面看来,是散文对诗、词的影响;从诗、词方面来看,是诗、词对散文的受容。这些皆是散文通史应考虑的。“通”有全面的意思,各方面皆应兼顾,大家小家要兼顾,各文体要兼顾。散文史是“纯文学”散文的历史,又是所谓“应用”或“实用”散文的历史,应用文无论思想艺术价值高低,都是散文史该写的。
散文史既是作品史,又是作家史。要重视作家,包括作家的生活、散文创作态度、创作过程等。作品是产品,作家是生产者,应把文学当一个整体系统来看。有创作过程,应该呈现;如何生产、传播、接受,都应该呈现。要注重散文渊源研究,如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就文本论文本,不能完全说明问题,只有通过渊源研究,才知道欧阳修的创新在何处,作品继承了前人的哪些优秀成果,才能科学评定其历史地位。散文史是文本本身如主题、艺术等的历史,又是传播和接受的历史,应注重作家和作品的影响。这方面,通行的散文史一般是泛泛而谈、点到为止。对于影响大的作家应列专节论述,如司马迁的《史记》,就应专门写一节,因为《史记》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中唐陆贽的骈文影响非常大,后人写骈文几乎没有不学他的,“八大家”都学他,完全可列一节来论其影响。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是历代文人模仿创作的典范,曾巩的《醉心亭记》、《拟岘台记》,王十朋的《四友堂记》,皆受其影响。《醉翁亭记》还被改编为词作,入乐歌唱。黄庭坚首次将《醉翁亭记》稍加更改,隐括成《瑞鹤仙》,林正大又隐括成《贺新凉》词,庾天锡又隐括为散曲《折桂令》。借助词的歌唱,扩大了传播范围,欧阳修散文获得新的生命。《醉翁亭记》还引发了音乐创作,由《醉翁亭记》引发沈遵《醉翁操》琴曲和《醉翁引》歌词,再催生崔闲《醉翁操》琴曲和苏轼《醉翁操》歌词,形成“传播链”,《醉翁亭记》也因此更加广泛传播。《醉翁亭记》的影响不仅在国内,还曾被翻译传至欧洲。它的影响不仅仅局限于散文文体本身,还“跨文体”、“跨国界”。如果散文史能包括这些内容,对作家作品特别(是名家和经典作品)的评价会更加到位。
此外,散文史是散文创作史、作品史,也是散文批评、散文理论的历史。理论与创作实践相互促进,相互影响,是互动关系,不应该截然分开,更不应该将散文批评、散文理论史排斥于散文史之外。散文研究的历史即散文学术史,都应该进入散文史。当然,这更需要理论素养。
此外,还有散文创作、文本本身、思想性、艺术性、体制特点、散文渊源、传播与影响、散文批评、散文理论等,应将各方面结合起来分析评价,构成“会通”之学。这样的散文通史,才会更全面,更系统,更深刻。
应注意避免将散文史写成“选本”的散文史。所谓“选本”的散文史,就是随意选一些名家名作,如德国学者顾彬的《中国文学史》第四卷《中国古典散文》,实际上就是“选本”式散文史。
应兼顾散文各种“关系”研究。散文不是孤立的存在,不能就散文论散文。散文史应该放在学术大视野中、放在学术体系中来评价。在中国传统学术体系中,散文一般是“文学”的一部分,但文学与与经、史、子存在“交集”部分,经、史、子部中,皆有不少优秀散文。应分析散文在这样的体系中处于什么位置,进而联系起来进行评价,这也属于“通”的方面。清人很注重在义理、考据、辞章构成的学术体系中评价“辞章”即散文,如此贯通,则视野宏阔,识见自然深刻。
散文史撰写,要重视客观叙述、审美描述和主观价值评判三结合。客观描述属于“考古”式的,指如实描述散文家生活经历、创作情况等;审美描述,是作品鉴赏,用优美的语言将其特色描述出来;任何时代的散文史撰写者都不可能超越他所处的时代,必然有自己时代的立场和审美好尚,因此,主观价值评判亦题中之义。在评定历史地位时,一定要把研究对象置于历史链条和历史坐标中来准确把握,避免孤立评价、就人论人、就文论文,盲目夸大其价值。
施蛰存《文学史不需“重写”》一文认为,文学史有两种,即“教材的文学史”和“学术性的文学史”,每一部学术性的文学史“都是独立的著作,表现了作者自己的文学史观”①施蛰存:《文艺百话》,第388-389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施先生强调任何一部文学史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撰写者个人化的文学史。受此启发,笔者认为,古代散文史可分教材型散文史、学术型散文史和普及型散文史三种类别。教材型散文史要求写大体上的“共识”,求稳妥。学术型散文史则可以有个性,包括观念、观点、语言、体例等。其中,语言可以用现代普通话,也可用传统文言,如陈祥耀的《唐宋八大家文说》即用文言撰写;作为有个性的学术型散文史,甚至可用经学“衍义”体或小说“演义”体来写,用骈文、赋体、诗体、词体来写。普及型散文史可写成专题,不一定很全面,只取重要部分来论述,如汉代散文以《史记》为重点,唐代以韩柳“古文运动”为重点;语言通俗易懂,还可附有插图,带有趣味性。学者也可撰写普及型散文史。
不应简单宽泛地将散文分为叙事、写景、抒情、议论几类,应深化、细化,具体到每一种文体,可写论说散文史、游记散文史、题跋散文史、传记散文史、尺牍散文史、寓言散文史、笔记散文史等,游记、传记、尺牍、寓言散文史已有人撰写,但仍可重写。还可以按主题分,写抒情散文史、爱情散文史、闲情散文史、山水散文史、田园散文史、都市散文史、幽默散文史、讽谕散文史等,可以作为专题的散文史非常多。可写断代散文史。断代散文史著作已经有一些,但有些时代还没有人写,表现很不均衡。按道理说,应先有成熟的所有的断代散文史,再写散文通史;但现在的状况是散文通史很多,断代史则少。这一现状亟待改变。
文学史该怎么写,有没有或该不该有固定统一的模式?这是文学研究的重大问题。罗宗强《文学史编写问题随想》一文认为:“文学史谁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只要它的编写者是严肃的,学风是严谨的就可以。”罗先生强调不必追求一种固定模式,应有“学术个性”②罗宗强:《文学史编写问题随想》,载《文学遗产》1999年第4期。,所论极是。古代散文史撰写亦应如此,可以“百花齐放”,各种写法并行,不必求统一、求一尊。可以文类、文体为标准来建构专史,如古文史,相对骈文、时文、小品而言;也可专写骈文史、时文史、八股文史、小品文史;还可写白话散文史。文言文是古代散文的主体,但口语白话也是历代皆有,所以,书面语与口语,即文言与白话都应该写。谭家健的《中国古代散文史稿》有几节专论“通俗文”,非常值得推广。
散文史撰写体例创新,还可以写散文编年史。通史、断代史、专题史、散文批评史、散文理论史,皆可以编年形式来组织。还可以写成“学案”体。如欧阳修散文,可以写欧阳修散文学案,先论欧阳修散文创作背景、过程、特点等,然后论述其影响,论其门下弟子如王安石、苏轼、曾巩等散文。史书撰写的体例我们都可以借鉴、尝试。诗中有画,文中也有画,可将散文与书法、绘画结合起来比较研究,图、文并茂。只要忠于学术,这些不同形式都可以尝试。
笔者强调,要创新古代散文史研究和撰写,思维改变、观念改变、视角改变极为重要,这必然带来材料扩张,研究方法、撰写模式也会跟着变化,观点也必然会创新。如此,散文史撰写肯定会令人耳目一新,也必将有助于古代散文史研究向纵深处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