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锡琛,刘文杰
(中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湖南长沙410012)
党的十八大以来,反腐倡廉的劲风席卷中华大地。“坚持标本兼治、综合治理、惩防并举、注重预防方针,更加科学有效地防治腐败”①习近平:《更加科学有效地防治腐败 坚定不移把反腐倡廉建设引向深入》,见《人民日报》,2013-01-23。,是关系到中国的发展命运并反映亿万民众心声的重大课题。因顺人性及其心理需求,从人生观、价值观这一源头处着力,提高崇俭养廉的自觉性,培育廉俭之德,不失为防治腐败的一剂药方。在这方面,中华传统文化中蕴含着值得珍视的智慧。
勤俭节约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道家倡导知足寡欲的价值取向,追求淡泊宁静的生活信条和“以内乐外”的人生旨趣,又通过崇俭抑奢、俭以养生的修养方法激发人们防腐去奢的抵御能力。发掘这些宝贵的文化资源,有助于践行廉洁俭朴之德,形成抵御享乐主义和奢靡之风的精神动力。
众所周知,私欲膨胀、贪得无厌以及享乐主义、拜金主义是贪腐行为的思想根源。对此,道家知足寡欲的价值取向可谓是对症之良方。道家代表作品《老子》曾从生命存在的高度启发人们进行合理的价值选择,其中的一个问题是:“身与货孰重?”老子提醒人们思考,身体与财货相比,哪个更为重要?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这番话点出了生命重于财货的价值取向,提醒人们不要过度贪多欲得、追求财富,而要爱惜自己的“身”,要爱惜自身生命的价值与尊严。故接下来《老子》又告诫说:“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②《老子》,第四十四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过分地贪爱名利必致重大的损失,过分地屯积财富必遭惨重的消亡。在物质财富和感官享乐等方面要知止知足,适可而止,才不会受侮,不会遇到危险,才能长保平安。这就为培育廉洁俭朴的美德奠定了心理基础。
《老子》总结了物欲膨胀导致的严重恶果:“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③《老子》,第四十六章。;“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④《老子》,第九章。这里的“不知足”,指对财富、感官享乐等欲望贪得无厌地追求。受这种贪欲支配的人,往往利令智昏、良心泯灭、不择手段,因此导致种种祸患和恶行过咎。
由于深知物欲膨胀的危害,故《老子》主张“少私寡欲”,将“俭”奉为人生必须持守的“三宝”之一。第六十七章说:“俭,故能广。”为政者持守俭德,才能实现富国强兵、人众地广的政治目标。第五十九章更是将“俭”视为治国和养生的共同法则。文中说:“治人事天莫若啬。夫为啬,是以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意思是说,无论是治理民众还是奉养身心都应该俭约不奢、爱惜财物,节制过分的物质享受欲望。如此,就能防患于未然,及早遵从大道、修德积德,也就能战无不胜,以之治国可以长治久安,用于治身则可生命长存。
《老子》知足寡欲、身重于物的价值取向引导人们珍爱生命,《老子》并阐发了珍身养生的基本原则,从而有助于人们在物质生活和感官享乐方面适可而止,确立恬淡去奢的价值观念和理性的生活方式,摒弃金钱至上、享乐主义、贪得无厌等错误的人生追求,从思想源头上养廉拒腐。
那么,如何促使人们将上述思想智慧落实到日常生活领域,化为自觉的行动指南呢?道家学者因顺人性及其内在心理需求,提出了一系列修养方法。这些方法有助于形成养廉防腐的心理防御机制。
《老子》将“少私寡欲”、崇俭抑奢视为重要的养生原则,认为沉溺于声色滋味等感官享受之中,将会大大地损害身体。文中以非常激烈的语言揭示沉溺于感官享乐对身心健康的危害和对行为的败伤:“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①《老子》,第十二章。这些话语对人的感官欲求全然否定,似乎很不近情理,也屡遭批判。但是,老子其实是试图通过这些极端的话语给沉沦于欲海者一记当头棒喝,希望以重拳出击促其猛醒,迷途知返,其良苦用心令人深思。
黄老道家进而从个体的生命价值出发,阐明遵循节欲、崇俭之德的必要性。黄老道家的代表作品《吕氏春秋》指出,奢侈生活不利于人的生命健康:“出则以车,入则以辇,务以自佚,命之曰招蹶之机;肥肉厚酒,务以自强,命之曰烂肠之食;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曰伐性之斧。三患者,贵富之所致也。”②(秦)吕不韦:《本生》,见《吕氏春秋》“孟春纪第一”,中华书局2007年版。在这里,作者将纵情于声色和狂饮滥吃的无度享乐对健康的危害做了贴切的比喻,这与现代医学养生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我们看到,过多山珍海味的摄入和沉溺于酒色的腐朽生活方式正在日益危害着人们的健康,这深刻地证明了以上告诫的深刻现实意义。
出于对奢侈生活危害健康的深刻认识,《吕氏春秋》的作者提出了俭以养生的贵生之道。文中告诫说,基于养生的需要,必须对感官欲望进行节制:“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之,此贵生之术也。”③《贵生》,见《吕氏春秋》“仲春纪第二”。这就将少私寡欲、崇俭抑奢这些道德要求与人们希图长寿健康这一基本需要密切结合起来,将做人之道与养生之道密切结合起来,而不仅单纯以克己利人等外在的社会要求来抑制人们追逐过度的感官享乐。
该书的《有度》篇更是明确提出了“通乎性命之情,当无私”的观点。作者认为,教育和帮助人们去除私心的有效方法是“通于性命之情”:“通乎性命之情,当无私矣。夏不衣裘,非爱裘也,暖有余也。冬不用扇,非爱扇也,清有余也。圣人之不为私也非爱费也,节乎己也。节己,虽贪污之心犹若止,又况乎圣人?”④《有度》,见《吕氏春秋》“似顺论第五”。所谓“通乎性命之情”,即是通晓养生之道,而养生的第一要义就是俭啬和少私寡欲。作者认为,私欲是促使人们绞尽脑汁争夺名利财富的动机,而动机与需要密切相联。一个深明俭啬寡欲这一养生之理的人必然不会为声色财富这些个人私欲所牵累,从而能够在生活中自觉去除“贪污之心”,崇俭节欲,从内心深处认同俭朴廉洁等道德要求,将其化为自身的品德。这是从人们贵生、养生的基本需求出发,通过阐发廉俭利于养生的道理来调节人们的需要结构的。这有利于淡化人们对于外物的过分贪欲,建构起拒腐反贪的心理防线。
为了防止嗜欲无度所产生的贪婪、巧取豪夺等种种社会问题,《吕氏春秋》继承发展了《庄子》“适欲”的思想,强调“圣人必先适欲”⑤《重己》,见《吕氏春秋》“孟春纪第一”。。作者进而因顺人们珍爱生命的心理需求,阐述了适欲与养生的密切联系:“所谓尊生者,全生之谓。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能以久处其适,则生长矣。”⑥《侈乐》,见《吕氏春秋》“仲夏纪第五”。
黄老道家的另一代表作品《淮南子》进一步发展了适欲的观点,主张通过调整或改变人们追逐享乐的错误价值观来培养廉俭寡欲的品德。作者批评儒家试图通过道义强制压抑人的欲望,认为这种压抑人性的做法并不能真正从根本上防止盗心和贪欲,反而是一种损害身心健康的不明智方式。书中以颜回、子夏等孔门高足“夭死”、“失明”、“为厉”的事实,说明儒学“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作者通过子夏徘徊于富贵和道德这两种追求因而影响身心健康的故事,说明儒者并不是不贪求富贵、不追求享乐,只是压抑自己的情欲,用道义来规范自己;而这种“迫性闭欲,以义自防”的结果是心情郁闷,“形性屈竭”,不能止己之情欲,“故莫能终其天年”①(汉)刘安:《淮南子》卷七《精神训》,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版。。故作者指出儒家在节欲问题上的局限性说:“儒者非能使人弗欲,而能止之;非能使人勿乐,而能禁之。使天下畏刑而不敢盗,岂若能使无有盗心哉!”②(汉)刘安:《淮南子》卷七《精神训》,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版。止欲、禁乐、畏刑而不敢盗都只是治标之术。而治本之策在于改变人们追逐享乐的价值观念,“使人弗欲”、“无有盗心”,淡化人们对物欲的追求,让人懂得过分的物欲对人是无意义的,“知夏日之裘无用于己,则万物之变为尘埃矣”。因此,不必强制禁止人们的物欲,而是要让他们懂得“适情辞余,以己为度,不随物而动,岂有此大患哉”③(汉)刘安:《淮南子》卷七《精神训》,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版。。也就是说,适顺人的天性,以适合个体正常需求为限度,去除对生命无益的多余享受,就能不为外物所役,从而避免为追求外物而国亡身死的大祸。
道家从养生延寿这一人的普遍需求出发来消解私欲,去除“贪污之心”,培育崇俭节欲的美德,这一思路有其深刻的合理性。按照马斯洛人的需要层次理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是较低层次的需求,而追求精神的提升和满足,渴望按自己的本性来完善自我,实现自我的价值,则属于“尊重需要”、“自我实现需要”等高层次需要。一般来说,需要层次越高,出现就越慢。道家将保持俭啬廉洁美德与养护身心统一起来,强调养生必须廉俭,纵欲必然害身。这就将保全生命这一低级需要与“自尊需要”、“自我实现需要”这些中高级需要紧密结合起来,有助于人们将对于生命健康的养护与积德行善等社会要求联系起来,将提高生命质量这一基本心理渴求转化为对道德的需求,将对于养生之道的服从升华为对伦理规范的遵守,从而形成培育和践行廉洁俭朴之德的内在动力,有助于培养节俭去奢的美德奠定坚实的心理基地,最终在思想上建立起防腐拒贪的防卫机制。
享乐主义、物质主义是导致贪污腐败的思想原因。因此,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快乐观是提高防腐拒贪免疫能力的又一重要途径。
什么才是人生快乐和幸福的真正源头呢?对于这些问题的认识,将直接影响到人们的思想行为和生活方式。对此,道家的回答颇具启示意义。
道家告诉人们,人生的真正的幸福或快乐不在于物质上的充裕或地位的荣华,而在于生命质量的提高,在于精神的充实和心态的平和,在于体悟大道之后的精神愉悦。
道家认为,“‘道’是生发天地万物包括人类的本源,人的真性与‘道’这一具有普遍意义的宇宙节律在本质上是同一的、相通的,当心处于清净平和状态时,才能与大道相合,体悟大道”④吕锡琛:《论道学对荣格分析心理学的影响》,载《中南大学。这种与大道相合、与天地万物一体的体验,能够让人获得极大的快乐和幸福,故《庄子·天道篇》说:“与天和者,谓之天乐”,《淮南子》的作者更是别出心裁地提出了“以内乐外”的快乐之道。
《准南子·原道训》将获得快乐的方式分为“以内乐外”和“以外乐内”两大类。所谓“以外乐内”,是依赖追求外在的物质享乐来剌激感官,以求欢乐。当享乐者“解车休马,罢酒彻乐”,当打猎归家、酒宴结束、音乐停止之后,又会感到“忽然若有所丧,怅然若有所亡也”。如果对于外物的追求是无止境的,“无主于内”,以外物为“足”,就会不断地被一个接一个的物质欲望所牵所累,“乐作而喜,曲终而悲,悲喜转而相生,精神乱营,不得须臾平”,身不由己地成为外物的奴隶和工具。故作者告诫说,“以外乐内”不仅不能让人获得真正的快乐,还会导致“日以伤生”的健康危机。在此基础上,作者提出了“以内乐外”的快乐之道。所谓“以内乐外”,就是指行为主体通过内在的精神修养,以和乐的心态和敏锐的审美情趣去感受天地自然的美好而获得的欢乐。这就是说,快乐的源头不在外部,真正的快乐不在于物质上的丰饶和感官的享乐,而在于自得其性、自得其乐,返朴归真,融入自然。
魏晋玄学家嵇康进一步深化了《淮南子》的观点。他在《答向子期难养生论》一文中指出,将荣华富贵等身外之物作为人生目标,一味追求外物或感官快乐必然丧失自我,逐物迷物,陷入“终身长愁”的可悲状态。因此,精神上的快乐才是最可贵的:“有主于中,以内乐外,虽无钟鼓,乐已具矣。”①(三国)嵇康:《答向子期难养生论》,《全三国文》卷四十八,中华书局1987年版。这就是说,人生的真正快乐不在于荣华富贵等外物,而在于内心的充实和安定。行为主体努力增加学识、修养道德,才能在生命之场中自由自在、自作主宰,抵御外物的诱惑,不为外物所役所累。通过道德修养,人们陶冶了性情,提升了道德情操和审美能力,拥有了平和的心境,因而能在平凡恬淡的生活中感受世界的美丽,时时发现美,处处感受乐,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皆有可赏,皆有可乐,“虽无钟鼓,乐已具矣”。这也正是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先生所倡导的“改造我们的感情,使它能够发现美”②宗白华:《美学散步》,第1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道家的以上论述深刻地阐明了精神快乐高于感官享乐的道理,具有深刻的合理性。心理学研究表明,依赖外物是有限的。因为追求外物要受到各种主观和客观条件的限制,希望通过追求外物来让自己快乐,是要落空的。快乐是一种心境,跟财富、年龄、环境无关。想要获得快乐,聪明的方法不是增加财富,而是降低欲望,改变向外追求的方向。道家重在追求精神快乐而不贪恋物欲和感官享乐的人生旨趣,正是一种有益于身心健康的积极生活方式,更是一种避免沉溺于感官享乐和无度贪求财富的理性生活态度。
在这方面,众多先贤为我们树立了典范:孔子疏食饮水而乐在其中,颜回箪食陋巷而不改其乐,庄子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深受道家影响的苏轼更是以其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诠释了“以内乐外”与培养廉洁美德的密切联系。他在《前赤壁赋》中说:“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天地之间万物各有自己的归属和所有者,若不是自己应该拥有的,即令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这是何等的清廉高洁。虽然是两袖清风,但却拥有快乐和充实的精神世界,尽情地享受清风明月这些”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无尽宝藏。可见,懂得在追求外物这个向度上知止知足,将有助于人们提升精神境界和内在的修养,踏上“以内乐外”这条积极而明智的追求快乐之路。如此,我们的心智会更加清明,心胸就会更加坦荡,眼界会更加开阔,精神会更加充实和自由。于是,也就为“非吾之所有而一毫莫取”的清廉之德奠定了坚实的心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