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强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文学经典化是文学研究的重要维度,关系古代文学的现代传承,而“文学经典是经得起时间考验并在不断的阅读阐释中体现出新鲜生命力的作品。经典的形成,主要是指作家、作品如何在动态演变过程中获得经典的地位”[1]。考察骈文的经典性,不仅要呈现骈文经典的形成过程和机制,而且应揭示骈文的特质和典范性。
王文濡《南北朝文评注读本》卷首《编辑大意》云:“骈文虽权舆六朝,而集其大成,允推清代,康雍乾嘉,名家辈出。”[2]1王氏《清代骈文评注读本序》云:“觉罗突起,顺康两朝,通流接踵,佹辞异采,时见一斑,乾嘉以来,于斯为盛。”[3]1清代集古代骈文之大成,骈文数量和质量卓荦可观,而清代骈文包括明清之际、清代中期、晚清三段,本文关注的是,明清之际骈文何以复兴南宋通俗骈文?又如何开启清代中后期典雅骈文全盛?(1)李渔辑《四六初征》卷首《四六初征凡例》云:“四六有二种,一曰垂世之文,一曰应世之文。垂世者字字尖新,言言刻画,如与甲者,一字不可移易与乙,是也。若应世者,则流利可以通融,英华似乎肆射,其中扼要数联,情深一往,其余始末,得之者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触类以至,尽可旁通,是也。”(《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34册,北京出版社1997-1999年版,第622-623页)本文所说“通俗骈文”基本对应此处的应世之文,“典雅骈文”则对应垂世之文。
明清之际骈文的特点和典范性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首先,重新确立通俗骈文的规范和审美思想。这一时期是继南宋之后又一次全面扩展骈文的应用范围,举凡庙堂应对、普通仕宦应酬和日常交际都有骈文涉及,是通俗骈文的又一高峰。明末邓渼《启隽类函序》云:“苟以适用为美,奚必是古而非今哉。”[4]3明确提出“适用为美”的审美理想。有清一代,这类作品创作不断。其次,开启典雅的骈文风格。沈心友《四六初征凡例》云:“是集概取典雅清新,凡旧刻陈言,一篇不载。”[5]622这种选文标准虽然未能在《四六初征》中贯彻,但预示清代中后期骈文典雅化方向。再次,出现了陈子龙、陈维崧、毛奇龄、吴绮、章藻功等骈文名家,他们的骈文扩大了题材,革新了骈文写作技法和语言形态,提高了骈文地位。如吴绮《林蕙堂全集》卷一《上龚大宗伯书》、卷七《送卢菽浦之戍所序》等表达了对官场的不满,具有浓烈的抒情性。章藻功骈文使用陌生化的句法,创新骈文语言。陈维崧等人骈文成就卓著,使时人改变对骈文固有看法,他们的骈文经典作品成为后世作家学习和模仿的对象。
明清之际骈文有独特的价值和地位,兹从骈文选本、骈文话、模拟、评点的角度考察明清之际骈文经典的演变与典范效应,通过总集和注本探讨清初骈文经典化的机制和路径。明清之际骈文的经典化历程虽然时间不长,但借此可透视明清骈文思想的演变,认识明清之际骈文经典的特质和价值,确定其在骈文史、文学史上的地位。
“明清之际骈文经典”指在当时和后世视作经典的明末清初骈文作品。骈文选本是古代骈文批评的主要形式,也是骈文经典生成的重要依托,是骈文经典认定和传播的主要媒介。
万历中期后,涌现大量的骈文选本,考察这些选本可以窥探通俗骈文经典作家和作品的生成,南宋骈文文风的复归,以及骈文风格的变迁。
首先,明清之际操选政者将自己骈文作为典范选入选本,表现出自我经典化意识。《古今四六濡削选章》四十卷[6],据卷首目录统计,该书选录编者李国祥的骈文226首,是入选作品最多的作家。这种情形在明末清初骈文选本中极为普遍,俞安期等编《启隽类函》一百七卷、张应泰辑《古今四六今集》六卷、毛应翔等辑《(张梦泽先生评选)四六灿花》十二卷、曾汝鲁辑注《车书楼纂注四六逢源》六卷等(2)俞安期等编《启隽类函》一百七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49-351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张应泰辑《古今四六今集》六卷,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刻本;毛应翔等辑《(张梦泽先生评选)四六灿花》,《故宫珍本丛刊》第620册,海南出版社2000年版;曾汝鲁辑注《车书楼纂注四六逢源》,《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43册,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皆如是。这种选录己作的行为不无自我标榜之意,但刊行后被读者模仿,客观上具有典范性。
清初骈文选本如黄始辑评《听嘤堂四六新书》八卷、《听嘤堂四六新书广集》八卷、李渔辑《四六初征》二十卷、李之浵、汪建封辑《叩钵斋应酬全书》十六卷、《叩钵斋四六春华》十二卷等(3)黄始辑评《听嘤堂四六新书》,《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35-136册,北京出版社1997-1999年版;黄始辑评《听嘤堂四六新书广集》,清康熙九年(1670)刻本;李渔辑《四六初征》,《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34-135册,北京出版社1997-1999年版;李之浵、汪建封辑《叩钵斋应酬全书》,《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38册,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李之浵、汪建封辑《叩钵斋四六春华》十二卷,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刻本。都选录编纂者的作品。明清之际通俗骈文选本的编选群体是骈文创作的中坚力量,这一群体形成了编者兼作者的骈文家阵容。这与清代中后期的选本编选方法和原则不同,《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收录乾嘉时期陈云程编《四六清丽集》,其提要云:“以云操乎选政,则有未当者在。凡操选政者必不录自作,更不录生存人作。”[7]233
明末清初骈文选本普遍存在编选者选录己作的现象,编者有意将自己的作品作为典范,是这一时期通俗骈文经典化的重要模式。编者将自己的作品登录骈文选本,又不断被其他选本收录,遂成为当时公认的经典作品,由此产生了李国祥、许以忠、朱锦、黄始、李之浵、汪建封等一批当时知名的通俗骈文家。
其次,产生了以徐渭、马朴、屠隆、蔡复一等为代表的明末通俗骈文名家,他们的骈文作品被广泛地选录和传播,被时人视作通俗骈文经典作品。马朴有骈文集《四六雕虫》十卷[8],该书卷五载《贺余云衢大宗伯启》,该文又载明杨慎辑、孙鑛增辑《古今翰苑琼琚》卷十二,题《贺大宗伯云衢余公》[9]675-676,《启隽类函》卷三十四亦录此文,题《贺余云衢大宗伯启》[10]25-26。这篇启被选入诸多选本,成为比较经典的篇目。马氏骈文被收录于俞安期等编《启隽类函》、明杨慎辑、孙鑛增辑《古今翰苑琼琚》、毛应翔等辑《(张梦泽先生评选)四六灿花》、阴化阳、苏太初辑《四六鸳鸯谱新集》、李日华辑、鲁重民增定《四六全书》之《四六类编》、题钟惺辑注《四六新函》(4)阴化阳、苏太初辑《四六鸳鸯谱新集》,《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40册,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李日华辑、鲁重民增定《四六全书》之《四六类编》,《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36册,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钟惺辑注《四六新函》,《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44册,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清黄始辑评《听嘤堂四六新书》等明末清初骈文选本中。
蔡复一是明末骈文名家,《遁庵全集》包括《骈语》五卷、《续骈语》二卷[11]。他的骈文被俞安期等编《启隽类函》,明杨慎辑、孙鑛增辑《古今翰苑琼琚》,毛应翔等辑《(张梦泽先生评选)四六灿花》,阴化阳、苏太初辑《四六鸳鸯谱新集》,曾汝鲁辑注《车书楼纂注四六逢源》,李日华辑、鲁重民增定《四六全书》之《四六类编》,题钟惺辑注《四六新函》,黄始辑评《听嘤堂翰苑英华》[12]48等选录。其他如徐渭、屠隆等皆是当时骈文经典作家,徐渭《谢李相公》(东南重镇)、《谢徐相公》(伏念抚臣角立)等是当时的骈文经典。
第三,清初骈文选本延续明末骈文选本的编纂方法,然亦有变化。清初骈文选本注重“征文”,选录大量新创作的骈文,产生了新的骈文家群体。这一时期的骈文选本仍然选录大量通俗的通用型骈文,确立了以黄始、宋琬、姚希孟、尤侗、陆繁弨、章藻功等人为代表的新的通俗骈文经典作家。
以宋琬为例,宋氏骈文见于多种骈文选本。黄始辑评《听嘤堂四六新书》卷一录宋琬《约同人登高启》[13]580,其后李渔辑《四六初征》卷九载《约友九日登高启》[14]287、陈枚辑《凭山阁留青广集》卷七《约友九日登高启》[15]570,为同一文。宋琬《安雅堂书启》一卷,其中有《请同寅看海棠启》(旭日载阳)[16]199-200,此文被选入黄始辑《听嘤堂四六新书》卷一,题《请同官看海棠启》[13]580,李渔辑《四六初征》卷十《请同寅看海棠启》[14]294、陈枚辑《凭山阁留青广集》卷七《请同寅看海棠启》[15]574,为同一文。
第四,明清之际是通俗骈文盛行的时代,作家们在骈文形式上讲究工整对偶之美,通篇严格对偶(四六句式更为普遍)的骈文最受欢迎,与宋四六一脉相承,是南宋骈文文风的复归。《启隽类函》《古今濡削选章》《听嘤堂四六新书》《四六初征》等选本所选骈文都是通篇严格对偶的作品。
屠隆《屠长卿集》之《文集》卷七《锦帐词赠陈伯符奉诏归娶》[17]359-360,被《启隽类函》选录,题《贺陈进士奉诏归启》,题目下注“失粘改定”[18]280,该文据屠隆原文修改而成,这种修改很能反映当时讲究对偶和格律的骈文观。
明清之际崇尚通篇严格对偶(多四六句式)的骈文,诞生了一批通俗骈文经典作家和作品。通俗骈文的流行是对南宋通俗骈文的一种复归或回应,同时开启了清代中后期骈文由通俗向典雅的转向。通俗骈文由于具有强烈的应世性,其经典性很难被长期认同,随着清代中叶骈文复古思想的兴起,通俗骈文受到贬抑,骈文选本和作家文集不再大量收录启、青词等文类,但作为骈文的一种,后世选本如姚燮编选《皇朝骈文类苑》、王先谦编《骈文类纂》、王文濡编《清代骈文评注读本》、王仁溥编《(评注)骈文笔法百篇》、张廷华辑《(广注)骈文自修读本》等(5)姚燮选《皇朝骈文类苑》,清光绪七年(1881)张寿荣刻本;王仁溥编《(评注)骈文笔法百篇》,上海进化书局1922年版;张廷华辑《(广注)骈文自修读本》,上海世界书局1924年版。仍皆有选录。
清代中期主要指清代乾隆、嘉庆时期,简称乾嘉时期。这一时期除了应世性的骈文选本外,编纂了诸多富有特色的骈文选本,这些选本按照编选者的审美标准加以遴选,推动新的骈文审美的传播,掀起了肯定六朝骈文美学风格的文学思潮。
明末清初流行的通俗应酬型骈文,在乾嘉时期不再受到推重,如陈云程辑《四六清丽集》四卷[19],流传不广。转而流行四六奏章,这种骈文比较典雅,与皇帝有直接关系,称为奏进之文。如马俊良辑《丽体金膏》八卷,该书封面右上方题“名臣四六奏章”[20]。卷一录有清初骈文,包括吴绮、尤侗、章藻功、陈维崧等人骈文六首,反映了新的社会需求和审美标准下对清初骈文家和骈文的重新建构。后来汪传懿辑《骈体南针》则专门登录乾嘉之后的奏章,卷首汪传懿《骈体南针序》云:“视《龙威秘书》梓行《丽体金膏》,门类不分,翻阅未便,且篇目不多,此则较为全备。”[21]该书入选最多的是摺子。这两部书都体现了当代选本的应世特征,与乾隆年间彭元瑞辑《宋四六选》大量登录诏、制、表等朝廷制作文类形成呼应。[22]
最值得重视的是曾燠辑《国朝骈体正宗》十二卷,刻于嘉庆十一年丙寅(1806),该书由彭兆荪协助编选,彭氏《与姚春木书》云:“近佐辑《骈体正宗》一书,欲以矫俳俗、式浮靡。……然意恉所存,盖可略述大要。立准于元嘉、永明,而极才于咸亨、调露。文非一格,以远俗为工;体无定程,以法古为尚。……尤、陆、吴、章诸家则别裁汰之。”[23]646以南朝宋齐和初唐骈文作为标准,排抑清初通俗骈文家尤侗、陆繁弨、吴绮、章藻功的骈文。《国朝骈体正宗》卷一选清初毛奇龄、陈维崧、毛先舒、陆圻、吴兆骞、吴农祥等六人。[24]2彭兆荪《答姚春木书》云:“然迦陵佳制,多在《湖海楼集》,世传《检讨四六》本属外篇,类牵酬应。西河《平滇颂》《与秦留仙书》诸首,风格远过齐梁,而自所矜许,乃在《花烛词序》,可谓弃周鼎、宝康瓠矣。”[25]701指出毛奇龄自己满意的骈文《花烛词序》并不出色,佳作乃是《平滇颂》《与秦留仙书》。《国朝骈体正宗》对陈维崧的骈文进行重新选择,卷一录陈维崧文八首,其中《刘沛元诗古文序》《上龚芝麓先生书》《与张芑山先生书》三首又载康熙间患立堂刻本《陈迦陵文集》卷一和卷四[26],《陈迦陵文集》六卷是古文集,《陈迦陵俪体文集》十卷为骈文集。
对毛奇龄和陈维崧骈文的不同评价反映了清初与清代中期骈文审美标准的变迁,从另一方面说,清初崇尚通俗骈文,以“适用”为美,与宋代骈文为近,讲究通篇严格对偶的骈文形式;清代中期则不屑于通俗骈文,崇尚典雅、浑古的审美风格,与六朝骈文为近,以气韵流畅为高。
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序》云:“有如骈体之文,以六朝为极则。……岂知古文丧真,反逊骈体;骈体脱俗,即是古文。”[24]1-2倡导六朝骈文风格,推崇典雅骈文。《国朝骈体正宗》是在新的审美思想引领下编选而成的,建构了新的骈文文统,该书刊行后不断有评本问世,以陈维崧和毛奇龄为代表的清初骈文家的入选作品被视为经典。借助著名骈文选本,明末清初的骈文得以纳入清代骈文谱系,在消解通俗骈文经典的同时,实现经典的重构。
晚清骈文思想出现新的变化,文坛不再仅仅以一种审美标准或风格占主导,而是出现了六朝派、三唐派、宋四六派等,形成多种骈文风格并存争胜的局面,这是骈文繁荣的表现,也是清代骈文由某种风格为主到多种风格并荣的转变。通过骈文选本能够比较深入地认识晚清骈文倡导的多样风格和繁荣局面。
姚燮选、张寿荣校刊《皇朝骈文类苑》十四卷[27],以清初而言,此书选录毛奇龄《平滇颂》等四首,选录陈维崧《周栎园先生尺牍新钞序》等四首,又选录毛先舒、陆圻、吴兆骞等三人骈文各一首,所选毛奇龄等五位骈文家的作品皆见于《国朝骈体正宗》卷一,此编选目参考了《国朝骈体正宗》,选入大量具有六朝骈文风格的作品。然所选清初骈文不止于此,以入选作家作品而论,《国朝骈体正宗》选录毛奇龄、陈维崧、毛先舒、陆圻、吴兆骞、吴农祥等六人,《皇朝骈文类苑》则选取十一人,未选吴农祥《画图梧园记》,增加陆繁弨《吴山伍公庙碑文》、高士奇《登岱颂》、朱彝尊《春蒐赋》《醉司命辞》、尤侗《平滇颂序》、汪琬《丑女赋》《反招隐辞》、姜宸英《数贼文》。
《皇朝骈文类苑》不仅选入作家数量远超《国朝骈体正宗》,且入选文类有所扩大,《国朝骈体正宗》不选赋类,而《皇朝骈文类苑》载录朱彝尊《春蒐赋》、汪琬《丑女赋》。选文风格兼容并蓄,如选录汪琬《反招隐辞》等骚体风格的作品。审美上雅俗兼备,不仅选入具有六朝风格的典雅之作,亦选入朱彝尊《醉司命辞》、汪琬《丑女赋》、姜宸英《数贼文》等诙谐、通俗作品。从作家而论,不仅选录骈文名家如陈维崧、陆圻等,亦选入汪琬、姜宸英等以古文著称者。晚清骈文风格多样化和骈文批评多样化,影响到骈文选本的兼容并蓄,而骈文选本的编纂出版反过来推动骈文多种风格的争胜角立。
王先谦编《骈文类纂》是一部通代骈文选本,王氏“辄复甄录尤异,剖析条流。推宾谷《正宗》之恉,更溯其原;取姬传《类纂》之名,稍广其例”[28]3,就所选明末清初骈文作品而言,选录陈子龙文22首,谷应泰文2首,顾炎武文2首,毛奇龄文1首,陈维崧文7首。清代中期后骈文选本鲜有选录陈子龙作品,此选载陈子龙作品22首,并给予高度评价,将陈子龙对清代骈文复兴的影响展示出来。所选陈维崧《湘笙阁诗集序》等7首全部来自《陈迦陵俪体文集》[29],与《皇朝骈文类苑》《国朝骈体正宗》等选文来自康熙年间《陈迦陵文集》和《陈迦陵俪体文集》不同,《国朝骈体正宗》是为了倡导六朝文风,《皇朝骈文类苑》着眼于兼容并蓄,《骈文类纂》主要用于呈现骈文发展的源流正变,故从陈维崧《陈迦陵俪体文集》选录其骈文展示清初骈文的特征和风格。《骈文类纂》重新构建新的骈文文统,增加了明末陈子龙和清初谷应泰、顾炎武的作品。
这一时期地域骈文选本陆续出现,有代表性的是《国朝常州骈体文录》三十一卷,卷一收录陈维崧《湖海楼文》21首。[30]这种选本的出版有利于陈维崧骈文的普及,从而推动其骈文经典化。
晚清骈文选本对骈文经典的选择参考了清代中期的选本,特别是《国朝骈体正宗》。以陈维崧为例,《国朝骈体正宗》卷一选录《刘沛元诗古文序》《周栎园先生尺牍新钞序》《上龚芝麓先生书》《与张芑山先生书》《答周寿王书》《与芝麓先生书》《上芝麓先生书》《与陈际叔书》等8首,《皇朝骈文类苑》选录4首皆来自《国朝骈体正宗》。《国朝常州骈体文录》所选陈文亦包括《国朝骈体正宗》所录8首。《骈文类纂》卷二十一下《与芝麓先生书》已为《国朝骈体正宗》所录外,其他6首序不见于清代中叶选本。这说明典雅骈文作品一旦被选择,便具有持久的经典性。
《国朝骈体正宗》在骈文经典建构上具有标志意义,所选清初的骈文家和骈文作品在后来的骈文选本中不断出现,以陈维崧和毛奇龄为清初骈文经典作家代表。民国时期,谢无量《骈文指南》、钱基博《骈文通义》、刘麟生《骈文学》《中国骈文史》、瞿兑之《中国骈文概论》等骈文专著赓续《国朝骈体正宗》的观点。王文濡《清代骈文评注读本》所选亦多沿用《国朝骈体正宗》选目,如毛奇龄《复沈九康成书》等,此书亦适应新时代的需求选录新的篇目,如蒲松龄《志异自序》,其后的骈文选本多有选录。另外,选录通俗骈文如陈维崧《请周翼微篆刻图章启》等亦为后来选本所重视。明清之际骈文经典经历着现代转型,《清代骈文评注读本》在经典化过程中具有转折意义。
文话是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形式,两宋之际,王铚撰《王公四六话》二卷,是目前所见最早的文话著作,也是最早一部骈文话。清代以降,文话作品不断涌现,然骈文话则不多见,比较有代表性的有《四六枝谈》《四六丛话》等。明清之际骈文选本和别集多有评点,评点者从读者角度评论文章,反过来用于指导读者阅读和写作,编者和读者都把入选骈文作为典范加以学习。模拟是从作者角度进行骈文创作,不仅是学习骈文的一种入门方法,同时将模拟对象典范化。兹从骈文话、评点、模拟三方面分析明清之际骈文的典范性。
沈维材《四六枝谈》一卷,这是清人所撰第一部骈文话。《四六枝谈》与宋代王铚《四六话》、谢伋《四六谈麈》等书体例类似,主要是有关骈文的评论、典故和轶事,所谈论内容大多关乎明末清初骈文家。
沈维材评价明清时期骈文家及其作品。对于明末通俗骈文选本和严嵩的启文,他评云:“《四六凤采》以明人选明文,而芜俗浅陋,了无足观。有严分宜《聘陈氏婚启》一篇,启云:‘缔姻盟于二姓,永系天缘;际道泰于三阳,肇称吉礼。……恭惟台下,五等崇阶。……。’陈世袭平江伯,故云‘五等崇阶’也。”[31]43-44沈氏引用严嵩(分宜)启文,指出所用典故贴切。《四六凤采》即明代丘兆麟辑注《新刻学余园类选名公四六凤采》四卷,万历刻本,浙江图书馆藏[32]438,这是一部通俗骈文选本,沈氏以为“芜俗浅陋”。
徐渭曾作《代初进白牝鹿表》《代再进白鹿表》等文[33]430-433,沈维材云:“嘉靖时,绩溪少保胡公督师浙江,招徐文长管书记。海上获白鹿,文长为草表进贺,永陵览之大悦,益宠异少保,少保亦因是益重文长。其《初进表》云:‘奇毛洒雪,岛中银浪增辉;妙体搏冰,天上瑶星应瑞。是盖神灵之所召,夫岂虞罗之可羁。且地当宁波定海之间,况时值阳长阴消之候。允著晏清之效,兼昭晋盛之占。’《再进表》云:‘雌知守而雄自来,海既输而山亦应。皤然攸伏,银联白马之辉;及此有捄,玉映珊瑚之茁。天所申眷,斯意甚明;臣亦再逢,其荣匪细。岂敢顾恤他论,隐匿不闻。’徐固有明一代奇才也。高拱亦有《贺表》云:‘惟仙所驭,紫芝特觅于商山;为王者祥,白鸟偕游于周囿。’亦佳。”[31]45-46对徐渭和高拱的表评价较高,而接着引用明代王应选为张居正母贺寿启,以为“通体陈腐,不足观也”。《四六枝谈》也评价了于慎行、汤显祖、马朴和清初陈维崧的骈文,如:“于文定公慎行,……其骈体之文,有《寿鲁王元旦千秋启》云:‘伏以内三成泰,……南极呈辉。’中一联云:‘日躔初度,十二月成物以周天;帝与仙龄,八千岁为春而始旦。’著称切题,未见作意。”[31]49沈维材通过评论徐渭、王应选、于慎行、马朴等人的骈文偶句,指示对偶写作规范和标准。
沈维材对清初骈文比较欣赏,其云:“国朝前辈如尤展成、陈其年、钱葆酚、叶元礼、陆拒石、李分虎、汪紫沧、章岂绩诸君,皆工于四六。此外名家文集亦间有骈体,顾宁人先生所著《日知录》为不朽之书,其集中有骈体数篇,雅洁工秀,真不可及也。”[31]135沈氏历数清初骈文家尤侗、陈维崧、钱芳标、叶舒崇、陆繁弨、李符、汪灏、章藻功,特别揭出顾炎武的骈文,称为“雅洁工秀”。
沈维材把自己的骈文作为范文加以征引评价,不失为一种自我经典化策略。如云:“姜田太守四十寿辰,余为副相杨公撰文称祝,有云‘画鹿轓以作饼,贫官之头压有薪;借鱼釜以调羹,巧妇之手炊无米’。又云:……。”[31]99沈氏此文见《樗庄文稿》卷二《高姜田太守四十寿序》(代副相杨公)[34]170-171。《四六枝谈》第四册多征引自己的骈偶句以示范。
《四六枝谈》所征引和称道的明清之际骈文家如徐渭、马朴、尤侗、陆繁弨、章藻功等,也是这一时期代表性的通俗骈文家,通过征引这些作家作品,进而达到示范的效果,为后学指示骈文写作门径。
孙梅《四六丛话》成书于乾隆末年,主要辑录宋元以前有关骈文的评论,《四六丛话凡例》云:“圣朝文治聿兴,……而擅四六之长者,自彭羡门、尤悔庵、陈迦陵诸先生后,迄今指不胜屈。”[35]4222孙氏以彭孙遹、尤侗、陈维崧作为清初骈文的代表。
王承治编《骈体文作法》由上海大东书局出版于1924年,是书第八章《清文摘句》云:
骈文至清,无体不备,无美不具,绝迹飞行,超前绝后。兹摘其传诵者如下:《孙赤崖诗序》云:“揽泪痕于河上,空诉箜篌;郁愁气于车前,宁消杯酒。”……陆繁弨《小青焚余序》云:“长堤杨柳,飘零京兆之眉;秋水芙蓉,憔悴文君之面。”[36]1239-1240
王承治(即王文濡)列举了清初吴兆骞、陈维崧、毛奇龄、陆繁弨的骈文佳句,所引骈文篇目大多载于《清代骈文评注读本》。
1934年出版的钱基博撰《骈文通义》亦是骈文话之属,其《流变第三》历叙骈文发展,继承《国朝骈体正宗》的选录标准,于清初标举毛奇龄和陈维崧[37]112,其评价则多沿用谢无量《骈文指南》[38]79。
总之,清代以来骈文话著作虽然不多,但对骈文的传播和骈文名篇的选择具有重要影响,所征引和称赞的骈文篇目和语句往往成为典范,为人所学习模仿。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在形成经典之后,往往具有审美标准的作用,如《诗经》和《离骚》是中国文学的经典之作,这两部书的内容和风格逐渐成为诗歌标准。明清之际的骈文也是如此,陈维崧是当时骈文名家,毛奇龄受其影响创作标准的四六文。《西河文集》之《史馆拟判》卷首载瑸曰:
西河尝云:予不工为四六,独故友陈迦陵妇死,索予为四六志墓,以迦陵极妙四六,故相属时予亦矜持应之,生平惟是篇足存。[39]111
瑸即毛奇龄门人邵瑸。陈维崧骈文基本都是全篇对偶,故毛奇龄为陈维崧妻子储氏撰墓志铭时就有意模仿陈氏骈文,文为《陈翰林孺人储氏墓志铭》[40]38-39,此文基本是标准的对偶句,与毛氏平时骈文风格不同。
程师恭注《陈检讨集》刊行后,模拟者甚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云:“徒以传诵者太广,摹拟者太众,论者遂以肤廓为疑,如明代之诟北地。实则才力富健,风骨浑成,在诸家之中,独不失六朝四杰之旧格。要不能以挦撦玉溪归咎于三十六体也。”[41]1524陈维崧骈文被广泛模拟学习,以致给人感觉肤廓。汪芳藻(号蓉洲)是毛际可门人,他模仿陈维崧骈文而有所成就,有《春晖楼四六》四卷,雍正间刻本。毛际可《汪蓉洲骈体序》云:
昭代人文化成,骈体之工,无美不备。自陈检讨其年一出,觉此中别有天地。比来模拟相寻,久习生厌。譬若桃源仙境,以渔人舣舟一见为奇,若人人问津,几于秦淮竞渡矣。蓉洲虽师范检讨,而起复顿宕皆有浑灏之气相为回旋,亦使人摩挲于神骨间而得之者也。[42]790
由此亦可略知陈维崧骈文在康、雍、乾间作为典范和标准,被后生学习和模拟。
康熙后期骈文家汪卓有《鸿雪斋俪体》六卷,书末孙凤鸣跋云:“昭代四六名家如其年、园次诸公最为显著,……余极愿学,而才庸笔钝,都无是处。今读汪子立夫之文,……格调高华,不规规于其年、园次两先生,而纵横浩瀚,能得两先生之意,谓非渊博钜丽而能之乎?”[43]孙氏将陈维崧和吴绮骈文作为标准来审视汪文。
清末民国时,杨寿枏学陈维崧骈文为其后人作序。杨寿枏《云在山房骈文诗词选》之《陈葆生诗序》末附有丁传靖(闇公)评语云:“清新富艳又似迦陵,而无其俗调。葆生为其年检讨之后,故君文亦变格学迦陵。”[44]84-85葆生乃陈实铭之字,号踽公,是陈维崧四弟陈宗石六世孙。(6)参见叶嘉莹《记南开大学图书馆所藏手抄稿本〈迦陵词〉》(代序)附考,载《迦陵词》(上下册)卷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杨氏给陈维崧的后人作序,故特意模仿陈维崧骈文风格,亦视为其骈文影响的又一形式。
评点自南宋创始,到明清发扬光大,成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方式。骈文评点主要包括选本和别集,明末《古今翰苑琼琚》卷十一和卷十二选录申时行、孙鑛、汪道昆、屠隆、徐渭、李国祥、蔡复一等启文[9]646-696,文中有注释和圈点,圈点处一般是比较精彩的句子,用来提示读者。
《国朝骈体正宗》的评本很多,如曾燠选、姚燮评《国朝骈体正宗评本》,光绪十年(1884)花雨楼刻本,该书于所选清初毛奇龄、陈维崧、吴兆骞等骈文有眉评,于文字旁有圆圈,评语和圈点主要叙述选文的用字、典故、结构、风格等,便于后学掌握骈文的写作方法。
20世纪以来骈文选本中仍有评点,如前揭王文濡编《清代骈文评注读本》每篇有尾评,王仁溥评选《(评注)骈文笔法百篇》和张廷华编《(广注)骈文自修读本》则每篇有眉评,这些评论与清代骈文选本的评点类似,用以指导后学学习骈文。
明清之际别集中亦多有对骈文的评语,明末沈承撰《毛孺初先生评选即山集》六卷,毛孺初辑评,卷四《拟上冠婚贺表》尾评云:“风流都雅,似一通致语,可咏可歌。”[45]643该书卷四和卷五多有眉评、夹评、尾评。清初王晫《霞举堂集》之《南窗文略》卷六《讨旱魃檄》尾评载:“吴薗次先生曰:历数罪案,辞严义正,方之宾王《讨武》,有此体裁,无此典赡。”又《讨鼠檄》尾评:“陆拒石曰:博雅不必言,笔端遒劲,字挟风霜,真作露布手也。”[46]51-52这两则檄文后有吴绮(字薗次)和陆繁弨(字拒石)的评语,乃清初骈文家评价清初骈文。任源祥《鸣鹤堂文集》卷九《会业引言》有储欣尾评云:“六朝之工,宋人之秀,兼而有之。”[47]176这些别集中的骈文评语或言其风格,或谈其工拙,或比较分析,是认识骈文技巧和风格的重要参考。
骈文集亦多载评语,如汪芳藻《春晖楼四六》一卷,每篇后有评语,有的评语用骈体写成。如《松竹之间图题词》尾评:“布局宏阔,琢句工秀,胸有万卷,笔无点尘,洵可前拟徐庾,后驾陈吴。程姬田。”又《君山高会图记》尾评:“敷华染幹,妙有章程,换步移形,节节取胜。自迦陵先生后复见斯文,真绝调也。徐息溟。”[48]38、49这些评语以陈维崧为参照,可见陈维崧的影响。清初骈文集有评语者还有汪卓《鸿雪斋俪体》六卷[43],评者包括汪洪度、吴寿潜、吴菘(绮园)、孙庭筠、汪文治、孙希声等。谢芳连《风华阁俪体》载沈德潜、黄之隽、袁枚等评语。[49]
不论是骈文选本还是别集,骈文评点以读者视角分析骈文风格和内容,阐述骈文写作方法、标示骈文佳句,使骈文在不断阅读和解释中产生典范效应,塑造骈文经典。
清人编选本朝的骈文选本,即清人选清骈,其对明清之际骈文经典和经典作家的建构自有重要作用,这里我们还要注意考察清代骈文经典化的另一种路径:清人注清骈。
清代人有强烈的经典化意识,把本朝或自己的作品置于整个文学(文类)发展史中,构建诗文谱系。清初出现了清人注清代骈文集和清人自注所撰骈文集的现象,这是清代骈文注释的新方式。单篇骈文注释和自注在西晋即有,《陈检讨集》卷首张英《序》云:
左太冲之《三都》追配平子,为《六经》鼓吹。于时乃有孟阳、渊林分为之注,刘孝标则谓“注即太冲自为,姑托胜流张其光价”。今读太冲《赋》序,其末亦云“聊举一隅,摄其体统,归诸诂训”,则以注为出自一人,理或然欤?岂不薄今人,固难厚望于斯世欤?[50]339
不论是他注还是自注,《三都赋》都有示范意义,即通过当代人注当代作品,使其作品进入经典。清人注清骈继承这一方法,形成了骈文经典化的新路径。
清代骈文集的注释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他注,如程师恭注《陈检讨集》二十卷,吴自高注《善卷堂四六》十卷;一种是自注,如章藻功撰注《思绮堂文集》十卷,胡浚撰注《绿萝山庄文集》二十四卷。
清初他注的骈文别集最早的有陈维崧《陈检讨集》二十卷,系安徽安庆府怀宁县人程师恭注,后被收入《四库全书》,成为清人注清骈的发轫之作。乾隆七年(1742),吴自高《善卷堂四六注缘起》云:“三崧欣然谓曰:‘足下盍仿迦陵四六,为斯集郑笺乎?’”[51]375姚孔鋠,号三崧。姚氏以程师恭注《陈检讨集》为例,鼓励吴自高给《善卷堂四六》作注。吴氏注《善卷堂四六》参考了程注本的体例。
自注单篇文章较早即有,然自注骈文集则为清初章藻功首创,其《注释思绮堂文集凡例》云:“从来无有自注文集者,余既为友人怂恿,又见注书家,如李善‘释事而忘意’,不惟负作者本心,且贻误后来不少。余之注是集也,非敢自炫,秪是引据处于文义确切,庶免错谬而已。”[52]347章藻功《思绮堂文集》卷首许汝霖《序》云:
章子岂绩以四六擅名于时久矣,《思绮堂》一集不胫而走者三十年。……顾有读其辞而不解其义,亦或泥其义而未尽伸缩变化之妙。甚矣,注释之功所宜亟亟也。然而,注书之难,倍难于作者,而注四六之难,又复难于他书十倍。……尝观古今来注四六者有矣,若徐、庾,若李义山、李梅亭、橘山诸集,备极淹博,详核靡遗,而其间不无一二渗漏纰缪之处,似是而非,毫厘千里,不特贻误后来,亦大失作者之本旨。顾安所得徐、庾、义山诸公之自注乎哉?[52]345
又陆繁弨《善卷堂四六》卷首吴自高《例言》云:
注家之难,难于考据精确,若释典故而忘文义,则引证未免讹舛,不惟负作者本心,且贻误后来不少。近时注四六者,徐庾则有吴氏(讳兆宜),李义山则有徐氏(讳炯),陈检讨则有程氏(讳师恭),称详赡焉,要不如《思绮堂》自注为尽善。以其旁引曲证,于作者本意犹未尽吻合也。[51]372
许汝霖、章藻功和吴自高都认为自注骈文集更能契合“作者之本旨”,其后胡浚自注《绿萝山庄文集》二十四卷,卷首鲁曾煜《绿萝山庄文集序》云:“今迦陵四六善本行世,而竹岩文亦绣诸板。……自为注者,仿《韩非子》有经有传例也。”[53]4《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四《绿萝山房文集》提要云:“是编文皆骈体,浚自为之注。前有鲁曾煜《序》称‘仿《韩非子》有经有传例’,然《韩非子》经传各自为条。其著书句下自注者始班固《汉书·艺文志》,作文句下自注者始谢灵运《山居赋》。浚盖用灵运例也。”[41]1672其实在胡浚之前,章藻功撰注《思绮堂文集》于康熙六十一年(1722)刊行,与以前自注单篇作品不同,章藻功自注的是一部完整的文集,胡浚继承了这一方法。
清初人注清骈是一种自觉的经典化方式的创新,影响所及,清代中叶以来,袁枚、吴锡麒、彭兆荪、袁翼、张之洞之骈文皆有清人注本,还有清初骈文选本的注释,此不赘述。概言之,清人注清骈将时人和自己的骈文作为典范,加以注释、圈点和评论,刊行于世,供人阅读,传播骈文家的作品,提高了骈文家的名气,清代中叶至今的骈文选本选录陈维崧、陆繁弨、章藻功、胡浚的骈文较多便是明证。清人自注骈文集将自己骈文提供给文人模仿学习,也是建构经典的一种方式。
在中国骈文史上,明清之际属于骈文的复兴初期,处于接续久已隐伏的骈文文统、开启清代中叶骈文兴盛的转折阶段。这一时期的骈文取得了独特成就,并形成骈文经典作品,虽然经典作品和经典作家的数量比清代中后期少,但其经典化的历程及其伴随的诸多文学现象能够提供诸多启示。
首先,骈文选本是明清之际骈文经典化基础,其他经典化方式大多借助于此。纵观明清之际骈文经典和经典骈文家的选择和调整,基本都是缘于骈文选本的选录。清代的骈文话著作不多,对骈文经典化的作用有限,民国时期谢无量《骈文指南》、钱基博《骈文通义》等对明末清初骈文的评价借资《国朝骈体正宗》。模拟是骈文学习的基本方式,评点是为读者指示法门,模拟和评点亦多依托骈文选本。
其次,骈文和骈文家经典性确立和消解的深层次原因是骈文观念发生变化。如明清之际普遍流行通俗骈文,缘于骈文思想以适用为美,徐渭、马朴、蔡复一、黄始、宋琬、尤侗、陆繁弨、章藻功等通俗骈文家成为经典作家。清代中期,以六朝骈文为审美理想,《国朝骈体正宗》以此标准建构骈文文统,毛奇龄、陈维崧等成为清初经典骈文作家。到了清代后期,骈文坛不再仅仅以一种审美标准或风格占主导,而是出现多种骈文风格并存争胜的局面。《皇朝骈文类苑》着眼于兼容并蓄,《骈文类纂》主要用于呈现骈文发展的源流正变,陈子龙、毛奇龄、陈维崧等成为经典作家。20世纪以来,随着白话文成为正式的书面语,文学观念发生了质的变化,骈文和其他古典文体一样经历着现代转型,陈维崧、蒲松龄、陆繁弨、吴兆骞、毛奇龄等成为这一时期的清初骈文经典作家。
第三,骈文文献整理与经典化进程密切关联。清人注清骈其实也是骈文文献整理的方式,骈文注本的出版推动骈文的普及和经典化。明末清初有大量骈文选本刊行,虽有因袭的弊端,但一些骈文因多数选本的选录成为公认的经典。嘉庆、道光之后,《国朝骈体正宗》《皇朝骈文类苑》《四六清丽集》《骈文类纂》等陆续问世,将清初骈文纳入骈文史中加以选录和审视,除旧择新,产生了以毛奇龄和陈维崧为代表的清初经典骈文家,民国时期骈文出版兴盛,然已有的明末清初骈文格局并未改变。
第四,如何看待骈文经典的更替问题。骈文经典是在动态的选择中逐步形成的,通俗骈文和典雅骈文作为骈文的两个向度,都有其价值。明末清初是通俗骈文的高峰,也是典雅骈文逐渐成熟的时期,而在明清之际被视为经典的通俗骈文,到了乾嘉时期遭到贬斥,鲜有选入主流骈文选本。明清之际通俗骈文虽然受到冷落,但民国时期王文濡编《清代骈文评注读本》等仍有选录,表明通俗骈文有其独有的生命力,在日常生活里有其恒定地位。
第五,明清之际骈文经典化存在一些不足,值得深入思考。虽然清代骈文别集较多,但一直以来的文学观念,将骈文置于散文之下,直到今天还有不少学者将骈文隶属于散文,不少《中国散文史》著作将骈文纳入其中。骈文的独立地位仍没有得到广泛认可,必须经过深入研究和持续的文献整理,提高骈文的独立地位,并以兼容的态度和开放的观念来处理骈文和散文关系。
目前,明清之际骈文研究取得了较大进展,骈文家如陈子龙、陈维崧、吴兆骞等的别集已经出版,其他如马朴、吴农祥、吴绮、陆繁弨等人别集也在计划出版中,这一时期的骈文选本也在陆续影印。相信经过当代学人的努力,定会将明清之际甚至明清骈文文献和骈文成就整理和揭示出来,有利于深入认识明清之际骈文经典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