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理学的兴起与时代精神的建构

2013-04-08 16:16张涪云
关键词:儒生心性儒学

张涪云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100872)

宋明理学作为中国古代史上的核心思想资源,实乃宋明之时代精神,考察其兴起,可以为思考现实提供历史意义和理论意义。宋明理学兴盛六百余年,从其所面临的时代背景和儒学自身内在的发展逻辑的角度来看,它的兴起是时弊急需革除和儒学理论思维急需深化的表现。唐末至北宋立国以前,史称五代十国时期。政权走马观花似的急遽更替,使整个社会陷入混乱不堪的状态中。“五十三年间,易八姓十三君”[1]11,为了争夺帝位,子弑其父;臣弑其君;发动兵变;勾结外族;皆为恬然以苟生为得,由此整个社会纲常乏力、人伦败坏、道德松弛;与此同时,少数民族辽、西夏、金、蒙古等国的相继崛起,列国纷争,战争不断,整个社会更是混沌一片。世势之使然,新的学术思潮随着朝代的更迭应运而生,力求解决岌岌可危的社会现状。

根据黄宗羲在《宋元学案·泰山学案》里说:“宋兴八十年,安定胡先生、泰山孙先生、徂徕石先生始以师道明正学,继而濂洛兴矣。故本朝理学至伊洛而精,实自三先生始。”[2]如此看来,宋明理学是由三先生在宋建国八十年之际即仁宗康定年间(公元1040年左右)兴起的,而在这八十年里,皇帝对集权的厉行、对外族的屈膝苟安、更迭不断的兵变和农民起义以及日益严重的三冗问题(冗官、冗兵、冗费)也无疑成为了理学兴起不可忽视的因素。范仲淹称:“今四方多事,民日以困穷……赋役不均,刑罚不当,科率无度,疲乏不恤,上下相怨。”[3]欧阳修亦言“天下祸患,岂可不忧”[4]可见当时整个社会局势已经动乱不堪,纲常严重失序,亟需改良社会制度和整改社会风气。

有着强烈社会担当意识的儒学,应对各种时弊此时产生了紧迫感和危机感。佛道之学日益盛行,使整个社会出现了道德危机和信仰危机。从理论上讲,当时的儒学要复兴有两种选择:一是走宗教化的道路,因为在独尊儒术的西汉,董仲舒试图将儒学宗教化,“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5]并用天人感应和灾异说来赋予儒学宗教性的内涵;而后《白虎通》绍承董仲舒以来的天人相应论,将君权神授通过国家制度法定化,使儒家具有了宗教雏型。再加上有佛、道二教的仿效榜样,儒学要发展为儒教也不失为一种可能。二是走理性化的道路,自春秋起,理性已经在中国学术史上萌芽并在此后陆续得到发展,而“儒学生命力在于有高度自觉的道德理性。”[6]所以儒学也可以借用理性重新构建道德本体化的理念,加强其理论思辨性从而弥在形而上方面的不足,由此与佛、道二教相抗衡。前一条道路被董氏神学化儒学的变异和谶纬之学的偏离而宣告“流产”。所以第二条道路就成为了当时儒生的首要之选。并且当时皇帝和士大夫阶层都致力于重整伦理纲常,借此稳固各自的正统地位。由此,新儒学不仅是儒生重建儒家本体哲学、重塑正统儒学以取得学术和社会统治地位的理论需要,也是革除时弊、重树社会道德伦常的社会需要。

一、君主为政尚儒与国家政策的依傍

北宋立国之初,便为思想文化的发展预留了一块较为宽松的生长土壤。邓广铭说:“北宋的最高统治者们没有对文化实行专制主义,也确实证明了这一政策(尽管不是他们有意识的制定的)对当时士大夫们的思想的相对解放起了很好的作用。”[7]与以往“重武轻文”的君主以及同时代没什么文化底蕴且还在接受汉化的少数民族辽、金统治者相比,宋太祖、太宗虽出身兵戎,却非常推崇文事。宋太祖曾劝赵普读书,使赵普后来以“半部《论语》治天下”;他还要求武将读书,称:“我欲使武臣尽读书,使之为治之道。”[8]94他还曾亲临国子监,增茸祠宇,塑绘先圣、先师像等。说明宋太祖、太宗对待儒家学术的态度都是以倡导研习儒经为主,尊崇儒术,以兴儒学。

(一)倡科举,改考制

北宋初年由于重整伦常的需要,朝廷非常重用文官,宋太祖登基伊始,有鉴于唐末五代朝代灭亡的教训,对儒者采取宽容和保护政策,并立下誓碑,规定“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9]为了吸收更多有才能的贤士献身仕途,宋太祖着手实施科举制,“乃诏食禄之家有登第者,礼部具姓名以闻,令覆试之。”[10]并于公元970 年下诏:“礼部贡院阅进士诸科,十五举以上曾经终场者以名闻。”[8]114公元970 年正式以殿试取代吏部试,采用皇帝亲自策问的录取形式。而后宋太宗使科举制尽可能公平,在淳化元年,实行“锁院”政策,他在位二十余年期间,通过科举而得官的儒生就将近一万人。到了宋真宗,“糊名”制度形成。儒生们所答的试卷先要经过封印院糊名,然后再送往知举官处阅卷,这样的审阅程序强化了考试的公正性。除此之外,宋真宗还试图增加儒生阶层的既得利益,提高其待遇,藉此鼓励儒生参加科举考试。儒生由过去的被免赋税,劳役和兵役发展到免刑罚,他颁布诏书,凡有资格参加礼部考试的如犯公法(后扩展到私法)都可以缓期执行。由此可见,科举制一方面不但为唐宋时期儒生提供了新的学术和政治舞台;另一方面也客观上扩大了儒学的影响范围,促使了更多社会成员对儒学的研习。

(二)兴学院,授儒经

北宋初期刚经历唐末五代战乱,故学者尚寡,学校制度亦不完备,当时的官学仅限于京师,地方州县不能随便兴学。随着科举制的不断完善与推行,而学校与科举、教育与选拔人才是一体的,故诸多有识之士便开始重视教育,如范仲淹,他大力提倡和兴办学校,一方面推荐和提拔有真才实学的人进行讲学,如推荐胡瑗任苏州郡学教授,亦任湖州学教授,设教苏、湖间二十余年,“遂以明体达用之学授诸生。夙夜勤瘁,二十余年,专切学校。”[11]19-68《宋元学案》将胡瑗列为宋代学术第一人,谓之《安定学案》,可见其在宋学开创和宋代教育史上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他也积极支持地方学校的建立,“郡县无大小,咸得立学焉。此既为前代所未有,而职之以教授领之”[12],学术也已经不再是被朝廷官方所垄断的“贵族学问”。各地名儒和地方官吏,纷纷兴建书院,以培育人才。

由于书院结合了官学和私学,建立起一套颇具特色的教条、学规、学训等教完整的管理体系,故宋代书院林立,经学讲论之风盛行,邢昺称:“国初不及四千,今十余万,《经》、《传》、《正义》、皆备。……此乃儒者逢时之幸也。”[13]同时,雕版印刷技术的发展也为书院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社会基础和物质条件,故书院得到了空前的大发展。“像著名的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应天府书院、石鼓书院等四大书院其規模和学术水平都堪与官办学校相媲美。”[14]宋太宗在位期间建崇文院,并向书院大量赐书,以晓谕儒生专心致志研习经籍,宋真宗还写诗鼓励经学研究:“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15]而正是由于书院的基本教材是儒家经典,故而把传播和发展儒学、振兴儒学作为教育的宗旨,从而带动了儒学的发展。

(三)令禁书,排异端

君主为了保证其至高无上的权威,确保其统治,除运用强而有力的政治、军事及经济手段外,也需要采取相应的思想文化控制措施来确保社会的稳定。自太祖黄袍加身之后就沿袭了唐代禁书风潮,原封照搬《唐律》的法律条文,于公元963年在全国就颁布了《宋刑统》,用法律的形式来对禁书的种类进行了说明。“禁天文、图谶、兵书、七钁历、《太一》、《雷公式》”“禁妖书”[16]34,后去禁“兵书”,而后又禁阴阳卜卦之书——六壬遁甲,还严禁和尚道士私自研习天文,地理学。自今民间应有天象器物、谶纬禁书,并令首纳,所在焚毁,匿而不言者论死,募告者赏钱十万。”[16]36再次申严私藏天文、兵法之禁,星算术数人,所在皆部送赴阙。到宋仁宗时,官府颁布大量出版管制法令,要求严格管制书籍。至景德三年,“诏民以书籍赴沿边榷场博易者,非《九经》书疏悉禁之”[17],把禁书范围扩大到民间结社、祠岳、渎神,私置刀楯旗旛之属等。由此可以看出在思想文化上的控制上北宋远比唐代更甚,可见统治者试图铲除一切威胁统治的因素,使思想领域形成统一格局以稳定人心,以达到强化君权的目的。

这里就产生了矛盾:一方面,前面提及宋初的统治者倡科举,改考制,兴学院,授儒经,使思想文化得以自由宽松发展;另一方面,又令禁书,排异端,实行思想专制。这里可以看出统治者看重思想对维护统治的重要性,但是又明白知识分子的多阶层性,于是一面倡导读书,维护其地位的正统之书,另一面又不断进行思想禁锢,禁威胁其地位的“妖书”,既想笼络,又要挟制知识阶层。

二、儒生理性自觉与义理风气的转生

伏尔泰认为,中国的儒学是“理性宗教”的楷模,而中国人“是在所有人中最有理性的人”[18]。宋初儒生在使命感和担当意识的驱使下,试图寻求一条能够扭转自汉以来儒学不断宗教化的趋势,重新步入理性化的道路以恢复儒家学说的权威。两宋之际,外患的频仍,在建国之初整个社会就缺乏新兴的开国气象,危机感的凸显迫使现处于那样时代的士人去进行一次思想上的突围和精神上的振兴,以实现一次学术内部的自我更新。“就个人来说,每个人都是他那时代的产儿。哲学也是这样,它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19]唐末的韩愈、李翱提倡复兴儒学,成为北宋理学创立的先声,继而文化教宽松的北宋初年便使士大夫掀起儒学复兴运动,孕育了北宋理学。

(一)先秦儒学的复兴

从学术渊源上看,儒学之理性源头可以上述到西周末年出现的对“天”、“帝”等天命观的怀疑和批判。春秋战国之际,儒家先贤也随之开始把研究的对象从天转移到人,理性的认知极大的消融了对象的神秘感,孔子讲“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也”(《论语·雍也》);孟子讲“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章句上》)“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荀子讲“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论》),他们都重视对现实人生的探讨,推崇人的感性经验和理性思维,试图提高人在整个宇宙中的地位。然而两汉时期盛行的谶纬之学、董仲舒的儒学神学化以及南北朝、隋唐时期佛道二教泛滥不止不仅使儒家传统受到了宗教神学的严重挑战,与此同时,儒学本身理论上的过于粗糙、自我拘囿以及缺乏哲学思辩,使之失去了生命力。

强烈的危机意识使宋初儒生决心对这种以神学为基础的变相儒学进行改造,以恢复正统儒学为己任,努力构建一种“形而上”的话语体系再倡儒家伦理道德。此后的欧阳修在“天人相分”的基础上提出“知人不知天”、“书人而不书天”[20]的思想,他从儒家正统理论和现实情况两个方面对汉代谶纬之学进行了批驳,认为谶纬失圣人之本意,“学者多言祥瑞,不能去其惑也。”[21],这些思想都在一定程度上对先秦儒学的理性维度进行了复兴,客观上也促使新的儒学形态的出现。

(二)变“训诂”之学为“义理”之学

从经学层面上看,在北宋庆历之前,学者基本上遵循了汉唐俗儒注意名物制度的训释考辨,孜孜矻矻,谨守笺注之学的学风,拘囿于章句训诂而置经典大义于不顾,学术格局褊狭,已经不能满足社会发展需求和学人的学术期待。王安石称道:“学者之所教,讲说章句而已……夫课试之文章,非博诵强学穷日之力则不能。”[22]皮锡瑞亦称:“经学自唐以至宋初,已陵夷衰微矣!然笃守古义,无取新奇;各承师传,不凭胸臆,犹汉、唐注疏之遗也。”[23]可见经学既不能阐发经典中的思想,又不能发挥己意,已经开始僵化且缺乏生命力。

于是宋初的一些学者对笺注经学提出非难,他们想要摈弃汉唐训诂之学而直接面向经典、回归圣人之道、抛开传注疏释、发掘传统儒学的资源进行理论的整合创新,由此疑经惑传之风顿时兴起,唐中期的啖助、赵匡、陆质等师徒三人,治经不受《春秋》三传的束缚,“不本所承,自用名学,凭私臆断……赵(匡)、陆(淳)从而唱之,遂显与时。”[24]104即不守“师法”和“家法”,专凭己意说经;邢昺首撰《论语正义》、《孝经正义》以开释经渐重义理的先河,“邢昺的《论语正义》,可认为是儒家经学从汉学系统向宋学系统转折的一个标记。”[24]112公元1043 年,参知政事范仲淹倡明经旨,注重义理,提倡“明体达用之学”,并且他奖掖、提携过被称为“开伊洛之先”的胡瑗、孙复、石介三先生,由此为宋明理学指明了方向;欧阳修了否定章句训诂,疑传惑经,强调从义理上探求儒经的本义,“著有《毛诗本义》十六卷、《易童子问》、《春秋记》等,于旧说多有是正,开研究经学之新风气。”[25]而后刘敞著《七经小传》三卷,又倡起己意解经的新风,标志着儒学由汉唐训诂之学向宋明理学的的正式转变;宋初三先生孙复撰《春秋》学的特色“在于置〈三传〉于不顾,凭己意诠释。”[24]115胡瑗“《易》学为宋代《易》学中‘义理’一派的开创者。”[24]117;石介与胡、孙二人一样,皆以复兴儒学为己任,但比胡、孙二人更加具有理学味,他言必称“道统”,“所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扬雄韩愈氏,未尝一日不诵于口”[26]对于宋初三先生所作出的努力,朱熹亦作了肯定:“旧儒不越注疏而已,至永叔(欧阳修)、原父(刘敞)、孙明复(孙复)诸公,始自出议论。”[1]188正是由于宋初的这些仕人学者注重发挥经学义理,并敢于发前人所未发,掀起了一场以己意说经、借经寄义的新思想运动。正是由于这种敢于怀疑、独立思考,大胆立论,讲求义理的学风,为理学的产生提供了一个自由的思想环境和宽松的学术氛围。

三、心性之学凸显与时代精神的开显

由于宋明理学是以抽象性、思辨性的哲理来论证儒家纲常伦理的学术文化思潮,故亦可称性理学、义理之学、心性之学等。而早在先秦儒学的孔、孟思想及儒家经典里均有对性理、心性问题的表述。孔子对心性问题论述不多,孔子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其心指人的主观意志,又言“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认为人的本性是接近的,承认有统一的人性,虽没有把心、性联系起来论述,但是他却启发了孟子的尽心知性说。孟子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他并把心、性联系起来加以论述,确立了儒家心性之学。此外,《周易·说卦传》中所提出“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庸》提出“天命之谓性”的命题以及孟子、荀子、董仲舒等人对人性善恶问题的阐释形成了心性探讨的儒学传统。而两宋时期义理之学和疑经之风影响下,儒学渐渐形成了不同于传统心性论的另一进路。

(一)心性之学的凸显

在宋初,儒生已经意识到儒学之所以会受到来自宗教的挑战,不足以之相抗衡,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儒学本身的哲学基础即心性论过于浅薄,所以理学心性论的兴起,其理论针对性是佛教思想的泛滥而动摇了儒家文化的主导地位,尤其是佛教心性论的盛行使得儒家哲学相形见绌,不足维系人心,而造成社会危机和理论危机。由此当时儒家的有识之士便把心性之学作为振兴儒学的理论突破口,一方面继承先秦儒家孔孟荀心性以伦理为本位,但又进行创造性的发展,使之不仅仅属于伦理学说,而具备一定的理论思辨性;另一方面,又“吸取道家、玄学的自然人性论,借鉴佛教心性本体论的思辩哲学形式”[27],主张在现实生活中恢复人的道德本性,以完成其世俗化的伦理与哲学化的理论相结合。把对心性之学的阐发作为建构新儒学的核心。李翱援引《中庸》、《易传》心性之说而著《复性书》,他“在儒学方面的最大贡献,就在于试图重建儒家的心性理论,其《复性书》三篇为宋代理学家谈心性开了先河。”[24]109而性命道德之学的探究,也是胡瑗的一个正要关切点,他由经学入理学,在性命方面,他知尽心性理之说,推崇孟子的“性善论”,在承认圣人也有情有欲的前提下,鼓励人们圣人可学,“经义则选择其心性疏通”[11]19-68由此肯定了情与欲的合法地位,在修心养性之道上他认为人必须与一种“存心”、“敬诚”的态度,认为君子应平易其心,安静其志,深其思虑,然后形于言语。

从理学的人文基础来看,这种上自最高统治者,下至士大夫,以至读书人对儒学理性维度的共同追求成为理学得以兴起的精神源泉;而从理学的内部理路来看,其兴起即是经学上的怀疑精神与先秦儒学的复兴两方面的交互作用。

(二)学术局面的多元

学术不可执一,执一便是害道。在两汉经学时期,郑玄齐今古、泯家法的做法虽平息了一百多年的古今文之争,但也使儒生解经,便辞巧说,流于支离。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谈道:“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难逃,便辞巧说,破坏形体……此学者之大患也。”[28]

佛教入土中原,至唐而盛,佛老之学的不断兴盛,使儒学式微,其固有的学术局面遭受到挑战,佛、道二教导致“绝灭仁义,屏弃礼乐,以涂塞天下之耳目。”[29]这就给儒教的伦理纲常、价值理想以严峻的冲击,然而佛教的博大精深和道教的高远玄妙又让儒生仕人倾慕。故当时社会上崇儒、奉佛、信道,抑或兼通三教者,皆不以为异,从此儒、道、释三教互相消长,合纵连横,迎拒排击,化分化合。陈寅恪亦谓:“故自晋至今,言中国之思想,可以儒道释三教代表之。”[30]

在当时思想文化领域内,一方面兴起了一场以反对佛、道,维护儒学正统地位的“卫道”运动。唐代后期的韩愈和李翱是其代表,韩愈忿而作《原道》,排佛老二教。发道断之叹,倡道统之说,提倡要对佛教“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31];李翱师从韩愈,有鉴于当时社会“性命之书虽存,学者莫能明,是故皆入于庄列老释,不知者谓夫子之徒不足以穷性命之道”[32]于是吸收佛教佛性说,而撰《复性书》三篇,援佛入儒,以诠释儒教性论。然而士人虽以“辟异端”的态势激烈地反对佛教,但其自身的理论建构却又往往离不开自己所要反对的佛教的帮助。韩愈的“道统”实为佛教“法统”的翻版,李翱的“性”既是“佛性”的代词,而“复性”之方亦是佛教的“弗思弗虑”。然而其“批判”仅仅局限于道德功效和价值层面上,没有理论上的突破,由此不得要领,不能切中要害,收效甚微,反而使佛教的思想观念进入了中国正统学说的内部核心,为建构伦理形而上提供了思想借鉴。

在另一方面,佛教的传入与道教的兴起,逐渐改变和影响着儒学的学术结构与知识体系,在与佛道二教的长期交涉中,经过不断的冲突、激荡和反思,更多的学者采取了以儒为宗、援佛老入儒的观点,针对儒家学说向来缺乏严密的理论体性的不足,儒生借鉴二教经义,融合三教对其自身进行了改造,而统治者对唐代实行的三教并存的沿袭,也为三教在独立发展的同时进行融合提供了社会保障。由此对三教思想进行了融合,试图统合儒释。针对此,王国维曾说:“佛教之东,适值吾国思想凋敝之后。当此之时,学者见之,如饥者之得食,渴者之得饮。……吾国固有之思想于印度之思想互相并行而不相化合。至宋儒出而一调和之,此又由受动之时代出而稍带能动之性质也。”[33],他认为唐宋之际三教在交流中的变化是从“受动”到“主动”,从而显示出当时儒生对吸收外来文化的主动性、积极性以及儒学“兼容并蓄”的学术品性。李泽厚则认为当时儒生以儒家伦理思想为核心,“以释道的宇宙论,认识论的理论成果为领域和材料,再建孔孟传统。”[34]宋明理学能够度越汉唐,融合三教,从而进行学风创新,进入学术繁荣的时期,是当时儒生吸收外来思想以为我所用的理性自觉的体现,亦是标志着宋明学术思想多元化格局的进一步形成。

结 语

由此可见,宋明理学在之所以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其本质就在于儒生所尊奉的“内圣外王之道”这一至高理想,在当时的社会现实中寻求到了生长的土壤并“开花结果”,力图在实践中表现经世济用之学以体现自身的学术价值。宋初胡瑗的“苏湖教法”,以“经义”和“治世”闻名于世;范仲淹所倡导的“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入世情怀,而后成为儒生积极践行的写照;“庆历新政”和“王安石变法”即是以经世致用之学置身于社会现实改革的尝试等。故通过解释学的视野和哲学史的方法再度审查宋明理学的兴起,可以看到,宋明理学与政治、社会人文环境之间的互动尤其值得关注——包括当局者对儒学的尊崇和适当的限制并行不悖;而其理学自身所具备的理论的兼容性、思想的开放性和学术的创造性等特征,成就了它成为中华文化学术、哲学思想、科学技术乃至文学艺术的造极期。由此不难发现,理学不仅仅是先秦儒学的复兴,更是传统道德伦理、哲学理性精神、经学怀疑精神和学术多元趋势等多重结合的儒学再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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