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国 左青青
(中国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二语词汇语义及语用习得障碍之认知初探
——后期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观*
张 国 左青青
(中国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后期维特根斯坦关注日常语言,主张将语言的研究还原到语言的原始运用中,提出语言是植根于生活形式中,具有家族相似性的语言游戏,语言的意义发生于语言的使用过程中,具有丰富的语义和语用蕴含。本文借用维特根斯坦后期的语言哲学观,从范畴与语境角度出发,分别阐析了二语词汇语义及语用习得障碍产生的内外在原因,并进一步尝试性地提出了词汇习得应在语言的使用中获得的建议。
语言游戏;生活形式;意义即使用;词汇语义习得;词汇语用习得
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国内外对二语词汇的研究就已经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出现了从传统的“二分法”观(知或不知)到全新的“多维度”词汇习得观,从关注学习者词汇的广度知识(词汇量)到进入词汇知识深度的研究即对单个词各种知识习得过程的研究。关于词汇深度知识的构成,Nation提出掌握一个词包括四个方面:形式(音型),位置(语法、搭配),语义(概念联系)和功能(熟练得体)。[1](P31)吴旭东和陈晓庆、刘绍龙、董燕萍和周彩庆、张萍和王海啸等国内学者在探索二语学习者词汇知识能力的过程中发现,我国在词汇知识的习得中重语义理解,轻实际运用,追求词汇习得的宽度,忽视词汇习得的深度。[2]也就是说,我国大多数二语学习者在Nation所提到的形式和位置习得方面已卓有成效,但在语义和语用习得方面还存在着严重的障碍。
本文旨在通过对维特根斯坦后期语言观中的几个重要概念进行阐析梳理,发现其中的语义和语用蕴涵,以期能够对二语学习者词汇语义和语用习得障碍产生的原因给予一个合理的解释。维氏后期批判和摒弃了二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本质观,主张把语言的分析与研究还原到语言最原始、最本真的根源即语言的原始运用中去。他认为语言首先是一种日常语言,即由各种各样的彼此间具有家族相似性的语言游戏组成;语言游戏植根于生活形式,语言只有作为生活形式的一部分才能被理解;词语的意义发生于语言的使用,语义具有模糊性、不确定性、开放性和动态性。
词是语言中最活跃、最敏感的因素。词义作为词的基本内容,具有一定的模糊性、不确定性、开放性和动态性。因而,对词义的界定相对来说也比较困难。但人类却可以运用其独特的大脑运行机制,对这些模糊不定、杂乱无章的意义进行分门别类,进行有序的组织并加以有效的储存,形成一个容量庞大,组织有序,并可进行有效提取的心理词库。龚荣在对词汇错误的认知探析中指出,二语词汇的习得其实就是建立一个新的二语词库的过程,二语学习者最终建立的词库的大小与组织形式直接影响着词汇的提取和运用质量。然而大多数二语学习者为应付考试,在词汇的积累中采取的是简易的背诵辞典的方式,一味的在母语中寻求意义的一一对等,忽视了词汇之间的内在联系和组织规律,建立的词库往往是分化离散的,直接制约着词汇在交际和理解中的提取和利用,从而不断地出现误解、误译、误用等现象。[3]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性原理借用范畴理论,不仅阐明了词义模糊性、不确定性、开放性,以及动态性的内在原因,还利用范畴的原型效应及等级性,揭示了心理词汇的内在储存机制,为我们探索词汇语义习得障碍产生的原因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
维特根斯坦在其后期哲学著作《哲学研究》中指出语言其实是由各种各样的彼此间具有家族相似性的语言游戏组成的。其中,在对“游戏”这一概念的所指范围进行界定时,提出并详细阐述了“家族相似性”原理。经过对许许多多游戏的考察后,维特根斯坦指出游戏之间并不存在共同的本质特征,而是借助某种相似性构成了一种错综复杂的、相互重叠的关系网络。而这种相似性正如一个家族成员之间的相似性一样,有些成员有一样的眼睛,另一些有一样的鼻子,还有一些具有相同的步态。吴世雄和陈维振将维氏的这一观点进一步用于语义范畴的研究并指出,与此相似,建立语义范畴的基础也是相似性而非共同性。一个语义范畴中,每一义项与另一义项之间总有相似之处,但两者的相似之处不一定为第三义项所有,各义项之间构成的是一种相互重叠、交叉的相似关系网,而且随着列出义项的增多,各义项之间共同拥有的相似之处会越来越少,直到最后找不到这个语义范畴里所有义项所共同拥有的相似之处。[4][5][6][7](P183-212)以Lakoff, Langacker以及Taylor为代表的大多数认知语言学家认为,词义属于语义范畴,词的不同义项就是相应范畴的不同成员。由此可见,维氏的家族相似性原理为我们研究词汇语义习得提供了一个认知层面的参照。
首先,维氏的家族相似性原理推翻了亚里士多德对于范畴的明确划分,揭示了语义范畴边界的模糊性、无法界定性、开放性和动态性。这种模糊性、不确定性、开放性和动态性恰恰确保了语义范畴内外部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又不可避免地会反映到词汇的意义上:一方面,语义范畴边界的模糊性与开放性确保了语义范畴内部的变化,使新成员比较容易进入,旧成员也比较容易退出,反映在词汇层面,便会产生词义的扩大与缩小。例如,“ho1iday”一词,其原义专指圣诞节、复活节等基督教节日,但如今该词语义已扩大到泛指任何节日;又如,“fowl”一词原指各种鸟类,但今天仅用来指家禽尤其是鸡。另一方面,语义范畴无明确的边界,确保了语义范畴外部的变化,随着语义范畴的发展,其边界越来越模糊,与其它语义范畴交叉,反映在词汇层面上就会产生词的兼类、一词多义、一物多词等现象。例如:sound一词分别兼有名词“声音”、形容词“健康的”、动词“听起来”等三个词类;head的语义从表达人或动物的头部,到任何事物的顶部,再到地区或国家的首脑,直到人的思维。“警察”这一语义可同时运用“police”、“officer”、“cop”、“copper”等词汇来表达。这些因范畴内外部的变化而引起的词义的模糊性、流变性使词义的习得变得复杂化、繁琐化,给二语学习者词义习得带来很大的困扰。
其次,维氏的家族相似性原理还揭示了语义范畴的原型效应和等级性。语义范畴也属于原型范畴,其内部各义项成员的地位是不等的,具有典型和非典型,中心和边缘之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义项是原型义项,是人们最先认知和获得的,其它义项成员依据与原型义项相似性的程度分别位于不同的位置。也就是说整个语义范畴围绕原型义项不断向外扩展,形成一个放射性的语义集,越靠近边缘,其与原型义项的相似性越小。“就像石子在水面上激起波纹这样伸向远方,直到相邻的波纹互相渗透。”[8](P81-94)与此同时,我们的大脑总是习惯从中间层面开始认识事物,这种首先被感知的范畴被称为基本范畴。随着新事物的出现,基本范畴可以向上扩展为上位范畴或向下区分为下属范畴,逐渐形成不同的范畴等级,反映在词汇层面上就会出现不同的语义等级。在语言的习得中,我们的大脑运用范畴这种横向上的平行辐射关系和纵向上的垂直所属关系,建立了一种横向上以核心意义为中心的聚合型的,纵向上以基本范畴意义为中间层次的等级型的语义网络,将各种词义有组织的储存起来,以便有效的提取和运用。然而大多数二语学习者,由于对母语词库的寄生性,总是采用英汉对照的方式背诵记忆词汇,一味追求意义上的精确对等,忽视了词义之间的关系,形成的是一对一式的线型关系,过于分化、离散,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词语的提取和运用。例如,在表达“获得成功”、“养成习惯”两个词组时,二语学习者往往说成get success, grow habits,而不会用比较地道的achieve success, develop habits。
当遇见上例中的一义多词现象,二语学习者头脑中每个词的各义项往往是离散性地存在于头脑中的,对于原型义项的理解相对比较模糊,这会阻碍学习者根据语境环境进行灵活的推导,在词语的选择上无法有效使用表达具体意义的下义词(achieve, develop),只能反复地使用一些普通意义上的上位词(get, grow)。[3]
二语词义的习得除受词汇固有特性的影响外,还受语境因素的制约。词义具有模糊性、不确定性、开放性和动态性,因而在日常的交际与理解中,需要以特定的语境条件为基础进行意义的选择与调整。冉永平认为词汇的使用和理解是一个以语境为基础的语用—认知问题,而不单是语义问题。[9]然而二语习得者受背景知识和思维方式的制约,往往在语境的理解上再次出现偏差,造成语用的失误。从维特根斯坦的生活形式观来看,我们可以将这种理解上的偏差归结为二语学习者母语和目标语之间生活形式的差异。
维特根斯坦虽然把语言体系比作一场游戏,词语作为游戏的因素,语言规则对应于游戏的规则,但一再强调生活形式对语言游戏的基础性作用。“设想一种语言就意味着设想一种生活方式。”[11](P11)“讲一种语言就是一种活动或者生活形式的一部分。”[10](P19)他认为有什么样的生活形式就会有与之相对应的语言游戏,语言游戏的语法、语义和语用规则都是植根于生活形式的,语言游戏是否合适也是以具体的生活形式为参照的。那究竟什么是生活形式呢?维特根斯坦并未对其给出明确的定义。韩林合通过维氏对这个概念的使用,将其归纳为:所谓生活形式就是指特定的历史背景下通行的、以特定的、历史地继承下来的风俗、习惯、制度、传统等为基础的人们思维方式和行为的总体和局部。这儿生活形式所涵盖的范围应该是广泛而丰富的,它既可以指整个人类社会或整个部落、民族思想行为的总体,又可以指作为整个人类社会或整个民族、部落之一部分的、相对独立的社会单位,比如一个小小的社区或群体。这些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生活形式的作用千差万别,它们相互影响,互为前提,相互交织地缠绕在一起。[11]
人类的思想行为都是在生活形式这一大场景中展开的,人的任何感知概念行为都是以生活形式为依据的,不同的生活形式会引起不同的感知概念行为。建立在人类感知和概念基础上的言语行为亦是如此。我们对一个词做出怎样的理解和使用最终是取决于它所处的语言共同体的风俗、习惯、制度和传统。同样我们判断一个人是否正确理解和运用了一个词,也是从这个词所处的生活形式的风俗、习惯、制度和传统来考察的。克里斯辛哈在阐述扩展性体验观点(extended embodiment)时指出,人类之所以能够实现交流是因为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即人类共同拥有的情感感知,语言的语义等方面的经验知识。[12](P1-12)范连义也对这一观点表示认可,他认为,相同的生活方式之间的语言理解不会有障碍,因为它包含着对世界相同的感性认识;相近的生活方式间的语言理解之间包含较多的感性认识;生活形式离得越远,理解中失去的感性认识越多。[13]
语言的理解和交际是一个语境化的过程,只有听话人对说话者所传达的相关语境的推断,假设和理解符合说话者本来的意图时,理想化的交际才能实现。二语学习者在学习一门外语时,它们的感知觉以及概念系统因惯性的影响总是与母语的生活形式结合在一起的,然而母语与目标语所处生活形式往往存在较大的差异,一旦进入二语交际与理解,这种差异便会限制二语学习者对语境线索的推断,产生语境上的理解偏差。这种偏差在冉永平所阐释的语言语境和认知语境上都有所体现:一方面,二语学习者习惯用母语词汇的概念系统自动翻译或激起相关词汇的母语信息,而这种被激起的母语信息由于社会环境、文化习俗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往往很难与目标语信息相一致,从而造成语言语境的偏差。例如, 当提到“red”一词时,中国学习者往往会把它同成功、喜悦联系在一起,而在英美国家红色多用来表示“危险、愤怒、极端、犯罪”等。另一方面,母语跟目标语之间对世界、社会一般性认识以及感知概念系统上的差异也会直接导致认知语境的偏差。例如,当听到赞赏时,中国人的一般反应是谦虚地拒绝,而英美国家则会表示感谢。
“当哲学家使用一个语词并试图抓住事物的本质时,我们不断的问自己:这个语词在语言里——语言是语词的家——实际上是这样用的么?我们把语词从形而上学的用法重新带回到日常用法。”[10](P116)“每个符号的本身都是没有生命的。什么赋予它以生命?通过使用它获得生命。”[10](P432)“‘五’这个词的意义是什么?——刚才根本不是在谈什么意义,谈的只是‘五’这个词是如何实用的。”[10](P1)维氏后期语言哲学的出发点便是把语言研究重新带回日常运用,他认为没有抽象词语的意义,它的意义绝不是它的所指,而是存在于语言的具体运用中,一个词语在不同的语境中具有不同的意义。[14]尽管我们可以通过概念化和范畴化给予某种程度的界定,但这种概念化和范畴化,归根结底还是基于人们在使用它时对它的感知,是受到人们对客观世界的体验限制的,是人类的感知觉、大脑运行机制与环境相互作用的产物。
当维氏的“意义即使用”观应用到词汇习得时,我们可以从两个层面去理解:首先,词汇实际上是以意义为核心的多维度集合,掌握一个词远非仅仅了解“符号-意义”或“语言-客观世界”那种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而是涉及一个感知觉、范畴化、概念化的复杂的认知心理过程。同时这一过程又是基于人们对客观世界的体验的,是在人与客观事物的互动中实现的,我们不可能脱离对世界的理解来凭空的建构概念体系。其次,语言是流变的,它会随着生活场景、具体语境的变化而改变。“我们不能抑制语言的意义在实际的社会运用中发生变异,语言意义抽象性的特点,以及社会需要强有力的制约使语言不得不发生意义上的漂移。”[15](P45-50)也就是说,我们一味追求词典上的对等意义而不去关注这些词在实际中的运用和发展,是不能真正掌握这些词的真正用法的。
因而,词汇的习得不可避免地要回到语言的实际运用中,而不是抛开语言的使用去寻求词语的具体意义和用法。只有在语言具体运用中,二语学习者才能更好完成对词汇的感知和概念化,并掌握词汇之间的各种关系,构建有组织、有规律、便于有效提取的词义网络。只有在语言的具体运用中,二语学习者才能有效地将词汇的静态意义转化为动态意义。只有在语言的运用和交流中,二语学习者才能更好地接触、理解目标语所包含的对世界和社会的看法,增加认知经验和体验,慢慢地学会理解与适应目标语所在的生活形式,从而更好地把握语境,更得体地运用语言。
通过以上的分析,笔者认为,后期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家族相似性”、“生活形式”、“意义即使用”对词汇语义和语用习得障碍具有较强的解释力。“语言游戏”和“家族相似性”关照下的范畴理论不仅阐释了词义模糊性、不确定性、开放性和动态性的内在原因,而且揭示了词义网络的内在储存机制;“生活形式”从语境角度有效地阐释了词汇语用失误的外在原因;“意义即使用”又为我们解决词汇语义和语用障碍提供了一个行之有效的策略。然而,笔者虽然针对词汇语义和语用习得障碍产生的原因做了理论性的阐释,并提出了词汇习得应在语言的使用中获得的建议,但对如何创造语言使用的良好环境这一问题未给予具体的说明,因此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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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loringSemanticandPragmaticAcquisitionBarriersofSecondLanguageVocabularyfromthePerspectiveofCognitiveScience——Later Wittgenstein's Philosophy of Language
Zhang Guo, Zuo Qingqi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Focusing on ordinary language, later Wittgenstein advocates that language study should be returned to the original language use and proposes that language is language games with family resemblance, played in the "form of life" context, and the meaning of language is in its use, which has rich semantic and pragmatic implications. This paper, drawing on later Wittgenstein's philosophy of language, attempts to explore the internal and external causes behind the barriers of second language vocabulary semantic and pragmatic acquisi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ategory and context, on the basis of which it is further pointed out that second language vocabulary acquisition should be achieved in language use.
language game; forms of life; the meaning is its use; semantic acquisition; pragmatic acquisition
H313
A
1672-335X(2013)01-0110-04
责任编辑:周延云
2012-02-27
张国(1966- ),男,山东滕州人,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语用学及语言教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