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型世言》词语补遗

王美雨

(临沂大学 文学院，山东 临沂 276012)

《型世言》是明代陆人龙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在国内失传近四百年，是继冯梦龙的“三言”和凌濛初的“二刻”之后，明代一部重要的白话短篇小说集，也被称为《三刻拍案惊奇》。它的语言自然清新、生活气息和方言色彩浓厚，无论是在词汇还是语法方面对近代汉语的研究都有重要的意义。这里选取未被前人论及或者《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大词典》)失收的几个较有特色的词语进行解析。

【雪诗儿】

先生常在他面前念些雪诗儿，道：“家中用度不足，目下柴米甚是不给，欲待预支些修仪，不好对令尊讲。”(443)

关于这个词，《大词典》没有收录，其收录的是“雪诗”，义为“咏雪的诗”，并举宋代欧阳修《渔家傲》词：“腊月年光如激浪，冻云欲折塞根向。谢女雪诗真绝唱，无比况，长堤柳絮飞来往。”

在《型世言》中出现的“雪诗儿”的意义却与此大不相同，虽然笔者翻遍所有能找到的工具书，都没有找到它的解释，但正如蒋绍愚先生说的：“近代汉语的口语词很多，并非都能在字书、注释、笔记中找到训释。所以，考释词义的基本方法还是排比归纳。……词的意义总是在具体的上下文中显现的。”[1]也就是说，只要我们通过合理科学的方法，就有可能归纳出某个词的意义。而根据文意以及上下文，“雪诗儿”在《型世言》中的意义应该是“向别人哭穷、诉说自己贫困”之义。虽然说“雪诗儿”和“雪诗”似乎只是儿化与不儿化的区别，但它们的意义差别如此之大，也正是儿化能区别词义的一个表现，因为从它们的意义上来看，“雪诗”是“咏雪的诗”之意，何时咏雪？只有在雪花纷飞的时候才有可能咏雪，而对于穷人来讲，雪代表着寒冷而不是温暖，因此对其儿化，然后表示“向别人哭穷、诉说自己贫困”之义是符合词义产生规律及儿化特点的。

【白老鼠】

一路想到：“一个白老鼠赶去与老詹，自己银子不赚得。”(542)

在清代李渔的《十二楼·三与楼》中有：“临行之际，对了虞素臣道：‘我夜间睡在楼下，看见有个白老鼠走来走去，忽然钻入地中，一定是财星出现。你这所房子千万不可卖与人，或者住到后面，倒得些横财也未见得。’”通过上下文语境，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古人眼里，只要有白老鼠出现的地方，就会有金银财宝。白老鼠也可以简称为白鼠，如《灵运录》：“陈泰见一白鼠缘树上下，挥而不去。言于妻子曰：‘众言有白鼠处，即有藏也。’遂掘之，获金五笏。”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此处的白鼠虽指白色的老鼠，但是其踪迹也已代表金银财宝。如《地镜图》中很直白地说：“黄金之见为火及白鼠。”通过这些例子，可知“白老鼠、白鼠”一般代指金银财宝。

如果说上文当中的白老鼠、白鼠出现在何处则何处就有金银财宝的话，那么在“一个白老鼠赶去与老詹，自己银子不赚得”这句话中的“白老鼠”则直接代指金银财宝。也就是说，白老鼠、白鼠由最初是金银财宝的象征转化为直接指金银财宝的意义。

【咱伊】

1.皮匠道：“便四六分罢。只陈副使知道咱伊。”(445)

2.妇人道：“我叫你不要做这事，如今咱伊，还是你侬同我，将这多呵物件，到陈衙出首便罢。”(448)

根据上下文，例一这句话的意思是：“那就四六分吧，只是怕陈副使知道咱(们)。”例二中的“你侬”是方言，义为“你”。元朝高德基在《平江记事》中说：“嘉定州去平江一百六十里，乡音与吴城尤异，其并海去处，号三侬之地。盖以乡人自称曰：‘吾侬’、称他人曰‘渠侬’、‘你侬’，问人曰‘谁侬’。”根据这一点以及整篇文意，可知妇人这句话的意思是：“从前我不让你做这件事情，到现在是我，还是你和我一起拿着这些物件，去陈副使衙门那里去自首。”

除《型世言》外，“咱伊”在明代杂剧《幽闺记·对景含愁》中也出现过：“【前腔】〔小旦〕那春光也应笑咱伊。〔旦〕笑甚的来。〔小旦〕笑你恁瘦减香肌。〔旦〕东君不管人憔悴。眼见得绿密红稀。香闺掩。珠帘镇垂。不肯放燕双飞。”

从文意可以看出，“咱伊”在上文中的意义也是“咱们”之义。但在笔者所能见到的工具书中，人称代词后面带有“伊”的只有“渠伊”，可以指“他、他们”。《苕溪渔隐丛话》引宋代黄朝英得《缃素杂记》：“《冷斋夜话》载当时唐、李对答语言，乃以此诗为落韵诗。盖渠伊不见郑谷所定诗格有进退之说，而妄为云云也。”“伊”可以作为第三人称代词，它和第二人称代词“侬”可以附加在另外的人称代词之后，并无实义，从而可以考知“咱伊”其实和“渠伊”的格式一样，只是从第三人称变为第一人称“我、我们”。

【活切头】

1.道中考试，又没如今做活切头代考，买通场传递、夹带的弊病，里面做文字，都是硬砍实凿，没处躲闪。(277)

2.及至帮补了，他却本府专保冒籍，做活切头。他自与杭嘉湖富家子弟包倒，进学三百两。他自去寻有才有胆不怕事秀才，用这富家子弟名进试，一百八十两归做文字的，一百二十两归他。……回时大张旗鼓，向亲邻道毛藉进学。(441)

各大工具书中只有吉常宏主编的《汉语称谓大词典》，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的《汉语方言大词典》收录这个词，义为“称妇女再嫁而前夫犹在者”。《汉语称谓大词典》举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十七：“但是‘活切头’的境遇到底不是很好受的。民间称妇人再醮者为‘二婚头’，其有夫尚存者则为‘活切头’，尤其不是出于合意离婚，不免有‘藕断丝连’之恨。”《型世言》中的“活切头”却与此义不同，应是“冒名顶替”之义。清代曹去晶所著的《姑妄言》中有：“富新无颜在家，拿了数百金到北京，做了个黑豆跳，又名飞过海，又叫活切头，冒名顶替，叫做傅谊，得了陕西西安府富平县典吏。”显而易见，此句中的“冒名顶替”一词，是对前面“黑豆跳、飞过海、活切头”的解释，所以，出现在《型世言》中的“活切头”即是“冒名顶替”之义。“道中考试，又没如今做活切头代考，买通场传递、夹带的弊病，里面做文字，都是硬砍实凿，没处躲闪。”这句也指明了“活切头’即为代考之义。“活切头”此义，可以补各大工具书中“活切头”的义项。

【阿价】

冯外郎道：“小弟一时误听阿价、老母与房下，道奶娘频来，事有可疑……了老丈。”杜外郎道：‘老丈，小弟如今说过也罢了，只是才方说‘误听阿价与内人’差了！”(607)

《大词典》中无“阿价”一词，只有“小价”一词，指“对人谦称自己的仆人”。如《西游记》第四八回：“就有六个小价跟随，一行人径往河边来看。”《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难逢夫》：“老鸨听说，问道：‘这位何人？’公子说：‘是小价。’”“价”旧时称“供役使的人”，而“阿”可以作为助词，用在名词之前，多用于姓名称谓之前。本回《勘血指太守矜奇 赚金冠杜生雪冤》讲的是冯外郎家丢了金冠等物，其母亲、妻子及琴童等都认为是杜外郎家的奶娘所偷，冯外郎受他们影响，也有所怀疑。根据这样的内容，可知冯外郎所说的“小弟一时误听小价、老母与房下……”中的“小价”指琴童无疑，而在古代，琴童也是作为仆人一员的，下文中，杜外郎是引用冯外郎的话，并且“阿价”与“内人”并用，可见，“阿价”其实与“小价”的意义一样，都是“对人谦称自己的仆人”。

【了人】

李良雨道：“我也思量自家，只是我当初出来思量个发迹。谁知一病，本钱都弄没了，连累你不曾做得生意。况且，青头白脸一个后生走出来，如今做了个了人，把甚嘴脸去见人？况且你我身边还剩有几两银子，不若还在外生理。”(618)

笔者所见的各大工具书以及方言词典中均未收录此词，查工具书，知“了”有一个义项为“亏损”。如《何典》第二回中清代陈得仁评：“还亏有钱使得鬼推磨，不曾问成切卵头罪，然已不免下监下铺，吃打罚赎，弄得了家了命。”在《型世言》中出现的“了人”似乎也有“亏损”之义，但在“如今做了个了人”之前已经有“本钱都弄没了，连累你不曾做得生意”，并且在这之后还有一个转折词“况且”，可见“了人”中的“了”虽有“亏损”之义，但指的不是财物亏损，应该指的是人身体的不完整性，这一点也正是词的语言义和其言语义有差别引起的。下文有“吕达道：‘适才妇人不是？他前因病蛀梗，已变作一个女身，与我结成夫妇。他因羞回故里，只得又在此开个店面。’”后李良雨自己说：“我只因来到郃阳时，偶然去阚，生了杨梅疮，后因烂去阳物，又梦到阴司，道我应为女，该与吕达为夫妇。”至此，我们可以很肯定地说“了人”表示“身体有所亏损的人”，而在此文中更确切的意义则为“阉割后的男人”，之所以将“阉割后的男人”称为“了人”，应是为了避亵需要，如在《元曲·风光好·第二折》中有；“空那般衣冠济济，状貌堂堂，却为甚偏嫌俺妓女，怕见婆娘？莫不他净了身，不辨阴阳人道？”这里的“净了身”也是为了避亵的需要。

【锅边秀】

一连闯了几家，为因生人，推道“有人接在外边的”，或是“有客”的，或是几个“锅边秀”在那厢应名的。(614)

在2003年9月8号的《今日扬州》上有一篇《“时髦老人”的一百场演出》中有这样一句：“年逾古稀的金孝尊老太太笑着说：‘以前我是个‘老古板’、‘锅边秀’，现在却成了老顽童，服饰表演让我心情舒畅，表演队成了我的精神支柱和生活寄托。’”在这句话中，作者对“锅边秀”做了解释：“害怕出头露面的人。”但是这个意义似乎不符合《型世言》中的“锅边秀”所要表达的意义。

这个词在明代毛晋的杂剧《邯郸记·骄宴》中是作为一个人名出现的：“〔旦众上〕折桂场中开院本。插花筵上唤官身。禀老爷。女妓叩头。〔净〕报名来。〔贴〕奴家珠帘秀。〔旦〕奴家花娇秀。〔老贴〕我叫做锅边秀。〔净〕怎生这般一个名字。〔丑〕小的知他命名的意儿。妓女们琵琶过手曲过。家常饭到只伸掌。只这名叫做锅边秀。便是小的光禄寺厨役灶下养。〔净〕原来是个火头哩。〔丑〕着了。来和老爷退火。〔净〕唗。状元已到。妓女们远远迎接。”在杂剧当中“贴旦”为次要女演员，而这里名为锅边秀的为“老贴”，也就是在此杂剧当中提到的女演员中最次要最老的那个，再根据：“只这名叫做锅边秀。便是小的光禄寺厨役灶下养。〔净〕原来是个火头哩。”此名为锅边秀的妓女是妓院当中烧火打杂的，在妓院中能这样，无非两种原因：色丑或年老。由此推断，可知所谓锅边秀就是妓女当中色丑或年老从而身份低下之人。

在上文提及的《型世言》中的这句话是叙述小门小户的妓院中妓女情况的，除了已经有客人的，剩下的就是“锅边秀”，吕达和李良雨的目的就是找妓女，但是他们对“锅边秀”并不感兴趣，可见此处的“锅边秀”是形容人的相貌不是很好，只有这样解释，文章才能讲得通。另外，由“相貌长得不好”，引申为“害怕出头露面”也是符合词义引申规律的，即是说：“一个词通常只有一个基本意义，而且它具有相对稳定性，但是在语言长期充当社会交际工具的过程中，词义经常会受到瞬息万变的社会影响，也会受到使用语言的人们的主观影响。因此，词义总是在不断变化、发展中的。可以说，一个词的意义，完全取决于它的社会情况和历史情况。”[2]110

郭在贻先生认为：俗语词的研究必须建立在归纳语言材料的基础上，在归纳的基础上进行比较，在比较的基础上进行推勘。与此同时，俗语词研究必须防止缺乏事实根据的主观臆断。而文中所论述的“锅边秀”、“咱伊”等几个词语，都是各大工具书没有收录或意义与《型世言》中不同，对它们的词义的考察只能从其原文出发，并辅之以其他能查到的佐证而进行的，甚至有几个词只是在《型世言》中出现一次，而没有别的文献资料等可以用来进行比较、推勘，这种纯粹建立在一个事实基础上的考察，不知是否可以算做是郭在贻先生所说的俗语词的研究方法，在此提出，期盼能与大家商榷。

[参考文献]

[1] 蒋绍愚.古汉语词汇纲要[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253-254.

[2] 潘允中.汉语词汇史概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