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 心
(北京市社科会科学院 城市问题研究所,北京 100101)
人口的空间位移是一种常见的人口动态现象。反映这一动态过程的术语众多,诸如人口移动、迁移、流动、迁居等等。然而在国内,这些关于人口流迁的概念却存在严重的定义模糊与统计口径混乱的现象。造成这一问题的根本原因是中国长期存在、影响巨大的户籍制度的存在,使得任何关于人口空间变动的概念都不可能完全不考虑这一因素。因为人口的空间移动与户籍身份的转变不能做到完全的同步和协调,所以人口的迁徙状况呈现错综复杂的内部结构。
事实上,从单纯的人口学、社会学意义上来看,人口的空间变动只涉及空间、时间和定居目的这三个基本的维度。国际上通行的也是从上述三个方面界定人口迁移。例如,W·彼得逊将人口迁移界定为“人们在一特定时间内移动一特定距离以改变其永久住处”[1],即为一个标准的人口迁移定义,给出了概念在上述三个维度上的规定性。从人口空间变动的实际经济社会意义来看,人口流迁与户籍身份的转变并无必然的联系,因而为有关人口流迁的概念附加上第四个维度——户籍的维度——并不是必要的。
在空间、时间和定居目的三个维度上的不同规定性清晰地表明了各个人口空间变动概念的异同(参见表1)。所有概念的共同规定性是均需跨越一定的空间范围。其中,人口移动是最一般化的概念,只要发生了一定距离的人口空间位移,都可以界定为人口移动。跨越一定空间范围并超过某一时限的人口移动即为人口迁移。在国内,这里的“一定空间范围”通常是指市县或者街道、乡镇的辖区,“某一时限”通常以半年或一年为限。根据是否以永久定居为目的,还可以将人口迁移区分为永久性迁移和非永久性迁移两类。人口流动则是指跨越了一定空间范围但不足某一时限的人口移动[注]不过在国内的文献中,人口流动概念的使用很不规范。有时候它是人口迁移的同义词,有时候又是一个与户籍制度相关的概念,指的是离开户籍所在地到外地居住。。这里对“空间范围”和“时限”的界定与人口迁移相同。在流动人口中有一类并不改变居住地点,只是在工作地点和家庭之间往返,称为通勤人口。人口迁移与人口流动的区别是,前者是以改变常住地为导向的一种活动,而后者则是短期的、往复的,不导致常住地的改变。
相对而言,迁居是比较特殊的一种人口移动类型。迁居也要求跨越一定的空间范围,但可能是最小的地理单位,只需要跨越不同的住宅单位即可。同时迁居对空间范围的上限也有限定,通常是指同一个劳动市场或住房市场之内,人口在这样的空间范围内移动通常无须改变工作或离开同一个劳动市场。这样的空间范围不会很大,通常是指一个城市的范围,因而迁居(residential mobility)有时候也被称作市内移动(intraurban mobility)。迁居一定伴随着经常性居住地点的转移。迁居对时间则没有限定,即只要迁居行为发生就可以认定,而无须持续一定时间。都市内部的人口迁居与跨越市县的较长距离的人口迁移相比较而言,后者多出于经济动机,如为了寻求更高的预期收入;而迁居则主要与住房因素有关,如为了寻求更好的邻里环境、更大的居住空间或改变住宅权属等等。
表1 不同人口空间变动概念的异同
人口迁居涉及个体的决策、区域的差异、人与居住地的关系、时空的转换等等,是一种相当复杂的人口动态现象,因此对其进行多层次、多视角、多方法的研究不仅是必然的,而且也是必要的。
Boyle等人将迁居研究的哲学层次区分为决定论者观点(determinist perspectives)与人文主义者观点(humanist perspectives):持决定论观点的学者认为,在环境既定的情况下,迁居仅是人的一种被动行为;人文主义者则将迁居者视为主动的积极的决策者[2]。
从理论流派来看,西方人口迁居研究经历了一个由生态分析、空间分析、行为分析再到社会结构分析的演进过程。20世纪20年代的社会学者们把迁居者当作人类生态环境中的一分子,从生态学的视角,引用了竞争、淘汰、演替、优势等概念来解释特定城市(如芝加哥)内部的人口迁居现象,认为人的社会地位、家庭状况、经济收入决定其在城市中的居住位置。60年代的计量革命使迁居研究的出发点转移到空间特征和数量模式上,人被视为无个性、均值的点,人在城市中的空间分布似乎是由数量模式决定的。20世纪60年代中期,迁居研究转向了人的迁居行为决策,开始重视人的行为,考虑了人的个性、人们对居住环境的感知和主观能动性。70年代末的理论革命又把人口迁居的出发点放在社会经济结构分析上,把迁居的原因归结于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阶级斗争[3]。
不同学科对人口迁居的研究有不同的侧重点。社会学家、人口学家关心的是家庭为什么会迁居,迁居如何影响出生率、死亡率和生育情况,迁居对社区的稳定会有怎样的影响;经济学家关心的迁居如何影响经济的平衡过程,工作地点和基础设施的分布如何影响迁居过程,经济动机对迁居决策有怎样的影响;地理学家关心迁居者和滞留者的空间分布是怎样的,在区位选择上是否存在距离和/或方向上的偏好,对距离的感知如何影响迁居的决定,区位还是住宅本身对决策的影响更大;政治学家关心迁居如何影响政治决策,一个高度流动的社会是否需要一种新型的政治组织[4]。
不同地域的研究者的研究风格也各具特色。Strassman就指出,欧洲和北美的研究者在分析迁居过程时就采取了十分不同的方法。欧洲的研究者强调迁居的微观(即家户)层次和迁居过程的复杂性。迁居模型经常把住房供应视为一个外生因素,这是因为对土地使用和住房信贷、建设和价格的复杂的政府干预限制了(新)住房的供应。在美国,住宅的设计、信贷、建造、出售和出租很少受到政府的控制。这一点也反映在北美的许多研究者对待迁居过程的方式上。他们优先考虑市场的力量和经济模型。供应方因素在模型中通常是内生的[5]。
各类迁居研究明显的分野还体现在研究层次的不同上。大量有关迁居的研究属于微观层面的研究,关注的是个体(家庭)迁居的影响因素、决策过程、住房搜寻过程等。Rossi在其经典著作《家庭为何迁移——城市迁居的社会心理学研究》中,第一次将关注的焦点放在了单个的家庭上。而在此之前,总合模式和迁出地—迁入地模式一直是迁居研究的主流。Brown and Moore关于迁居决策的研究,则是微观层次迁居研究的另一代表作。宏观层面的迁居研究则将迁居作为城市重构的基础动力,研究它与城市结构的相互作用。例如,人类生态学派的城市结构模型,就是利用生态学理论研究迁居对城市结构的影响的典型代表。在研究方法上,微观层面研究使用的数据基本都为实地调查数据,宏观层面研究则主要依靠官方统计数据[2,6-8]。
无论是微观层次还是宏观层次的研究,都必然要回答有关迁居的一个或多个基本问题,都必然涉及迁居的一个或多个环节。从西方人口迁居的研究实践看,基本的研究问题主要包括迁居的主体、迁居原因、迁居行为、迁居空间方向以及迁居的后果等。Cadwallader将迁居问题分为迁居流向、迁居意向、寻找满意住宅、居住环境评估、住宅选择五类[9]。从过程来看,迁居涉及三个基本环节,即迁居的动因、迁居的过程和迁居的后果。
数据来源问题一直是制约包括迁居在内的人口迁移研究的重要因素。即使在西方国家,除荷兰和斯堪的纳维亚等国以外,也很少有其他国家拥有家庭登记信息并可被用来反映家庭移动的情况。普查数据尽管可靠,却很少包括移民来源地的足够信息。问卷调查显然是另一种方式,但却需要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投入才能获得关于移民的足够大的样本。在北美,很多研究者依赖于从电话簿上的地址变化获得信息;但在欧洲,大量家庭没有电话,研究者常常必须依赖小城镇的地址簿或选举人名单,而这两者都被认为是不完整的信息来源[10]。
周春山在其广州市的人口迁居研究中曾经使用公安部门的户口登记资料作为主要的数据来源。只要住户的户口簿地址有变化,即到派出所更新过住户地址,统计数字便有反映。派出所的常住户口变动原始资料还包括迁居者的姓名、性别、迁居原因、迁往何处等内容。但作者本人也承认户口统计数字有一定的局限性:一是许多人发生了实际迁居,但没有办理户口迁移手续,统计数字便没有反映;二是户口登记数字反映的只有常住人口,而对暂住人口没有统计;三是户口登记没有人口社会特征如受教育程度、职业等的记载[11]。
人口普查是获取人口迁移资料的重要来源之一。我国进行的前三次人口普查都没有设置有关人口迁移的项目。1990年第四次人口普查虽然第一次收集了人口迁移的资料,但仍然没有提供市、县内的人口迁居信息。只有到了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普查的基本区域明确为乡镇街道,所有跨越街道、乡镇一级的人口迁居才得到反映。虽然第五次人口普查为迁居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基础资料,但毕竟该项调查距今的时间已经较为久远,难以反映最新的人口迁居情况,且与迁居相关的其他信息较少,因此不足以作为本研究的主要数据来源。2005年的1%人口抽样调查虽然时间较近,但由于抽样方法的限制[注]2005年的北京市1%人口抽样调查采用分层、两阶段、整群、概率比例的方法。两阶段抽样方法即不经过街道、乡镇一级,而是直接抽取居、村委会,抽中的居、村委会抽取调查小区。这种抽样方法对区县有较好的代表性,但对街道、乡镇一级代表性不足。,用于市内人口迁居的分析的优越性不大。另外,这些人口普查、抽查数据在可得性方面也存在问题,往往只能得到汇总后的结果,无法拿到原始数据。
由此可见,数据问题是人口迁居研究遇到的主要困难之一,往往要求研究者根据研究的需要独立开展调查研究,从而增加了研究的成本和难度。
收集的数据类型决定了可以采用何种分析方法。Bilsborrow等人将人口迁移调查收集的数据划分为以下六种类型[12]:1.迁移者迁移前在来源地的信息;2.迁移者迁移后(现在)在目的地的信息;3.在迁移者的来源地,非迁移人口在迁移者迁移前的信息;4.在迁移者即将迁往的地方,非迁移人口在迁移者迁入前的信息;5.在迁移者的来源地,非迁移人口在迁移者迁移后(现在)的信息;6.在迁移者迁入的地方,非迁移人口在迁移者迁入后的信息。上述不同类型的数据用表格的形式表现出来即如表2所示。
表2 迁居调查获得的数据类型
人口迁居可以被看作是来源地和目的地空间相互作用的一种形式。通过人口流动,在来源地和目的地之间形成了一种“社会关系”。如果将迁居人口的来源地和目的地资料结合在一起,就构成了反映迁居流的一类特殊的数据类型。假设作为研究对象的地理单元有n个地区组成,那么这种数据类型的形式就是一个n×n的矩阵。矩阵中的某一个单元格Mij中的数字代表的是从地区i迁居到地区j的人口的数量。例如,北京市的辖区范围包括18个区或县,因此区县层次上的人口迁居矩阵是个18×18的方阵(参见表3)。在这个矩阵中,行代表作为人口迁居来源地的区县,列代表作为人口迁居目的地的区县,单元格中的数字则代表各个区县之间人口迁居的数量。例如,矩阵第1行第2列的数字是8,表示由东城区迁往西城区的人数是8人;第2行第1列的数字是6,表示由西城区迁往东城区的人数是6人。对角线上的数字则代表发生在该区县内部的迁居人数,如第1行第1列的数字53,表示在东城区内部发生了迁居的人数是53人。
表3 北京市区县间人口迁居矩阵
我们还可以以迁居流图的方式形象化地显示人口迁移矩阵所包括的内容,在人口迁居流图中包含一些点以及连接这些点的一些线,点代表地理单位,比如街道(乡镇)或者区县,线代表地理单位之间的人口迁居流,线的粗细和方向反映了人口迁居的流量和流向。由北京市区县间人口迁居矩阵所做出的人口迁居流图参见图1。
图1 根据人口迁居矩阵做出的流图
(图中隐去了小于10人的迁居流)
人口迁居矩阵的数据形式,与我们常见的通过问卷调查收集的统计资料的数据形式有明显不同。在后者中,典型地,行代表个案,而列代表个案的各种属性(也被称为变量)。事实上,在社会科学研究中确实存在两种迥然不同的数据类型,一种是“属性数据”(attribute data),另外一种则是“关系数据”(relational data)。属性数据是关于行动者的态度、观点以及性质等方面的数据,关系数据则是关于联系、接触和联络方面的数据。由于关系至少发生在两个主体之间,因此,“关系”不是个体独有的特性,不能还原为个体的属性特征。人口迁居矩阵提供的是一种典型的关系数据,其中反映的是地理单元之间通过迁居形成的人口流动关系。
当代社会科学研究所收集和分析的数据主要是属性数据,对应的数据分析方法是“变量分析”(variable analysis),诸如多元回归、方差分析、因子分析和路径分析等统计方法。但是,现有的大多数统计技术都不能分析关系数据。只有社会网络分析(Social Network Analysis,SNA),提供了关系数据的一系列分析方法。肇始于20世纪30—50年代、兴盛于20世纪60—70年代的社会网络分析已经形成了一个系统的理论与方法体系。作为一种分析方法,社会网络分析主要是利用数学上的矩阵代数理论来分析社会关系网络的特征与结构。
目前社会网络分析软件已有数百种之多,如MultiNet、NetMiner、Pajek、StOCNET、STRUCTURE 、UCINET等。其中UCINET可能是最知名和最经常被使用的处理社会网络数据和其他相似性数据的综合性分析程序[5]。UCINET能够处理的原始数据为矩阵格式,提供了大量数据管理和转化工具。UCINET包含大量包括探测凝聚子群(cliques, clans, plexes)和区域(components, cores)、中心性分析(centrality)、个人网络分析和结构洞分析在内的网络分析程序。UCINET还包含为数众多的基于过程的分析程序,如聚类分析、多维标度、二模标度(奇异值分解、因子分析和对应分析)、角色和地位分析(结构、角色和正则对等性)和拟合中心-边缘模型。此外,UCINET提供了从简单统计到拟合p1模型在内的多种统计程序。与UCINET捆绑在一起的还有Pajek、Mage和NetDraw等三个软件。该程序本身不包含网络可视化的图形程序,但可将数据和处理结果输出至NetDraw、Pajek、Mage和KrackPlot等软件作图。一般来说,我们可以使用UCINET作为分析人口迁居矩阵数据的分析程序,使用UCINET中内嵌的NetDraw软件制作人口迁居流图。
目前我国正处于快速城市化的过程中,大量人口由农村地区迁往城市地区。随着人口城市化程度趋于高位,人口迁移现象将更多地表现为市域范围内的人口迁居,人口迁居研究所受到的关注度和重要性也会相应提升。为了深化这一领域的研究,从数据和方法的角度,可从以下几个方面作出努力:
1. 进一步放小空间尺度以提高分析的精度。最小研究单元越小,所得到的结论可能更为精确、更有意义。目前国内的迁居研究最小分析单位最低只能到市内的区县层次上。2010年下半年进行的第六次人口普查提供了一个机遇,如果调查表的设计能够更符合研究的需要,将为人口迁居研究提供最高空间分辨率的数据来源。
2. 从宏观和微观两方面加强迁居研究,并将二者整合起来。无论从宏观还是微观方面,迁居研究都有加强的余地。关于迁居决策的研究成果虽然众多,但仍然有创新的空间,比如关于迁居的多人决策问题。在宏观方面,则应该着重各种宏观因素——特别是制度因素——对迁居的影响作用。此外,还要引入最新的理论和研究方法,将微观因素和宏观因素统合在一起进行研究。
3. 引入定性的研究方法。迁居无疑是一种理性选择的决策过程,但这一过程却不可能不受到各种社会、文化、心理因素的影响。迁居产生的影响也是多方面的,既有经济效益、空间布局这些容易衡量的方面,也有身心健康、生活质量、社会公平这些不易衡量的方面。因此,对于人口迁居这样一种复杂的人口动态现象,定性的研究方法有时候反而能获得更多的洞见。
4. 更多地将时间维度引入迁居研究。迁居本身从产生迁居意愿到发生实际迁居是一个可能持续较长时间的过程,人口迁居作为一种社会现象也有其随时间而演变的轨迹。现有的迁居研究主要是针对最后一次迁居或者某一时期内(例如5年内)的迁居,但实际上在最后一次迁居之前或某一时期内被调查者可能发生了多次迁居,形成了一条迁居链。我们可以更进一步研究一个人一生的住房及居住地点的变化,即个人的住房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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