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君梅
(郑州旅游职业学院 基础部,河南 郑州 450009)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为黑暗的时代之一,战乱频仍,疫疠丛生,死亡枕藉,即使是贵族士人也难免颠沛流离之苦。更令他们悲痛的是因政坛之祸所导致的人生福祸无常,这种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之痛,使魏晋士人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生的焦虑与死的恐惧始终煎熬着他们,“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为了消解内心的忧虑,获得精神解脱,他们或直面人生,建功立业;或炼丹服药追求长生;或谈玄论道,笑傲山林;或淡泊名利,归隐田园,“在生死之间表演着他们的人格,自塑着他们的人格形象,或高亢激越;或低回哀婉地唱着他们的生命之歌”。
“在这一过程中,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 (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自然景物逐渐进入他们的审美视野,与其精神世界产生共鸣,他们从自然山水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审美享受,诉诸笔端,也使山水诗也呈现不同的发展风貌。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面对乱离的现实,魏晋之初以曹操为首的建安士人希望“立德、立功、立言”,达到不朽,这使建安时期成为一个崇尚功业、奋发有为的时代。因此,建安诗歌多注重反映黯淡的社会现实,写自然美景极少,多“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样乱离的社会风貌。但是,壮怀激烈抒情之作,偶一为之,山水诗即气势非凡,成为历久弥新的发轫之作,以曹操的《观沧海》最富代表性。
曹操政治抱负远大,当时他率百万军队北征途中登上碣石山顶,居高临海,大海的壮阔景象尽收眼底,挥笔写出中国第一首山水诗《观沧海》。诗中不仅有“水何澹澹,山岛竦峙”的实景,而且有“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样气势磅礴、格调雄放的句子,传承了儒家《诗经》借景寓情的传统,映衬出诗人包容宇宙、吞吐日月的阔大胸怀。
自古以来,山林是道家修仙的首选。《说文解字》段玉裁注:“仙,迁也,迁入山也。故其制字人旁作山。”葛洪说:“为道者必入山林,诚欲远彼腥膻,而即此清净也。”(《抱朴子·内篇·明本》)魏末晋初,为避祸全身,服药修仙成为不少士子化解忧思的途径之一。据余嘉锡《论学杂著·寒食散考·魏晋南北朝人服散故事》所考,魏晋南北朝服药有事迹可寻考者,两晋31例,相当于魏及南北朝所有人数的总和,其中魏7例,宋9例,齐3例,梁4例,陈1例,后魏、北周4例,隋2例。 为此,名流文士和道士们一起登山涉水以采药石的记录屡见不鲜:许迈、支遁与王羲之、谢安等人寓居会稽,“出则渔弋山水,人则言咏属文”;陶弘景交好谢朓,以丘迟、江淹、任昉、沈约等为徒。
在畅游之中,他们看到沿路“峰塄隆峻,吐纳云雾,松栝枫柏,擢干竦条,潭壑镜澈,清流泻注”,体悟出了山水之美,发出了“我卒当以乐死”的感叹。正如戴逵《闲游赞序》所云:“然如山林之客,非徒逃人患,避争斗。谅所以翼顺资和,涤除机心,容养淳淑而自适尔——故荫映岩流之际,偃息琴书之侧,寄心松竹,取乐鱼鸟,则澹泊之愿,于是毕矣。”晋宋以前的《游仙诗》,景物多为虚幻之境,如庾阐《采药诗》:
采药灵山票,结驾登九嶷。悬岩溜石髓,芳谷挺丹芝。泠泠云珠落,凗凗石蜜滋。鲜景染冰颜,妙气翼冥期。霞光焕藿靡,虹景照参差。椿寿自有极,槿花何用疑。
藿靡的霞光,参差的虹景,还有葱茏的椿树,鲜艳的槿花,都是幻想中的仙山景致,非人间所有,仅作为游仙背景出现。
由于魏晋士人的加入,采药所登之山不再是虚幻的仙山,所涉之水不再是神话传说中的瑶池之水,而是看得见摸得着感受得到的,可以肌肤相亲、可以为知己的山和水。但这使当时的游仙诗当中也出现了与以往迥异的幽奇风景。
寻阳有庐山者,盘基彭蠡之西。其崇标峻极,辰光隔辉,幽涧澄深,积清万仞。……——湛方生,《庐山神仙诗序》
诗中的庐山,因其“绝阻重险”,一般之人难得睹其真颜,故能称之为“奇”,涧水流清幽空灵、澄澈清绝,独具幽奇之美,是魏晋南北朝山水诗中幽奇之美的典型代表。
同时,《游仙诗》中山水的描写大大增加,试看帛道猷《陵峰采药触兴为诗》:
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云过远山翳,风至梗荒榛。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间步践其径,处处见遗薪。
全诗十句,六句写景,两句纪行踪,两句发慨,山水在诗中的地位大大增强,与后世真正意义的山水诗别无二致。连绵的山峰、高耸云天的林木、远山笼罩在云雾之中,缥缈朦胧,一阵山风吹来,草木摇曳,一切显得安详而宁静。这时候一声鸡鸣打破了山间的静寂,原来这山间深处也是有人家的,于是沿着小径继续往更深处走。诗人的感情融会在景色描写之中,药及采药者作为背景已被隐去。帛道猷于晋咸安二年(公元372年)前后创作这首诗,13年之后的太元十年(公元385年),谢灵运才出生,后人把改变山水在诗中的地位、创作真正意义山水诗的第一人归于谢灵运,其实这个第一人当属帛道猷。
正始时期开始,政治风云变化莫测,这摧毁了魏晋士人建安时期那建功立业的志向,他们崇尚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天下》),“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庄子·逍遥游》)的洒脱,试图通过笑傲山林、与道逍遥,消弭内心苦痛,“屡借山水,化其郁结”(孙绰,《三月三日兰亭集诗序》);“散怀山水, 萧然忘羁”(王徽之,《兰亭集序》);王彬之的《兰亭诗》说得极为明显:“鲜葩映林薄,游鳞戏清渠。临川欣投钓,得意岂在鱼!”临川投钓,不是为了垂钓之乐,不是为了观赏山水,而是为了得老庄之真意。
当然,这里登山临水主要是为了引发玄思,山水是人们藉之体味“道”的工具。士人在自然山水之中优游之时,精神上暂时离弃了世路的羁绊和嚣喧的拘束,进入自由自在的生命境界,而这种自由自在的生命境界,正是他们所追求的。因此,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士人“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正如黑格尔所说:“这里的意蕴并不属于对象本身,而是在于所唤醒的心情。”魏晋士人主动拉近了与自然的关系,与自然在亲和之中获得美感与心情上的适意。冰冷的、静止的自然客体已为热情的、灵动的人格主体所投射。平野林皋,寒泉幽壑,乃至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不再是孤立的存在物,而是一个个蕴含着无限生机的对象化了的自我。可以说,这个时期的自然山水已不仅仅是一种背景,它们成了士人们生命体验的一部分,甚至是其人格风范的一种象征。
早期的山水诗就这样在玄学笼罩之下应运而生,最有代表性的当为谢灵运。谢灵运的山水诗即以山阴(会稽)山水为人文背景,在山水惬意中,诗人体悟到“将穷江海迹,永绝赏心晤”(《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的洒脱,感受到“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从斤竹涧越岭溪行》)的淡雅悠然,享受“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的黄昏,惊叹那“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的早春。他头戴曲柄笠,脚著“谢公屐”,怡情山水,暂忘浊世,“游”得浮生半日闲。幽清、静雅的自然景色使诗人精神顿觉清爽,在这种情境中无疑能获得一种心情平抚、精神和谐的生命力量,虽然诗人所需要的玄学的文化背景使诗歌后面还拖着玄言的“尾巴”,但这“尾巴”在一定程度上已退至次要的地位。
“居朝端而慕江湖”、“处江湖而不能忘情于魏阙”,追求二者的和谐统一在魏晋乱世只不过是一种人格理想,一种难以付诸实践的处世哲学。即便是在良辰美景之中,士人们依然感到一种无法排遣的生命感伤。金谷之聚中“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兰亭雅集中“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人生顿悟,无不沉重而深情。这种心理焦虑与人格冲突最终被魏晋诗人陶渊明以归隐的方式化解了。
陶渊明在经历了出仕—归田—再出仕—再归田几次入世与出仕的矛盾冲突后,毅然放弃对功名利禄的追求,辞官归隐,开始躬耕南山的田园生活。至此,魏晋士人终于彻底地奉行了山水自然与心灵自然的完全统一,将人之情与山水之情联通起来,使山水之性移入心胸之中,生出另一种“美境”来,在诗歌领域为愉悦情操而使精神找到一个可以长居久安的乐园——它就是田园诗。
虽然距离庐山很近,但陶渊明居然很少浓墨重彩描绘“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的奇山异水,他很家常地将庐山称为南山,所描写的对象多是他居住周围的田园农舍、农耕生活和附近的山水这种生活化的意象。可见陶渊明从内心深处喜爱田园,视自己为真正的农家人,而不是以观赏的态度来欣赏田园之美,这就使他能写出田园农舍中不为人所留意的事物:草屋、柳树、鸡鸣、狗吠、炊烟等。这些已不再是寻常事物,而是心与景的瞬间感应,作者在美好的自然中去感受生命的意义。
[1]李雁.谢灵运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Z].北京:中华书局,1993.
[3]顾绍柏校注.谢灵运集校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4]陶渊明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4.
[5]徐日辉.中国旅游文化史[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