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店铺

2012-04-29 19:35孙方友
十月 2012年6期
关键词:中书

孙方友

花家布店

小镇里有好几家布店,名气大的,除去张家布店就是花家布店了。

花家布店在十字街白衣阁北边一箭地,三间门面,坐东朝西,店主人姓花名海。20世纪50年代初,花海已年过半百。记得他个子瘦高,略谢顶,眼睛很大,下巴稍尖,有点儿猴相。他自称是《水浒传》中小李广花荣的后代。祖上从鲁地逃难来到河南,先是在汴梁城里开布庄,后来家道中落,才流落到我们小镇上。花氏一脉起名都是单字,花海的爷爷叫花团,父亲叫花书。从这一点上看,颇有点像花荣的后裔。只是令人可疑的是,梁山泊一百单八将中长相最帅的就是花荣和燕青,而花海很少英武之气,一副猴相,让人很难恭维,这不能不让人犯疑。为此花海也曾申辩多次,说是花姓是个“软”姓,历史上除去花木兰和花荣,很少有出名的武将,所以开布店与自己的姓氏比较吻合。至于长相,这更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很可能与花家衰落有关。花家富裕之时,娶妻纳妾可以挑挑拣拣,优中选优;后来败落了,失去了选优的条件,所以就由贵族长相转变成了平民长相。说这话的时候,花老板很认真,大眼睛一瞪一瞪的,给人的样子很哲学。

花家布店虽与张家布店同属布店,但所经营的品种略有差别。张家主卖绸缎和高档布匹,而花家倾向于平民化,多进平常百姓所需的白洋布和蓝、黑平布。呢子也进一些,但也是廉价的。50年代,花老板还是一身老派打扮,穿长衫,托水烟袋。花老板抽烟时多是坐在店门口,忙时不抽,也从不在店内抽烟,可能是为了防火。水烟袋是黄铜的,像只扯脖长鸣的公鸡,烟嘴儿更像鸡头。由于常年抚摸,手托处锃亮。抽烟时,花老板一手托着锃亮的烟袋一手拿火媒子,按上一袋,燃了,“呼噜噜,呼噜噜”几口气抽净后,用力一吹,一个小火球儿从烟袋里喷出,抛一个优美的弧线,正好落在街边处的阴沟里,“哧”一声,冒股儿白烟儿,熄了。那准确无误的功夫,令街人极其叹服。时有买客,他就放下烟袋,侧立门口,将右手伸出,作“请”字状。等顾客进了店,他才很麻利地走进柜台里,给顾客介绍新货,回答顾客的提问。

他一辈子都在这充满布屑和布的浆水气味儿的店堂里生活,连

说话都带有布味儿似的。他卖布是熟练的,等客人看好了布,量好了尺寸,就在对折的布上齐缝剪一个小口,有时也用牙咬,然后两手一张,“哧啦”一声将布扯下,叠起来,形成一卷,围上一张牛皮纸,拦腰系一根纸绳,拈着纸绳的手,很花哨地一起一落,将布卷凌空打个旋儿,扎住了,放在柜台上,等顾客交了钱,才笑着递过去,说:“您走好!”

花家在镇里虽算不上富户,但也算一般人家,街上开有布店,另还有一处宅院。只可惜,花海无后。在我们那里,一般不生育的男女都要领养一个孩子,花海也不例外,先领养了一个儿子,不想儿子五岁时患了脑炎,落下痴呆的后遗症。后又领养了一个女儿。花海人心善良,儿子呆了并不遗弃,照养。他说这是命,是上一辈子欠下这娃儿的——很可能还是个大恩人,这世让报答的。呆儿子叫宝,宝的妹妹叫梅。据说梅是一个私生女,生母和生父是一对相恋的青年,因父母包办没成眷侣,私生下了这个女儿,送给花家养育。就是说,梅的生父生母都知道女儿的下落,尤其是她的生母,常来布店以买布为名偷瞧女儿,临走时双目总是红红的。

宝虽是个痴呆,但由于花家殷实,也有不少人前来为宝提亲。当然,愿意让女儿嫁给呆宝的人家多是看中了花家的家业。花海自然也心知肚明,对此心照不宣,只是对女方很挑剔。用他自己的话说,花家已几代没有挑拣媳妇的机会了,现在有了这个条件决不放过。只是因呆宝条件太低,替儿寻妻对长相要求不是太高,但对人品要求很严,一定是温柔贤惠型。因为儿子呆,女儿一出家,要全靠儿媳撑起这个家,心地不善者,让人不放心。可是,尽管花家条件不错,但宝毕竟是个痴呆,模样好的姑娘不愿来,样子丑的花老板夫妇又看不上。再说,有不少姑娘为姑娘时非常温柔,一旦结婚生了孩子就会变。人心这东西,是很难看得透的。花海为儿寻妻寻了好几年,也没挑出中意的,最后还是他老伴提醒他说,儿子娶不到好媳妇,咱闺女又不傻,不如寻下一个好女婿,招赘门里,这样,儿子小宝就有了依靠,家业也落不到外人之手,岂不两全其美?花海一想也是,很懊悔忘了这一茬儿。儿子呆女儿又不呆,若再寻下一个好女婿,让他们夫妻来经营花家布店应该是上上之策。于是,他们就不再急着为儿子娶亲,又开始为女儿寻婿了。

那一年他们的女儿梅已经18岁,出落得如花儿一般,很惹人眼。梅当时正在县城读初中,由于长相好学习好品德好,在学校就入了团,还担任着县中学的学生会主席。50年代初的青年都积极要求进步,一腔热血要投入社会主义大建设,梅也不例外,初三毕业前夕,她就报名参加了支援边疆的隊伍。当时支边青年主要是去大西北。那时候新疆建设兵团刚刚成立,兵团里都是南征北战多年的老兵,不打仗了,他们也需要成家立业,新疆是少数民族地区,地广人稀,怎么办,就是号召内地的女青年支边。当时火车只通到兰州,从兰州去新疆需要坐近一个月的汽车。18岁的梅第一次出远门,又晕车,到了奎屯大病了一场。好在农七师总部的一位首长看上了她,对她照顾备至。那首长已四十多岁,比梅大27岁。梅开初不同意,后经组织做工作,梅哭了好几天,最后只好答应了。

而这一切,花老板一概不知。因为梅在县城读书,多是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再加上当初报名时,她怕父亲不同意,是瞒着父亲入疆的。几个月后,花老板收到女儿从新疆寄回来的一封信,拆开一看呆若木鸡。夫妻俩捧着信哭了大半宿,认为这些年含辛茹苦养下的女儿,像被老鹰叼走了一般。又加上梅不是他们亲生,她的亲生母亲又常来“侦察”,将来很有可能要让梅认祖归宗。想到这一层,夫妻二人更是伤心,原来设想的美妙前景消失殆尽,现在只好靠呆宝寻个好媳妇了。

更让花老板料想不到的是,就在那一年冬天,突然来了个大跃进,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私有财产全都入了公。花海一家被赶进集体农庄,小锅被砸烂炼了钢铁,吃上了社会主义的大食堂。人们简直如做梦一般,等醒来时,天下大荒,集体农庄失败了,大食堂也散了,人们重新过上了吃草根啃树皮的日子。呆宝傻,一饿什么都吃,有一天吃了棉花套,屙不下,害得花海用钉给他掏。到了1959年下半年,呆宝浑身浮肿,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花海自叹命苦,觉得希望破灭,再没什么盼头儿,决定要过几天好日子。他从墙洞里挖出暗藏的300元银圆,到银行换成人民币,共兑换300元钱,先去街上一家偷卖馒头的,一下买了10个馒头,然后又花20元买了一只老鳖,还打了半斤红芋干酒。当时高价馒头一元钱一个,红芋干酒10块钱一斤,因为物质极度缺乏,有时拿钱还买不到。花海回到家中,对老伴说:“日他娘,不省了,吃!”夫妻二人烧灶熬老鳖,因为没油,腥气熏天,好在有红芋酒和10个大馒头压腥,夫妻二人又吃又喝,由于不胜酒力,二人半斤酒刚喝完,全醉了。

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剩下的200多元钱不翼而飞。花海去大队部报案,队干部非常怀疑地问他是从哪儿来的钱?花海说是过去积攒防后的,现在没什么“后”了,才取出来顾肚子。队干部冷笑一声说:“全取了?”花海说全取了,也全让人偷走了!队干部又冷笑一声说:“谁信呢?过去你开布店,钱赚海了去了,咋能只放这几个钱?说吧,说了实话我就给你去破案,你一定要相信政府,我们一定能抓住坏人!”那一刻,花海傻了,气得面颊直抖,直直地望着那个队干部,好一时才说:“这案不破了,谁偷谁花。他虽然是个贼,但他花钱时也会在心里感激我,总比被你们跃进掉了好!我一个大布店一下被吞了,连个屁都没放!你们才是最大最大的强盗!连强盗都不如!”

这话是极其反动的,尽管当时国家已被折腾得不像样子,但对这种反动的东西仍不手软。第二天花海就被抓进了派出所,而他又供认不讳,毫不悔改,最后被送进了南监狱,不久,就死在了监狱里。

好在花海的老伴还算经受住了一连串的打击,到了1962年,被女儿花梅接去了新疆,听说她活到98岁,花家人的寿限像是全折在了她身上。

朱氏鞋铺

老朱叫朱玉生,解放前曾参与一起命案,土改时被判了刑。他服刑是在开封第一监狱,也就是后来共和国主席刘少奇死的那个地方。劳改厂里有个鞋厂,是专用来改造犯人的,朱玉生就成了做鞋工。由于他心灵手巧,很快就成了很优秀的鞋匠。刑满释放后,就在西街口处租了一间房,开了个鞋铺。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每天都从老朱的鞋铺门前经过,常见他坐在那里纳鞋底。老朱纳鞋底不像农家妇女般一手拿鞋底儿一手握针,还要在头上抿一抿,用顶针将针穿过去,再三把两把将线拉过来,使劲勒一勒,很慢的。老朱纳鞋底是用一个“人”字形的夹板,将鞋底正好夹在“人”字夹板上,而且是双纳。双纳就是用两根绳儿,先用锥子扎透鞋底,然后双针对头穿过,再朝两个方向拉。纳鞋的绳子也不是用棉线纺的那种,而是一种好麻绳。所谓好麻绳不是豫东一带常用的土麻,而是豫西山里的山麻,皮儿很薄,沤出的麻性硬,不绒,是扎麻袋和纳鞋的上等好料。我们那里除称其为“好麻”外,还有人叫“洋麻”。用这种麻绳纳出的鞋底,顶磨又顶沤,很耐久。那时候,老朱已开始用橡胶皮垫后掌了。穿鞋最费的是底儿,有这种橡胶皮做后掌,自然耐磨。老朱做鞋的鞋帮儿多是条绒或春风呢的,这两种布在当时为中高档布,质地好,不掉色,又结实。太阳出来时,他的店门前就摆满了打过糨子的鞋帮儿。鞋衬全是白洋布,柔软也好看,尺码是国标,39就39,40就40,跟正规鞋厂出的一模一样。

那时候,我们虽然年龄小,但也知道老朱是个被判过刑的人。判刑,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是一个很恐怖的字眼儿,并粗浅地认为凡是被判过刑的人都不是好人。所以,每当我们经过老朱鞋铺门前时,都是急促地望他一眼,然后很害怕似的跑开。老朱并不知道他在我们眼中的形象是如此之糟糕,还以为是别的什么引起我们轰跑,所以每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一脸疑惑。其实,平常去老朱鞋铺里定做鞋子的人很多,其中也有不少區政府和各机关里的工作人员。男男女女的,需要排号等待。尤其是老朱的女式布鞋,更受青睐。老朱做的女式布鞋不但有带襻儿的,也有松紧口的。鞋底有纳的,也有橡胶底的。这在当时是很时髦的,由于时髦,很受少妇和姑娘们的欢迎。由于生意好得供不应求,所以我们只见老朱每天都在做鞋,可鞋铺的柜台上除去几双样品外,从没剩下过。因为没有商品,铺子里全是做鞋的料子,墙上挂着一束束的细麻绳,还有搓麻绳用的木砣子。老朱的老婆没事就整天坐铺子里搓麻绳。她双腿并拢着,坐在老朱的身后,一手拎搓绳的砣子,一手朝上续麻,续上了,便用手转那砣子。木砣子是用木头做的,木头是长圆的,中间有凹槽儿,上面钉了一个带钩的大铁钉,用手一转如陀螺,拧好的绳子到了一定长度,缠在那木砣子的凹腰处,是很具耐心的一种活计,性子急了干不得。

老朱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是大的,儿子是小的。1957年的时候,老朱的大女儿已经长大成人。记得老朱的女儿叫朱秀,很胖,大辫子又粗又长。由于人胖,脚也肥,就因为此,老朱从不让女儿穿自己做的鞋,怕她将好好一双鞋穿走了样儿,砸了他的招牌。平常的时候,老朱为护自己招牌,对来他店里的订户总是很挑剔,如果来者脚形丑陋不规范,他就故意抬高价格,目的就是不卖给你。

为此,朱秀对父亲很有意见。

大概也就在这一年,镇里调来了一个女区长。记得女区长姓胡,叫胡景。这胡景是个很大气的女人,长得很丰满。女区长穿戴很讲究,听说朱师傅的鞋做得好,上任第三天就去朱玉生的鞋铺里定鞋子。老朱一看新任区长来定鞋,很高兴,可一看胡景的脚,却犯了难。由于胡景高大丰满,那双脚也是又肥又大。老朱估摸了一下,至少要穿41码的。41码,在女人中已属巨足。女人鞋,小巧玲珑才能给人美感,若做大了,再配上一双又肥又厚的脚,那是很难看的。但是,别的用户可以抬价拒做,可区长肯定不在乎钱。再说,若驳了区长的面子,也不太好。老朱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答应给胡区长做鞋子。但老朱毕竟是老朱,为让区长满意,他几宿未睡,先剪了几种鞋样子,做了,让女儿先穿一穿。朱秀不知底细,还以为是父亲专为她做的,很高兴。而且是一天一双新鞋,一连穿了十几双,这才悟出是让她试鞋,很不满地对老朱说:“爹,你原来是让我试鞋呀!”老朱说:“爹接了胡区长的活儿,她的脚比你的还厚,我怕丢手艺,才让你先试试,寻个好看的式样,让人家满意才是。”朱秀说:“你咋不早说呢!为能穿上爹做的鞋,我已研究好多天了。我曾想过,把鞋底加厚一点儿,要外厚内薄,这样,脚可以藏在鞋底儿一些,就不会撑帮了!”老朱一听,双目顿时发亮,连夸朱秀有心。当下就试做,让朱秀一穿,果然减少了肥脚鼓帮的弊端,看上去秀气了不少。后来老朱又将鞋帮稍加高了一线,鞋脸儿部位也稍加长了一点儿,让朱秀一穿,一下把脚都衬美了。老朱很高兴,当下就制作了两双,亲自给胡景送了去。

女区长一试老朱制作的鞋子,大喜过望,高兴得连连夸奖,并毫不隐讳地说:“我常常为我的这双脚发愁,又大又肥,穿皮鞋夹脚,穿布鞋走样。论说,我长得还不算丑吧,可全身的美都因这双脚把分给拉了下去!这一下,你可算解决了我的大问题!”女区长边说边笑,拉开抽屉给了老朱双倍的钱。老朱哪里敢收,说只要区长喜欢,我和女儿就算没白忙。不瞒区长,这鞋的样式多亏我女儿才研制出来的。女区长一听,很感奇怪,忙问怎么回事儿。老朱觉得也没什么可隐瞒,就直言讲了制鞋的过程。不料这下更引起了女区长的兴趣,非要见见朱秀不可。区长要见女儿,这当然是好事情,老朱忙回到铺子里,让朱秀去区政府见区长。不想朱秀很怪,满口拒绝了,并说她是想见我,又不是我要见她!她想见我就应该她来,哪有让我去的道理?不管老朱和老伴如何相劝,朱秀就是拗着劲儿,执意等女区长来见她。

老朱毫无办法,又没法给女区长回话。心想也可能人家是随便说说而已,自己却认真起来,看一直与女儿商量不通,这事也就搁下了。时间一长,也便忘了。

没想女区长却是个很认真的人,每天一穿鞋,立即就会想起老朱和他的女儿。她心想自己已向老朱发了邀请,为什么那个朱秀不来见见我。其实女区长也是好心,因为区里当时正选用青年干部,心想只要朱秀有文化,就准备让她来区里试用一下。这里边虽然有点儿私心,但并不违反原则。不想这朱秀竟不给面子。朱秀不给面子,女区长再不好意思自己去老朱鞋铺定做鞋子了,这事儿无形中就僵在了这里。

不久,女区长的两双鞋子都穿破了,就想换新的,自己想起朱秀的拒邀,觉得丢不开面子,派人前去定鞋,又怕出了差错。这样,心里就觉得很别扭。这一别扭,朱秀这个名字就时常在她的脑海里出现,每出现一次都使她不舒服,而且是越来越不舒服。不舒服多了,就聚成了气,气聚多了,就变成了恨。平常人恨谁不要紧,若有权的人常常惦记着谁,那个人就该倒霉了。

这一天,女区长在众人的陪同下,去大街上检查卫生。大跃进的前夕,全国有一个爱国卫生运动,搞得轰轰烈烈。专门有检查组、检查团,一天一小查,三天一大查。看有没有麻雀叫、老鼠跑、蟑螂爬、苍蝇飞。大搞卫生除四害无可厚非,只是做法有点儿过了头。大街小巷个个路口都有人站崗,检查过路行人的个人卫生,看你洗脸了没有,指甲剪了没有,耳屎掏了没有。如若查到,先教育后洗脸剪指甲,情节严重者,还要被列为坏典型。那一天也巧,朱秀从外婆家回来,进街不远,就被民兵拦住了。朱秀在外婆家已住了好几天,不但没剪指甲,头发也没洗。这当然是卫生不合格。民兵们先教育,后让她洗脸剪指甲。朱秀说我马上就到家了,在这儿洗什么?检查的民兵半天才逮住一个,为显工作有成绩,自然不放她。朱秀见好商好量不见效,小性子也就上来了,就拗着不洗,最后还与民兵们吵了起来。正吵着,女区长带检查团赶巧路过这里,一问情况,便知抓了个典型。女区长毕竟是领导,上前问朱秀叫什么名字。朱秀如实说了。女区长一听是朱秀,惊讶地问:“是不是西街朱家鞋铺的?”朱秀点头称是。女区长很长地“啊”了一声。她万没想到自己常惦记的人原是一个其貌不扬的胖丫头。而就是这个胖丫头,竟敢目无领导,现在又对抗卫生运动,是该挽救她的时候了!女区长心里想着,脸上却满是笑意,对朱秀说:“姑娘家更要注意个人卫生,要不,咋找婆家!怕是这几天你也没洗脚吧?”朱秀一听,红了脸,勾了头。女区长说:“日后可要注意喽!今天就这样,你走吧!”朱秀一听被放行,慌得连个“谢”字也没说,逃似的朝家跑去。望着朱秀的背影,女区长对检查的人说:“这是一个很难得的典型,要做重点搞一搞!”

几天以后,大街上展出一组漫画,全是抓的各种各样的坏典型,有图有文字,全是真名实姓。朱秀被画得又胖又丑,被戏称为“五不洗”姑娘,就是不洗脸不洗头不洗手不洗脚不洗澡的意思。指甲画得又黑又长,头发蓬乱无比。朱秀看过之后,双手捂脸朝家跑去,当天夜里就投河自尽了。

鞋匠朱玉生做梦也没想到女儿是死在了女区长的手中。

当然,女区长也很后悔。她原来只想打一打朱秀目无领导的气焰,却没想到她会因此去寻死!

康记货栈

康记货店在镇南街口,靠码头。听上辈人说,康记货店的前身是货栈,场面很大,南来北往的货物在这里寄存,然后下水上船或装车运走。货也像人一样,一下“走”不到家就要住店,货栈的意思大概就是货物的“客栈”。

旧世道开货栈,要拥有码头权。而想拥有码头权,不但需要钱,也需要权。康家上辈出过官员,出资买下镇中的码头权,并在岸上买下偌大的场地,建了货栈。于是,历代货栈的掌柜皆是小镇名流,一直到共产党得天下,才算终止。

土改过后,康家货栈和码头都归了公,只给他们留下了三间门面,康家后人就将货栈改为货店,专卖些杂货。因为靠河,不但有从下流运来的毛竹、细木,也有从上游运来的陶瓷和石器。康家虽只有三间门面,但后院挺大,挨墙的四周全搭了敞棚,内里除去锅、碗、瓢、勺日用品,还有竹器、石器和建材。年轻的掌柜叫康顺风,20世纪50年代他大约才三十几岁,白净脸儿,消瘦,头上还留着30年代的那种一分两停的分发头,生发油涂得锃亮,阳丹士林布褂又阔又大,黑春风呢裤子有点儿吊,白底儿圆口呢鞋,说话爱打哈哈,因为他口中有颗金牙。这种过时的打扮在当时已显得扎眼,有点儿汉奸相,又有点儿旧上海小老板的软里柔气,所以就很出众,使人见一面就忘不下。

康顺风开货店生意颇兴隆,兴隆的原因是他的货物全,价格略低。价格低的原因是他的货物多是水运。有时是靠熟人从船上捎带的,给船老大两包烟就得。当时水运最便宜,在漯河买一批毛竹,雇水工摽成筏,顺水而下,一天一夜就到了,比船费更便宜。

一个人若能挣钱,在任何时代都会是人上人。大跃进以前,上头虽然也有不少运动和新政策,比如统购统销、工商业改造、三反五反,都未触及康家货栈,最起码没有伤筋动骨地大动。这就给了康顺风一个机会。康顺风抓住了这个机会,很快成了镇上最有钱的人。

为广开货源,康顺风常在漯河、周口、界首等地穿梭。那时候乡间没汽车,外出多是靠坐船或坐马车。记得康顺风当时已有了一辆自行车,这就方便了许多。康顺风外出进货的时候,在家守店铺的是他的女人丁桂灵。

丁桂灵是皖地界首人,說一口界首话。据说丁桂灵的父亲在界首开酱菜厂,本来是个开明资本家,后因向志愿军捐献发霉的酱菜被判了刑。丁小姐一下从娇小姐沦为判属,因为康顺风的父亲与丁桂灵的父亲是朋友,所以丁小姐就来投奔康家。那一年正好康顺风的老婆患月子病身亡,丁桂灵就填了房。

丁桂灵在界首读过初中,初中生在20世纪50年代的乡间属稀有动物。但由于他的父亲,她一直不能参加革命工作,与康顺风结婚就“窝”在了家里。虽然丁桂灵被“窝”在家里,但她的名字很响亮。响亮的原因是因她长得太漂亮。丁桂灵的漂亮不是乡村野姑的那种漂亮,也不是大都市姑娘的那种漂亮,而是界首那种皖北小城里的小家碧玉型漂亮。界首,是在抗战时期突然繁华的一处小城,像是在一夜间集中了东西南北的人文风貌,就像当时的陪都重庆一样,成为了那一带周围几个省的文化经济中心,使得那里的原住民一下提高了档次,从穿着到气质都有着模仿型的飞跃,给人的感觉既新鲜又有根底,就像一件古董重新上了釉一般,透出的色彩毫无轻浮之感。

丁桂灵的皮肤细白,是那种乡村少见的白;丁桂灵的眼睛非常亮,像一潭秋水,给人某种暖色稳重的亮;丁桂灵的头发非常乌,而且是乌亮,且密,给人很有分量的感觉;丁桂灵的五官搭配全是恰到好处的那种,耳、鼻、口、眉、牙齿像是比着长,一件比一件优秀,就是说,它们全达到了大众的审美要求。当年的土改工作队队长老杨对丁桂灵的评价是:她简直像个妖精,她的美丽会根据你的要求起变化,让你惊叹!

丁桂灵就成了小镇上的一道很亮丽的风景。康家货店生意兴隆的原因自然也与丁桂灵的漂亮连在了一起。乡人为看丁桂灵,都去康家货店买货。丁桂灵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像有磁性,粘耳朵。镇里人为能听她说话,也去康家货店买东西。据传有几次上头要动康家货店,都是丁桂灵出面摆平的。所以康家货店才在大跃进前的各种运动中没受到致命打击,让康顺风在历史的夹缝中发了奇财。

1957年春天,康家货店突然停业,所剩货物廉价处理,然后是丁桂灵先回了娘家,整修娘家的破败院落,接着康顺风也去了界首。再以后,康顺风和丁桂灵像突然消失了一般,从此没了音信。

小镇上善于对杳无音信的人进行推测,对康顺风夫妇也不例外。有人说,丁桂灵的父亲懂周易,能看懂《推背图》,在狱中推算出中国将有大的动作但并不知是大跃进,便捎信让女儿女婿处理家业躲进小楼成一统。也有人说,主要是康顺风整天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从历次运动中摸透了大搞运动规律:多是三年一小运,十年一大运;1948年解放,1958年肯定要有大变革,于是他就提前将钱打捆儿,躲到城里去了。为啥躲城里,因为林子大了好藏鸟儿。界首地处皖北,又是他老丈人家,最合适不过;还有人说,这一切功劳应该归于丁桂灵。丁桂灵不但摆平了各次运动的领导人,也摆平了康顺风。其实她当年来小镇全不是因娘家落魄来投奔康家,她是来躲避。为什么躲避?因为她是国民党的中统特务,别看年轻,已是大校军衔。为能长期潜伏下来,她从城市躲到乡村,成功之后,又重新打进城市。她当初能被中统选中,主要是她超凡脱俗的美丽!还是土改工作队的杨队长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妖精式的美,专能迷人,但又使你敬而远之……

众说纷纭了好多年,且越传越邪乎,马上快编成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了。

我也就先记到这儿吧。

汪家果铺

汪家果铺在十字街朝北一箭地,四间门面房,中间是过道,后面有较阔的院子,盖有筒房,搭有敞棚,几乎罩严了大半个院子。敞棚里码着木制果盆,一排一排的,很有气势。做果子月饼的几条大案子连在一起,通一个长。靠街的门头上方是一块民国年间陈州城著名书法家段正则写的匾额:汪家果铺。字体苍劲,虽然已不太清晰,灰蒙蒙地透着历史的烟尘,但一看就知是老字号。

汪家是湖北孝感人。一开始,他们祖上来镇上做麻糖生意。孝感麻糖是名吃,来到小镇上颇受欢迎。他们先是在街上摆摊儿,后来就租下房子,扩大了经营,不单只做麻糖,也试着做果子和点心。因为他们会用麦芽熬制糖稀,所以就研制出了一种果品“梅豆角儿”。梅豆角儿外形像梅豆,制作时如包饺子般将糖稀灌到里边。外皮儿是用油、面、白糖掺和而成,通过烘烤后外焦内软,味道绵长,很受众人青睐。再后来,他们就将小块麻糖、梅豆角儿、点心与其他花样儿果品装盒包装,朝外批发兼零售。豫东一带娶妻嫁女都需要“走礼”,而“走礼”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封果子”,少则几十封,多则几百封。女方受礼后,要给亲戚邻居家送果子,目的是宣告要嫁女了,好期已定,让随礼者准备礼钱“添箱”。所以豫东一带就称这种“礼果”为“高价果子”。

当初汪家掌柜为打出招牌,将果盒子封得很满。旧时的传统秤皆是16两,他就先将果品顶斤装。别家果铺多是连纸带盒什么的够一斤,而汪家的果封都装齐除外,如果你连纸带盒一起试秤,保证秤秤多一两。别小看这“一两”,就等于是无形广告,很快就传遍颍河两岸。再加上汪家果子有特色,销路很快打开,每天能卖上千斤。春节前后,娶媳嫁女的多,有时候能日销上万斤。这一下,汪家很快就发了财。发了财的汪家祖上不但买下了临街的这片门面房,还另盖了宅院,很快成了小镇上的有钱人家。

可是,尽管汪家是小镇富户,又有门面和宅院什么的,但土改时却只划了个“小地出租”。原因是汪家在乡间没土地,更没使用佃户,虽然开着果厂,但为手工作坊。论说,划“小地出租”也很勉强,因为人家压根就没地可出租。据说当时为汪家定成分时,工作队也很犯愁,因为农村没有“资本家”这一项,就是有,汪家也不够格,所以最后只能朝“小地出租”上靠。为此也有不少人犯疑。有人说,当时小镇的土改队长卢一明与汪家少爷是同窗,有意偏向他们一步。不但在定成分时给予照顾,连财产也没没收。后来还是汪家老掌柜开明,不但送子参军去朝鲜,一下子还拿出五千元人民币支援抗美援朝,成为全县的模范。

那时候,与土改工作队长同学的汪家少爷汪文源已年过而立,可能是眼睛近视,戴着眼镜。记得他个子很高,一副文文静静的样子,不像个生意人,倒像个教书先生。土改以后已不让私人雇工,汪家果铺的生产规模随着雇工离去也小了许多,包括后面的院子也已不全是作坊,将筒子房也改成了住房。汪老掌柜叫汪国章,年轻时上过开封师范学堂,据说还在汴京城当过记者。只可惜他是独子,家业无人继承,最后只得尊父命弃文经商。汪国章见过世面,年轻时有一腔理想,就因为是独子变成了生意人,理想也随着岁月丢光荡尽。为了能使汪家发户,他娶过两房太太。结发妻只生了两个女儿,在土改前死去。二太太很争气,为汪家生下两个儿子。汪文源是长子,还有个就是被汪国章送去参军的汪文长。据说汪家小儿子在军队里很争气,上甘岭战役时升为连长。不幸的是,他也牺牲在那场战役中,时年25岁。为此,汪家果铺的门旁就多了一块烈属黄木牌。

20世纪50年代初,新中国有一个运动叫“工商业改造”,主要目的是对着城镇手工业者,让他联合经营,为下一步走集体化打基础,先是办班学习,然后让搞联营。开初是自愿报名结合,最后几乎是强制性的。思想开明的生意人都很积极,如西街曾家药铺的曾老廉,就是当时的模范。很快,曾家药铺就与雷家药铺联了营。汪家老掌柜虽然理想破灭了,但身上那种积极因子一直很旺盛。要不,他也不会捐款支援抗美援朝送子上前线。当然,这些除去他的爱国之心和性格因素外,还有个对形势的判断。他认为共产党奋斗几十年得天下说明这个党生命力极强,一个人有性格,一个党也会有性格。就是说,共产党要想干什么事儿肯定能办成,千万别拧着走。而且逢事最好要积极表现,反正积极落后到末了还都得按上头说的办!你何必不积极呢?任何时候唯有走在前头屁股才不挨打。鉴于有此种想法,他本来是想第一个报名与镇里另几家果铺搞联合的,不料那一日他因患了风寒没去参加会,让儿子汪文源去了。谁知汪文源不但眼近视,思想也近视,别说第一个报名,连个积极响应也没有,反而很消极。第二天汪老先生才听说这件事儿,很是气愤,连连斥问汪文源为何不抢第一?汪文源说:“联合不是一句话,比如咱们与别家联合,联合以后谁为主?打谁家的牌号?若让刘家,他家的生意历来不如咱们。若是让我当那个联营社主任,刘家掌柜与咱们竞争了几十年肯定不甘心,这样就会闹矛盾!”说完他还长出一口气,叹道:“唉!真不知是谁出的这馊主意,一家一门市多好,非要搞什么联合,常言说生意好做,伙计难搁,这不是明摆着让合起来闹矛盾吗?”汪老爷子一听儿子说出这等话,大吃一惊,呵斥道:“我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思想却如此落后!这话要让别人听到,对我们汪家有什么看法?我看你这个掌柜也别当了,你就此罢手吧!”汪国章说完,就急匆匆去找工作组表明自己的态度,很快,汪家果铺就与刘家等另几个果铺成立了联营社,由于汪老先生态度积极,汪家果铺的影响大,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联营社主任。

汪文源一下就成了闲人。闲下来的汪文源觉得很无聊,赶巧此时县文局招考教师,他想了想,就报名参加了考试。由于他基础好,一考即中,先到城北一个农场里参加培训,三个月后,被分到县城师范附中教语文。

當了中学老师的汪文源,一开始对工作很有兴致,积极备课,讲课时引经据典,学生们都爱听。由于工作出色,还获得过县局的奖励。当时县委抓文教的书记正是他那位同窗卢一明。卢书记对汪文源很关心,告诉他说不但工作要出色,政治上也要出色,并劝他加入组织。汪文源说我只对教学有兴趣,不想参与政治。如果想搞政治,当初我就会与你一样跟着薛老师参加地下活动了。卢一明见老同窗对政治不敏感,笑了笑,就再没说什么。但自那次谈话之后,很可能是卢一明太忙,再也没见过汪文源。

转眼到了1957年4月27日,中央发出了《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为响应党的号召,县委将全县老师集中到一处帮党整风。先动员后鼓励,每人都要写大字报发言,汪文源原本不想提什么意见,后来追急了,就把自己当初对工商业改造的看法说了出来。

大概就在那一年,有一帮人演了一出闹剧。一帮人抬着一个棺材,上面罩个罩子,前头唢呐带路,后面孝子相随。走几步还燃放炮仗,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罩子门户上边,公然写着卢一明的名字,并在名字下面写着“卢一明之柩位”几个字。当天下午,这几个人还联名写了大字报,揭发卢一明的官僚作风,他们得知汪文源与卢一明是同学,央求他签名。汪文源觉得他们做得太过,不愿与他们为伍,拒绝了。不想那帮人觉得能拉上汪文源更有力度,竟不顾他反对硬是签上了他的名字。汪文源很生气,找领导说明真相,可领导像是对卢书记也有意见,反劝他说:“签就签吧,不就是一个名字吗?大鸣大放,要放得开嘛!你前几天对党的工商业改造提的意见就有一定的道理,个体经济能一步就进入大集体吗?不符合经济规律嘛!”汪文源仍觉得应该把事情给卢一明说明,不能让老同学产生误会。可是,当时的纪律不允许给领导同志通风报信,领导除了白天看大字报,还要回避。汪文源自然没机会向卢一明讲明实情。接下去,万炮齐轰的反右派斗争开始了。汪文源无可争议地被划成了右派。在西华“五二”农场改造三个月后,被开除公职,遣送回了原籍。

汪老爷子见儿子被划成右派,很生气,说:“让你积极你不积极,这下吃亏了吧?”汪文源哭丧着脸说,“就因为这回积极了一点儿,才落下这下场!”

汪老爷子长叹一声,许久了才说:“哎,说来说去,还是怨那个工商业改造。若不是改造个体经营,咱们的汪家果铺也不会充公,你也不会去教学呀!”

汪文源听老爷子说了这段话,眼泪禁不住就流了下来……

再后来,汪老爷子死了。到了右派平反的前一年,汪文源也死了。

现在,小镇上已很少有人知道汪家果铺了。

小镇书店

小阎是镇上新华书店里的店员,因为书店不大,所以就他一个营业员。

镇新华书店在区政府的西边,靠街,与老邮政所错对门。高级社后,县新华书店就在小镇上安了分店。那是几间老房,方砖铺地,白灰抹墙。门是花格子门,六页对开,内里的摆设可一览无余。据说那是当年的雷家祠堂,土改时充了公,县新华书店就将其买了下来。

书店虽然不大,但也归县店统一领导,区政府管不住他们。这与邮电所、医药公司、兽医站同属一个类型,大多是县各大局委派出来的。工资、人事变动皆不归地方,所以这些人在镇里就会让人高看一眼,称他们为城里的人。

由于小阎是一个人,他平常不开伙,有时去供销社食堂,有时去区政府食堂。所以他在区里和供销社里都很熟。小阎是个会混事的人,各种关系照顾得都很好,镇里有不少年轻人都与他相熟。这些与他相熟的年轻人常去书店里看小人书。一本小人书,不一会儿就看完了,递给小阎,再换一本。尤其是赶上下雨天,小书店里简直人满为患,来看书的多是小阎的朋友。有时进了新书,小阎还主动给他们介绍:“《水浒传》第十六、十七集来了!”那时候书店里的连环画很多,有电影本,也有大开本。记得《水浒传》有23集,《三国演义》是60集。另外还有《铁道游击队》《封神演义》、《西游记》《林海雪原》什么的。那年月乡间少戏没电影的,连环画就成了年轻人和小朋友们最热门的读物。

1957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虽认字不多,但已经迷上了小人书,所以就常去新华书店凑热闹。小阎虽然乐意结交镇上的年轻人,但对我们这些娃娃却不是太欢迎。每当我们一进店,他就用不欢迎的眼光看我们。因为他知道我们压根儿买不起小人书,除去站在玻璃台前指指点点外,就是给店里添乱。所以我们进店不多一会儿,小阎就会赶我们走。有时哪个突然有了两毛钱,我们就理直气壮地走进店里,大家伙你让买这本,他让买那本,能把小店吵翻天。那时候小阎就更烦,要我们先交钱,然后由他决定卖给我们哪一本,目的是让我们赶快离开。有一回,我好不容易攒了一毛五分钱买了一本神话小人书《苍子花》,只顾高兴忘了让小阎盖印章,不想第二天与同伴们去挑小人书时,竟被小阎诬说我是偷的,冤枉得我直哭。后来赶巧我父亲路过那里,问明情况后,给小阎解释了几句,才证明我是清白的。那时候我父亲在区政府里当副区长,小阎万没想到我是孙副区长的儿子,从此对我刮目相看,再去书店,对我十分客气。我呢,也借机喊了他一声“叔”,可以在店里随便翻看小人书了。

后来方知,这小阎是县城东关人,其父亲旧社会就开书店,县新华书店就是在他家书店的基础上扩建起来的。解放前,小阎是个小公子哥儿,解放后公私合营后,其父亲当了书店的副经理,让他当了店员。他的父亲对他要求很严,怕他在城里不改公子哥的脾性,所以就让他下来锻炼。这可能是小阎喜欢与镇里的年轻人爱在一起玩的主要原因。

镇上有个叫中书的年轻人,与小阎关系最铁。其他年轻人只能在店里站着翻看连环画,而这个叫中书的小伙子却可以借到家中细看,一借一大摞子,看了再回来换,只要不弄脏弄破不耽误再卖就行。当时我年龄小,不知内中原因,只说中书面子大。后来方知,原来中书家中有个很漂亮的姐姐,也爱看小人书。中书借来小人书,大多是让他姐姐在闺房里看的。

镇里人都说中书的姐姐长得美,但我一直未见过,因为她不常出门。她不常出门的原因,是因为她患过一种怪病,下肢瘫痪,不能走动。中书家当时开的是颜色店,卖各种颜色,全是染布用的,红、黄、蓝、紫什么的全有。那年月农家多穿土布,织出来要染一染。有时候送染房,有时自家煮染。若织花布,要提前染线,然后再上机。当时小镇上两家颜色店,邵家店出事之后,就剩下中书家一家,所以生意很红火。可能是受颜色的感染,中书的姐姐爱画画。她双腿残疾,不便投老师,见什么画什么,全是临摹。中书的姐姐爱看连环画很可能不看内容,主要看画,然后再临摹。有时碰上好的小人书,她就让弟弟买下来。时间久了,中书家的小人书就积攒了几百册。

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小阎竟爱上了这位高位残疾的姑娘。老阎听说以后,很是惊讶,特地从县城赶到镇里,劝说儿子放弃这一荒唐的爱情。小阎当时正处热恋时期,哪里肯依,他不但不听父亲的劝告,反过来还批判父亲缺少对残疾人的关爱。老阎拗不过小阎,只好去做中书父母的工作。中书的父母也没想到小阎会爱上自己的残疾女儿。尤其是中书的父亲雷邦扬,很有头脑,他非常清楚这小阎爱上自己的女儿只是一时冲动,最终不会有好结果的,所以他一直不表态。现在老阎亲自登门谈这件事情,他态度非常明朗地说自己压根儿就不同意。并说对于自己的女儿,他有自己的打算。说给女儿找婆家要找穷人家的孩子,说白了就是能找一个侍候她一生的人。你们是城里人,门庭又高,我们是攀不起的。老阎说你有如此态度很让我感动,但现在问题是我儿子铁了心,不知你女儿是什么想法?如果他们两个都铁了心,现在講究婚姻自由,咱也不便硬干涉,你说是不是?雷邦扬一听这是老阎在逼自己的女儿先退让,就觉得这老阎太狡猾,心想是你儿子先找的我女儿,为何让我们先退让?我女儿的脾气我知道,如果她真的爱上了你家小子,她是决不会退让的!想到此,他对老阎说:“我女儿行动不便,你还是让你儿子跟你回城为好!”老阎没办法,只好让小阎调回城里。不想小阎回城之后,心仍系着中书的姐姐,逢礼拜天就骑着自行车跑40华里来镇上,明找中书,暗会他的姐姐。雷邦扬一看如此下去不是戏,便劝女儿去乡下外婆家住一阵。不想中书的姐姐还真的爱上了小阎,而且是情窦初开,对小阎爱得要死要活,坚决不同意去外婆家。理由是自己为遮丑,平常连门都不出,怎好去串亲戚?

事情就这样僵持了。

小阎对中书的姐姐像是越爱越火热,每到星期天,无论刮风下雨,他均是风雨无阻。中书的姐姐不能行走,小阎每次来必得到中书家。开初还以找中书为由,后来干脆就不顾及了。雷邦扬夫妇为了女儿,也不好阻拦。小阎为讨雷邦扬夫妇欢心,每次来都要带礼物,而且全是县城里的名吃。赶巧中书的母亲爱占小便宜,正投其所好。再加上中书也与小阎对脾味儿,这就更不好阻拦。中书的姐姐陷入爱网后,一扫过去的沉郁,一见到小阎,就笑声朗朗,充满了青春的朝气。雷邦扬越发看出这小阎是真心爱自己的女儿,戒备与担忧之心也慢慢淡化,最后竟转成了美好的祝愿。

看事态越发严重,老阎不愿意了。他几次强行阻止小阎去见中书的姐姐,最后均以失败而告终。老阎气得七窍生烟,但儿子大了,打不得,气憋在心里,整天吊着脸子。他老伴劝他说:“硬的不行,你就不会换个法儿?”老阎说:“软硬兼施全用了,没用嘛!”他的老伴说:“他的心被姓雷的姑娘牵走了,咱不会再找个更好的,把他的心拉回来!”老阎一听是个主意,便在店里寻了一个最漂亮的姑娘,专将她分配到小阎的班上,并私下向那姑娘交代了任务,说只要想法拉住小阎,每月可给20元的辛苦费。

20元在当时是很顶用的,几乎顶了那姑娘的月工资。被雇用的姑娘姓苗,叫苗婷。苗婷是从乡下来的,初来时有些瘦弱,进城吃得好了,慢慢丰满了,亭亭玉立,一下竟从丑小鸭变成了金凤凰。其实,这苗婷早就相中了小阎,只因人家是经理的儿子,她从不敢奢望。不想突然间福从天降,不但要拉住他,每月还有劳务费,真是一万个没想到。

苗婷和小阎调到一班后,小阎压根儿也没把她放在眼里。苗婷呢,也不急,只是为吸引小阎,几天要换一身新衣服,看到小阎还一副害羞的样子。她见小阎爱吃糖葫芦,自己也吃,有时还特意给小阎买一串儿。小阎呢,接过就吃,全是同事式的那种自然。苗婷也不急,很耐心地寻找机会。赶巧又一个星期天,小阎病了,高烧四十度,住了医院。苗婷先去医院探望,然后又骑车去小镇看中书的姐姐,回来后对小阎说:“我已经替你去颍河镇看过她了,她让你安心养病。”小阎正为此事犯愁,一听这话很是感动,连说了好几个谢谢。老阎为给苗婷创造条件,特意让她在医院照顾小阎。小阎的病好以后,老阎每做了好吃的,就让小阎叫苗婷来家吃饭。如此这般,小阎的心果真就被苗婷一点儿一点儿拽住了,去小镇先改为两周一次,后来又改为三周一次,再后来就极少去了。

中书的姐姐虽然身残,但脑瓜并不笨。自从那次苗婷来过之后,她就有了某种预感。后来见小阎来得越来稀少,就明白了一切。有一天,她瞒着父亲,说是要去外公家一趟,让中书用三轮车推着她,直奔县城新华书店。赶巧那一天小阎和苗婷值班,中书一直将姐姐推到书店里。小阎一见中书和他的姐姐,很吃惊,不知如何是好了。苗婷为冲淡尴尬,急忙给中书姐弟倒水沏茶。中书的姐姐看了看苗婷,又看了看小阎,很大度地说:“我今天来是跟你告别的,很感谢你这两年给我的爱。一个残废女子这就够了!我很知足,也很羡慕你们!祝你们幸福!”说完,就让中书拉她走。小阎和苗婷要送,她婉谢了。回到家不久,就自杀了。

当小阎和苗婷得知消息后,震惊如痴,急忙赶到中书姐姐的坟前,又烧纸又磕头。小阎痛哭流涕地说:“我对你的爱是真挚的,可对你的伤害也是不可饶恕的呀!”

老阎闻知后更觉得亏心,对老伴说:“谁想到她会寻死呢!谁想到她会寻死呢!”

据说中书的姐姐叫咏歌,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可惜镇里很多人都不知道。

雷家炮鋪

雷家炮铺的老板叫雷邦清,人老几辈以制炮仗为业,竟积了财产,有宅有田地,解放后被划成了地主。雷邦清是个干瘦的老头儿,他家的宅院既是住宅又是作坊。临街是门面房三间,里边有橱柜,全放着待卖的炮仗。挨着门面房有个过道,通后院。后院有正房,两边是作坊。作坊是筒房,制炮仗的家什一应俱全。明亮处放着裁纸刀,很大,像个月牙铲,下面有铁槽儿,固定在一张小方桌上,裁纸朝下按,像铡似的。因制炮需草纸,他家草纸就多,垛半间屋子,一捆儿一捆儿的,码老高。记得雷家炮的外装纸不是红纸,而是绿色纸,有意不卷到边儿,上面露出一麦宽的白纸,很好看,自然也就与别家不同了。小时候,常去他家玩耍,他们家几乎全是工人,连小孩儿都会安炮捻儿、用铁砧子蹾屁股门儿。炮盘是六角形,用麻绳腰着,易垛又不散。擀炮的家什安在一条长凳上,那长凳前腿低,后面高,上面有一个活板,擀炮筒时,用一个铁芯子将切的条纸卷了,放在那活板下,朝下一推,随着转动,就可擀得结结实实。这种卷炮筒长凳有好几条,可以同时几个人工作。卷出的空炮筒一拃长,可切成四个炮仗。雷家人一年三季多是擀炮筒,到了冬天才开始装药。装药时都很谨慎,不准打明火,不准抽烟。用铁砧蹾炮屁股时用带把儿的厚木板敲打,怕的是铁击铁撞出火花儿。炮分两种,有散炮和鞭炮。散炮捻儿短,将捻儿弯过来,像扣鼻儿,很好看。鞭炮捻儿长,双捻儿,辫时加白麻缕,以防散鞭。有人订货五百响或一千响,便加夜赶活,第二天不误交货。

雷家世代善良,每逢有乞丐登门讨要,均要打发。对四邻和镇人更是不得罪。用雷邦清的话说就是,他们吃的是险饭,必得以善为本。若得罪了谁,一个烟头就可夺去全家性命。所以雷府的人出门见人全是彬彬有礼,从不与人吵嘴,镇人相求之事,尽力去办,雷家炮铺人缘极佳。

雷邦清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是作坊的头儿,干的是技术活;二儿子是外买外卖,干的是场面活儿;三儿子叫雷音,尚小时就在陈州求学,在学校参加了革命。抗日时期,他用炮药制造土雷时,不幸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当时硝酸钾极少,为制炮药,雷家人还要外出扫硝。扫硝多在墙根儿处,砖上起了白硝,扫硝人用一种特制的短扫帚和小簸箕,将白硝一点儿一点儿扫下来,攒在一起回来配炮药。这是个苦活,有时跑几十里路还扫不满筐。回到家,还要熬,很麻烦的。

雷家人最敬火王爷,每年一进腊月就去火神庙烧香,祈祷火神万不可光顾炮铺,以保他们平安。

雷邦清上了年纪后,就很少干活了。他多年养成了习惯,走路轻,说话轻,干什么都轻。不知什么原因,他越老越精瘦,几乎瘦成了皮包骨头。他每晚睡得很晚,不睡室内也不点灯,就那么瞎坐着,不时悄没声地到院里走一走,像个幽灵。由于他一生保持这种高度警惕心,雷家炮铺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雷邦清说,他活得很累。

令人想不到的是,他一生提防炮仗,可最后还是死在了炮仗上。

记得土改时,镇里有个民兵队长叫卫孩儿,对地主特狠,下手也重。为了挖出雷府的浮财,他竟将炮仗安在雷邦清的肛门内点燃。雷家炮果然厉害,一下将雷邦清的肠子崩出了一截儿,没几天,他就一命呜呼了。

据说雷邦清临死只给儿孙们留下一句话:饿死也不能干炮铺!

为遵其遗嘱,埋葬他时,雷家将库内所有炮仗一下放完,连响一天一夜,炮纸漫了麻石街面,火药的气息萦绕在小镇上空,两天后才散去。

冉氏剃头铺

小镇上除梅、张、常氏几家理发店外,北街还有一家冉氏剃头铺。镇里姓冉的极少,大概就这一家。冉氏剃头也为祖传,20世纪50年代初,铺主叫冉其太,年过不惑,有点儿驮背,整天光头,从未见他的头发长出来过。据说冉师傅能自己给自己理发,光头几乎是一天一刮,锃亮。冉师傅的活儿很全,只是与梅、常两家相比,不会吹唢呐。

冉师傅是祖传,自然是童子功,七八岁时就开始练手腕,行话叫腕子功。除此之外,还要练站功、架势功,双手要举过头顶,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冉师傅的父亲叫冉老全,对儿子要求极严,一边做活一边盯着练功的儿子,稍有不对,就扔下剃头刀走过去打棍子。基本功过关后还要学会16技,所谓16技就是梳、编、剃、刮、掏、捏、拿、捶、按、剔、剪、染、接、活、舒、补。编是梳发编辫,(论说这应该是清朝必备的手艺,民国后用不着了,但老冉师傅仍让小冉师傅照练不误,说手艺手艺,全靠一双手,多学几手艺不压身,说不准就用得着。)剃是剃头,刮是刮脸,掏是掏耳,剔是清眼睛,剪是剪鼻孔内的鼻毛,染是染发,接是接骨,捏、拿、捶、按等,类似现今的按摩,活、舒、补是正骨。就是说,过去当一个剃头匠并不限于会用剃头刀,十六般技艺你都要掌握。据传有一次冉师傅家遭了贼,被冉师傅抓住,当即就将其胳膊卸了一只。那贼的胳膊脱臼后,疼得直跪地求情,发誓再不当贼。冉师傅等他疼了一阵之后,看他有悔改之意,才给他端上了卸下的胳膊。

小镇上的理发行业,除去守铺子之外,一般还要下乡包村。因为镇上人多地少,打的粮食不够吃,所以他们下乡包村不收钱,多收粮食。麦秋两季,由村里的头面人物收到一起,交给理发师傅。冉师傅当然也不例外,每月的头几天,早晨守铺子,中午就担着剃头挑子去包村给村人剃头。一个村两天或三天,一直忙到天大黑,直到将那个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儿的头剃一遍为止。几个村子算下来,要有几百个头,一年十二个月,月月如此,如果要算人头数,数目一定很可观。

平常来冉师傅铺子里剃头的人,多是回头客。因为随着社会进步,乡间的年轻人都留了发,很少有人剃光头了。而冉师傅最拿手的活就是剃光头、刮脸、掏耳、打眼什么的,对于年轻人要理的那种“洋头”,他比较陌生。好在许多老年人和壮年人还都乐于剃光头,所以他的生意还不见清淡。有时候还挺忙,前去理发的人还需排队等一会儿。人们也乐意等。尤其是冬天,因铺子里面有炉子,门口挂有布帘子,室内热烘烘的,散发着人的头发和肥皂掺杂在一起的味道,等候理发的人边候等边在这里侃大山,很让人留恋。那时候的冉师傅像是最有精神头儿,给镇里人讲一些下乡时遇到的奇事和笑话,使气氛活跃又轻松。

冉氏剃头铺是租房,只一大间门面。冉师傅的家在南街河沿住 ,两间草房和一间灶房,柴院不大。冉师傅的老伴儿很瘦,瘦得简直是皮包骨头。人瘦了就显得高,尤其是女人,上不凸后不翘,就变成了带鱼状。但这女人形象虽不佳,名字却很文雅,叫黄菁蕾。这名字听起来像个洋学生,镇里人就觉得与她的人太不相称,没人叫,有人干脆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黄花菜,不想,很快就叫开了。

其实,黄花菜只是冉师傅的填房,冉师傅的前妻解放前得病死了,给他撇下一儿一女,后来就续了这个黄花菜。黄花菜虽不会生育,但对兪艿牧礁龊⒆右膊皇鞘分疼爱,有时候还虐待他们。时间一长,两个孩子就与她有了隔阂。所以,女儿出嫁、儿子结婚后,就与她更疏远了。冉师傅为免生气,便给儿子另买了一处小宅,让其挪了出去。黄花菜为感激丈夫对自己的宽容和理解,也学会了剃头,而且会用洋推子,每回下乡,她专给娃娃们理发,省了冉师傅不少力气。

由于就夫妻二人,铺子里又生着炉子,所以每天的午饭也就多在铺子里做。先去黄氏面条铺买些面条,打点儿生羊肉,葱花儿姜丝什么的是从家里带来的,很省劲儿。有时候,羊肉面条刚下好,他们的大孙子小贵正好放学回来路过这里,黄花菜就会给他盛一碗。黄花菜虽与儿子不睦,但很喜欢小贵。小贵嘴巴很甜,叫“奶奶”如唱戏一般,黄花菜乐得合不拢嘴儿,对老伴儿说:“看到没有,这就叫隔辈儿亲!”更高兴的时候,还会从盛钱的盒子里取出一毛两毛,奖给孙子,并嘱咐小贵好好读书,做个有出息的人。言外之意,她是不想让冉氏的剃头手艺朝下传下去了。

可令黄花菜想不到的是,小贵每次得了她的赏钱,没买笔也没买本子,而是拿去赌了。当然,小孩儿们赌博不像大人,而是一种儿童方式。当时镇上流行一种滚钱赌捕游戏。方法很简单,庄家用一枚大铜钱在一块斜放的砖头上朝下滚,前面是参赌者下的注,铜钱停止后,用固定的麦草量距离,半尺内归庄家,一尺内归下注家。虽然是小孩小赌,没大输也没大赢,却激发了儿童的赌性。小贵就对此游戏入了迷。每天也装着上学的样子去学校,可走到半路就拐了弯儿,找地方赌去了。一开始,只图兴趣,下了小注,后来赌瘾越来越大,注也由几分下到几毛。这样,赌资就成了问题。没钱怎么办,他首先想到了冉师傅盛钱用的那个小盒子,就开始试探性地偷,偷了几回没让冉师傅发现,就越发胆大。有一次竟一下将冉师傅钱盒里的钱偷了个精光。冉师傅发现干一天的钱没剩下一个子儿,很是吃惊,开始他认为是黄花菜拿了,后来问了黄花菜,方才怀疑是小贵。当天晚上放学后,冉师傅就审问小贵。小贵开始不承认,但躲躲闪闪的目光已说明他是做贼心虚了。又问他偷钱干什么了,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赶巧那一天老师搞家访,说冉小贵最近老是逃学去玩赌,今天一天又未进学校。冉师傅的儿子一听十分恼火,到剃头铺又听说小贵偷了钱,更是火上浇油,将小贵狠狠揍了一顿,最后竟将原因归咎于黄花菜。说是黄花菜有意娇惯小贵,让其学坏。黄花菜大呼冤枉,说我给他钱是让他买笔买本子,吃点儿零食什么的,谁知他会去参赌?冉师傅的儿子因与继母有成见,故意拗理说:“当初你对我们兄妹不好,为啥现在对孙子好了?你是有目的的,故意装着喜欢小贵,给他钱,让他去学坏!”冉师傅一听儿子说的是拗理,就替老伴儿抱屈,说:“你这话不够一句,奶奶疼孙子是天经地义的,咋能说是让小贵学坏呢?”冉师傅的儿子说:“因为她不是小贵的亲奶奶!她若是好人,当初就应该对我和妹妹好!人心隔肚皮,你咋知道她给小贵钱不是别有用心呢?”

这本是一种常见的家庭矛盾冲突,吵过闹过也就算了,该过日子还过日子。不想黄花菜却认了真。她心想自己本来好心,却落个驴肝肺。当年对儿子和女儿不好,是因为她来到冉家时他们都已经大了,而且各有各的性子。儿子是个拗脾气,女儿是个闷葫芦,说不到一块。更可气的是,一开始他们就把她当敌人对待。再加上那些年生活困苦,吃的穿的都紧巴,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就把账算到她身上,让自己落下个恶名声。眼下日子好了一点儿,小贵又可爱,自己本想弥补一下当年的过失,不想却落下这个结果。现在小贵还小,若长大了走歪门邪道,这个账肯定会算到自己头上。如果小贵将来杀人放火犯下死罪,自己更是脱不掉干系……黄花菜如此推测,越想问题越严重,问题越严重越害怕,夜里老做噩梦。赶巧第二天小贵又去参赌,由于欠了别人的钱与人打了架,不但把别人打伤了,他自己也受了伤。这一下,黄花菜再也经受不起,当天就投井自尽了。

这是冉师傅做梦也没想到的。不但冉师傅没想到,连他的儿子也没想到。而更让冉师傅的儿子没想到的是,由于他一句话说死了他的继母,从此落下了“冉毒舌”的绰号。十多年后,又由于他的这个绰号,直接影响了儿子小贵的婚姻大事。直到小贵35岁那一年,才寻下一个带两个娃娃的寡妇。由于猛增了三口人,日子过得一直很紧巴。

那時候,冉师傅早已作古。

冉师傅离世以后,冉氏剃头铺也在小镇上消失了。

谭记小卖店

谭老二是我们东街人,早年当兵,回来后用手中的积蓄在关爷阁西买了两间门房,从此便吃住在街上,成了街面上的生意人。

谭老二开的是小卖部,卖烟酒糖果什么的,两间门面,住一间,只用一间做买卖。小时候,母亲常派我去谭记小卖铺里买烟。那年月农家穷,买烟也很少买得起一盒,多是买几分钱的,三根或五根。谭老二不但卖散烟,也卖散酒。散酒是用一个酒瓮盛装,口处盖一个用猪尿泡装谷糠制成的盖子,旁边放一小盆。盆里有提子。一两二两半斤的,有用洋铁焊成的,也有用竹节制成的。柜台上放有小酒碗,有酒鬼爱在柜台前干喝,谭老二就将酒倒进小碗里。为配合这等饮者,他也卖些茶鸡蛋、豆腐皮什么的。因为谭老二有门面房有生意,虽然年过三十才娶妻,但由于条件好,娶的妻子很漂亮。1956年的时候,谭老二的妻子也年过四十,但仍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姓黄,叫黄秋怡,河对岸黄寨人。据传她家为当地大户,她16岁那年被许配给王家,不想王家少爷20岁那年暴病身亡。黄秋怡为念未婚夫,一直不嫁人,直到土改前夕,才答应嫁给谭老二。黄秋怡长得虽然漂亮,只可惜不会生育。为了养老,谭老二便收养了一个私生子。

谭老二收养的私生子叫学义,比我小两岁。可能是私生子都聪明之故,他6岁就上了学,与我同班。学义的大名“就地垒”,叫谭学义,胖胖的,极聪明。虽比我们岁数小,可学习却比我们好。更奇怪的是,他6岁就像个小大人,说话一本正经的,多说些大人话。我们又妒又嫉又看不惯,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圣人蛋”。

大概我们上到三年级时,就开始上早晚自习。那时候学校里没电也没灯,照明问题都要学生自己解决。我们用墨水瓶自制了煤油灯,用线织成一个小网兜儿,将灯放进网兜儿里,来来回回地拎着。可是,那一年正是三年困难的头一年,也就是1959年,没吃没穿,更买不起煤油。而学义却不愁这个问题,因为他爹谭老二卖煤油,所以每天他的油灯里都是满满的。这就引起了我们的妒心,几个伙伴一商量,决定偷他的油,并商定如果他发现了敢报告老师,就修理他。聪明的谭学义像是看透了我们的阴谋,每天发现油少也不吱声,第二天照样将油灯灌得满满的。这样一来,我们反倒不好意思了。有一天放学路上,我们几个将其拥到一个墙角处,直言问道:“喂,俺几个每天偷你的油,你小子为何没报告老师?”谭学义并不见惊慌,挨个儿望我们一眼,很大人地说:“这个问题嘛,我请示过我的父亲,他老人家不让我报告老师,并要我每天将油灯灌满,说小孩子家贪学习是好事儿!”我们一下呆了,谭老二的形象从此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高大起来。

也可能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每天上学放学路过谭记小卖部时,总要不约而同地望谭大伯一眼。那时候,他已年过半百,胡子像是很浓,刮过之后下巴处总是青的。没人买东西时,他多是坐在柜台里边朝外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碰到相熟的,还要打一声招呼。有时他也打盹,头一点一点的,看着很好笑。遇到这种情况我们总是很友好地唤醒他,高叫一声,然后飞快地跑过去……有时候,他不知去了哪里,店里只有他老婆替他卖东西,那个叫黄秋怡的女人很爱打扮,头发梳得溜光。后面用黑丝网网着发髻,突出了很白的后脖颈。她上身穿着很可身的碎花布衫,袖子总是绾得高一些,恰如其分地露出一节粉白的手腕儿。那手腕儿上冬戴银镯夏戴玉镯,而且全是双的,每一动就发出悦耳的撞击声。做饭时,她还爱系上很白的围裙,袖子绾得更高一些。谭家因做着小生意,又只有三口人,所以日子过得较鲜活。有时他们还爱在店前的出厦里摆饭桌,桌上有几碟小菜,煎豆腐炒豆芽儿什么的,馍馍也是大包皮的花卷儿,在那困苦刚过去的年月,能有如此生活水准的人家基本上就算是乡间的贵族了。

很令人眼气!

镇上人都说,这个名叫学义的娃儿有福气,给了谭家,算是掉进了“福窝”里。

若按正常情况,谭老二夫妇收养了一个义子,供其吃穿,供其上学,再瞒下他的出身,几乎跟他们亲生的差不多。等谭学义长大,给他娶妻生子,不但续了谭家烟火,也可为他们养老送终。在乡间,一般收养孩子的人家大多都是这个正常的路数。可令人料想不到的是,大概是在谭学义上初中的那一年,突然出现了不正常。有一天,一个女人突然来到了小镇里,说谭学义是她当年丢弃的私生子,现在她已与当初的相好结婚,要让儿子认姓归宗。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不仅把谭老二夫妇炸蒙了,连街坊四邻都觉得不可理喻荒唐透顶!

可是,那女人不但带来了当时将婴儿送给谭家的证人,还说出了谭学义屁股左侧的胎记——是个梅花状。对于谭学义屁股上的那个梅花胎记,我们小时候在颍河里洗澡时都见过。看来那女人准备很充分,决心要领回自己的儿子了。

谭家夫妻当然不能轻易让其领走儿子。这十多年里,他们一把尿一把屎地把谭学义拉扯大不说,他们的父子情母子情早已随着操劳化进了灵魂里。儿子不但是他们的希望和寄托,也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如果这个女人领走了谭学义,那就意味着领走了他们的生命,比死还难过!四邻们当然都帮谭家夫妇说话,还有人痛斥那女人,说是生身没有养身重,退一万步说,就是谭学义真的是你私生,你现在也无权把他领走!

可是,人家不但有证据有证人,还有很好的条件。据说那个女人的相好当年因奸情败露跑到了新疆,与前妻离婚后不但落上了户口,眼下还担任了大队支书。他所在的察布察尔锡伯族自治县一天的工值是三块五,而我们那里干一天只能顶一张八分钱的邮票。就是说,人家现在已不是过去的奸夫奸妇,而是正当的夫妻。不但有经济基础,也有政治身份。再加上人家来自边疆的少数民族地区,硬争是争不过人家的。

那女人当众放在谭老二柜台上五千块钱,说这是报答谭家夫妇的养育之恩,如果嫌少,还可以再多拿一些。五千元在当时已是个天文数字。可谭老二夫妇没为此动心。他们说:“学义虽不是我们亲生,但他从来的那一天起,就成了我们的心头肉!你钱再多,我们也不会把心挖给你!”

一个要得坚决,一个留得强硬,僵住了。

可在那时候,政府是不管这等事的,这种民间纠纷一般都私了。有人就请来了几位镇上的头面人物。头面人物问那女人和谭家夫妇愿不愿私了,那女人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只好靠你们帮忙了。谭老二两口想想也没别的办法,因为如此一闹,孩子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果解决不得当,怕是日后不单不孝顺,还会成为仇人。于是,也答应了。

众人坐了下来,让人去学校里叫回了谭学义,先向他讲明事情的前后,然后问他是仍然留在养父养母家还是随母亲去新疆。众人都以为他听后要吃惊得张嘴瞪眼掉眼泪,可出乎意料的是,他没一点惊奇的样子,反而显得很平静,他先望了众人一周,最后很“大人”地说:“对于这个问题,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二老亲生。我母亲也曾偷偷让人给我捎过信,说他准备领我去新疆。我想,这个问题不是我个人说了算。为啥?我既想跟亲娘走,又舍不得这边养育我的二老!怎么办?今天同着各位长辈,只好看天意了!”说着,从兜儿里掏出了一枚五分硬币,又郑重地对众人说:“我把这钱抛到空中,落地若是正面,我留下;若是反面,我就随娘走!”众人一听这话,个个惊讶,都没想到这娃儿小小年纪,竟如此有心有肺,简直是个人精!众人正在唏嘘,又听谭学义说:“为不再让两面的亲人发生争执,也防止我个人反悔,最好请哪位大伯或叔叔把正面、反面的结果写下来!”众人一听这话,更是吃惊,也顾不上谁胜谁负了,都禁不住赞叹起谭学义来。谭学义此时已准备抛币,面色十分的严肃。他望了望亲生母亲,又望了望养身父母,说:“两边都是我的亲人,无论最后是何结果,我决不会抛弃任何一方!”

那女人和谭老二夫妇听到这话,都流出了泪水。

众人都用敬佩的目光紧盯着谭学义,仿佛心也被提到了嗓子眼儿处。此时的谭学义泪水在眼里打转儿,突然,他将硬币握在手中,一下跪在了谭家夫妇面前,哭着说:“爹,娘,他们那边已给我生了弟弟妹妹,而你们二老,年纪已大,我怎能狠心撇下你们走呢?”

谭老二夫妇抱着谭学义,号啕大哭。

众人无不为他们的真情感动,都禁不住抹眼泪。

那女人觉得儿子如此懂事重情义,再不强求。她走过去把五千元交给谭老二说:“大哥,大嫂,看来生身还是没养身重呀!真感谢你们把孩子教育得这么重情重义,那就尊重孩子的选择吧!”

谭学义听母亲如此一说,扭脸跪在了娘跟前,磕了三个响头,哭着说:“妈妈,孩儿长大后也会孝敬您的!”

谁也没料到事情由于谭学义的出现会解决得如此顺利感人。从此谭学义就成了小镇名人,更是我等学习的楷模。只是后来再也听不到从新疆来的消息。于是就有人推测,很可能是谭学义的母亲怕分孩子的心,所以故意压下了自己的爱,不与儿子联系。但也有人说,这一切全是谭老二导演的一场戏。因为他知道聪明的谭学义已知道自己的身份,极担心他长大后认姓归宗。于是,就让黄秋怡远在新疆的表妹来充当谭学义的亲娘,先给谭学义寄信寄钱,然后回来认亲 。不想聪明的谭学义不但经住了考验,而且一下就成了小镇神童似的名娃儿。

可是,令谭老二万没想到的是,从那次认亲之后,谭学义开始变得木讷,像是一下子被抽光了灵气,学习成绩一路下降。再后来,当我们初中毕业的那一年,来了个文化大革命,我们成了老三届。那时候,私人不准做生意,谭家的小卖部也早已停业。又由于谭老二当过国民党兵和谭学义自己的私生子身份,当兵招工推荐上学找对象全成了障碍。这是谭老二没想到的。大概是到了1972年,譚学义看到自己前途渺茫,便偷着跑新疆去了。

得知儿子去了新疆,年迈的谭老二特意找出一枚硬币,抛起落下,对下的正是反面。他长叹一声,对黄秋怡说:“日他娘,原来天意在这儿等着!”

责任编辑赵兰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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