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心锁的人

2012-04-29 23:12余泽民
十月 2012年6期
关键词:精研病房病人

余泽民

桃花源

精研所:北京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同时挂牌“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和“北京大学精神卫生学院”,同时是世界卫生组织在北京的精神卫生研究和培训协作中心和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精神卫生中心。

80年代我在北医读书时,学院路上还没几盏路灯,骑车上学一路可超好几辆马车和拖拉机,校园周围是粪臭弥漫的菜园子,没几户人家。走进不张扬的校门,左边是一道无人修剪的灌木丛,右边是一堵开有绿漆铁门的灰砖矮墙,院门白天开着,朝里张望,绿树葱茂,闲适寂静,极少有人进出;麻雀唱,知了鸣,春天可见大朵的粉花红花黄花白花,实说像植物园,虚说像桃花源。三个四方柱的水泥门垛上挂了三块白底黑字的木头门牌,其中一块上写着:北京医科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校内人简称它“精研所”。

起初我不知“精研所”是何种机构,“文革”中长大的孩子,会下意识将“精神”二字跟“理想”、“思想”和“哲学”挂钩。后来才知,它是精神病院的雅称,说白了就是“疯人院”。不过,我知道后虽感意外,但并没害怕,相反对这个松青柏绿、花红柳翠的恬谧别院充满好奇。那年代我纯属文艺青年,看什么都透过文学滤镜,特别是看了电影《飞越疯人院》后,很想了解墙后的世界。我意识到,院里的寂静是因为有许多门锁着,锁着的门后有许多离奇的故事,而且是“正在进行时”。

1988年北医试行教改,推出三个月科研实习的小学期,每个实习生可以随意选以后想干的科室。女生多选呼吸、消化、内分泌或儿科,男生多选普外、神外、泌尿外或骨科,只有我爆了冷门,选了别人都不乐意去的精研所,而对我来说,这是觊觎已久了的选择。当时,中国正在兴“弗洛伊德热”,我囫囵

吞枣地读了《梦的解析》,更认定这地方离文学很近。三个月我连做两个课

题,先是跟李丛培教授做司法鉴定,后跟方明昭教授出性变态门诊,那时这两

个课题都很前沿。

李丛培是天津人,1925年出生在日趋没落的官宦之家。40年代他抱着“科学、民主救国”的梦想到北京大学读书。1950年,精研所的前身——“北医精神病院”在西安门大街路北的一条不起眼的死胡同内成立,李丛培是第一个去报到的人,随后到职的有钟友彬、许又新、赵传绎,他们日后都成了中国精神病学领域的名医大家。1954年,李丛培创建司法精神病學教研小组。实习期间,我每天都要面对警车押去的犯人,有纵火犯、爆炸犯,也有已被“废罪”了的流氓犯。在我印象中,李教授对谁都一样和蔼,不紧不慢,机智逻辑,不带主观情绪,似乎根本没看到对方腕上冰冷的手铐。的确,在一位司法鉴定专家的眼里,不该抱善恶之见,只有精神病和非精神病之分。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一位医生在临床思维上排除主观主义思想的影响,确实需要历练。

司法鉴定不仅鉴定活人,还鉴定死人。我就遇到这样一例:被鉴定者是个“文革”前被正法了的“现行反革命”,要求做鉴定的是死者家属。死者是解放前夕随军投诚的国民党兵,解放后当了解放军。有一次与班长发生口角,一气之下卸下枪栓扔进茅坑,被以“破坏革命武器罪”判刑,后因在监狱墙上书写反动标语被加判死刑。李教授调来厚厚几大摞发黄的卷宗,逐页翻看,不是审讯记录,就是认罪交代,随着坐牢时间推移,坦白的罪孽逐渐升级,最后不仅供出哥哥是逃往台湾的国民党高官,还交代自己受过日本特务训练,曾在重庆刺杀过《新华日报》记者……但经调查,这几条罪无一属实,死者哥哥一直在家务农,他供认的刺杀案根本不存在。最后李教授做出“精神分裂”诊断。鉴定结果虽不能让死者复活,但至少通过为死者平反,卸下了家属背负的精神包袱。

李丛培不仅是司法鉴定专家,更是经验丰富的临床大夫,关注病人,尊重病人,不仅获得病人信任,也得到了回报。60年代,他治过一位强迫性人格障碍的年轻人,有一次他下班回家,病人连换几趟公车才追上他,没完没了地向他倾诉。后来在李教授的指导下,年轻人的病症有了很大好转,不仅当上了劳模,还当了农场场长并娶妻生子,经常举家去门诊探望恩人。“文革”初期,李丛培出诊时遭到报复性殴打,昏迷在地,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守在身边的竟是那位患者。年轻人“怒形于色、泪流满面”的样子叫老人至今难忘。

方明昭是山东人,1965年毕业于山东医科大学医疗系,经过一年的“四清运动”后被分到北京,既赶上精神病院从一院迁到三院,也赶上“文革”爆发,经历了最荒诞的岁月,也参与了灾后复兴。我在精研所实习时,他除了做司法鉴定,还研究酗酒与成瘾、性心理障碍和自杀干预。在他的指导下,我做了十四例性变态的心理分析与行为治疗,包括窥阴癖、露阴癖、摩擦癖、异装癖和现在已不再统划为病态的同性恋,单讲那段经历就能写本书。现在回想,当初能跟方教授做这个课题,真是很酷很潮很先锋!非但没有吓着我,反而加深了我对精研所的兴趣。那里的故事不仅离奇,情感色彩浓重,而且离生活和文学都很近。

时隔二十多年,为了采写这篇报告文学,我以作家身份再进精研所。当年的“桃花源”已经荒芜,精研所也“与时俱进”,搬进与三院毗邻、面积上万平米的六院大楼,在精研所的历史上画了一个句号,并另起了一行。

回顾精研所历史,还要追溯到70年前。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美国卷入“二战”。日本人查封了美国人办的协和医院,医生被赶走,病房变兵营,不少协和医生被请到北医,美国博士毕业的原协和脑系科主任许英魁就是其中一位,他于1942年8月在北医创建了神经精神科,大夫护士总共九人,门诊设在西单背阴胡同北大医院西侧,国民党军阀万福麟的花厅,桌椅、病床都由许教授亲手设计。门诊刚开业,许多天过去无人问津,原来老百姓对精神病、神经病毫无概念,一听“神经病”就避之夭夭。许教授找来笔墨写了张科普告示,说“主治嘴歪眼斜,抽风,半身不遂,中风不语,头脑不清,遗精早泄”,病人这才逐渐增多。随后,他在北医开了神经精神病课,并开辟神经精神科病房。尽管沦陷期间条件艰苦,人力有限,精神科病房曾被迫关过一段,但医生们从未放弃过临床和教学。1945年8日,日本刚一投降,神经精神科的工作就立即恢复如旧。

1951年,北医在西安门大街28号建立了自己的精神病院,病床从背阴胡同时的10张增到60张,并请来留美归国的精神病学家伍正宜教授任精神科主任,很快人才濟济,成果连连,当时沈渔邨创立的人工冬眠法和许又新研制的健脑合剂,至今仍然用于临床。

1966年6月6日,在毛泽东批准北京大学《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公开广播、《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后的第五天,北医精神病院的医护人员迎来一个期盼已久、自以为吉利的喜庆日子——精神科正式从一院迁至三院,从憋屈的死胡同搬进三院门诊部后一幢新盖的四层红砖楼,不但有收费处、药房、候诊厅、办公室、治疗室、检查室、化验室、配膳室、图书馆,还有专为重症病人设计的候诊室,设备和器械都是新的,“鸡血石”的水磨石光亮如镜,庭院里有篮球场、跑道、藤萝架和白杨树,树荫下摆着石桌石凳。

可是好景不长,如火如荼的“文革”几乎把医院闹瘫痪,精神科被改称“五连”,四楼病房专关“黑帮”、“走资派”,三楼病房成了大串联的专用病房,一楼病房一度被运动医学科占用,门诊变成了护校宿舍,病人食堂变成了中药车间,病人衣柜被搬进职工浴室,有人被调走,有人下放到大西北,即使剩下几个人,有的还被红卫兵揪斗。更难的是,全国大批精神科的“三大洋斧头”——氯丙嗪、胰岛素和电休克,医生们为给患者治病,不得不拎着脑袋顶风作业。李丛培大夫则另有苦衷,有的病人患恐惧症,怕雷声怕风声,被当成“反对学雷锋的现行反革命”,若想如实给这种病人写司法鉴定,要冒着“包庇反革命”的风险。

全国学习解放军时,江苏泰州某部队发明了“五针齐刺”,将病人绑在手术台上,五名大夫各执一根长粗针,同时刺捻病人的人中和双侧的合谷、涌泉穴半小时,直到病人疼得大汗淋漓,嗷嗷求饶。“五连”虽也派人去取经,但取回来后并不推广,始终拒绝惩罚病人。

1976年唐山大地震,为了保护病人,住在医院的职工和家属与患者同住抗震棚,继续看护治疗。直到“文革”结束,三院精神病科才恢复建制,1980年3月,北医精研所成立,50年代留苏回来的沈渔邨教授出任所长,精神病学科的教研迅速步入正轨,两年之后,精研所院门外的灰墙上添了一块黄铜字汉白玉石牌:世界卫生组织精神卫生研究和培训协作中心,沈教授亲任中方协调员,从而推动精神病学科与世界接轨。

1992年,精研所迁到现在的新址,鸟枪换炮,楼宇高大,病床从100张增到200张,卫生部前部长钱信忠特为新址题字,“发展精神卫生事业,造福人类与家庭”,精研所同时挂牌“北京医科大学第六医院”,五年后被评为市三级甲等专科医院。从那之后,原来的桃花源日渐冷清了,如蝉蜕的壳,像褪了色的老照片。这次采访我是去六院,但仍怀着“一进宫”时的兴奋与好奇,想为“疯人院”里的医护人员,为这个普通人不太了解的特殊群体造像。

美女

黄悦勤:女,51岁。精神疾病流行病学专家,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和第六医院党委书记兼副院长,社会精神病学与行为医学研究室主任。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精神卫生中心主任,中国医药信息学会北京分会预防医学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美国精神病学会国际会员。香港大学精神医学系名誉教授。

采访黄悦勤,我是通过北京大学医学部副主任李鹰介绍,她俩是北大附中校友。我去之前,李老师介绍说:“黄悦勤是咱们学校卫生系79级学生,现在是精研所和六院的书记,性格泼辣,说话有点儿神叨,但挺有蛊惑力。”

第一次会面,我跟散文家周晓枫一起去她办公室,见到她第一眼就让人眼睛一亮,黄悦勤不仅热情坦率,极善表达,而且秀美端庄,长发乌黑,淡妆得体,微笑露齿,大大的眼睛略显朦胧,那天,她穿了一件十分提神的红上衣。晓枫爽言快语,当面称赞,说:“您有着您这个职位不必拥有的美貌。”她说得没错,透过她中年的风韵,可以看出青春时代的姿色。

“您这么……当初怎么选择来精研所?”我只问出后半句,没好意思说前半句。的确,在外人想象中,“疯人院”里的女大夫也该是五大三粗,面目凶悍,即使长唇须也属正常。

“说起来也算缘分吧。”黄悦勤说。1984年她本科毕业,考上公卫系连志浩教授的流行病学硕士研究生,1987年毕业后,她主动申请到精研所社会流行病研究室工作,用行话讲,是“用预防医学的方法研究精神疾病在人群中的发生规律,探讨病因以及预防、控制和策略”。说她“主动”,其实也有“被动”成分:一来她本想留在流行病教研室当老师,但听说那年系里只留男生不留女生;二来她对这个领域感兴趣,流行病学是方法学,必须用在一种病上,许多疾病都有人搞过,唯有精神病领域涉足人尚少;三是她父亲和沈渔邨所长是老相识,抗战期间他们曾在西南联大同窗,50年代又碰巧一起去苏联留学,由于有这层关系,沈所长对黄悦勤希望有加,以至后来连志浩教授为女弟子争取到留系名额,黄悦勤还是忍痛放弃,只因不愿让沈老失望。换句话说,要不是顾及父辈的私交,黄悦勤很可能与精研所擦肩而过。

到精研所后,黄悦勤体会到沈教授的高瞻远瞩,搞全国精神障碍的流行病调查,当时在中国非常先锋。1982年,精研所就在卫生部支持下搞了首次“全国流调”,调查人数四万人,那是一件载入中国医学史册的大事,奠定了精研所在全国的领先地位。黄悦勤到所里搞这个专业,前辈已为她铺好了路,这项工作的开展也确实需要她这样科班出来的人。

谈起“精研所”,黄悦勤说这个名字起得很妙,考虑到了社会上对精神病的歧视心理,假如直呼精神病院,不但很多病人不敢来,恐怕有些医生也不愿意来。“精研所”乍听上去,感觉是一家研究单位。当然,黄悦勤去精研所确实也是为搞研究,不过按照沈老的要求,研究人员也懂临床,黄悦勤对精神病专业边学边干,跟其他大夫一样接诊,开药。

以前,黄悦勤没怎么接触过“疯子”,记忆最早的一次是在十岁,她随父母到江西农场下放劳动,有位被关牛棚的老师敢在会上“大打出手”,结果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见习期间轮到精神科,有位病人一本正经地问他们:“我看你们都很可怕,你们警帽上的国徽怎么这么大?”黄悦勤跟同学们呵呵大笑,觉得好玩儿。只要走进精研所小院,就能听到有人唱歌。读研究生时,有位老师的远房亲戚住进有两道门隔离的兴奋室,黄悦勤自告奋勇陪护了一夜,当时她并不知道有幻觉妄想的病人有多危险,事后回忆才觉得后怕。

做临床后,黄悦勤跟病人接触多了,惊险时刻也随之增多。有一次,她行政值班时去病房巡视,刚出病房里面的门,就被一位病人掐住了脖子,黄悦勤本能地大喊一声,心想这次要殉职了,有位护士听到呼救冲了过来,经过一阵厮打,最终将病人制伏。病人突然安静下来,和颜悦色地跟黄悦勤解释:“我并不想杀你,只是想抢你的钥匙。”

最恐怖的一次是她怀孕三个月时,有位闹着要出院的男病人一脚踹开办公室门,闯进了医师室,抄起桌上的烟灰缸砸碎门玻璃,随后朝黄悦勤这边扑过来。“我真觉得要完蛋了,心脏怦怦狂跳。要是他朝我踢一脚,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流产。”回忆起当时的惊险情景,黄悦勤至今心有余悸,“出乎意料的是,病人冲到我跟前后却绕开了我,扑向我身后的两个男大夫。看来精神病人犯病时也不是全没有理智,可能他也明白,好男不跟女斗吧。”这类事情,现在讲起来像个笑话,但在发生的一刻却叫人胆战心惊。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让她害怕,有的让她看了心疼。她管过一位躁狂患者,那是一个单亲家庭中长大的年轻人,每天给总理写信提改革建议,而且喝水无度,几乎喝到水中毒。还有一位迫害妄想的大学生,身材高大,一表人才,他总怀疑在大学当教授的父亲在迫害他,有一次外出走失,几天后被发现时,躺在某个小火车站外的水坑里发高烧,后来发展到败血症而不治身亡。不过有的患者结局不错,她管过的另外一位重症男病人,不但妻子不离不弃,康复之后还承包了一个收费厕所,自食其力了。

80年代末黄悦勤做辅导员时,遇到一位南方来的新生。新生家属再三拜托,说孩子有病,请老师多多照顾。黄悦勤问什么病?家属说是“草黄症”。黄悦勤没听懂对方的口音,又问孩子服什么药?家属回答:碳酸锂。黄悦勤恍然大悟,这位新生患“躁狂症”,立即告诉了教育处处长,校方为此拒绝接收,毕竟当医生需要比常人更健康的心理。面对家长求情,黄悦勤也很难受,直到听说那孩子被一所工科学校录取了,她不安的心才放平静。

90年代初,黄悦勤随丈夫去美国读书,从1993—1995年,她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欧文分校精神病学与人类行为系从事博士后研究。在美国期间她意识到,精神卫生水平的提高代表着社会发展水平的提高。在美国医院,病人会主动说自己有人格障碍、酒精依赖;在她租住的公寓,当空姐的房东就主动告诉她自己去看心理医生,原因是第三次婚姻又触礁了。在当时,有中级职称的黄悦勤在精研所挂一个号五毛钱,而在美国看精神科医生要每小时150美金!

回国之后,黄悦勤心气很足,很想大干一番事业,命运安排,她被调回到公卫学院当了预防医学教研室主任。那年黄悦勤36岁,是学院里最年轻的学术带头人。她从事了六年的教学管理,2002年出任新成立的社会医学健康教育系主任。在此期间,她申请到一笔20万美金的研究基金,当时真感觉“一夜暴富”,立即组织全教研室人员做了一项历时三年的大项目,在北京25所高中对一万名中学生进行人格障碍的调查并著书立说。

2000年,黄悦勤被聘为教授,但为了能当“博士导”,她同年开始读博士学位。2002年年底,她被调到精研所当党委书记。那段时间,黄悦勤生活的弦绷紧到极点,她既管党务行政,又搞教研,读博士学位的同时,自己还带两位硕士研究生,写论文天天熬到凌晨五点,八点就又要坐到办公室里。

人只要有“奔头”,就什么都能扛。黄悦勤对做学问始终保持的那股类似青春期的狂热,想来也有家族遗传。她祖父黄修青是民国时期的科技精英和爱国资本家,中国有线电工业与技术的先行者;外祖父邵福曾随茅以升修过钱塘江大桥,是中国现代筑港技术的参与人;父母都是北大、清华的资深教授……实话实说,黄悦勤同意去精研所“当官”,真正吸引她回去的并不是书记职位,而是为去做学问——当时精研所准备搞第三次全国精神障碍流行病调查。遗憾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市场经济,做研究也要拿錢说话。20世纪90年代,做2万人的调查花10万元就够,现在做3万例以上的调查预算,预计要花上3千万元!由于没找到经费,当时的计划流产了。“真是十年磨一剑,又过了十年,去年我们终于从卫生部和科技部申请到资金,计划在全国31个省市做30000个样本,最远到新疆的乌鲁木齐……”说到这里,黄悦勤的语调变得轻快了。

黄悦勤解释,由于跟上次调查相隔二十年,这次调查意义非凡,因为在这二十年间,连国际疾病的诊断标准、工具和理念都发生了改变。“比方说,神经官能症这个病名已经没了,而分焦虑、恐惧、强迫、创伤后应激障碍……随着对疾病的了解更加深入,疾病分类更新更细。都说中国的精神病越来越多,究竟怎么个多法?什么病多了?为什么多了?因此这次流行病调查的任务很重,意义很大。”黄悦勤说话坦率得可爱,她说这里也有个私心,这次调查一旦成功,够她慢慢写十年文章。

黄悦勤当书记的九年里,并非风平浪静。2003年春天,一场“非典”袭击中国,北京成了重灾区,黄悦勤也经历了一次不小的考验。俗话讲,“穿衣要穿布,吃饭要吃素,上班要走路,当官要当副”,可当时院长于欣出国在外,院里人的眼睛全盯在她这位书记身上,事无巨细都要她做主,有生以来她从未感到如此大的压力。“要知道,我们跟普通医院不同,全是封闭病房,病人又不配合,你给病人量体温,病人都可能把体温计吞了,万一出一个SARS,那可怎么办啊?!”

六院虽没有“非典”,但与六院一墙之隔的三院有。另外,有一位被送到人民医院进修的护士长,在那里的急诊室染上SARS,幸好及时隔离治愈。当时黄悦勤下了三道禁令:不去三院会诊;不去三院急诊;再也不收病人。作为流行病学专家她很明白:如果管理不善,没出事是你运气,出了事是必然的,而且早早晚晚会出事,一个人不会总有运气。黄悦勤虽下令不收,但病房里还是收进了一个,而且是一位SARS感染者!

原来,北大一院有位学生不幸被感染,时任北医副校长的吕兆丰说:“这是咱们自己的学生,一定要救!”于是,黄悦勤专为这名学生开了个病房,配专门的医护人员负责监护,因为跟“非典”患者接触过的人不能再接触其他病人,以防交叉感染,不久后转送小汤山医院。

北京市当时搞“一刀切”,要求每家医院派30名护士支援地坛医院。六院注册护士总共只有80名,为抽出30名护士,整整关了一层病房,有的病人被送回家,有的合并到其他病房。医院里曾干过护士的行政干部,统统被派到病房救急。黄悦勤至今记得30名护士出发时的揪心场景,那一刻的氛围,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带队的护士长流泪央求:“能不能把我孩子带来,让我再看一眼?”

那些天,黄悦勤感觉像在打仗,每天都紧张地忙到半夜,偶尔夜里十点钟回家,会觉得奇怪: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早?有了那段经历,黄悦勤坚强了许多,自觉不会再有什么让她害怕,不会再有什么能将她难倒。“非典”,对所有亲历者来说,都挑战了极限。

2008年,黄悦勤还干了一件别出心裁的事,既发挥了自己的专业特长,又圆了自己的文艺青年梦——她利用国际阿尔茨海默氏病协会提供的7000英镑资金,亲自组织拍摄了一部长达90分钟的老年痴呆症宣传纪录片《暮年的困惑》,将老年痴呆的症状和治疗、护理知识写进剧本,运用电影的语言告诉一个家庭该如何应对,如何不放弃希望与亲情。

采访中,我们聊起人们对精神病的认识,黄悦勤说:“一说精神病,大家想到的就是奥运期间杀人的疯子,想到校园行凶的精神分裂教师。问题是,重症精神病毕竟容易识辨,毕竟属于少数,而符合精神障碍诊断标准中一条的轻症患者,要占人口的10%!焦虑失眠的人比比皆是,许多‘捣蛋鬼其实患的是儿童多动症,过去常说的‘老糊涂,实际属于老年认知障碍……人体有骨骼206块,肌肉639块,已经清清楚楚,可人的脑神经细胞有上千亿个,并且知之甚少!按照国际疾病分类第十版的标准,精神疾病共分十类,总共包括三四百个亚种!要想把所有精神病都诊断出来难度很大,不能像查高血压、糖尿病那么简单,要想为精神病人下诊断,至少也要花半个小时,有的要花很长时间观察和调查。你看,”黄悦勤一口气说下去,“如果你有人格障碍,绝对不承认自己有病,要想把这类病人诊断出来,要综合许多信息,花费很大精力。其他慢性病调查,可以使用现有的监测网,但我们不行,必须一例一例地做。在对方非常配合、调查员非常熟练的情况下,完成一例调查通常也需花40分钟,要是病人不配合或病情复杂,我们的最高纪录是问7个小时!可想而知,要想做好这次调查,难度相当大……”

说着说着,黄教授的话题又回到流行病调查上,而且越说这事困难,她越眉飞色舞,可见她最大的兴奋点就在这儿。她告诉我说,第三次“流调”去年已经正式立项,目前正做具体方案。我心中暗想,或许对她来说,即便当了十年的官,从某种角度来说仍算“卧薪尝胆”,现在她终于能够一展身手,做十年前,甚至二十五年前想做的事了。

母亲

王玉凤:女,65岁。儿童心理行为问题专家,研究员,教授,博士生导师。卫生部重点实验室学术委员会主任。儿童心理卫生委员会委员副主任委員,卫生部医学继续教育委员会专家组成员,曾兼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委员,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和北京心理卫生协会常务理事。

王玉凤是黄悦勤的博士生导师,当年她进精研所,同样只能用“缘分”解释。

1970年王玉凤从北医毕业,被分到了北大一院儿科。尽管70年代的北大一院儿科名医济济,秦振庭、王宝琳、左启华、吴希如等老大夫都在科里。迎她入科的王延华主任说:“来儿科的医生,没有人会不喜欢儿科的。”后来果真被老师言中,从那之后,王玉凤跟孩子打了一辈子交道,区别只是,先救治孩子的身体,后呵护孩子的心理。

分到北大一院后,王玉凤并非总在医院,1975年她随援藏医疗队赴阿里支边,一去就是两年整。在她之前,儿科已选派过两位医生,第一位患了肾病,第二位有高血压,因此才匆匆忙忙派王玉凤顶替,从决定到出发只有一周时间。没时间参加入藏培训,全科老大夫都围着她转,热心地教给她医疗技术,仿佛要在几天之内将自己一辈子的经验都传授给她,担心她遇到难以应对的复杂情况。按理说援藏医生该派业务骨干,王玉凤当时还只是个“小大夫”,是职称最低的住院医生。

70年代生活很穷,入藏者能带一小包糖果就很奢侈了(一般医疗队不许带食品,乌鲁木齐的一个大商场摆的是“样品不出售”的高粱饴),当时没有红景天,据说吃糖能预防高山反应。出发前,秦振庭教授把王玉凤叫到身边,慈爱地递给她三块包着金箔纸的巧克力说:“你刚来科里不久,就去承担这么重的任务,自己一定照顾好自己。”

当时交通不便,医疗队先乘火车到乌鲁木齐,然后搭汽车经叶城,翻过海拔5500米高的界山大阪入藏,前后用了半个月。整个医疗队58位成员,包括北医、协和、中医研究院、医科院、阜外医院、积水潭医院、同仁医院等几个支队,分别被派到当地不同区县。北医队人最多,11名队员,队长是后来曾任副校长的程伯基,他们被安排在海拔4200米高的狮泉河镇。说是个镇子,但死气沉沉,没生活气息。医疗队住在行政专区,与军区相邻,用王玉凤的话形容:“就那么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一座监狱,一个商店,一个篮球场,一个跟我办公室差不多大的书店,没有饭馆,没有理发店,所以我们出发前要学会推头剪头。在那里工作的人没有多少,不用一年就都认识了。专区医院的护士大都是藏族同胞,医生多是从内地轮流去的汉人,几个大夫几乎包了全部的病房、门诊和急诊夜班。”

抵达阿里,王玉凤惊了!她不是被高原生活的艰苦吓住了,而是惊愕于西藏的自然美景:天高云低,山近路远,苍穹湛蓝,闻风奔流,肆意随性,瞬息万变,长河玉带,九曲回肠,神湖如镜,天水难分,草原上云影飘浮,经幡猎猎。在那个年代,运动中的人来到大自然中,相当于一种回归,一种逃逸,一种养心的修行,一种浪漫的享受。

在专区工作住在砖房,下乡期间,则要跟藏民一起睡帐篷。白天,队员们骑着马背着药箱在牧区巡诊,感觉像走在没有观众的大舞台上;夜里,透过帐篷可以看到月光和繁星,钻进类似睡袋的马褡子里,躺在用来隔潮的羊粪上,听到远处的狼嚎、近处的狗吠和牦牛粗重的喘息,半夜里常被帐篷外的牲畜拱醒。没有电灯,没有电话,没有报纸,只在中午从十二点到两点,可以定时与内地电报联系。医院作为公用财产给全队人马配备了一台小收音机,休息时大家轮流听,但高原上根本听不清楚,必须抱在腿上,侧着耳朵,聚精会神,才能透过云声风声捕捉到只言片语。文化生活约等于没有,偶尔从乌鲁木齐运来一部电影胶片在操场上放映,王玉凤想了半天想起了一部《决裂》,唯一记得的场面是葛存壮给学生们讲“马尾巴的功能”。王玉凤自嘲说:“生活艰苦,但我学会了独立思考。我经常一个人沿着狮泉河畔散步,同伴们开玩笑说,我踱步的样子像个大人物似的。”

当代人骑马相当于打高尔夫球,代表富豪阶层的生活时尚。医疗队队员骑马,则是把马当成交通工具,骑术是在草原上和峭壁旁练出来的,而且他们骑马的本领更高,因为只有马镫,没有马鞍。王玉凤也忘了自己是怎么学会骑马的,反正她很快成了马背上的赤脚医生,经常骑马探望当地牧民。有一次,好胜的王玉凤跟口腔科大夫林久祥争试骏马,据说他们要骑的那匹马是县里的跑马赛冠军。王玉凤跃身上马,放缰挥鞭,风驰电掣地跑了一会儿,虽然过瘾,但她心里开始犯嘀咕,因為前面有片沼泽地,万一陷进泥沼,且不说自己性命难保,伤了藏民的马也没法交代。想到这里,她猛然勒马,一个前滚翻越过马头栽了下去,一只脚还扣在马镫上。幸好马通人性,原地站住,否则真不知会发生什么。站在远处的同伴撒腿跑来,直到望见她从地上爬起,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那场惊险,当时吓得倒吸凉气,几十年后回忆起来却很开心。现在的王玉凤,已是年过花甲、头发花白、体形富态的老教授,想当年曾是扬鞭跃马、跋山涉水、风里跑雨里奔的女中豪杰。岁月不饶人,但也对得起人,青春的莽撞,也是青春的瑰丽。

阿里平均每十平方公里住一个人,有时要骑大半天马,才能看到一顶帐篷,即使找到了帐篷也未必能见到人,藏民们在山野里牧牛放羊。只有在打青稞的时候效率最高,医疗队给藏民们体检,看牙齿,摸肝脾,听心肺,量血压,一个公社虽然总共才有156个人,但要做到大人小孩一个不漏,还是吃力得像一个工程。王玉凤说,她感慨于中央政府的民族政策:“医疗队去内地,即使甘草片也是不给,是卖给病人;可在西藏,我们不仅免费给当地人看病,给药,甚至献血,可为了出诊租一天马,还要付给藏民一块钱。那时一块钱不是个小数目,要知道,我毕业时才挣46元,转正56元,当时干十年的好几个大夫工资还没涨到62元呢,所以我说,那些搞‘藏独的人真没良心。”医疗队跟藏民的关系非常好,经常有藏民好奇地问:“你们离毛主席有多远?”王玉凤就掏出纸笔给对方画示意图,自豪地说“我们跟毛主席住斜对门”,然后享受地沐浴在藏民投来的羡慕目光中。北大一院门诊部与中南海确实就仅隔条马路嘛。

在专区医院工作,虽然大家来自不同科室,但抢救的时候所有人齐上,所以队员们在医疗队受到的锻炼和应急本领,远远超过在医院里学到的。那时候,经常白天抢救,夜里出诊,经常有藏民风风火火地跑来告诉:快去某某某地,那里有个病人“正在死”。等赶到那里,也许等了好久才见病人若无其事地背着背篓进门,也许病人的症状跟传话人描述的完全不同。有一次,王玉凤跟同事乘救护车出诊,大雪飘飘,山岭皑皑,救护车漏水,半途中抛锚,司机让大家用手揉雪球化水。天无绝人之路,有人望见不远处的河边有一户人家,于是他们提着水桶跑去借水修车,勉强开到了目的地,在帐篷里打着手电给病人输液。类似的场景太多太多,艰难中留下难忘的记忆。

在没有网络的年代,“家书抵万金”。邮车一个月来不了两趟,一封信单程就要走三四个月,十二月份封山之后,下趟邮车要等来年五月。每回邮车来前,都有人会通知:三天后有信上来!于是大家奔走相告,兴奋失眠地等待将至的家书。由于信息太封闭,那两年发生的大事又特别多,所以每人的家书都成了公开信,大伙儿争相传阅,大声朗读,然后将各家信里的只言片语东拼西凑,猜测国家发生了什么大事,有时去边卡向哨兵打听消息,因为边卡有通内地的电话,消息或许灵通一点。1976年元月周总理去世,专区没组织追悼会,医疗队的同事自己开,接着朱德去世,毛泽东去世,唐山大地震,粉碎“四人帮”……中国那个最动荡的龙年,王玉凤是在山高皇帝远的藏区度过的。

1977年,王玉凤随医疗队返京,分手的时候,藏族医生护士和学生们与医疗队的战友们抱头痛哭,艰苦的日子打造了生死之交的友谊,有的同事曾因高原缺氧险些丧命。回到北京,中国已开始冰消雪融,同事们激动地跟她描述“四五事件”时广场上花圈满地的悲壮场景。两年前扛去的木箱又扛了回来,衣裤被褥没多没少,只是变旧变破,渍透了羊膻味,无论怎么洗晒都经久不散。离藏前,《参考消息》报道了可能要恢复高考和研究生考试。医疗队开始讨论医生以后的发展,她也从林久祥那里借来一本英文科普读物自学英语。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转年恢复研究生考试,一向勤勉好强的王玉凤动了心。1979年,王玉凤如愿以偿地考上儿科主任李树政的硕士研究生。一年之后李教授出国,把女弟子转给了精研所所长沈渔邨。就这样,出于偶然的契机,王玉凤来到精研所,成了沈老的弟子,主攻阅读障碍和儿童多动症等课题。那时候,周围也有人不看好这个专业,有熟人跟她开玩笑问:“你怎么搞起玄学来了?”起初,王玉凤自己也不大适应,以前看病,可以验血、照片子或做病理切片;现在看病,面对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理,靠问靠想靠推理。后来她去美国进修才体会到,自己身为儿童精神病医生的儿科临床工作背景很受欢迎。

在沈渔邨教授的指导下,王玉凤又开始了寒窗苦读,查文献,写论文,学外语,做实验,吃在实验室,睡在实验室,但对王玉凤来说称不上“苦”。她说:“吃过援藏医疗队的苦后,我相信世界上的什么苦我都能吃。后来我还随医疗队去过云南,感觉简直是享福去了。”

1982年硕士毕业,沈老挽留她在精研所工作,并预见她研究的课题会成为热门,中国刚开始改革开放,根据国外经验,在发展国家向发达国家转变过程中,儿童行为问题将越来越多并越来越受重视。儿童多动症也称“注意缺陷多动障碍”,这类孩子智能不差,但学习、行为和情绪方面却有缺陷,太过好动,注意力差,容易冲动,不管在家在学校都难与人相处,让大人头疼,并影响学业。据查,目前在中国学龄儿童中的患病率为4.31%~5.83%,也就是说,有近2000万的中国孩子患多动症,若按美国的诊断标准,这个数字则会更高。更大的问题是,如果早期没得到及时诊治,半数以上人的症状会持续到成人,容易导致焦虑、成瘾、人格障碍,甚至犯罪。现在回想,后被选为工程院院士的沈渔邨教授很有远见。

80年代中期,王玉凤继续攻读沈渔邨的博士,1988年毕业,成为中国第一位自己培养的精神病学博士。沈老为了拓宽精研所的研究范畴,先后两次送她去美国哈佛大学做博士后和访问学者,1989年研究儿童气质课题,1999年则做分子生物学研究。近些年,王玉凤还围绕儿童多动症开展影像学、基因学研究,建立系统数据库,十二年间收集了数千个病例,在这个研究领域威望甚高。王玉凤疼孩子,爱孩子,为了那些病孩子牺牲了自己的个人生活,吃住都在所里。黄悦勤这样评价自己的老师:“当领导忍辱负重,做学问做到极致。”

90年代,当上教授的王玉凤开始带硕士生和博士生,经过20多年的苦心经营,她培养出一支水平整齐的研究团队,她带过50多个弟子,许多已成为精研所的中坚。在王教授办公室的书柜里,摆着一张印着许多头像的“家谱图”。看到我好奇,她从书柜里取出,如数家珍地逐一介绍自己麾下的各届后生。那是弟子们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上面还印了八个字:清白为人,正直传家。

在办公室桌上书架上墙上和柜橱里,还摆了许多孩子的照片,都是她学生们的子女。逢年过节,总会有人举家登门探望她,平时也总有孩子让她操心,让她高兴,让她惦记。王玉凤这辈子吃了很多苦,但她从不抱怨,而会感恩,感恩于她遇到的好老师们,感恩于精研所这块学术净土;虽然没有成家,但她是许多家庭的亲人,虽然没有子女,但她是许多孩子的母亲。

菩萨

李江华:女,50岁。北京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重症病房护士长,副主任护师。

重症病房设在六院住院楼三层,这里收治的病人是重症精神分裂、躁郁症、偏执狂或分裂情感患者,他们在精神病人中最具攻击、自杀和自残倾向。老百姓一听“精神病”,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像电影《机械师》里的特雷弗·莱兹尼克、《巴黎野玫瑰》中的贝蒂、《飞越疯人院》里的“酋长”或《鸟人》中的鸟孩。重症病房,是精神病院里最危险难测之地,也是文学作品最爱渲染的恐怖离奇之地。

采访前我对李江华的了解是:六院临床上目前最老的护士长,而且是重症病房护士长。按过门铃,等了一会儿,为我打开内外两层病房门的是位看上去三四十岁的女护士,中等身材,慈眉善目,态度和悦。

“您是余先生吧?”她询问我的语调温和,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对,”我说,“我跟李江华老师约好的。”

“我就是。您请进。”

她把我让进病房,身后的两道门啪嗒锁上。病房很安静,我扭头扫了一眼,看到几个身穿病号服的患者在过道里走动,说是走动,其实是贴着墙移动,边移边晃,夜游神一般。我跟着护士长坐进一间不大的会议室或教学室,两条对接的长桌,周围有圈椅子,墙上的黑板上写了几行粉笔字:制怒术,助人术,升华术,愉悦术,宣泄术,放松术,幽默术,代偿转移术……看来这里刚上过课。我的问题开门见山。年轻时她肯定是位温柔内向的漂亮女孩,怎么会选择来疯人院?重症病房的护士长好当吗?说老实话,我想象中的重症病房护士长该是孙二娘、扈三娘那样强势的悍妇。

李江华说,她干精神病院护士这行,是“稀里糊涂的自我选择”。李江华是河北人,70年代随父母来京,父亲离休前是军医。1979年她报考北京医学院附属卫生学校,原因只是“离家近”。1981年毕业,她本可以分到三院外科,但因班里有三个去精研所的名额没人愿意去,她就主动拉上两位要好的女生一起选了精研所,一是出于顾全大局的心态;二是觉得人少的地方人际关系简单。为什么说稀里糊涂?因为她做出选择时,对精神病的了解非常少,虽然到精研所转过科,并没见到过患者发病,只看到护士在工娱治疗室里带着病人做手工,画画,热热闹闹地表演节目,“觉得很好玩儿”。

上班之后,经过一段培训,李江华被分到重症精神病男病房,第一天值班就遇到一个下马威。兴奋室是重症病房的“小号”,专门用来看护发病期的危险病人,不仅门有好几道,纱窗都有好几道。当时兴奋室里住的是个精神分裂症病人,曾在幻听的支配下跳楼飞向极乐世界,不过命也很大,从五楼摔下只崴了脚,活像个猫仙。李江华回忆说:“他当时的样子真的很恐怖,比电影里演的还恐怖,用多少药都控制不住他的兴奋,用约束带绑在长椅上,他能背着长椅站起来,贴在兴奋室的窗户上看我们,让人毛骨悚然。”李江华亦步亦趋、寸步不离地跟在护士长的身后,哆哆嗦嗦地给病人扫床。那一刻的体验,对一个刚满19岁、不看恐怖片的女孩来说恐怖至极,像掉进动物园的狮虎山,害怕得险些晕过去。从兴奋室出来,她又从心里佩服护士长那在花园散步般的沉着自若,意识到当这里的护士跟习武一样,需要练功,还需要修行。

重症病房住40多个病人,男护士多,女护士只有三位。女护士喜欢跟男护士上班,因为男护士对病人有威慑力;但男护士不愿意跟女护士上班,万一遇到个能闹的病人,担心自己招架不住。李江华刚到病房时,跟一位身材魁梧、经验丰富的中年男护士做搭档,工作中得到不少呵护。

后来,李江华还到过儿童病房、老年病房、男病房、女病房、门诊、司法鉴定观察室、胰岛素治疗室,还曾在康复科的工娱治疗室当过护士长,她在那里工作时小有成就感,带着病人做手工、锻炼和娱乐,不管阴历节阳历节逢节便过,平均每个月给病人组织两次較大的活动,端午节包粽子,上元节包元宵,每个星期都包次饺子,元旦春节组织联欢,有时还举办运动会、歌咏会,甚至时装表演、书画比赛,北京电视台和《健康报》都采访过。

“其实,很多病人手很巧,挺有才气,心也很善,我真觉得他们挺可怜的。” 李江华说,“我用彩纸、彩线包纸粽子的本事,还是从病人那里学来的。”有了关心,有了集体,得到理解,得到尊重,有些病人爱上了这里,不愿出院。由于缺少家庭和社会的关爱,不少人在病房恢复得不错,一旦出院就很快复发。

有一回,李江华陪一个住院孩子去三院做B超检查。离开病房时,孩子的母亲急赤白脸地跟儿子争执,非要他脱掉精研所的病号服,换上便衣,怕“被人看到太丢人”。与其说怕丢孩子的脸,不如说怕丢自己的脸。李江华看在眼里,摘下别在护士服上的胸牌,让那位母亲先去办手续,自己领着孩子随后过去,好让母子之间保持段距离。李江华说:“如果连母亲都不接受自己的孩子,让社会接受就更难了。有个中年病人被家属骗来住院,我们不得不对他进行约束,由于一年没有洗澡,往床上一躺就留下个油印,秋裤里藏满了卷成卷儿的钞票,后来经过治疗,恢复较好,但出院后家属害怕周围人的冷眼,后悔给病人登记了真名。”

李江华在院内的各护理部门转了一圈,最终还是选择了重症男病房,原因很简单,她觉得那里的病人更需要她,劳累、困难、紧张、危险都不在话下。

跟其他许多传统精神病院相比,六院的病房设计很重人性。病房房间和综合医院没有多大区别,门窗都挂窗帘,窗前都配床头柜,虽然加大了监护难度,但为病人留有隐私空间,对病人和陪床家属来说是一种尊重。五年前,重症病房还破例安装了公用电话,起先也有医护人员担心,怕病人打电话向亲友告状,增加医患关系的难度。果真,电话安装后,不仅有病人向家属告状,打120急救,还有病人打110报警电话声称遭人绑架,警车赶到,才知虚惊一场,于是将重症病房电话记录在案。如果设身处地地想,有的病人是被家属骗来的,有的是被警察押来的,他们报警求救的情绪也情有可原。自从安装了电话,病房生活多了一项重要内容,有时为了争打电话,病人之间还发生过冲突。公用电话虽惹出不少麻烦,但让封闭治疗的病人有了一个表达、沟通和宣泄的途径,从病人心理的角度看,利大于弊。

李江华说:“我们护理的理念是‘以人为本,关爱生命,院训是‘以科学精神体现人文关怀,由于疾病的特点,精神病人比普通病人更需要理解和體贴,所以我们能不强制就不强制。我们许多病人都是疑难杂症,不知看了多少家医院后才转到这里,有的在其他医院受过罚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说到了我们这里‘才觉得自己是个人,我听了这话真挺心酸的。” 李江华心地善良,脾气极好,病房里有病人给她起外号,叫她“菩萨”。

李江华说:“是啊,是有病人叫我‘菩萨,但我只是把我的好脾气都搁在这儿了,回家后反而会发脾气,有时候对孩子缺少耐心。”李江华成家较晚,当妈妈也晚,37岁才生孩子。坐完月子,就暴发了“非典”,她主动请缨参加“非典”援救队,但院领导考虑到她的小宝宝才两岁,没有同意,她现在说起都觉得遗憾。

重症病房也不是什么都那么压抑,李江华说,她挺想编一本《精神病人慧语》,有时候病人的想象力实在丰富,恐怕连科幻作家都自愧不如,并顺口讲了一段当天早上进行的对话。

“你得理个发了。”

“我是政治犯,他是刑事犯。他的头发能理,我的不能理,你看×××就是长头发。”

“政治犯为什么不能理头?”

“我的头发丝是天线,接受信息用的。”

有位女病人自称是东条英机的女儿,说自己是东条英机冷冻的精子跟某名人的结晶。

还有一位住院住了十几年的老病号,父母都是老干部,“文革”中因受迫害变疯,整天在病房里不是给党中央写告状信,就是在烟盒上设计导弹原子弹,根本不知道窗外的风云变幻。吃完饭,卫生员收回筷子都要数,因为在他眼里,男女护士都是特务,他会把筷子磨尖别在腰里。这位病人四十多岁住进重症病房,六十岁转到老年病房,都说“日久生情”,在重症病房里也一样,护士们对老病号的了解超过了家属,对他们的牵挂近似亲情,早上摸摸牙刷就知道病人洗没洗漱,搭一句话就知道夜里睡没睡好。

看过美剧《越狱》的人,肯定都记得迈克和狱友们逃跑时的惊险场景,现实中疯人院里发生的逃跑,虽然没有舞刀弄枪,却也飞檐走壁,惊险程度不逊色于屏幕。李江华讲,有一位几进几出的老病号再次入院,家里正因住房产生纠纷,病人住院后放心不下,于是跟病友商量逃跑计划。有一天,病人们照例到花园里散步,几个病人想方设法缠住护士,吸引开护士的注意力,另外几人背顶,手托,肩扛,帮那个病人翻墙“越狱”,从医院小门逃走。密谋是成功了,却急坏了医护人员,病人失踪说什么也算一次事故,好在病人安全回家,没出大事,李江华和同事赶去将病人接回。

病房虽封闭,但重症病人的生活并不单调:早上6点起床,护士取血,体检,发药,早餐;8点医生查房,之后病人到花园里活动;10点集体做操,锻炼;午餐后午睡,醒后再次去花园活动,另外还唱卡拉OK,看DVD电影,还组织给病人讲课,介绍关于疾病、用药、康复与治疗的知识。不过,病人耐性较差,讲不了多久,就走了大半。我又望了一眼黑板上写的那些“术”,原来是教病人如何进行自我调节。

前些年,由于工作出色,李江华被派到护理部当副主任。2009年,她还被派到意大利特伦托市取经,学习当地采用的让病人、家属参与进来的社区康复模式。回国后不仅在院内推行,吸收病人参与一些他们力所能及的服务工作,比如坐咨询台、发门诊牌、陪伴住院病人 ,并向院外介绍西方试行的社区康复,一来缓解医院的压力;二来改善病人出院后的生活环境。不过,李江华觉得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因为她脑子里有太深的“病人情结”,在病房里为病人操心操惯了,怎么也适应不了办公室的平静。于是,干了三年行政之后,她主动辞去副主任,回重症病房当护士长。

一回到病房,她就觉得踏实,觉得温暖,觉得同事可爱,病人可亲,觉得自己每分钟的忙碌都是充实的,觉得自己的存在又有了意义。她再不想离开她的病人,她想在这里干到退休。她在繁忙的工作和相夫教子之余,听课、补课、写论文,终于获得了本科学位,从而晋升为副主任护师职称。有了高级职称,她就可以在心爱的岗位上多干几年。

夭井

张德政:男,34岁。北京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重症病房副护士长。

据说,中国有护士200万人,男护士是绝对的少数者,只占1%。美国男护士占注册护士的比例超过5%,澳大利亚将近9%,英国则超过10%!可见中国的“男丁格尔”少得可怜,一是社会上对男护士存在世俗偏见;二是医疗界自身未重视男护士培养,似乎只有在精神病院需要制伏病人的时候才需要男护士。“非典”那年,六院果断采取措施,合并、关闭了几个病房,抽出三十名护士支援地坛医院,其中一部分是男护士。到了地坛医院,男护士颇为尴尬,因为没有男更衣室,但在执行抢救任务时,男护士发挥出优势,大出风头,关键时刻以大男子汉的气魄冲在前线,在完成护理操作的同时,协助运尸体,搬器械,扛氧气瓶,他们的作用是女护士难以替代的。从那以后,男护士名声大振,备受欢迎,许多综合医院都意识到要招收一些男护士。

张德政是李江华护士长的副手,1978年生人,中等个头,并不粗壮,举止沉稳,已有十二年护龄。当初他上北医护校时,属于为精研所定向代培的学生。在毕业时有机会转去其他综合医院,但他考虑到除了精神科外,别的科室最多也只有一两个男护士,怕掉在女人堆里工作“别扭”,说白了,他觉得在女护士堆里易受歧视;另外,他上学时经常一起打篮球的几位师哥分到精研所,他觉得到那里有群哥们儿挺好,工作起来互相有个照应。

当然,直到上班,他对未来的工作都并不太了解,他进过六院,但没进过病房,第一天进病房时战战兢兢。他先被分到老年儿童病房,发现跟自己的预想区别很大,说是病房,实际更像养老院,慢慢悠悠,平静无波,而他脑子里的病房该像《飞越疯人院》里刻画的那种,病房工作不是武打片,也是惊险片。说白了,张德政那一刻感到失望,是恐怖电影迷经常体会的那种失望,明知自己胆小,但看完后发现并没把自己吓着时的失望。看到儿科病房的病人,他对精神病有了新的认识,觉得那些从小患病、无痊愈希望的孩子非常可怜,值得同情。

真正面对精神科护士这个职业,还是被调到三楼重症病房后,在那里,张德政目睹各种各样的兴奋症状,况且同处一个屋檐下,发现要比文艺作品里刻画的更复杂,更危险,更恐怖,他这才真正感觉到害怕,事无巨细都要向老师讨教,自己要单独给病人操作治疗时,总是表面强作镇定,心里战战兢兢。跟重症病人的接触方式和对老年病人或儿童病人截然不同,原先,他可以用身份的权威让病人听从,不太需要换位思考;而在精神分裂者眼里,护士服与权威没有必然的联系,有时恰恰相反,患者对医护人员抱有天生的敌意,认为他们是警察、特务、恐怖分子,对他们躲避、欺骗、刁难,甚至攻击。张德政说:“精神病人也很挑人,一旦对某个护士产生偏见,就很难改变。你若对他好,他在班上配合你,否则专找你的麻烦,甚至联合其他病人跟你闹事,病房里总有几个抱团的病人。”

别看小张喜欢打球,体格不错,但遇到彪悍的病人也会“受欺负”。有一回,有位病人过度躁亢,需要“保护”,张德政想将对方撂倒,扑上去勒住病人的脖子,结果自己被背了起来,险些被摔个大背跨。病人兴奋时的气力超常,曾有男护士被病人压在身下,这种时候需要几个人配合,智勇双全,有人吸引注意力,有人配合动手“擒拿”。当护士既需要动手,也需要动情,对待重症病人,制伏是下策,心服才是上策。张德政说:“一旦跟病人处好了,病人就会信任你,在病房工作也变得放松。我们这儿的病人‘没大没小,见医生、护士随口乱叫,一会儿奶奶阿姨,一会儿大叔大哥。有一回病人问我:你看上去還挺年轻的,也就四十出头吧?……当时我才二十多岁。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耍幽默,反正我觉得挺开心。”

现在,张德政已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中年护士,不仅跟病人接触、交流的方式方法有所改变,性格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变得更细腻、沉稳、耐心了。国外和香港的精神科护士,从护校毕业后还需要再接受三年培训才能上岗,说明精神科护士的培训周期比普通护士长,对他们综合技能的要求也比其他科室高。 “我跟人说,我是干精神科的,许多人听了都会笑。”谈到人们对精神科男护士的偏见,张德政感到既生气又无奈:“男护士谈恋爱多找女护士,一是由于生活面窄;二是男女护士之间彼此了解,容易沟通。”他逢人就讲自己工作的重要性,至少他要让自己的同学、邻居和家人理解自己。

张德政是个文艺青年,工作之余喜欢摄影唱歌看电影,他抱怨影视没有反映男护士生活的作品,即使有一两个小角色,也多属歪曲。小张有个网名叫“夭井”,上传自己的摄影作品,他得意地告诉我,他作品的跟帖量已超过两万!我夸这名起得很怪很绝,猜是“妖精”的谐音,他摇头否认。说来话长:小时候因同学给他起外号叫“张德歪”,父亲曾给他改了个名字叫“张跃进”,但户口簿上的名字没有改,所以后来仍用本名。起网名时他灵机一动,去掉了“跃进”的偏旁部首。张德政还喜欢唱歌,在他眼里窦唯是精神科男护士的骄傲,他给我看了一张由男护士组成的“男孩乐队”的照片,他站在中间摆着Pose,还真有点明星范儿。我问他:是否打算这样干一辈子?他说:当然。

话疗师

唐登华:男,50岁。心理卫生专家,主任医师。北京大学临床心理中心常务副主任,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大学生心理咨询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团体辅导与治疗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国务院机关工会联合会特聘健康教育巡讲专家,教育部普通高校心理健康教育专家指导委员会成员,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特约嘉宾,卫生部卫生专业技术资格考试心理治疗专家委员会成员,中国健康协会专家。

在心理学界,唐登华是位抢手的媒体人物,不仅作为嘉宾频现屏幕,他写的《做自己情绪的调节师》和《别让坏情绪毁了你》也很热销,他的专业更注重日常的心理问题。我去见他时,他刚去民建中央做了一场谈个人情绪管理和心理减压的专题讲座,一周前他去新疆给自治区的政府官员和兵团领导讲“情绪管理”,告诉他们怎样快乐。此外,他还是中央党校、社会主义学院的座上宾,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党内外干部你都管啦。”

唐登华说,关注心理健康是社会文明进步的表现,对于管理者来讲更是这样,现在推行问责制,当领导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他们承担着太多的责任,也有着不少的诱惑,而心理冲突也越来越多,出于对干部心理健康的呵护,中央组织部专门下文件强调加强领导干部的心理健康,所以在各级管理层内,这类针对人群、有的放矢的心理讲座不仅时髦,而且实用。当然,唐登华的主业是心理治疗师,每周在精研所出门诊。由于他给病人看病主要靠谈话,我称之为“话疗”,干这行的人则是“话疗师”。其实,他不同意这种说法,因为心理治疗师不仅仅靠说话,主要是人际的关系和互动,不说话时一样会有治疗作用。

唐登华是湖北人,1962年出生,1979年考上北医,那年还不满17岁。高考报名他非常明确,五个志愿全是医学。开学后第一个学期成绩还行,第二个学期开始下滑,哲学课考试不及格。不过,正是那次补考,成了他的人生转折。为了补考,唐登华矫枉过正,不仅读课本,还读课外的哲学书,慢慢对抽象、形而上的东西产生兴趣,读书范围扩展到美学、心理学和灵异学,喜欢琢磨人的精神本质和各种心理现象,从黑格尔的著作到地摊上的杂书,越玄越难他越爱读。1984年参加全国毕业统考,唐登华的成绩是北医第二名,他放着别人打破头争抢的科室不去,而是首选精研所,他想探究人类的精神世界。

80年代中期,精研所仍以生物医学模式为主,药物治疗唱主角,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虽在社会上流行,但国内对心理治疗尚无系统研究,唐登华恰恰对这个感兴趣。当时,精研所多次请来美国夏威夷大学跨文化精神病学家曾文星教授和擅长家庭心理治疗的徐静教授举办心理治疗讲座,唐登华从中受益匪浅,并从许又新教授那里学到很多东西。

唐登华解释说:“住院病人重症的多,主要靠药物治疗,但在康复期则需要配合心理治疗。重症病人以生物学变化因素为主,轻症病人则以社会心理学变化因素为主。前者药物治疗效果好些,后者心理治疗的效果好些。但是不管重症轻症,都该针对病情采取综合治疗。”十多年前,社会上对精神科大夫的偏见还很重,称“看疯子的”或“盐酸氯丙嗪医生”,似乎只有精神分裂患者才看大夫。近些年随着生活节奏加快、经济压力增大和职场竞争激烈,社会上的轻症病人越来越多,比如神经症、青少年问题、情感障碍、适应障碍和酒药成瘾,重症只占所有精神障碍的10%,绝大多数病人需要心理治疗。卫生部要求三甲医院设心理科,从另一个侧面表明心理治疗的重要。唐教授说,挂神经科一般内科号的病人中,大约有1/5是情绪问题或者伴有心理障碍。另外,大众的心理健康意识随生活水平提高,主动求治的人群迅速扩大,心理治疗专业成了“朝阳行业”,“话疗师”们的出诊费也竞相飙升。从某种角度讲,心理卫生的工作已超出了卫生系统,也渗透到教育、管理及社会服务业。

2000年,唐登华的《与烦恼相处》出版,他结合西方心理治疗理论和中国道家思想和临床经验,分析精神的主客观关系,并总结出一套适合中国人用的心理治疗方法,并且收录了许多个案。后来他开了一门研究生课,内容就是“主客观分析心理治疗”。

一位失眠十年的病人向他讨教安眠妙法,说自己为了战胜失眠想尽了办法,温水泡脚,打太极拳,瑜伽,数数,试各种偏方,买催眠枕头,都无济于事,躺在床上越让自己放松越紧张,越暗示自己入睡越睡不着。唐登华反问:“你既然战胜不了失眠,为什么不向它投降?你跟它较量了十年,已经够对得起它了。今天晚上给它写个投降书,它不让你睡,你就一晚上不睡,爱想什么就想什么。”第二天,患者说前夜睡得比哪夜都香。

每年高考临近,唐登华的门诊都挤满考试焦虑症孩子,家长、老师众口一声地劝孩子“考前放松”“不要紧张”“战胜焦虑”,问题是,一个好强的孩子面对人生最重要的考试,他不可能不焦虑。“对学生来说,高考的紧张情绪是客观的,”唐登华说,“人们通常认为,凡是心理的东西都是主观的,凡是主观的东西都要自己负责。实际上,这是个误区!高考前要告诉孩子去迎接焦虑,拥抱焦虑,接受考试成绩会因焦虑打折扣的现实,以承认焦虑和低效率的心态上考场,考试时,焦虑情绪会随时间推移慢慢减少,效率逐渐回升,甚至可能超水平发挥。相反,如果一味提醒自己‘别紧张,别紧张,结果反而会更紧张、更担心,本来有可能发挥的水平也会再打折扣。”

他认为,烦恼分两种——客观烦恼和主观烦恼,前者是必然的,后者是自找的。2012年5月8日在佳木斯市,“最美女教师”张丽莉舍身救学生被卷入车轮,丧失双腿,有关部门请唐登华去医院参与会诊。当时,张丽莉术后刚醒,医生不敢告诉她已被截肢,因为50多家媒体在跟踪报道,担心她情绪失控,做出不符合英雄的举动。唐登华反问:“难道你们认为英雄就不应该有痛?英雄获知自己失去了双腿就不应该有情绪反应?”他说将英雄神化的宣传才不符合人性,是一种社会性的病理现象。事实上,张丽莉的心理素质很好,只需医生跟进心理干预。她平时就爱替别人着想,救人的刹那她想到会受伤,只是没想到这样严重,这不同于意外事故,她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另外家庭和社会的支持让她体会到了价值,所以她很快就能平静地面对伤残事实,用成熟的升华机制处理了危机。

在1992年和1994年的《中国心理卫生杂志》,唐登华分析过一例病案:某女士身患社交恐惧症,见到异性就脸红,心跳,恐惧,紧张,担心无法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中生存,痛苦万分,从外地来求治。她从小就是乖乖女,家里是世代书香门第,深受“男女授受不親”的儒家思想熏陶,从来不跟男生搭话。高二上数学课,教课的是一位高大英俊、谈吐幽默、刚从师范大学分来的年轻老师,很符合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形象。有一次,她在课上突然冒出想与老师亲近的念头,并为这个自认为“肮脏、不伦的念头”自责不已,又难以克服。此后,只要那位老师上课,她都紧张焦虑,心神恍惚,台上讲的一句都听不进去。这种情况愈演愈烈,由于担心类似念头出现,几乎所有男老师的课都听不进去。上大学后,她不仅怕上男老师的课,而且不敢挨着男同学坐,上课最后一个进教室,坐在最后一排,下课低着头仿佛在逃,“本我”与“超我”展开生死角逐。

歌德说:“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人谁个不善怀春?”唐登华说:“情窦初开,天经地义,即使对长辈、父母都有可能产生欲念。用洗脑的方式清除杂念,结果只是自寻烦恼。没有不应该有的情欲,只有不应该有的行为,出现在脑子里的任何情欲,只要没跟社会发生联系,便没有好坏善恶之分。已婚男女走在街上见到有魅力的异性并萌生欲望,可不可以?不仅可以,而且很正常,只要你不去骚扰人家就行。看银行有那么多钱,想据为己有,这个念头没什么问题,但去抢银行就违法了。贼心可有,贼胆轻易不要有。假若真把一个人脑子里不应该有的情和欲都洗掉了,那么这人肯定是神经症病人,不是人,成了神。”他在给德育教师、党政干部和学生思想工作者讲课时问:“你们都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你们谁能拍拍自己的胸脯说,我脑子里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情欲?”没有人敢这样说。

有位美国人跟他说:“我们美国人承认贼性,采取防范措施,你们中国人否认贼性,所以疏于防范,案件发生率比我们多。”的确,只有承认每个人都有贪心,才能有的放矢地建立约束机制,如果以管理干部不应该有贪心为前提,那么很难建立一个有效的防贪反贪机制,贪心随时可能冒头。唐登华说:“即使在和谐社会,也会存在贪心、私欲和各种矛盾,同时也存在处理矛盾的有效机制,比如公检法、羞耻感、伦理道德和媒体监督。任何社会都有阴暗面,如果没有了,社会也没有了前进的可能。”道家讲阴阳,阴阳要互动。世界上不可能全阳,也不可能全阴,因为“孤阴不生,独阳不长。社会有阴暗面,个体有本能的、生物性的情和欲,这些都是客观的,和谐的健康的社会或个体也会容许它们的存在,但会有很好的、有功能的约束机制,而不是从意识层面完全清除。这也是辩证唯物主义思想在心理学中的发展”。

有位30多岁的女病人,突然冒出个恐怖念头:要把儿子从九层楼的阳台上扔下去!从那之后再无安宁,焦虑,惊恐,失眠,因为她太爱儿子了,不能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念头,于是倾家荡产四处求医,都无效果。回到家,绝望地搂住9岁的儿子痛哭说:“儿子,妈妈对不住你。妈妈这个病治不好了,万一哪天我真扔了你,我也会跟你一起跳下去。”彻底的绝望,让她放弃了斗争,病症居然一天天好转。

应对焦虑,唐登华的秘籍是“承认其客观性,顺其自然”,他说心理医生不是替病人消除烦恼,而是该帮助病人与烦恼共处。焦虑像皮球,不拍反而会平静,这正是老子讲的“无为而无所不为”。

中国自杀人数占全球的1/4,其中70%是抑郁症患者。媒体一报道某名人自杀,网友立即开始猜测,单位立即进行调查,其实有的死者家庭和睦,工作清廉,自杀是由于抑郁症。唐登华说:“抑郁症病人本身有自杀倾向,可以这么想,抑郁症患者自杀相当于病逝,为什么不能客观对待?”有位公司老总困惑地问:“我经历过磨难,意志坚强,事业成功,家庭幸福,太太贤惠,孩子孝顺,老人健康,怎么会得抑郁症?”唐教授反问:“那你会不会感冒?”对方说:“当然会。”“那你患感冒时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的人不应该患感冒?”

过去人们认为“我是主观,物是客观”,后来修正为“意识是主观,意识之外的都是客观”。其实人类有一部分意识、精神或心理现象是有客观物质基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物质过程。唐登华认为,心理现象可分两种,主观能够控制的是主观性心理现象和主观不能控制的是客观性心理现象。比如幻听,基于神经细胞间的神经介质亢进;比如情欲,基于荷尔蒙的作用;比如经期间情绪不稳,是情绪中枢化学物质的紊乱造成,所以接受烦恼的客观存在,是学会与烦恼共存的第一步。另外,吐露烦恼也很重要,中国人不习惯对人表达痛苦与伤心,感觉要冒一个风险,怕别人嫌自己“意志薄弱”,“不够坚强”。人们习惯引用《林冲夜奔》里的那句戏词,“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忘了还有后半句,“只是未到伤心处”。

在门诊,唐教授还通过家庭治疗的手段帮助解决婚姻冲突、情感冲突和亲子冲突,厌学、网络成瘾、进食障碍等青少年心理卫生也是他的擅长领域。十年前,清华学生刘海洋用硫酸泼熊事件轰动一时,卫生部请唐登华等心理卫生专家座谈这个事件带来的警示,三十多家媒体参加,记者提的第一个问题是:“作为专家,你们听到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是什么?”唐登华回答:“我们跟你们的反应不一样,你们的第一反应可能是觉得这个孩子太可耻、太可恶、太缺乏管教,我的第一反应不是管得太少,而是管得太多了。刘海洋长到二十多岁,一切都由母亲安排,他出生不到百日父母就离异,母亲没有再婚,全部精力都投在儿子身上,她跟记者说,‘我耕耘了那么多年,现在该收获了,没想到变成这个样子。刘海洋长这么大,自己只做过两个决定:一个是高考报志愿时报了生物系,但母亲没有跟儿子商量就给改了;另一个是想试试黑熊笨不笨,结果引起社会这么大反响。我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个孩子以后还会不会干这样的事情,而是他以后还敢不敢有自我意志。假如一个人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由长辈安排,那他就不会为后果负责,即便自我意识意志觉醒,也没有对自我行为负责的经验,行为不免带有冲动性和幼稚性。与其说刘海洋可恶可耻,不如说他可悲可怜。”

外地某大学请唐登华去讲座,接待人员好不容易才在学校宾馆给他定到客房。原来那天是新生报到,1000名新生,来了4000位家长,周围所有宾馆全都定满。唐教授很为“大学幼儿园化”的怪现象担心,许多家长在学校附近租房、买房看着孩子,孩子丧失了成长空间。另外家长对孩子“保卫”过度,摆平学校,摆平公安局,甚至摆平法庭,结果没让孩子自己成长,但有父母摆不平的一天。有位厌食症的高中女孩,她父亲动情地对她讲:“爸爸妈妈这么辛苦工作,全是为了你。”女孩回道:“爸爸,我学习这么辛苦,全是为了你们。”生理断奶容易完成,但要心理断奶却很难。

那么,“话疗师”怎么变成了健康教育者?唐登华说,他的工作经历了几个阶段。毕业后前十年,他一个人闷头做“话疗”个案,后来做得越多他越意识到,自己即使不吃饭不睡觉地工作,也帮不了几个人,于是热衷于心理治疗培训。再后来,他发现被他拉下水的“话疗师”再多,对已经患病的人来说帮助也有限,于是他又将精力转向了预防,热衷于大众健康教育,活跃在多家媒体,并面向社会办讲座,讲“心理解剖”,讲“心理保健”,讲“情绪自我管理”,讲“情绪障碍识别”,不仅种“心理疫苗”,还把手术刀递到每个人手里。有同行说他不务正业,他说在媒体抛头露面也是自己工作的一个内容。

谈到自己,他深有感触,说:“心理治疗师的个人心理特质与状态非常重要,就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心理治疗师自己就是件治疗工具,工作中要用到自身的人格、情感和生活阅历。试想,如果手术刀有缺口,对病人的伤害岂不更大?如果自己处于情感危机,怎么帮助患者应对情感危机?两个人抱头大哭吗?”汶川地震,某女博士赶赴灾区做志愿者,遇到一位家破人亡的老大爷,难受得不知该如何安慰。老人反过来劝她:“不要为我们担心,有政府帮助,我们会重建家园,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所以要想当好心理医生,自己也要经历和成长。

“您这一行干了这么多年,成天跟愁眉苦脸的人打交道,有没有后悔过?”我问。

“没有,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干自己感兴趣的事,是一种快乐。”

“您觉得自己幸福吗?”

“相对幸福吧,”他莞尔一笑说,“人不可能没有烦恼,对幸福指数的追求是永远的。”

少年

于欣:男,47岁。老年精神病学专家,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精研所所长兼北京大学第六医院院长。中华医学会精神医学分会候任主任委员、中国医师协会精神科医师分会首任会长。

于欣是1982年入北医的,高我一级,算我师兄。但让我惊讶的是,岁月在他脸上居然没留下多少痕迹。我说的“脸上”不光指皮肤的松紧或皱纹有多少,还包括眼神的闪烁、微笑的率真和说话时略带羞涩的兴奋劲儿,瘦小,俊帅,聪灵,悠哉,仍像一位翩翩少年。在院长办公室内宽大厚重的大写字台后,他背着大窗,逆光而坐,手里扇一把很大的折扇,谈话间时开时合,忽动忽静,说是在扇凉,更像玩一件戲曲道具。

聊起与精研所的缘分,于欣院长说是“阴错阳差”,只因毕业时他对几个可能去的科室都没特殊兴趣,只因有位曾在精研所做过科研实习的同班同学鼓动他,“去精研所吧,那里挺好玩的”,并给他讲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见闻,天花乱坠地描述药物代谢实验,说一片小小的药粒如何改变人的精神状态。或许,于欣选择到精研所工作,恰恰因为对它不了解而导致的孩子式好奇。对他的选择,家人一致表示反对,但出于逆反心理,越有人反对,他越想试试,因为反对传递给他的信息是:这个科与众不同。

工作一段之后,于欣开始后悔,因为上学时受到的医学训练完全不适合精神科,检查病人的方式,诊断病情的思路,都跟自己了解的科不一样,不能根据病人主诉、症状、体征迅速做出诊断,而要花很多时间搞清病人的生活故事,然后揣摩疾病的来龙去脉。另外,精神科写病历的格式、接谈病人的方式与如何制订诊疗计划,都跟已有的知识接不上轨,感觉吃力,他想:不是自己入错了行,就是掌握的知识有欠缺。幸好当时所里常组织年轻大夫听课讨论,50年代初毕业于湘雅医学院的许又新教授经常跟年轻大夫一起泡到深夜,用纯正的牛津音讲解英文教科书和国外的案例,于欣和同伴一边补专业,一边学英文,许老扶植年轻人不遗余力。于欣对那段时光的印象是:书多讨论多年轻人多,学术气氛活跃,纯粹,热烈,浓重。大家的课题不同,导师不同,凑在一起能激活思路,也再度激起了他的兴趣。

于欣看上去瘦小羸弱,所以被分到女病房,女病人也有躁狂发作,但女护士就能把病人降住,轮不到他上手。好男不跟女斗,倒也心安理得。80年代末,精研所还在“桃花源”,由于门诊空间很小,显得很拥挤,只有老教授接诊可独自一间,其他大夫只能两人共用一个诊室。屋里摆放两张木桌,这边病人主诉“手淫失眠”,那边病人抱怨“到了更年期”。人手不够,医生什么都干,换床单,插尿管,给怀疑病毒性脑炎的病人做腰穿。

做住院医生半年后,有件事对于欣刺激很大:病房里有位女病人自杀。病人住院,毛巾、腰带、鞋带类的物品都被收走,没想到这位女病人跟探视的丈夫要了一块大手帕,趁人不备在床栏上自缢。讨论这个病例时,于欣反复思考:事发前怎么没能意识到这位病人有自杀风险?是病人没流露自杀迹象,还是医生没有发现?仔细回想,病人的举止提示了一些异常信号,比如一些怪异思维,比如对家庭关系和现实场景的判断,但自己为什么没识别出来?为什么没能预测到?这次事件让他感到人的心理活动微妙莫测,正视到临床工作生死攸关,并促使他将“看疯子”的职业当成一门学科钻研,尽管现在多了许多心理测试、影像技术等技术手段,但诊断心理疾病仍不能像诊断乳腺癌那樣,还必须依赖于医生严格的技术训练、理解的天分、多学科知识和临床经验,精神科的诊断治疗最好的工具,还是精神科医生本身。

有一次值夜班,有位女病人突然癫痫发作,上学时虽背过癫痫的症状和处理原则,但只是纸上谈兵,于欣从未亲眼见过,一时紧张得不知所措,立即叫来二线大夫。二线大夫不急不慌,细声慢语:“来,把她放平,垫一下头,检查看看有没有咬伤,拿手帕给她垫一下舌头,看看有没有憋气……好了。”果真,病人过了一会儿便恢复了常态。因此,精神科大夫不仅要解决精神问题,也要学会如何解决躯体问题。

80年代末全国气功热,经常有练功走偏犯病的。有个女孩,进了诊所就满地爬,而且随地大小便。当时精研所也请过一位“给医生开天眼”的大仙,看到之后只说了一句:“附上了!”想来是指“邪灵附体”。女孩家长立即辩解,说女孩练的这种功不会走邪,练好了可以看到梅花鹿,闻到梅花香,不可能练偏。最后,女孩做腰穿检查,结果发现是病毒性脑炎。可见精神疾病十分复杂,其走向与结局未必会跟想象一致,要想辨别无误,一是跟患者建立关系;二是进行临床观察,这样才能获得可靠资料。

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也因练气功走火入魔,产生幻听,自称有一位呼风唤雨的老神仙教他功法,所以急于出院赴二龙山修行。于欣每隔两天就问他一次:“老神仙还跟你说话吗?” 问的次数多了,病人也意识到,他若说实话就别想出院,于是有一天痛快地改口:“不说啦!他已经两个星期没说了。”通过观察,果真发现病人自语自笑的情况少了,陪床家属也说,这些天他没再提老神仙。于欣半信半疑,跟踪监视,发现病人一到放风时间,就立即跑到院子里,独自坐在小椅子上喃喃自语。于欣蹑手蹑脚摸过去,猛地抓住他的胳膊,问他是不是在跟老神仙说话?他隐瞒不过,只好承认。他说是老神仙叫他到院子里来的,说这样就不会被发现,老神仙要他瞒着的,否则永远出不了院。于欣说,做一名好的精神科医生,不仅要善于观察,还要悉心体察。有位病人尿储留,痛苦不堪,经验丰富的护士长说尿储留由便秘引起,亲手为病人掏粪,掏出一堆恶臭的粪块之后,病人的表情如释重负,木讷的脸上竟露点笑容。可见,及时缓解病人的躯体痛苦,也有助于减轻抑郁情绪。

住医院时很累,三天两头要值班,夜里就怕电话铃响,为了迅速入睡,于欣吃过安眠药。一天夜里,刚入睡的于欣被叫到三院急诊会诊,一个有精神病史的病人因服毒洗胃……次日醒来,于欣暗自一惊:由于安眠药的遗忘效应,他虽然记得去过三院,但记不清具体做了什么,立刻拔腿往三院跑。病人还在观察室,他要来病例看了一遍,认定处理得当,心里的石头这才落地。从那以后,他即便失眠也不再吃安眠药。精神科大夫和外科大夫一样责任重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什么事,病人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精神科不像其他科室,病人对医生会更挑剔,如果一位医生个性太强或态度冰冷,有些病人就会看不惯,产生抵触,不能像对医生那样的信任和倾诉,医生如果不能跟病人进行一定的情感交流,不产生一定的情感共鸣,就很难体察到病人的情感变化,难以作出正确判断。于欣接诊过一位男病人,一进门就用一波三折的戏剧语言滔滔倾诉:“大夫,我要崩溃了,我死的心都有了。您知道吗?我最近挨了三大板斧:爱人被查出身患绝症;爱人告诉我‘你最喜欢的小三是我跟别人生的;‘小三他爹是你最好的朋友。当时我真想把她掐死,可她已经是快死的人了;我想掐死小三他爹,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想把孩子掐死,可他是我二十年来最疼爱的人,所以只有我自己去死……”于欣有句话说得很有哲理:“生活看似合理的事,可能根本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而看似癫狂的事,背后也可能有太多的合理因素。”

在门诊,于欣还接诊过这样一位病人:大学女生,因尿失禁看病,被别的科大夫转到精神科。冬天,女孩浓妆艳抹,穿着很厚的羽绒服,说话句句都带着挑衅。“你为什么问我这个?”“为了了解你的病情。”“我来看病,你为什么让我脱衣服?”“为了给你做体检啊。”于欣耐着性子向她解释,对方这种挑战权威的强调让他很不舒服。女孩勉强开始脱衣服,脱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剩下一副骷髅架,皮肤干得皮屑满地,连女孩的母亲都吓傻了,她竟然没发现女儿瘦成这个样子!原来她穿厚衣服是为隐瞒消瘦,浓妆艳抹是为掩盖贫血,原来这是个厌食症病人,过度服用泻药和利尿药导致电解质紊乱。于欣终于理解,女孩表现出的挑衅实际是一种防御,生活中她别的无法掌控,唯一能掌控的是自己的食欲和体重。

当然,理解归理解,但医生不能跟病人的情感完全合拍,否则无法保持客观中立的观察态度。某医生过于听信女患者的主诉,结果情绪冲动地跟患者的丈夫争吵起来。过强的同理心还会让医生站到病人角度,不能把病人的病态和合理性剥离开来,治疗自然会受到影响。于欣说:“精神科医生需要有一定的人格特点,比如良好的领悟力、感受力、同理心、自控力,识别自身情感变化和自省的能力,这既跟个人天性有关,也受后天训练影响。如果只把病人当成病人,只关心你想提取的病症,肯定当不好精神科大夫,面对无穷无尽的诉苦,你会感到厌倦无趣。但如果你把病人的诉说当成一个故事来听,当成一个生活角色来理解,就会觉得很有意思,因为每个人的痛苦源都不一样,对人生的理解、对生活的态度都各不相同。”想来,能够诱引于欣走到今天,还是少年式不倦的好奇心。

有人认为,精神科大夫经常接触精神病,自己也变得神经兮兮。于欣则说:“没有资料表明精神科大夫容易得精神病。就拿医生自杀率来说,麻醉科医生排第一,口腔科医生随后。不过,精神科医生要接受病人的感情垃圾,如不能及时转运,倾倒,如果都自己盛着,势必会受到情绪侵扰。当然,也有人选择干这行,自身可能在某些个性精神活动上有所偏移,对病态的精神行为非常关注,这种人或许有这种倾向。”

精神疾病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职业,任何人都可能在生活的某一阶段遇到精神问题,医生也不例外。有一次,于欣在病房遇见一位曾经教过他的代教老师,由于压力过大,精神崩溃。一个过去做事很严谨的人变得神态恍惚,无所事事,嘴里在舔棒棒糖。

生活中,人们对精神科大夫的偏见实际来源于对精神病患者的歧视,觉得这种救治没什么价值。于欣教授给了我几个令人震惊的数字:全中国有1600万的重症精神病患者,根据北京市的一份调查,在成年人口中,重性精神病患者有1%,抑郁症3%~4%,如此高的患病率,每个人都有患病可能,每个行业都可能波及,有的人正在事业的高峰期发病,因此更有治疗价值。约翰·德莱顿说:“天才与疯子比邻。” 亚里士多德也说:“没有任何天才人物不带有疯狂的特征。” 作家里有荷尔德林、斯威夫特、爱伦·坡、斯特林堡、兰波、庞德、海明威、克莱恩、弗吉妮亚·沃尔夫、乔伊斯和里尔克,作曲家里有柏辽兹、舒曼、亨德尔,画家里有博希、丢勒、康定斯基和凡·高……近说身边,诗人食指至今还住在精神病院。于欣说,在医院确实遇到过一些很有天赋的病人,通常精神病严重打击创作力,但也有的时候互为促进,不知道是疯癫使天才获得更大的表现,还是天才发挥到极点时脱离了常轨。

1995年,于欣开始读沈渔邨的临床精神病学在职博士研究生。我虽然没采访到沈老,但这个名字无处不在,黄悦勤说她是精研所的创建人,王玉凤说她是中国现代精神病学的主要奠基人和开拓者,于欣更对这位老前辈在学术领域的高瞻远瞩和追风赶潮钦佩不已。

沈渔邨出生于1924年,从小崇拜居里夫人。“七七事变”后,她穿过日军封锁线,辗转三个月逃到昆明,在西南联大读生物系,西南联大解散后,她转到北京大学医学院医学系,1951年毕业,1955年留苏,把毕生精力献给了精神病学。沈老是前卫生部部长钱信忠的夫人,听王玉凤讲,有人曾跟老部长开玩笑说:“别找你老婆了,你老婆早嫁给精研所了。”1986年沈渔邨被挪威科学文学院聘为国外院士,1997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于欣说:“沈院士的目光始终盯在精神病学领域的世界前沿,大学时代学过英文,留苏学会俄语,后来又自学德语翻译文献。‘文革刚一结束,她就出访美国,重拾英语,拿着《英语900句》打电话。早在1973年,她就带医疗队下乡做精神病防治;80年代初,她意识到摸清全国精神病情况的重要性,否则无法制定政策,争取政府和社会支持,于是她领导做了两次全国流行病调查;遗传学刚一兴起,她就创建了遗传室;90年代初,老龄化问题尚不突出,她就预见到老龄问题的重要性,动员我做这个领域。”1996年,沈院士送于欣赴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进修老年精神病学,1998年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进修物质依赖与公共卫生、老年精神卫生、HIV感染者及艾滋病患者的精神卫生问题。2000年于欣博士毕业,果真从事老年精神病职业。

2012年5月北京市卫生局公布,北京市户籍居民平均期望寿命首超81岁!寿命长了,心理问题也多了,空巢老人、角色变化、经济地位下降以及家庭、社会与生活环境的变迁,以及器官衰退和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等躯体疾患,都可能导致老年人的焦虑、抑郁等情绪问题。于欣帮过一位直肠癌术后的老人,手术虽然成功,但造瘘让她无法适应。她是位整洁成癖、极讲面子的上海人,总觉得自己身上带有臭味,为此痛苦焦虑,多次自杀。经过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老人找到了活下去的驱动力,即使后来不幸骨折,也没夺走老人生活的勇气。还有位老人,先是老伴中风,随后儿子死亡,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再绝望也情有可原。随着社会老龄化的加重,于欣的使命也越来越重。

聊过沉重的话题,于欣讲了个发生在“桃花源”的爱情故事,虽有悖常理,但真实感人。通常来讲,精神疾病会慢慢蚕食人的思维、情感和交往能力,使病人与亲友间的关系冷却疏远,但有一对恋人却是例外。女孩练功走偏,认定自己的真气给师傅吸走,总觉气不够用,小口喘气,即使冬天也要打开窗户探出头吸氧,被诊断为重性精神病。當时,男友正准备跟她分手,但出于同情,三天两头陪她看病,时间长了,两人关系反而越来越近,两人后来还结了婚。许多年后,于欣碰到男孩来医院拿药,关切地问:“她现在怎么样?”“还那样。”“你们俩呢?”“还过着呢。她不可能离开我。”“那你呢?”“我觉得,可能我也离不开她了。”

采访结束前,我问于欣:“如果你能随意选择,你觉得哪种职业最理想?”

“蔡澜那种,”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笑脸上流露出少年的俏皮,“你看,他又吃又玩,还有人供着,能到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人,多有意思。唉,等我退休以后吧……不过,估计等我退休,也跑不动了。”

“也许,到了那时你会羡慕你的病人,”我也跟于欣院长开了一句玩笑,“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用不着出门,就可以看到自己想看的景,听到自己想听的话,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责任编辑杨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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