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叙的诗

2012-04-29 23:12马叙
十月 2012年6期
关键词:雨意楠溪江艄公

马叙

他散步到了天上……

散步到空无一人的路上就等于散步到了天上。

脚步可以走得比落叶更虚

更虚的还有身体,它空得像一朵薄云。

把以往的生活分散在岁月的沿途——

一些开成野花,一些悄无声息地死去。

另一些在空气中跟随他来到眼前,几近透明。

沿途的事物慢慢醒来

他也要赶在一阵清风之前与这些事物一起苏醒

这种醒很轻很轻,带着曦明的色泽。

石头像婴儿,喊早晨母亲

直喊到整个天空云朵渐渐白起来。

直到把他的身影渐渐喊远喊小。

他随身携带的一块黑暗,已磨损去三分之二。

他用剩余的三分之一擦去多余的白。

——这时,黑夜似乎就要回来

他几乎就要擦掉自己的身躯。

一个清洁工趁机清洁着这个清晨

把他的脚痕、身影与最后的黑暗一起清洁掉。

他真的散步到了天上,他是天上的一个清晨

他就要带着一兜星星走到月亮上喝粥

再读一本空气的书

读透宇宙在这个清晨的真空与烦恼。

雨天谈话录

——许多天了,这场雨还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一本书长久地打开,上面的那些汉字受潮、变软。

在这个漫长的雨季,你的一切可都安好?

——这无限的雨意,是我一生中最缓慢的时光。

压低心跳。阅读,思考。翻找一条又一条通讯录。

我要一慢再慢。慢——

写下“雨”,八画,写下“消逝”,二十画,写下“等待”,二十一画。

——雨还在下。我在另一个地方感受着你的慢。

我同样在翻书,阅读。

雨声中,租住在邻室的江西小夫妻吵架分走了我的心思

他俩的生存烦恼,随雨意感染着整个小区的保安与业主。

——我坐在你的对面。两人却分别在两个遥远的地方。

我们谈雨,谈出隐秘的心思,谈出二十年中忽略无数次的小事件。

雨意中,一本词典在加厚

它越来越庞杂,越来越琐碎,越来越接近烦恼的生活核心。

——是的,许多天了,这雨,还在下个不停。

出租车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行人的裤管。

这个雨天,只有出租车焦灼地向着各个角落飞驰而去。

我欣赏你的“慢”的同时,突然有了对“快”的深切认同!

父亲

我与父亲的距离遥远。他在许多座山的背后。

我与山之间,还有许多座土堆,许多的草木,石块。

父亲的岁月,漫长的四段式——

1922,那个最远的他,婴儿,哭声单一,直达。

他坐在岁月的最深处,我看到模糊的影像,看得我血液黏滞。

1949,他打紧了绑腿,台州话生硬,性情暴躁。

英俊的脸嵌在照片上,腰间的手枪,又硬又凉。

我的目光穿过穿棉袄的土地革命,

看到父亲斜靠在墙上,那堵墙在他身后沉思。

1966,红星林场多了一个张场长。

八百米高山,多雾,多雨,林木速生。

他站在时间的左边,读《浙江日报》

《参考消息》《人民画报》。晨阳。小册子。战地新歌。

广播剧。样板戏。红颜色染得旧房子发烫。

2009,他跟随绝望的血液来到温州城,每天血透,看新闻。

这三十年,国内形势站在他的右边,七个儿女站在国内形势的一边。

还有国际形势,阿拉法特从手握冲锋枪到戴花头巾的愤怒

最近的结尾是,本·拉登被美国海豹突击队突然击毙。

这之间,生理盐水滴入他蓝色的血管,事物也有了平静的蓝色。

草木,岩石,泥土,也发蓝。

护士,医生,日子,也发蓝。

我站在岁月的门槛上,以蓝色的第一人称看到——

父亲,你的血液,苍老的肉体,你的坚硬的骨头,也发蓝。

你一定看到,你的七个儿女,每人都携来了一个蓝色的孩子来问候你!

船舱里,一个兄弟

一条船,停靠在江边。

这条船空了。

艄公已经回家。一个艄公的半生也空了

——船舱里,又空又安静。

船舱里,仍然有一个人

他不是艄公,是我的一个虚无的兄弟

他除了热爱江水与空气,更十倍地热爱虚幻的事物

我看不见他。我只听见微风中的声音——

“你是我的兄弟,你要缓慢享用艰难的情谊。”

在我身后,未来的时间里

一桌海味山珍等待着落座的人。

但是他不会来

他坐在空着的船舱里,吃着空气与时光。

另一条满载的船,一船欢声笑语,从江心远去

它带走了我的俗世欲望与前半生的浅薄生活。

我捏着自己的肋骨,重新寻找看不见的兄弟。

这个兄弟—— 一半在船舱,一半在未来。

还有一个我。我是他的另外半个

保持虚假的俗世姿态

——抽烟,喝酒,吃肉。缓慢地走着。缓慢,缓慢地走着……

楠溪江边:晨,昏

在楠溪江边,我沉闷地抽烟,散步

像一个更老的老年人,被时间拉着往更深处走去。

这是我二十年间第四次在楠溪江边对着微风回忆。

与楠溪江并行的是一条山间公路

车来车往,其中的一辆载着我来又将载着我离去。

我在许多年前叹息过一次

早晨叹自己心胸太小,傍晚又叹自己杂念过多

还有,我叹息过的女性早已隐没在日常深处

一阵江风袭来,我再次想起她们——

在城市,她们在空调间里擦地板,厨房间里黄瓜炒鸡蛋

她们多心事的脸庞,天生感染着未来的时光。

这个早晨,在楠溪江边,我除了想自己

更多地想着这一江流水与大地——

青草萌生,林木交错,流水恍惚

艄公压低箬笠,浑浊的语音落在楠溪深处

村庄里的女性,随着自然主义节奏生儿育女

清风把人吹得更远,把另一些女儿吹送到远地

让人在这薄雾时分,想起她们倍感忧郁与思念

村庄的一位老者,他说出更多的江边事情

这时飘过一个古人的身影,他在夕照里洗手,在大树下纳凉

二十一世后裔们围着他,雨季之后,一小阵沉默

——敬畏的事情,永远令人敬畏。

傍晚已经来临,在楠溪江边,我模仿古人散步

用缓慢的语调,问候一些擦肩而过的朋友。

在江边,我仍然感到些许的孤独

看楠溪江水流去,也带走我傍晚的意绪

它就要沉入墨黑的夜里。此时,我的思绪逆流而上

——我用所有的想象完成一个词汇,此时,我已垂垂老矣!

惊慌一刻

经过了这么多事,我没有理由惊慌。

从老虎身边走过,再在天鹅旁边逗留

我都装作无事一样,用平静如水的心情对待眼前的一切。

呼啸而过的一列火车,里面坐着一个同样的人

列车不断向前,他反复复制着冷清的站台的假设。

众多的想象中,还有更多的假设

——掀开巨大的幕布,里面空无一人。

——在金黄的土豆滚落前,他早已吃得大腹便便。

——回首一瞥,笑容停滞并且发蓝。

——坐上火车回家,遇上另一些事物与假设。

——哦,太糟糕了!连假设也被假设!

就这样。我就这样走在假设之中——

我有一个强大的假设敌

——他与我距离遥远,他就是那个乘火车的人。

与我一样,他想象着走在假设之中的我

他乘着列车呼啸着前进,却有一颗后进的心

他的这颗心与我并列走着,走在去往未知的道路上。

我看到,這颗心,有着蓝色无声的面目与巨大红色的欲望。

——此时,只有此时,我惊慌!

——此时,我惊慌!

责任编辑宁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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