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之路

2012-04-29 21:15陈启文
十月 2012年6期
关键词:石牛老姜梨子

陈启文

石头在这山林里转悠了整整一天了。他捂着头。他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林子边上挂着一条很窄的山道,七扭八歪的,随着山势走。人也走得七扭八歪的。旺财走过来时,石头正在一棵梨树下像驴拉磨一样转悠。旺财的口哨声在夕阳下尖声响起。石头听见了,他小心地转过头,旺财浑身闪烁着光芒,几乎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石头看着他,感觉头忽然不像刚才那样晕了,但还有些发蒙。每次一看见旺财他就有些发蒙。

旺财冲石头笑了一下,一下就从石头身边走过去了。石头以为旺财就这样走了,但他听见旺财脚底下哧溜一声,旺财猛地站住了。又嘎吱一声,旺财伸手摘了一只梨子在嘴里咬了一口。这个动作非常快,旺财一张嘴就咬掉了大半个梨子,一股青涩的味道,把石头袭击了一下。旺财嘴里脆生生地嚼着,但很快就连核带渣一口吐掉了,就像吐了一口药渣儿。旺财还狠狠地呸了几声。但是他说,好!

石头觉得自己的头一下子更大了。他捂着头,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瞅着

旺财。旺财伸手去摸石头的头,但没够着。旺财是一个又瘦又小的男人,像一只猴子,连石头的肩膀也够不着。可石头在旺财面前总是显得很可怜。这好像是由来已久的事情了。不过,石头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凄惶

过。这凄惶是莫名其妙地多出来的,是以前绝对没有的一种感觉。这至少表明石头在这个黄昏的心情较往日更复杂,十分复杂。但旺财好像并没有太注意到这一点,旺财好像敏锐地发现了什么。石头知道他看到了,那是石头像个白痴一样看了整整一天的。这是乌蛮山一片背阴的山坡,山坡上就是石头的果园。入秋了,此时正是阳光充足的季节,秋高气爽的阳光把偌大的山野照得分外清晰明亮,但这林子里边依然阴暗潮湿,一天大半日里也照不进来一丝阳光,那浓重的枝叶一律绿得发黑。走进这林子,要混沌小半天才能渐渐看清这林子里的事物。但旺财还是一眼就看见了,这林子里不知是谁拉出了两条笔直的白灰线。这是连瞎子也能看见的。

哟——!旺财的眼睛一下就直了,旋即又像个娘儿们似的尖叫了一声,石头,这是谁搞的?

石头一张脸顿时变得像哑巴哭丧似的了,他摇着头说,不晓得谁。

旺财咂了咂舌头,然后把身子扭过去,两只眼睛挤成一个疙瘩,瞅着不远处,那里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些车辆正在路上灰尘仆仆地蹿来蹿去,喇叭声一路嚣张地叫着。这条路旺财其实根本不用看,这是他进山出山唯一的一条路。但旺财像石头一样也有点蒙了,他甚至还抬头看了看那高过树梢的山岭,一只山鹰正从乌蛮山的天空飞过,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团乌云。石头不知道旺财看那山干什么,要没有这样一座乌蛮山该有多好啊,石头的这片果园也就不会被大山遮挡住阳光了,山里人也不用每天吭哧吭哧地翻山越岭了。旺财这样瞅来瞅去地瞅了一会儿,忽地咧开嘴嘎地一笑。他说,好!

石头再次显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很小心地看着旺财。这山寨里,只有旺财是见过大世面的,只有他经常走到这大山外面去,每次,只要他从外面一回来,就会有很多人把他围住,向他打听外面的消息,才晓得外边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了。可眼下石头哪有心情打听外面那些屁事,他盯着林子里那两条白灰线依然两眼发直。他很想听听旺财的说法,他觉得旺财应该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旺财却鬼头鬼脑地一笑,然后把话题转开了。

旺财说,婆姨我给你找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啊?

换了以前,旺财这样一说,石头就会一个劲儿地朝旺财身后看。他想要看看旺财给他找来的婆姨。这山寨里的婆姨们几乎都是旺财给找来的,可旺财给石头找来的婆姨一直还不见影儿。石头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了。石头已经三十六了。他老娘说,这是一个坎儿。这个坎儿是一道难关,迈过去了就万事大吉,迈不过去那就难说了。老娘让石头凡事都要当心一点,但石头不是当心不当心的问题,石头焦急啊,他都是一个奔四十的汉子了,现在最焦急的就是赶在四十岁之前娶回一个婆姨。在这山寨里,一过四十就是老光棍汉了,离做孤老也为时不远了。石头每次看见了旺财都非常焦急,他甚至觉得旺财就是让他焦急的一个直接原因。旺财每次出去了,有时候是一个人回来,有时候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两个娘儿们。但石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娘儿们到手。每次,旺财看见石头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就会把手理直气壮地一摊,钱呢?旺财摊开手时,石头已经在不断地搓手,钱呢?这个钱只能靠石头的这片果园了,靠他种的这些梨树了,他的婆姨只能从这些梨树上结出来,一年一年,他看着这些梨树开花结果,以缓慢的耐心等着梨子慢慢散发出成熟的味道,他感觉自己又慢慢嗅到了婆姨的味道。他的手里摸着一只梨子,那个香啊,那个美啊,那个光滑饱满啊,他一只粗糙的手在梨子身上总是贪婪个不够。可这梨子怎么涨也赶不上一个婆姨的价钱,他感觉这婆姨的价钱时时刻刻都在噌噌往上涨,比梨子涨得不知要快多少倍,从以前的三四千元一个涨到现在三四万一个了,可他这梨子有时候不涨反跌,有时候愣是烂在这大山里没人要。石头现在看到这些梨子就发蒙,要是这树上长的不是大黄梨而是金元宝就好了。

石头这沮丧的样子让旺财有点幸灾乐祸,他忽然又神秘诡诈地嘎声一笑,笑得短促刺耳。这一笑让石头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又像个白痴似的看着旺财了,他不知道旺财忽然笑什么。

旺財说,好,好哇石头,你听见阳雀子叫没有,你婆姨就快要进门了啊。

石头急忙竖起耳朵听,听了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又上当了,旺财又在捉弄他,哪里有什么阳雀子叫,只隐约听见几声鸦啼,哇,哇,哇,从看不见的远山里传来,像哭一样。石头再次小心地抬起头,再次显出可怜巴巴的样子。但是旺财说得很肯定,下次我一定给你找个婆姨回来。

石头知道旺财是个大滑头,但旺财还从来没有把话说得这样肯定过。他很想问问旺财是真是假,可他刚一张嘴,旺财忽地就转身便走了。旺财走得老远了,石头才发现了问题,每次旺财走时总要尖声尖气地吹着口哨,这一次却走得异常沉默。这让石头感到更纳闷了。他又闷闷地看着那两条笔直的白灰线了,这时候,一个漫长的阴影正向他远远地伸过来。

每天,只有在太阳快要落山时,才会有一些阳光从对面的山坳里懒洋洋地照过来。石头的山林原本就在那山坳里,几年前村里又把地重新分了一次,那山坳里一片朝阳的山坡现在属于村长了。村长不仅是村长,村长还是石头他亲叔。石头很少朝那山坳里望,但石头一下就感觉到了从那山坳里投过来的一道阴影,他下意识地朝那边瞄了一眼,恰好瞄见村长正朝这边走过来。村长离这里还相当远,但他的影子已经被背后的阳光照到了石头脚下。石头一只脚使劲地踩在村长的脑袋上,但村长还在朝这边走,一瘸一拐地走得飞快。

村长穿一身当年退伍时穿回来的黄军装和一双橡胶底的解放鞋,这一形象在石牛寨保持了三十年也没什么变化,变了的只有那旧军装旧军鞋越来越陈旧的颜色,还有村长的一张脸。石头还记得,村长当年刚退伍回来时那张脸,那可真是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如今早已变得一脸皱纹一团模糊了,这使村长那一段光荣历史也变得多少有些模糊可疑了。村长走路时一般都背着两只手,他虽是个瘸子,但绝非天生的瘸子。他这条瘸腿甚至是他身上最骄傲的部分。当年,村长退伍还乡,一回来就干了一件轰轰烈烈的事,他带着石牛寨的汉子们在乌蛮山的悬崖峭壁上开凿出了一条路,他的一条腿就是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坠石砸断的。那不是一般的石头,它以直接有力的方式改变了石头一家的命运,它是从石头他爹的脑袋上飞过去的,但很多人当时只注意到村长了,直到村长倒下后,很多人才看见了石头他爹,他爹的脑袋被削掉了半截,整个天灵盖都被揭掉了。但他还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才扑通一声倒下了。石头后来听人说,要不是他爹给村长挡了一下,村长肯定没命了。这不是村长比他亲哥走运,这是老天有眼呢,连老天爷也知道,石牛寨不能没有村长,但多一个老百姓少一个老百姓无所谓。爹死时,石头还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石头没爹了,石头就把村长当亲爹了,石头也确实是村长拉扯大的。兴许是村长对他管教得太严了,每次看见了村长,石头不会发蒙,但心里发慌,远远地,石头一看见村长的影子心里就发慌。

现在,村长已经走到石头面前了,他往石头面前一站又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个瘸子了,一个军人,退伍三十年了,那腰杆依然还直挺挺的。看着他,石头脸上露出一丝怯怯的笑。但村长根本没有拿正眼瞧他。村长一双眼天生有点斜睨,这让他看什么都有点冷眼旁观的样子。但这次连村长的眼睛都忽地一下就直了。那两条笔直的白灰线,村长一眼就看见了。这是连瞎子也能看见的。

村长背着手气哼哼地问,石头,这是谁搞的?

石头小声说,不晓得谁。

村长一瘸一拐地,从一条笔直的白灰线上走过去,一直走到了林子边上,顺着这条线朝更远的方向望,他的视线被一道山梁挡了回来。村长不禁哦了一声。村长又顺着另一条白灰线走了回来,一直走到林子的另一个边缘上,顺着这条线朝大凉山的另一个方向望,这次他的视线没有被挡回来,而是落在了一个黑黢黢的峡谷里。村长忽然又哦了一声,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

村长这样走来走去时,石头靠在一棵树上,一直紧张地看着村长。石头是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比挺着腰杆的村长还高半个脑袋,但这样一副壮实的躯体却感到突然没有了支撑。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村长了。就像他小时候,每次被别的伢仔欺负了,他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村长。而村长很干脆,谁敢欺负石头,他抡起巴掌啪啪几个嘴巴子轮番扇过去,把那些个欺负石头的小兔崽子打得一个个鬼哭狼嚎。村长打了这些个小兔崽子,又会给石头一个嘴巴子,没出息的东西!那些做父母亲的看见自己的伢仔挨了村长的嘴巴子,一个个还得低三下四地给村长赔笑脸,连呼打得好,这臭小子就该打!背后却说,被村长打了那是被鬼打了。连那些不懂事的小兔崽子也突然懂得人事了,早早就知道被村长打了那是被鬼打了。村长在石牛寨的崇高威望就是用他的巴掌建立起来的。

此时,村长把石头这林子的两厢都仔仔细细看过了,又一瘸一拐地踱了回来,他点了一根烟叼在嘴上,猛抽了一口。村长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给了石头一根烟。石头受宠若惊地接了,他靠着树干,陪着村长抽烟。他在呛人的烟雾中等着村长开口呢。村长肯定知道这两道白灰线是怎么回事。在整个石牛寨,石头觉得只有两个人能看出别人看不懂的事情,一个是村长,一个是旺财。石头甚至觉得,这村里也只有两个人能够决定和改变自己的命运,一个是村长,一个是旺财。但村长把一根烟抽完了也没吱声,眼看着村长把烟蒂吐了,又用脚狠狠一蹉,把那还在冒烟的烟蒂蹉到泥巴里看不见了,村长也没有吱声。这让石头有些着急了,他生怕村长像旺财那样一转身走了,他要赶紧问问这两条白灰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嘴皮子抖得厉害,村长,叔,这、这……?他用手指着那两道白灰线,那两道看上去明明白白的白灰线,他就是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越想说出来,却越是说不出来。他张着大嘴,他那样子像是马上就要哇的一声哭了。

村长斜着眼看了看那两条白灰线,又斜着眼看了看他石头,没出息的东西!

看村长那神情简直是忍无可忍了,按他往日的性格早就抡起巴掌了,但村长把手一伸却抓下了一个梨子。村长凶狠地咬了一口梨子,咬得呱唧一响,但村长一下张大了嘴巴,好像连牙都要涩掉了。他把咬剩的半个梨子给了石头,龇牙咧嘴问,你看看你看看,你这梨子是怎么种的呢?

石头也在那梨子上咬了一口,不用咬他也知道,他这梨子还是青涩的。石头种的是大黄梨,如果熟透了,个儿大,水分十足,咬一口脆脆的,香甜,长得还特别好看,黄灿灿的,色泽鲜亮。石头听旺财说过,乌蛮山大黄梨早先是要进贡给皇帝皇后们尝鲜的,可石头这大黄梨还叫大黄梨吗?按说,这梨子在入秋后就该熟透了,可石头这片山林一天到晚难见阳光,叶子倒是长得绿沉沉的,但光长叶子了,这梨子却老是不熟。石头知道,村长也该知道,这背阴的山坡原本就是村长的,村长怎能不知道呢,村长要是不知道又怎么会跟石头把地换过来呢。村长把地换过来自有村长的道理,村长是主持公道的,这石牛寨的山地,有的朝阳有的背阴,你不能让背阴的人一辈子背阴,朝阳的一辈子朝阳,当年把山林承包给村民时,村长主动要了背阴的山林,当然他也跟村民们讲好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地呢三十年一个轮回。如今只是轮到石头背阴了,石头没有任何怨言,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埋怨,他必须耐心地再等三十年,只是,到那时他都是一个奔七十岁的老头了,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到那岁数呢。要是有个婆姨就好了,他不在了还有儿子孙子,他在这背阴的山林里熬过了一生,他儿子就能在那朝陽的山坡上看着梨树开花结果了。但每次一想到这事,他又开始感到十分渺茫和绝望,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到如今连个婆姨也没有混上,还想什么儿子孙子的事呢。然而就在石头最绝望的时候,村长突然冒出了一句话,让石头猛地一下就惊直了身子。

村长说,石头啊,这地我看你是种不好了,要不咱们还是换过来吧。

天底下难道有这样的大好事?石头差点就跪下来给他亲叔磕头了,但他又生怕是自己听错了,村长?叔?这个……?石头使劲地盯着村长看,他想要验证一下是村长说错了还是自己听错了。石头这样盯着村长看时,村长一张老脸上正有火苗子一样的东西在舔着,那是夕阳。石头看得十分清楚,太阳并没有从西边出来,夕阳正在对面的山梁上一截一截地沉下去,石头感到自己的心也在一截一截地沉下去。

石头最终也没有看见村长肯定地点头,直到村长一转身,走了,他也没有看见村长把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但他这一走石头又发现了问题,村长每次走路都是背着手的,可这次他没有背着手,他那两只手都随着一瘸一拐的颠动甩来甩去,看上去很悬乎,像是突然就没着落了。

石头看不见村长了,就仰起头来看天。天很快也看不见了。天黑了。

天黑了很久石头才像个鬼魂似的回到家,嘎吱一声,他一脚踩在母亲放在门口的一只笸箩上,笸箩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老婆婆才知道儿子回来了。

老婆婆正坐在门口的一把没有木板只剩个框框的破椅子上打瞌睡。人越老瞌睡反而越多了。她醒了,摸摸索索地站起来,佝偻着身子,这夜色里唯一还有点光亮的东西就是她稀稀拉拉的白发。石头立刻闻到一股干枯衰朽的气味。他皱了皱眉头,但石头知道这老不死的一年半载还不会死。她还等着儿子娶上婆姨抱上孙子哩。

老婆婆摸索了半天终于摸索出了一点儿亮光。儿子不回来她是不会掌灯的。以前怕费灯油现在怕费电。一只吊在门框上沾满了灰垢的灯泡晃晃悠悠地亮了。她还猛眨了几下眼,好像突然看见了什么。

石头,你猜我刚才看见哪个了?她带着惊喜的声音问。

还有哪个呢,旺财!石头懒得跟她啰唆。

老婆婆果然一下子变得沮丧了,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她的身体迅速萎缩,又重新缩回刚才那把破椅子上,低着头,把一张瘪嘴闭上了。她一口牙齿掉光了,嘴巴一闭便深深地凹了进去。她的白发刚才还精神抖擞地闪着光,突然就变得黯淡无光了。她把那个装针线的笸箩放在膝盖上,它被儿子刚才一脚踩得变了形,老婆婆用手慢慢地捏巴着,捏巴了很长的时间才又捏出了一只笸箩的模样。她又开始继续打那个一辈子也打不完的补丁。好几次她都想要抬起头,想要把她觉得十分高兴的那件事说下去,可又慑于儿子的凶狠的眼神没敢动嘴。她感觉儿子眼神里隐约有杀气。

石头正在往嘴里扒拉着糙米饭。石牛寨没有田地种粮食,只能卖了梨子买米吃,山里人又爱贪便宜,他们买来的都是糙米。饭甑里的饭还是热的,桌上的菜也是热的,老婆婆在儿子回家之前总是很仔细地用盖碗捂着刚出锅时的热气。一个热乎乎的荷包蛋,是家里唯一的老母鸡生的。不管他石头回来得多晚,不管冷也好热也好,他这个三十五六的光棍汉还能热乎乎地吃上一顿糙米饭,也多亏了屋里还有这么个老娘。石头很快就吃出一身黏糊糊的热汗来了。可他不想让老娘提那件事,越是心里最焦急的事他越是不想让人开口说出来。每次老娘一张口,立即就被他眼中的凶光逼回去了。

三碗糙米饭下了肚,石头把筷子碗哗啦一推,又去冲凉。他站在井台上的一棵老槐树下,打起一桶水,哗——一下从头顶上一股脑儿冲下去。在这初秋的夜晚,石牛寨像往日一样寂静,谁也不知道那林子里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一个叫石头的光棍汉内心里正在想什么,万籁俱寂之中,只有哗——哗——的浇水声,清凉无比的水流在一个汉子赤裸的身体上奔涌,又化作水花痛快淋漓地溅开,石头紧张了一天的身子渐渐松弛了,他身上最敏感的地方受到了这井水的刺激,很有劲地鼓了起来,他鼓突的胸脯已被凉水浇得一片通红。他紧闭着眼,还在一桶一桶地往身上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心头的那股按捺不住的邪火彻底浇灭。

此时老婆婆的眼睛正在门口偷窥着她的光棍儿子,恍惚中她竟有片刻的失神,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高大强壮的山汉,也是这样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一个汉子就该是这样啊!她正呆呆地又入迷地看着时,儿子忽然一眼瞥过来,老婆婆立刻缩回眼光,接着又露出了害羞的笑容。她一张干橘子皮似的老脸都有些臊红了。儿子没往身上浇水了,儿子几乎是赤身裸体地从她眼前走过去的。他多壮啊。他一走过来,就把她的身影完全遮住了,老婆婆的一双老眼里就只有这个儿子了。在儿子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后,她盯着他宽得吓人的背脊还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在那死鬼死去多年之后,她又闻到了一个强壮汉子浑身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味,一种浓烈的像是燃烧着的气味。有一会儿她竟把两个汉子混淆一团了,当她确信刚刚走过去的是自己的儿子时,她心里竟变得十分委屈和悲伤,这么强壮的一条汉子怎么会没有婆姨呢,这太没有天理了。

石头这样几乎赤身裸体地穿堂而过时,压根儿就忘了这屋里还有个女人,忘了她老娘也是个女人,他更不会想到一个老婆婆還有那么多古怪的心思。在他闩上自己的房门前,他把脑袋又扭了过来,凶狠地横了那老不死的一眼,还不睡?

石头倒在床上的声响把老婆婆又震惊了一下。但这一晚石头又怎么能睡得着呢,石头整整想了一夜,连做梦都在想,他那果园里怎么就画上了两道白灰线呢?怎么连旺财和村长都不知道那是谁搞的呢?旺财和村长怎么又那么反常呢?一个铁板钉钉地说要给他找一个婆姨回来,一个又突然提出要跟他换地。这都是以前石头连做梦也梦不到的好事,但石头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大早,石头就去找村长了,他一双眼里布满了浑浊的血丝,但他自己不知道。他一个村民,来找村长是很正常的,可他不知怎么又犹豫起来。他站在离村长家百步来远的一棵树下,看见村长正坐在自家门口的石凳上看报。在石牛寨,只有村长一个人看报,他不像是在看报,更像是在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什么,这样子让你感到一种敬畏,这时候一般村民是不敢走过去的,只能敬而远之地观望。石头就这样观望着,迟迟没敢走过去。他知道,这些报纸很重要,让村长知道很多上面的事。村长虽说是个瘸子,平时也很少出门,但他比全村人加起来懂得的事情还要多,而且都是特别重大的事情。这也让全村人长久以来对村长有一种习惯性的依赖,感觉村长的每一个主张都不是村长的主张,村长上面还有人,还有很多的大人物在主宰着这个村子里的事呢。石头必须耐心地等待村长把一张报纸看完了才能走过去,但现在的报纸越来越厚了,村长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口气就看完了,村长看完了第一张,就要抬头喘口气,村长一抬头,终于看见石头了。村长对着阳光眯缝着眼看了石头一会儿,就把报纸仔细叠好了,等着下次再看。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石头有啥事,现在可以走过去了。

石头走过去时,立马就发现村长一夜之间好像苍老了许多,但村长的老和他老娘的老是不一样的,老娘的老是一天天地枯萎,村长的老里面却有一种正在缓慢地变得越来越坚硬的东西。石头这样寻思时,村长已经斜睨着他了,村长眼里竟然也布满了浑浊的血丝,但村长自己可能不知道。

石头,你……想好了?村长和颜悦色地问。

石头想了整整一夜,他越想越觉得,这地,他不能跟村长换,不是他不想换,而是不能换,村长是他亲叔呢,他不能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他也不能坏了这石牛寨的规矩。石头的回答让村长有些吃惊,村长又对着阳光眯缝着眼睛看他了,他眯缝着眼睛,但石头仍然感到村长的一双老眼就像猫头鹰一样尖锐。村长缓慢地站了起来。村长在石头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村长说,好!

这时候一辆摩托车呼啦一下从他背后飙过去了。石头吃惊地回头一看,是旺财。他想看见旺财已经来不及了,但他知道是旺财,整个石牛寨,只有旺财有一辆火红色的大摩托。村长朝旺财飙过去的方向呸了一声,把一口憋在嗓子眼里的痰像飞镖一样呸过去。村长这样子,石头倒是没有吃惊,他知道村长在这村里最看不得的就是旺财。石头还知道,旺财如果是出远门,进城,一般都不会骑摩托,而是去那条土路上拦过路车。旺财骑摩托出门一般是去镇上办事,或是去赶集。石头这才想起来,今天又逢集了,石头想去自己的林子里看看,能不能找上一背篓熟了的梨子,去集上换点油盐。他老娘已经念叨了好几天,油盐罐子都快见底了啊。

石头躬身向村长告辞时,突然听见村长喘气喘得粗了。

村长冲着他背后喊,石头,你真的想好了?你可别后悔啊!

石头不知道村长怎么了,但他分明感到了村长的急切和恼怒,难道……?石头突然隐约猜到了什么,这让他一路上走得慌慌张张。他这慌慌张张的样子把村人的眼光都吸引过来了。很多村民在一觉睡醒之后,好像都觉着这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是啥事呢?看村长那十分恼怒又不好明说的神情,看石头那慌慌张张的样子,那应该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开始他们还只是愣在自家门口看,而后陆陆续续地就有人跟上来了。等石头走到自己的果园时,后边已跟上来一长溜人。但石头很快发现这只是自己的幻觉,这些人根本就不是跟他来林子里看什么的,这些人都是去赶集的,石头的林子边上那条七扭八歪的山道,是石牛寨人去集上的一條必经之路。石头看着这些背着背篓匆匆赶路的身影,一个个走得七扭八歪的,但没有一个人在他的林子边上停留,没有一个人关心这林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让石头忽然又感到很委屈。

石头钻进了林子里,立刻就感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阴森,一片没有阳光照进来的山林,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都是这样阴沉沉的。石头很想寻找几个熟了的梨子,他扒拉着绿得发黑的枝叶,他的一张脸也阴暗发绿,显出几分幽深的狰狞。但他自己不知道。他不得不吃力地仰起脖子,朝树顶上看,看那些挂在最高处的梨子有没有一两个黄了的。这样看了一会儿,他的脖子就酸沉酸沉了。他正要把脑袋低下来,却忽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好像看见鬼了,那绝对不是他看花了眼,就在他头顶上的树杈间,晃动着一团散乱的白头发。见鬼了,真是活见鬼了!石头猛地大叫一声,娘啊!他扭头就朝林子外面奔去,却听见有人答应了。

石头瞪大眼睛再看,那爬到树上摘梨子的还真是他的老娘。这老不死的背着一个背篓从树上溜下来了,她的身手还那样敏捷。山里女人从小就会上树,这其实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石头还是惊恐地看着他的老娘,他老娘的眼睛是绿的,脸也是绿的,像一个绿毛老妖,神情也显得十分怪异。石头这样眼睁睁地瞪着老娘看了一会儿,他伸手使劲一掐,掐得老娘一声惨叫,石头,你这该死的,你掐你老娘干什么,你疯了啊!

石头这才确信眼前站着的就是他的老娘了,石头恶狠狠地骂了起来,你这老不死的,你死到这里来干吗?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我看见你的魂魄了呢!

这老不死的却变得十分顽固了,你就是咒我死我现在也不能死,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娶上婆姨,看着给我生下一个大胖孙子,要不你爹见了我,还不把我掐死!老婆婆这样说着竟然得意地大笑起来。

石头一低头就看着老娘的背篓了,背篓里有小半篓半青半黄的梨子,石头这样低着头看着时,眼眶竟一热,忍了一天一夜没有流出的泪水一下没出息地流了下来。他生怕娘看见了,慌忙用拳头把眼窝擦了一下。老婆婆佯装没有看见,她知道儿子这点出息,跟他爹一样的。她把背篓朝脖颈那儿挪了挪,这样就把一只背篓背得更稳了。石头知道,一个老婆婆背着一个背篓要爬坡下岭走上小半天才能赶到集市上,还不知道这小半篓半青半黄的梨子能不能换到几个油盐钱。石头真是没出息啊,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还要让一个老娘这样遭罪。石头感到眼眶一热,眼泪又要流出来了。他赶紧催促老娘,走吧,快走吧。

老婆婆背着背篓佝偻着身子慢慢走了,但她走了几步忽然又扭过头来神秘地叮嘱了儿子一句,小心贼!石头扑哧一声笑了。贼?有哪个贼会摸到这林子里来呢,除非他们真是瞎了眼呢。他们要偷也只会去村长的果园里偷,那可真是一个个黄灿灿的大黄梨。

娘走远了,偌大的山林里又没有任何动静了,只有石头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但石头很快就发现了问题,那是十分可疑的痕迹,这林子里有人摸进来过,绝对有人进来过。他敏感地嗅到了陌生的气味,他的脚步一下急切了。很快,石头的眼神嗖地一下又拉直了。这与那两道白灰线无关,这是一种无形的东西,像有一把很长很细的刀子,从天空笔直地切下来,你看不见那无形的刀锋在哪儿,但你看得见那被齐刷刷地切下来的树枝和一只只掉在地上的梨子。他战战兢兢地,沿着一条无形的直线一路寻觅过去,随着山势不断升高,他一共发现了十七只被切下来的梨子,真像是被刀切开的一样,刀口整齐、光滑,有的梨子被切下来了一半,另一半还长在树枝上。日怪啊,日怪啊,眼前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石头感到一身汗毛都阴森地竖了起来,他浑身都控制不住地发抖了,爬到半山腰时,他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瘫痪了。

石头这样瘫坐了一阵,又没命一样奔向了村里。他在半路上碰见村长了。村长也背着一个背篓,正要去自家的果园里摘梨子。石头慌慌张张地把村长拦住了,他哭丧着脸喊,村长,叔,我那地、那地……?

村长看着石头,他不知道这狗日的到底怎么了。石头一时也说不清楚,一把拽着村长就往自己的林子里奔跑。他忘了村长是一个瘸子了。可怜堂堂一村之长,还从没有人敢这样拽着他这样高一脚低一脚地奔跑,他跑得一瘸一拐气喘吁吁,一路跑到了那背阴的山坡上,石头还紧紧地拽着他,还在跑,村长的一张老脸被树叶子打得呼啦呼啦响,就像有人在使劲扇他的耳光。终于,石头的脚步猛地刹住了,又把村长踉踉跄跄一个身体扶稳了,村长,你看看……

看你娘的×!村长怒目圆睁地抡起巴掌,一个大嘴巴子打在石头慌慌张张的脸上。村长犹不解恨,又把一个背篓气急败坏地砸在了石头的脑袋上。石头那脑袋一下被背篓倒扣在里边了,石头的脑袋还在里边又摇又摆地挣扎,一桩很严重的事情突然变成了一个滑稽的笑话,村长歪着嘴一下笑了,他刚才的愤怒也被暂时压了下去。等到石头把背篓从脑袋上摘下来时,村长又恢复了那一贯的威严模样,但是他的眼睛一下就被一条无形的线条拉直了。他看见了石头刚才看见的一切。日怪啊,日怪啊,眼前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村长弯腰从地上拾起半个被切开的梨子,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使勁嗅了一下,马上又扔掉了。这个动作在村长爬到半山腰的过程中重复了多次,到了这片山林的尽头,村长站住了,然后他就一直看着一个空茫的地方。

他眼里什么也没有,但他仿佛看得入了神。

那些十分可疑的身影是在第二天早晨开始出现的。或许他们早已出现了,只是石头和所有石牛寨人一直没有察觉。

这时候他望着高过树梢的乌蛮山出神。那儿原本是人迹罕至的地方,看上去近在眼前,又像是远在天边。山里人都说望山跑死马啊。石头望着这乌蛮山望了几十年了,石头就是望着这乌蛮山长大的,每次朝那山上直瞪瞪地望着,却感到越来越看不清楚。但危险的感觉是真实的,头顶上,那和阴沉的天空一起倒扣下来的悬崖,黑压压的,仿佛顷刻间就会坍塌下来。石牛寨人一般是不会爬到那上面去的,不说爬上去十分凶险艰难,他们爬上去又能干吗呢?那上面全是寸草不生、犬牙交错的岩石,连棵树也没有。但现在石头看见了,那上面竟然出现了好些蠕动的黑点。他知道那是人。他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爬上去的,他感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都特别怪异,这让他难免产生了种种猜测,那是些什么人?他们来这乌蛮山干什么?他们的形迹显得十分可疑,像在侦察。是的,多少年前也曾有人在这山里侦察过,但那时石头还没有来到这人世上呢,连他死去的爹也还没有出生呢。但石头的爷爷看见过,那是贺胡子率领的一支红军,他们是被白军一路追赶到这里来的,他们就是在这里奇迹般地把白军摆脱了,靠的不是别的,靠的就是这乌蛮山的凶险。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白军一路追到这里就不敢追了,一看这凶险的大山,别说人腿肚子会发软,连马腿肚子也软了。

石头知道,现在早就不打仗了,就是打仗也不可能再打到这穷山恶水里来。但偶尔也会有人爬到那山上去,那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探险者,要说探险,这还真是个绝佳的地方。用他们的话说,这乌蛮山还是一个奇异的西部秘境。石头想,很可能又来了一帮吃饱了饭没事干的探险者,可是石头想来想去,还是无法把他们与自己山林里发生的一连串怪事联系在一起,更不会把这些可疑的身影同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但这些人的出现,还是让石头变得更加小心了,他不能不提防,这些人在悬崖上蹭来蹭去时,突然就有一块块大石头从天而降。石头脑子里刚刚冒出这样一个危险的念头,忽然就听见了一阵隐隐的雷声,他惊得脖子一缩,就看见昏天黑地的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不过,那石头飞迸的地方离他还相当远,他站在那儿没有动弹,但许久,大山还在飞沙走石中一阵阵震荡。

石头没想到,那些从山上下来的人会在他的果园里出现。那已是中午了,他远远地听见老娘正站在村口喊他回家吃饭呢。他背着小半篓半青半黄的梨子正要回家吃饭,忽然听见有人在后边喊,老乡,你等等!

石头站住了,惊愕地一回头,恰好和一个满脸堆笑的汉子打了个照面,这汉子四十左右的模样,一个又高又瘦、胡子拉碴的汉子,穿一身帆布工装,头上还戴着一顶安全帽,脸很黑。不知真的这么黑还是笼罩在安全帽的阴影里了,这让石头一时无法分辨他的真实表情。石头看见,这汉子后面还跟着几个年轻后生仔,几个人都穿着登山鞋,在鞋子上绑上了防滑的草绳,两个后生仔肩膀上还扛着很重的家伙,这家伙石头倒是认得,是测量仪。石头的脑子里活动了一下,他们……这是……?石头不傻啊,石头还真是一下猜对了,那中年汉子几步走过来,热乎地握着石头的手说:“老乡,恭喜你们哪,过不久,就有一条大路从你们这里经过了!”

石头啊了一声,他愣是憋闷了三天,现在终于才恍然大悟了,他指着林子里那两道白灰线问,这、这是你们……搞的?

那汉子果然点了点头。石头却更加慌张了,你们这路要打我这果园里穿过?

那汉子立马就把石头的话纠正了,老乡,不是我们的路,是你们的路,我们是来给你们修路的。老乡啊,你想想,你们如今为什么还这么穷呢,就是一直没有找到一条出路啊,我们要修的这条路,可不是你们现在这条坑坑洼洼的灰土路,我们要给你们修一条又宽又平展的柏油马路,那可是一条真正的康庄大道。到时候,车就可以一直开到你们家门口,就能把你们的梨子、柚子拉到城里去卖了,价钱一下就能翻个好几倍了,老乡,你们就要发财了啊!

这汉子显然是在抓住机会做石头的思想工作,这汉子好像已经习惯做老百姓的思想工作,张口就来,一套一套的。不能不说,他这些话,对这大山沟里的一个老百姓是很有煽动力的。石头早就盼着这大山里能修一条又宽又平展的大路啊,有了这样一条路,不说别的,那些山外的女人也不会再说这山沟里连条路也没有了。眼下这条灰土路也实在太窄了,太烂了,灰扑扑的不说,弯又多,坡又陡,从这里走过的车只能麻着胆子走,两车迎头相遇还得小心翼翼地避让,一不小心就翻到悬崖底下去了。石头这样想时,很快就从刚才的慌张变得兴奋起来,连眼珠子都兴奋得发亮了,但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这又宽又平展的大路从他的果园里穿过,那该占他多少土地?他这一整片果园一下被划成了两半,一天到晚都有车子蹿来蹿去的,他这梨子还怎么种啊!

石头这样一想,两道粗眉一下又拧成了一个疙瘩,像个解不开的死疙瘩。

那汉子却笑呵呵地拍着石头的肩膀,叫他别担心,这路怎么走现在还说不定呢,他们现在还在搞测量呢,他们心里想的就是怎么才能尽量少占用老乡们的土地,怎么才能不打扰老乡们的生活,他们只想给老乡们带来方便而不是给他们带来麻烦。石头听汉子这样一说,一颗悬着的心又放下来了一半,他知道这汉子是国家的人,而国家的人当然是要为老百姓着想的。但石头还有一个疑团没有解开,他那些树枝和梨子又是怎么奇怪地掉下来的呢?很多事看起来很怪,说出来其实一点也不怪,那汉子告诉石头,他们朝那半山上拉临时电线时,必须从石头的果园里经过,他们也很小心,生怕触碰到老乡们的果树,但再小心也还是出了一点儿意外,一根电线从果园里拉过去时,结果拉下了不少树叶和梨子。但他们绝不会给老乡们带来任何损失,这都是要照价赔偿的,他们就是为这个专门来找石头的。那汉子很爽快,老乡,你开个价吧,一个梨子多少钱?虽说你这梨子还半青半黄,但我们也按熟透了的梨子照集市上的价格赔给你。

看着这汉子一脸的诚恳,石头心里那个感动啊,这样的感动也曾在他爷爷那辈上发生过,当年的红军口渴了,摘了老乡们的梨子解渴,就会在梨子被摘掉的枝桠上扎上钱。老乡们开始很害怕这些当兵的,都躲到深山老林里去了,红军走了,老乡们回来了,看见自己的梨树上长出了钱,都说那是仁义之师啊,这天下迟早是这些仁义之师的。这样的故事一代一代传下来,传到现在已经是传说了,但大山里的老百姓对这些传说是深信不疑的。石头突然觉得,站在他眼前的这些人就是当年红军的后代,石头怎么会要他们赔钱呢,石头巴不得再摘几个梨子给他们解解渴,只怪他这梨子不争气,没几个熟了的。石头就从自己的背篓里赶紧掏摸出几个半青半黄的梨子,往他们怀里塞,但几个人怎么都不肯接受,石头就像跟他们打架似的,但末了又不好意思地把梨子放进了背篓里,看着这半青半黄的梨子,石头真是惭愧啊。

那几个人不肯吃石头的梨子,却非要赔石头钱不可。他要石头开个价,石头不肯开价,石头的意思很明白,几个半青半黄的破梨子,怎么好意思让人家赔呢。那汉子见石头不肯开价,就按一个梨子一块钱的价格赔给了石头,一共是十七个梨子,那汉子一共赔给了石头十七块钱。这让石头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发现这些国家的人心里还真有数啊,石頭还真是被拉掉了十七个梨子。石头也知道一斤梨子在集市上的价格能卖三块钱,一斤梨子大约是五个,五个梨子才能卖三块钱,那还是黄灿灿的熟透了的大黄梨,而这汉子赔给他的是一块钱一个,还是些半青半黄的梨子,这钱石头怎么能收呢,他和那汉子又跟打架似的推来推去推搡了好一阵,那汉子说,石头若不收了这钱,他回去就没法交代,还要挨批评。石头只好勉勉强强地收了钱,那汉子又让石头打一张收条。他们连纸笔都早就准备好了。石头蹲下来,在自己的膝盖上打了一张收条。石头念书念到了高小,他的文化水平刚好够打一张收条,每一个字都写得叉手叉脚的,还有几个错别字。但石头不知道错在哪里,最后写上了自己的姓名,他姓石,就叫石头,这是他的小名,但他爹死后,就没人给他起个大号了。石头把一笔一画都写得严肃认真,他知道这张纸条最后是要拿去报账的,他知道他手里这十七块钱是国家的钱,一个山沟里长大的汉子,长到三十五六了,这还是第一次拿到国家的钱呢。石头的手都激动得有点哆嗦了。那汉子接了收条,又用两只手热乎地握着石头了,这一次他没有叫石头老乡,而是叫了他的名字,石头,我认下你这个兄弟了!

这一声兄弟差点就把石头叫得热泪盈眶了,他长这么大,有谁这样叫过他一声兄弟啊,他没有兄弟,他只有几个堂兄弟,那都是村长的儿子,但他们从来不叫他兄弟,比他大的,比他小的,张口闭口都叫他石头。现在突然有人认下他这个兄弟了,而且还是国家的人,石头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那汉子叫了石头一声兄弟,又自报家门,我姓姜,姜子牙的姜,哦,也就是生姜的姜,往后,你就叫我老姜或姜大哥吧。

往后?还有往后吗?石头傻乎乎地望着那个老姜或姜大哥带着几个后生仔走了,石头突然想叫住他们,去自己家里吃顿饭。但他张了张嘴愣是没有叫出口,他又拿什么来招待这几个贵客呢,他家里只有南瓜葫芦和糙米饭,这又怎么拿得出手呢。他只能怅然若失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越走越远了,走得看不见了,他又把钱数了一遍,又慌慌张张地向四周张望了几眼,那样子就像是突然捡到了一沓钱,生怕有人看见了。他这样鬼鬼祟祟地走回去,那十七块钱一直在手里攥着,都攥得出汗了。石头一进门就把钱交给了老娘。老婆婆正在石头的一条裤子上打一个补丁,措手不及地接过了儿子塞到她手里的一个黏糊糊的纸团儿,老婆婆老眼昏花了,但一下就看清楚了那是钱,她慌忙把手在身上抹了一把,一张张地摊开来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她数到第三遍时,石头早已趴在桌子上滋溜滋溜喝着酸菜汤了,老婆婆愣愣地看着他,颤声问,捡的?

石头被一口酸菜汤呛了一下,捡的?你怎么不去捡哪?

老婆婆又小心翼翼地问,那……这钱?石头,你可别、别……

看着老娘那疑神疑鬼的样子,石头一下怒不可遏了,难道这老不死的怀疑这钱是他去偷去抢的不成?他原本不想告诉这老不死的,怕她嘴巴关不住风,但现在不告诉她是不成了,要不非把她吓死不可。老婆婆一边听,嘴里的舌头一边发出啧啧啧啧的响声,很馋,很贪婪,很恶心,像是一辈子没见过钱似的,连口水都从嘴里流出来了。石头从鼻子里哼哼两声,数落他老娘,你老是说咱家的梨子不好卖,要不是你一只也卖不出去,你现在可看清楚了,我这一只梨子一块钱,还是人家把钱塞给我的!老婆婆被儿子数落得脸红了,她给儿子收拾碗筷时都有点害臊的样子,啧啧,啧啧,那几个人该不是傻子吧?

石头懒得答理这老不死的了,但他大声地叮嘱了一句,这事情你自个儿晓得就行了,可不准说出去啊!

石头以为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过去了,他可不想让这村里人都知道他占了国家的便宜。这石牛寨人,看见谁家没钱买油盐了,那没事,家里有油有盐的还会很大方地借给你,他老娘就常常去别人家里借油借盐,从来没有人不肯借,也从来没有人说什么。可谁要是占了点儿什么便宜,哪怕在山溪里走运捞到了一条小鱼,一村人一下就眼红了,都觉得自己应该来分一点儿鱼汤,尝尝鲜。那种占了便宜的感觉说真的也不好受,石头下半天在林子里转悠得心上心下的,眼里看着树上挂着几个梨子,心里就想着一个梨子能值多少钱。他以前是很少这样算过账,以前每天想着的是给梨树松土、浇水、锄草、施肥,直到把梨子采摘回家,他也从来不算账,他家里的账都是老娘掐着指头算。从老娘手里进进出出的钱很少,但那老不死的从来没有算清楚过,算来算去,一年到头总是一笔糊涂账,山里人一辈子其实都是这样糊糊涂涂地过来的。但现在,石头突然开始算账了,他心里好像突然有了一把算盘。

石头在心里拨拉着算盘珠子时,又听见了摩托车的响声,他知道旺财回来了。

旺财没有吹口哨,但旺财在不停地按喇叭。旺财就是这样子,很牛逼,他是用喇叭在招呼石头过去。这林子太深,又阴森森的,旺财不知道石头这时候在哪里,石头知道自己在哪里,但石头不想过去。然而,石头一想到旺财说过的那句十分肯定的话,立马就朝着旺财那边走了。这就是旺财的魅力,旺财的魅力是跟女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给你找来一个婆姨。但石头一钻出林子就失望了,他看见,只有旺财一个人撅着一个尖瘦的屁股坐在一辆大摩托上。旺财一眼就看出了石头的失望,他也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没等石头开口,他就嘎地笑了一声,石头,你放心,我说过的话是作数的,婆姨我给你找好了,这几天太忙了,还没有来得及去把她领来呢。

旺财这样一说,石头就觉得有个即将成为自己婆姨的女子坐在某个不知道的地方等着他呢。石头不傻,他从不瞎想,他相信旺财有这样的能耐,这是旺财饭碗里的事,旺财就是吃这碗饭的。而旺财当然更不傻,他不会白白地送给石头一个婆姨,价格呢,虽不是明码标价但也是心知肚明,看货色,一分钱一分货,一分货一分价,价格从三万到五万不等。石头只想要个最便宜的,但哪怕最便宜的,他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他的钱都在这树上长着呢,可半青半黄的梨子谁要呢?但是旺财说,他要,他要用一个婆姨来换石头的这片山林。石头疑疑惑惑地看着他,石头心想,你要这片山林干吗呢,你自己的山林都荒在那里呢,多少年都没有人管了,野蒿子长得比梨树还高呢,只能稀稀拉拉地结几个歪瓜裂枣了。石头这样疑疑惑惑地看着旺财时,旺财又嘎地笑了一声,突然问,听说你一个梨子就卖了一块钱?

这话把石头惊得忽地一下抬起头,瞪大两只牯牛眼看着旺财,这事,旺财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石头忽然觉得,让旺财知道也好,他怕别人眼红,但不怕旺财眼红,他还真想有件事让旺财也眼红一下呢。但旺财却没有一点眼红的样子,旺财看着石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还挺得意呢是不是?你他妈傻不傻啊,这块地放在你手里真是糟蹋了,你知道一个梨子值多少钱?你怎么烂便宜地就给卖了?

石头不傻,石头一听就晓得旺财这话里有话,他惊问,你觉得还少?

旺财说,你知道我那一个梨子人家赔我多少?

石头急切地问,多少?

旺财伸出一个巴掌,叉开五个指头在石头眼前晃了晃。

石头喘着粗气问,五块?

五块?旺财恶狠狠地说,我怕说出来吓死你,我那梨子,一个赔了五十!

石头的脑袋嗡地一下又晕了,他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捂着头,死死地盯着旺财那五个叉开的指头看,但他很快就疯狂地笑了起来,你狗日的哄人呢,不,你这是哄鬼呢,就你那几个破梨子,一个能值五十块?哈哈哈……

旺财又开始摇头了,他不停地摇头说,你他妈比我想的还要傻,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在帮他数钱呢,这石牛寨出了你这样一个傻逼,会把咱们的整个生意全都搞坏了,我管你一个梨子赔多少钱,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啊!

石头不笑了,这次他是非常认真地看着旺财了,半天才说,真的?

旺财说的是真的,这个消息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开始谁都觉得这是谣言,后来谁都相信这是真的。

老天做证,这一次旺财还真是没有撒谎,老姜手下那些人碰掉了旺财二十多个梨子,他们来给旺财赔钱时,旺财非要他们把这些梨子买下来,一个梨子一百块。这也实在太冤了,二十多个梨子两千多块钱,世上哪有这么贵的梨子呢,又不是王母娘娘吃的蟠桃。结果,几个施工人员都被旺财扣押在山上,还让自家的藏獒来看守着他们,不给他们饭吃,也不给水喝,几个人被困了整整一天,又困又乏。遇上了旺财这样的人真是遇到鬼了,老姜他们只好认倒霉,最后是,每个梨子赔了旺财五十块。当然,这还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这个问题很严重,老姜他们显然还有更深一层的担心,若是赔了这笔钱,开了这个头,所有的村民都这样漫天要价,他们以后就没法在这里干活了。若是旺财得了这笔钱能够守口如瓶也就好了,毕竟像旺财这样的人还是极少的,但旺财偏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旺财说,我把这事说出来,就是要让石牛寨的每个人都晓得,一个梨子值多少钱,别把自己贱卖了,把行市搞乱了。

石头又在这林子里转悠了大半天,他好像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转悠了。

他甚至有点不敢抬头看自己的梨子了,一个梨子竟然值五十块,这梨子真的变成了金子?他这地里该有多少梨子啊,他不停地数着树上的梨子,一棵树一棵树地转着圈子。石头一直在安慰自己,他不能干那种贪婪下作的事,这种事情只有旺财干得出来。可石头很悲愤,要是村长那黄灿灿的大黄梨一个值五十块钱,他也就认了,旺财那梨子叫梨子吗?一个个歪瓜裂枣的,怎么就一个赔了五十块呢?石头觉得就是这个让他一口气怎么也转不过来,让他心里憋得慌。石头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了,上了那个老姜的当了,那个叫他兄弟的人,竟然满脸堆笑地把他糊弄了,他原以为自己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却没想到让人家占了个大便宜,人家得了便宜还卖乖呢。石头那样子,又跟哑巴哭丧似的了。

他要去找那个老姜理论理论,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变得无比强烈,还沒等到夕阳从对面的山坳里照过来,石头就从林子里冲了出来。石头还是第一回这么早就收工了,这让他老娘感到很突然。老婆婆正坐在门口打补丁,她一辈子好像有打不完的补丁。看着儿子冲进了屋里,她突然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做夜饭呢,她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去做饭,但她刚起身石头又从屋里奔出了大门。她不知道儿子这样火急火燎的到底是怎么了,她冲着儿子的背脊喊,石头,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石头急匆匆地正要去找老姜呢,老姜却来找他了。老姜拎着半边猪脑壳、一瓶二锅头刚刚走到村口,就看见一个汉子闷头闷脑地冲了过来,两个人差点撞在一起,幸亏老姜躲闪得快。老姜闪到了一边才看清楚是谁,立马堆上一脸笑,石头兄弟,你这是去哪儿啊?可别撞在树上了啊!

石头一下就把这个叫他兄弟的人看清楚了,石头凶巴巴地说,我正要去找你!

老姜显然被石头凶煞的样子惊愕了一下,但老姜随即又笑了起来,好哇好哇,我也正要去找你呢,走,回家,咱哥儿俩去弄俩下酒菜,好好喝几杯!

石头却愣愣地问,回家?

老姜看着这个傻人又笑了,是啊,回家,我都认下了你这个兄弟了,你家不就是咱家吗?

这话又让石头心里不由得一热,心里的火气立马散了一半。

老姜一进石头家,就冲着石头的老娘热乎地叫了一声娘。老婆婆刚刚在土灶里弄出一点火苗,火小,烟大,满屋子柴烟,老婆婆一边使劲地咳嗽一边答应,她都记不得儿子有多久没叫她一声娘了,她撩起衣襟来抹眼泪时,老姜已经挨着她坐下了,又顺手从她手里接过一把柴火,娘,我来,您老啊到一边歇着去,这顿饭我来做。

老婆婆已经感动得一塌糊涂了,她又撩起衣襟来抹了一把眼泪,这一抹把她的一双昏花老眼擦亮了,她一下看清楚坐在灶门口的不是儿子,她一下大惊失色了,你你你是……哪个啊?

老姜已经把火焰弄得很旺了,一屋子的柴烟也正在渐渐散去。老姜这才抬起头来看着老婆婆,笑着说,娘,我是石头的兄弟啊,我认下了石头这个兄弟,我就认下了你这个娘啊!老婆婆突然想起来了,石头跟他说过的,就是这个大好人,一个梨子赔了他们一块钱,好人哪好人哪,老婆婆又开始撩起衣襟来抹眼泪了,她一边抹泪一边去找她自己的儿子,石头正坐在门口那把没有板子只剩下个框框的破椅子上发呆呢。当猪头肉的香味一阵阵弥漫过来时,他不禁有些陶醉了,他看见那同样也在发呆的老娘也贪婪地吸着猪头肉的香气。这屋子里,已经好久没有散发出这样扑鼻的香味了。

老姜还真是做得出一手好饭菜,他一个人在灶边忙上忙下的,根本不让老婆婆和石头挨边,只见一碗一碗的菜摆上了小饭桌,那茄子、辣椒、豇豆也被他炒得香喷喷的。老姜又烧了一盆开水,把那些好像从来没有洗干净过的碗啊筷子啊热气腾腾地泡在里边。石头看得很仔细,老姜把这些吃饭的家伙一共洗刷了三遍,洗净了还用清水过了一遍,连那张摇摇晃晃的破饭桌,老姜也反复地擦拭了三遍,连多年的灰垢也擦干净了,一直擦得显出了木头的本色。老姜这样一遍一遍地干着时,石头才意识到一个乡下人的日子过得有多邋遢,但他从来不觉得,如果不是老姜来,他肯定是一辈子也不觉得就这样邋邋遢遢地过去了。

老姜把一切都收拾好了,连灶膛里的火星也浇了一瓢水浇灭了,他才兴奋地招呼,娘,石头兄弟,你们一定早饿了吧?来啊,上桌啊!

但石头和老婆婆都迟迟疑疑的,好像这个家忽然不是他们家了,好像他们成了这家里的两个客人了,他们客客气气地上了桌,又客客气气地端起饭碗拿起筷子,还有酒。这家里没有酒杯,只能以碗当杯了。酒是老姜带来的二锅头,散发出浓烈的香味,还没喝呢,石头就感到有几分醉意了。老姜端起酒碗,站起来,先敬老婆婆,娘啊,你可要健健旺旺地多活几年啊,咱们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开始了。等咱们这条路修通了,你们就不用在那崖壁上的羊肠小道上背着背篓去赶集了,更不用翻山越岭去卖梨子了,你们的梨子长在地里就会有人开车来收了。你们这儿的野蘑菇野山菌就不是山貨了,是山珍啊,这些东西要是能卖到大城市里去,可值钱啊,你们就等着数钱吧,数得指头发麻呢,呵呵呵……

老姜又端起酒碗来跟石头碰杯,碰得咯噔一响,石头心里也咯噔一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了身,慌慌张张地跑出了门。他是去请村长。以前也是这样,只要这家里有点啥好吃的,他都会去请村长。但这样的机会很少,一年到头石头家里也难得拿出一点什么让村长吃的喝的,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石头一下就想起了他亲叔了。但石头很快就一脸丧气地回来了,村长不肯来。看着石头那闷闷不乐的样子,老姜很会制造气氛,热乎的话一说,小半碗酒一喝,石头果然又兴奋起来了,脸也开始红起来,脸一红就有了喜气洋洋的感觉,就会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暂时忘掉。石头其实没忘他要去找老姜干什么,可现在老姜坐在他眼前,他却愣是张不开这个嘴,一张嘴就滋溜喝下一口酒。老姜说,添上,添上!

石头的老娘也没有闲着,她真把老姜当自己的干儿子了,问长问短的。这一问,才晓得这些国家的人也好辛苦的,老姜一年到头在外面修路架桥,说是有个家却难得回去一次,前不久他娘病重,眼看着就不行了,老人闭眼前就想看自己的儿子一眼,老姜是家里的独子,可他当时还在非洲搞援建呢,哪里赶得回来,等他赶回来时看到的已是一堆黄土了。老姜说到这里时,眼眶已经通红了,兴许是一种情感压抑得太久,他竟然在石头他娘面前伤心流泪了。老婆婆其实也不知道那个非洲在哪里,也不知道啥叫援建,但老婆婆一想到那个在闭眼前想最后见自己儿子一面都没有见到的老娘,她一下就把老姜紧紧地搂在怀里了,她抽抽搭搭地哭喊着,儿啊,我可怜的儿啊!

这时候忽然传来一声咳嗽。石头猛地一下就听见了,一块夹在筷子上的猪头肉停在了他张开的嘴边,他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村长。

村长好像是无意间从石头家门口路过。村长探头朝屋里斜睨了一眼,哦,家里来客了?稀客,稀客,石头,是你叔啊还是你舅啊?

村长这话石头一下听懂了。爹亲叔大,娘亲舅大,这个道理他懂。石头的娘舅早就死了,石头只有一个亲叔,这个亲叔正扭着半拉屁股站在门口问他哩。可石头却张口结舌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恰当的话来。倒是老姜一下醒过神来了,他满脸堆笑地站起来,像是又见到了另一个老熟人,他知道这是村长,他好像早就知道了,早就认得了,他走到门口给村长满脸堆笑地敬了一支烟。村长却冷冷地伸手一挡,戒了。

老姜倒不尴尬,接过村长的话头说,戒了好,我也早就想戒了,村长,我正要去拜访您老呢,我先来石头兄弟这里认个门,马上就要去您老那边的。

老姜会说话。他既然把石头叫兄弟,也就是在村长跟前认了矮,他就比村长矮了一辈。村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脸色比刚才好多了。但无论老姜和石头怎么劝,村长还是走了,他愣是不肯上座来喝点儿二锅头吃点儿猪头肉。他知道,老姜一定会来找他的。

老姜倒是一点也不着急,饭吃饱了,酒喝干了,老姜把一张狼藉的桌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跟老婆婆道过别了,他才拉着石头说,走,去你叔那边坐会儿。

村长好像很忙。村长一瘸一拐地忙进忙出,把老姜晾在门口一个冷板凳上坐了半天。石头更惨了,连个板凳也没得坐,就站在那儿,像罚站一样。村长终于忙完了,才拎了一个板凳出来在老姜对面坐下了。村长说稀客稀客啊,我这里可没有二锅头猪头肉招待呢,姜经理,可是把你怠慢了,莫要见怪啊!

石头又是一惊,他这才晓得这个老姜还是个经理,让他更吃惊的是,老姜和村长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彼此好像早就知道了对方的底细。村长早就知道老姜是经理,老姜也早就知道村长是个村长,只有他自己啥也不知道,很多事好像只瞒着石头一个人。但石头很快又发现,老姜对村长虽说也是满脸堆着笑,但却一点也不亲热,不像对自己那么亲热。老姜和村长不冷不热地你来我往了几句,很快就谈到一条路上了。老姜一说到这条路就带着感情了,老姜说这条路是国家出钱给贫困山区修的,尤其是乌蛮山这样的革命老区,早就该修一条路了。老姜这样一说村长也动了感情,村长长叹了一声说,是早就该修了啊,可国家好像把咱们老区人民给忘了啊,姜经理,你可不知道啊,我手里还有红军给我爷爷打下的欠条呢,一直到现在这欠账还没还呢。老姜激动地点着头,是啊是啊,咱们这么多年欠老区人民的债太多了,实在太多了,以前国家穷,现在有钱了,也该一笔一笔还上了,但村长你知道,这钱是国家的,咱们攥在手里,一分一厘也是不能乱花的。

连石头也听得出来,老姜这话听着有情有义的,但话里还有话呢,这里边还有很硬的骨头呢。石头立刻作出了自己的判断,他觉得旺财肯定是在撒谎,这国家的钱一分一厘也是不能乱花的,老姜他们怎么会一只梨子赔他五十块钱呢?他正这么寻思着,看见村长一边点头一边说,那是的,那是的,钱是国家的,说穿了也就是咱们老百姓的血汗钱呢。姜经理,你们修这条路,要征咱们石牛寨多少地?

老姜摇头道,眼下还不好说呢,还在测量呢,我們之所以一直还没有来拜访您老,也是等测量路线大致确定了再来请求您老支持,不过村长您老放心,我们的原则是,把占用农田和山林的面积减少到最低的程度,这田地那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咱们是要留给子子孙孙的。根据我们的初步设计,这条路是从那些悬崖峭壁上走,实在走不过去了,就架桥、打隧道,从大山里边穿过去。

哦?村长哦了一声,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但他很快又说,好,这个,这个太好了!不过呢你们可得小心点,你别看这山稳稳当当地长在那里,可碎得很,根本动不得,你不动它几千年几百年没得事,你一动这山就散架了,那山上的石头就会天崩地裂地滚下来。

村长说着,在自己的瘸腿上拍了拍。村长就是不拍,老姜也听说过村长当年带着石牛寨人修路的故事,这个故事已经是乌蛮山的一段传奇了。现在,眼睁睁地看着村长这条光荣的老瘸腿,老姜对村长越发地敬佩起来,他又让村长不必过于担心,如今开山筑路都是现代化设备施工,不比当年了,在施工之前就会对沿线的高边坡采取预防保护措施,以免引发塌方、泥石流和山体滑坡之类的事故。村长听了老姜这样详尽的解释,又点头道,好,这个这个,太好了!修路是好事,可千万不要出乱子,一出乱子就麻烦了,你不知道啊姜经理,这乌蛮山为啥叫乌蛮山,我听县里来的干部说,这里早先有个叫乌蛮的部落,咱们就是他们的后人,这里人可是一个个蛮得很,你看着他们挺憨厚老实吧,但谁要是惹得他们恼火了,他们一下就把刀抽出来了,要跟你拼命哩!

说到这里,村长使劲看了老姜一眼,好像是在提醒老姜,又好像是吓唬老姜。村长又看了石头一眼,好像这站在老姜身旁的一个门板儿似的汉子就是一个乌蛮。

老姜笑了笑说,是呢,以后咱们少不了还要来麻烦村长的,不过,我这次来还得感谢您老啊,是您老培养出了石头兄弟这样憨厚纯朴的村民啊。这次我们拉电线时,不小心拉掉了他的好些个梨子,我们按一块钱一个赔偿给他,他愣是不要我们赔,我回去跟我们指挥部一讲,大伙儿那个感动啊,都说,就冲着这样的老乡,咱们以后也要尽量不给老乡们带来损失,流血流汗,也要给老乡们把一条路修好!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村民陆陆续续在村长家的屋坪前站着了,这大山沟里很少有外人走进来,只要有个人从外边进来了,他们都会好奇地围上来。但这次他们围上来还不是单纯的好奇,他们显然也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什么风声,他们迟钝的神经正在被一些敏感的东西触动。 很多婆姨们手里还搂着脏兮兮一团的细伢子,汉子们手里还端着饭碗,他们这样团团地围着一个熟悉的村长和一个陌生的外人,一双双眼睛在夜色里闪闪烁烁。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群狼呢。老姜看见围着这么多人,忽然对村长说,我想跟乡亲们说几句。

村长奇怪地看了看老姜,他不知道老姜要跟这些村民说什么,但他点头了,他没有理由不点头。老姜其实没有说出什么让村长惊奇的话来,老姜只是把刚才跟村长讲的一番话又当着这些村民讲了一遍,但讲了一遍村民也没有什么反应。倒是石头惊奇了,老姜突然叫他过来,跟自己并肩站在一起,石头个头很高,老姜的个子也挺高,但没有石头那样壮实。老姜让壮实的石头和瘦高的自己这样并肩站在一起,但石头很紧张,虽说他眼前站着的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里乡亲,可他还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么多闪烁的目光,他也从来没有被推到这样一个显眼的位置。老姜说,乡亲们,我今天当着你们的面认下了石头这个兄弟,你们都觉得石头老实吧,可我们绝不能让老实人吃亏,石头是我们的一个榜样,我要代表我们公路建设指挥部来表彰他!老姜越说越高亢,说着就把一个红包高高地举了起来,这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一个红包,所有人的眼睛唰地一下都盯着那个红包了,一双双眼睛都红了,老姜用双手把一个红包递给了石头,老姜说,这是我们发出的第一笔奖金,一千块!我希望有更多的老乡像石头一样领到奖金!

老姜的声音在这个夜晚像铜锣一样响亮,听着还有一阵阵回声,而石牛寨的老乡们也实实在在地被震撼了一次,让他们震撼的不是别的,是那一千块钱的红包,而且谁都觉得自己也能领到这样一个红包,只要你能像石头一样老实,一个梨子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你就能领到这样一笔奖金,还能被老姜认作兄弟。老姜,那可是国家的人啊。

旺财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他带头拍响了巴掌,好!

连村长也努力地用正眼瞅着石头了,石头,你有种,有种啊!

那一千块的红包石头一直没有交给老娘,他怕把那老不死的给吓死了。这么多钱,她怕是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还不知道能不能数清楚呢。

石头一边在果园里剪枝一边不停地摸着兜里的钱。他是从来不在兜里揣钱的,也没有几个钱揣,石头现在揣着这一千块钱,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这是奖金,他一个农民也拿上国家的奖金了。石头老老实实地算过一笔账,就算旺财一个梨子真的赔了五十块,石头这一个梨子差不多值六十块钱了,旺财那钱拿得贪婪下作,他这钱却拿得光光彩彩。老姜是国家的人,看来国家还真是不让老实人吃亏,现在他是打心眼里把老姜当自己的兄弟了。石頭算过这笔账,石牛寨的老乡们也都算过这笔账,他们算来算去得出了和石头一样的结论,老姜是国家的人,看来国家还真是不让他们这样的老实人吃亏。

从那个夜晚开始,老姜的腿脚越来越勤快了,他来石牛寨并不是每次都来找石头,也不是来找村长,他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石牛寨的每一户人家里或地头。很快,连石牛寨的狗都认得老姜了,看见老姜不再冲他狂吠了,远远地就冲着老姜摇尾巴。老姜看见谁都满脸堆着笑,看见了这些狗也要亲热地拍拍它们的狗脑袋,然后亲昵地骂一声狗日的。老姜已经在石牛寨认下了不少兄弟,也发出了不少奖金,他现在是石牛寨最受欢迎的人,很多人一眼看见他就像看见了喜鹊,觉得又有啥喜事了。现在谁都知道他是个什么经理了,他是公路建设指挥部的协调经理,他要干的事情就是跟沿线的老百姓打交道,公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了要找他,老乡们遇到了什么麻烦了也找他。他是一个大忙人,石头有时候刚刚看到他奔走的身影,连打一声招呼也来不及,那身影就从林子边上匆匆晃过去了。但有时候老姜也会在石头的林子边上站站,他好像连坐下来的时间也没有。他刚张口要跟石头说什么手机就响了,在一连接了三个电话之后,老姜笑着说,兄弟,忙啊,每天早上我天没亮就起来了,然后这劳什子就一直喳喳叫个不停,一天我要换三四块电池,一天至少接一百多个电话,一接电话我就紧张,不知哪儿又出啥事了,兄弟,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啊!

老姜说着已经拔腿朝一个地方奔去了,一边走他的手机还在一边喳喳喳地叫个不停,他手机的叫声也是一种鸟叫声,像喜鹊,又像百灵。石头看着那急匆匆的样子就像去救火似的,老姜也说自己是个到处灭火的消防员。石头知道这乌蛮山不止有一个石牛寨,还有很多村村寨寨呢,而且都在旮旮旯旯里,去那儿又不能骑单车又不能骑摩托,就是有车也不能开到那些旮旮旯旯里去。老姜一天到晚就凭着他那两条长腿和一双登山鞋在这些旮旮旯旯里上坡下岭地奔走,老姜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石头每次这样望着老姜时,突然对他充满了同情,看来,当国家的人,干国家的事,还真不容易。现在,一条路已经开工了,开工那天可把大山里的老乡们扎扎实实地震撼了一次,一台台大型现代化施工设备威风凛凛地排列着,一支支施工队伍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威威武武地站在山梁上,这是开工前的誓师。国家的人就是国家的人啊,国家的队伍就是不一样,那个气势和气魄给人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村长也挺着身子站在那里看,看了眼前这样的施工队,想到以前自己带着的那个施工队,村长是一点也骄傲不起来,光荣不起来了,他那挺起来的腰杆不知不觉就塌了下来,佝偻着了,变成了一个畏畏缩缩的老头儿了。

石牛寨的不少汉子原本还想到工地上去找找活路做,抬抬石头,铺铺路基,石头也这样兴奋地想过,谁又不想挣点国家的钱呢,而且就在自己家门口挣,可一看这阵势谁都不敢想了,心里都绝望了,他们只需等着人家给他们把一条路修好就行了。石牛寨人该干吗

还得干吗,摘梨子的摘梨子,采野山菌的采野山菌,而石头正忙着给密不透风的果树剪枝。石头在这大山里活到了三十五六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懂得这些果树,他老是埋怨这块背阴的山坡,没想到种果树还有那么多的学问。这也得感谢他的姜大哥。老姜的老家也在大山沟里,祖祖辈辈也是种果树的,但一个一辈子窝在大山沟里的人不见得就会种果树,只有像老姜这样走出了大山沟、走南闯北的人,才会懂得更多,啥叫见识,一句话,见多识广,才会有见识。老姜说,世界上的事情那么复杂,说穿了其实都是一个道理,这道理就是一种因果关系,就说这剪枝吧,你要舍得,有舍才有得,你巴不得每一根树枝上都结满了果子,结果呢,一棵树上果子结多了果子就小了,结出来的还都是些歪瓜裂枣。你要舍得把那些多余的枝条干脆果断地剪掉,连那些结了果的枝条也舍得剪掉,这样才能给果树留下生长的空间,让风把整个林子吹透,让每一个梨子都能呼吸到新鲜空气。这样,哪怕就是再背阴一面的山坡,多少也会有一些阳光,这梨子也许会成熟得晚一些,但会长得水脆脆的又香又甜。而据老姜的分析,成熟得晚一些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很可能还是好事,等人家的梨子差不多都卖光了,没有梨子卖了,你这梨子上市了,正好可以卖个好价钱。物以稀为贵嘛,这个道理石头一听就懂了,你以为石头真是个傻子啊。石头从老姜那里真是懂得了太多的道理,石头只恨自己认识老姜太晚了,要是他早明白这个道理他的果园哪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也许早就把一个漂漂亮亮的婆姨娶回家了。不过老姜说,亡羊补牢犹未为晚,现在剪枝也还来得及,但不能再犹犹豫豫了,哪怕看着一根挂满了果实的枝条也要干脆利落,要对自己下得了手!

石头把剪子磨得锋利无比,石头脸上隐约有杀气。石头对自己还真是下得了手,按老姜的指点,每一棵梨树上只留三个主枝,石头就跟有仇似的,把那些徒长枝、下垂枝、背上枝、过密枝、病虫枝、弱小枝一路咔嚓咔嚓地剪过去,这些都是老姜手把手地教给他的。他听见树枝簌簌地落下去,他感到十分激动,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要是以前他不知道该有多心疼呢,可现在看着满地的树枝和落果,他觉得这就是他最得意的劳动成果。

石头在林子里闹出的动静很大,连旺财都听见了。旺财猫腰钻进石头林子里来了。自从石头领到了有生以来的一笔奖金,旺财已经好多天没有露面了,石头也有好多天没有听见旺财的口哨声在夕阳下响起了,也没有听见他使劲儿按摩托车的喇叭了。石头几乎把旺财给忘了,好像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可旺财现在又出现了,旺财在满地剪下来的树枝和梨子之间磕磕绊绊地走着,但石头好像没有看见旺财,石头剪得正欢呢,一把剪子在石头手里咔嚓咔嚓欢快地响着。旺财已经走到石头剪枝的树底下来了,石头蹲在树上,旺财站在树下,旺财在仰望他,石头在俯视他,石头突然发现旺财很渺小,连一只猴子都不如。但旺财却用一种非常刺耳的声音表达着他是绝对不可忽视的,他大叫大嚷,你这是干吗啊石头,你怎么把这些好端端的树枝、梨子都剪下来了?

石头没有搭理他,石头剪得更欢了。旺财有点束手无策了,旺财围绕着一棵树像瞎驴拉磨似的转着圈,旺财弯腰从树下抓起了什么,石头看见了,旺财一只手抓着一根树枝,一只手抓着个剪掉了的梨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好像石头剪的不是自个儿的梨树,而是在旺财家果园里搞破坏,旺财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瞅着石头,旺财在石头面前还从未显得这样可怜,这可怜中甚至还有一些凄惶。这种感觉一直是属于石头的,现在终于轮到旺财了,这个世界好像颠倒过来了啊。石头咔嚓咔嚓地挥舞着剪子,石头感到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这样解恨。

然而一把剪子忽然咔地一下停住了,像是突然卡壳了。石头听见了旺财的一句话,你这傻逼,你剪掉的是钱啊,这树枝、这梨子长在树上是钱,落在地上就是垃圾!

石头从树上跳下来了,好像是咕咚一声掉下来的。石头看着自己刚才修剪出来的一棵梨树,看上去干净利落,那树形可真漂亮,用老姜的话说,那叫一个赏心悦目。可石头突然高兴不起来了,因为旺财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我就知道你又上了那个老姜的当了,生姜还是老的辣啊,他一千块钱红包就把你给彻底收买了,就让你鬼迷心窍了,可你马上就要上他的当了,你这个当可是上大了,那可不是一千块,那是一万块钱,不,十万块!

石头被旺财说出的那个巨大的数字震撼了一下,一下就蹲下来了,他又像个白痴似的仰起头来地看着旺财了,他心里那个隐秘的从不告人的隐秘,咔地一下又被旺财触动了,就像触动了一个暗设机关。旺财一看见他这样子又开始冷笑了,旺财伸手一指,他一指石头立马又看见了那两道笔直的白灰线,过了许多天,这白灰线比以前淡了许多,但还是一眼就能看见,这是连瞎子也能看见的。旺财冷笑道,我知道你信不过我,可我还是要点醒你一句,信不信由你,你想过没有,如果你这地被征用了,这每一棵果树都是要补偿的,怎么补偿,看这树上有多少树枝,每根树枝上挂了多少果子,一个果子值多少钱,你看看你现在剪下来这么多树枝这么多果子,你看你剪掉了多少钱啊?你把一个婆姨活生生给剪掉了,你把一幢房子活生生给剪掉了,你个傻逼啊!

石头的脑袋嗡地一下又晕了,他蹲在树下,看着一地的树枝连同果子,他捂着头。他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

旺财伸直指头在石头的脑袋上狠狠戳了一下,你个傻逼,我看你这脑子真是有毛病!

石头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了,这可怜中还有一些凄惶。这可怜和凄惶忽然一下又重新回到了石头身上。旺财看着石头这模样,显然有几分得意忘形,每到这时候旺财立马就会转身走掉,可走了几步他又转身一脸神秘地对石头说,你这病哪,倒是有办法可以治好,你要信得过我,晚上你就来我家吧。

石头是天黑了很久之后去找旺财的。旺财家不在全村人住的这个石牛寨里,而是住在寨子西边一条小河的对面。旺财和整个石牛寨隔着一条河,让人觉得他既像这个村里的,又不像这个村里的。他好像很喜欢这样一种若即若离似又不似的状态。旺财那一幢独门独院太招眼,但旺财栽了很多的树把它隐藏得很深。小河上那座白石桥也是旺财为自己一个人修的,除了旺财,平时很少有人走。而现在石头正从这桥上走过。这个季节,即使是一条小河也显得十分湍急,浪花拍打着小河里卧着的石头,水花纷飞,这让石头走过时感到很悬,半个身子凉飕飕的。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正在不断下沉又不断地挣扎着浮出水面。

石头犹犹豫豫地走到旺财的院门口,他看见了旺财家的花园里用铁链子拴着一条狼狗,不是狼狗,是藏獒,这家伙显得十分高大威猛,长着一身褐黄色的长毛,两只耳朵耷拉着,眼里却露出逼人的凶光。石头早就听说旺财家养着这样一条藏獒,可石头还是被它吓了一跳。他听说这家伙只认得自己的主子,除了自己的主子,它天王老子也不認得,何况是石头这样一个人。石头觉得自己很下贱,他只能蹑手蹑脚地站在夜色中充满敬畏地看着它,连大气也不敢喘了,也不敢喊叫,生怕这家伙突然一个猛子扑上来。

旺财知道石头来了,但旺财没有理会他。旺财正躺在客厅里的一张大沙发上尽情地享受呢,他那无比快乐的呻吟声、喘息声石头听见了,石头只能看见旺财家的大门,但看不见旺财,旺财到底在干吗呢?石头好像一下猜到了,石头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了,这让他感到特别亢奋又感到一种强烈的屈辱。石头忽地一下转身就走了,他以为这时候旺财一定会叫他一声的,但旺财只是把动静弄得更大了,旺财已经是在叫唤了,好像有人在他身上一下一下地咬着。石头冲到了那桥头上还能听见旺财的叫唤,但石头却在桥头猛地站住了。他在这桥头站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跨过这座桥,他火烧火燎的一张脸和一个滚烫的身子,随着这小河边的秋风一阵一阵吹过,又渐渐冷静下来了。这时,他终于听见了旺财的喊叫声,石头,你站在那儿干吗,进来啊!

石头一进屋就看见了一张大沙发,这样的大沙发石头只在村里露天放映的电影里看见过。旺财还仰儿八叉地躺在这沙发里,一个瘦猴儿躺在这样巨大的一张沙发里,不仔细看,你都看不见里边还躺着一个人,但石头看见了,旺财几乎是赤身裸体地躺着,只有裤裆那儿兜着一条小三角裤衩。石头甚至下意识地朝旺财那地方瞄了一眼,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但旺财这赤身裸体和石头在井台上冲凉的样子显然是不一样的,石头那赤身裸体是自己折腾自己,旺财这赤身裸体却有两个妖精一样的小娘儿们在殷勤侍候他,一个小娘儿们在轻轻地给他捶头,一个小娘们跪在地上给他揉腿捏脚。石头一双眼很快就从旺财身上转到这两个小娘儿们身上了,这两个小娘儿们石头还从未见过呢,石头突然想,旺财这么多天没有露面原来是出山了,进城了,要不他家里怎么会有这两个从未见过的小娘儿们呢?

石头眼花缭乱地看着这俩小娘儿们时,旺财不动声色地笑了,旺财说,石头,我第一次发现你不傻,你要真是个傻逼你就走了,你没走就证明你不傻,你比我想的可要聪明多了!

旺财原来是在考验他呢,旺财想要试试石头是不是真心实意来找他,石头经受住了这样的考验,石头马上就要走运了,走大运了。旺财已经享受过了,现在轮到石头来享受了。旺财一边穿衣服一边对那俩小娘儿们说,青青,莉莉,这位大哥脑子有毛病,他头晕,你们可要把你们的全部手段使出来,给石头大哥好好按按啊。

旺财又对石头说,按按吧,好好按按吧,你这脑子也没有什么大毛病,按按就好了。

旺财上楼去了,偌大的堂屋里只剩下了一个汉子和两个小娘儿们。石头睁大眼睛看着这俩小娘儿们,像做梦一样。那个叫青青的穿着薄纱一样的衣服,仿佛裹着一团轻雾,她轻轻一推,石头的两条腿一下就软了,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大哥,把衣服脱了吧,脱了才好按啊,才按得舒服呀!青青给石头脱衣服时,他的手在打战。那个叫莉莉的像是根本没穿衣服,只把奶子和屁股那儿用布片儿兜着。莉莉拍拍石头的大腿,他的两条腿也在打战。大哥,把裤子脱了吧,脱了才好按啊,才按得舒服呀!石头就像做梦一样被这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儿们摆布着,他一件被汗水湿透了的褂子被脱了下来,他一条打着补丁的裤子被脱了下来,他两只沾满了泥巴的鞋子倒是他自己在慌乱中蹬掉的。现在,他被扒得只剩下一条红裤衩了,这是老娘给他一针一线缝的,今年是他三十六岁的本命年呢。那俩小娘儿们看着他的红裤衩偷偷乐了一下,她们抿着可爱的小嘴在笑呢,笑起来不知道有多坏。她们把一个大山里的汉子差不多扒光了,这倒是给了她们许多乐趣。但她们看见一个赤身裸体地躺在沙发上的汉子,她们不约而同地惊呼了,大哥,你好壮呀!

青青轻轻摸了一下石头的脑袋,柔声问,大哥,哪儿晕?这儿?那儿?石头感到一双柔软的小手在头上一点一点地试探,好像是在寻找他的穴位,听见石头哎哟一声,青青显得十分激动,这儿?大哥,是这儿吗?青青的两个指头在石头的两个太阳穴上使勁地按下去,这一按就像按到石头的死穴了,按得石头一下就动弹不得了。哎呀大哥,青青尖叫起来,你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了体啊,这是你的头吗?我怎么像是按另一个人的头呢?莉莉的一双手是从石头的命门那儿开始的,石头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门在哪儿,但莉莉知道,莉莉知道男人女人都有命门,男为精关,女为产户,莉莉的一双小手在那儿又揉又捏着,慢慢滑向石头的大腿根,她柔声问,大哥,舒服不?一只温柔的小手突然触到了什么,石头发出一声惊叫,他感到一个地方没出息地鼓了起来。大哥,你好壮呀!莉莉一只小手立刻就把它握住了,她的手在跳呢,莉莉好像是一只小手都握不住了,把两只手都用上了。她两只小手被顶得扑腾扑腾地跳动,大哥,你好壮好壮呀,哎哟哎哟哎哟,莉莉开始呻吟了,开始叫唤了。石头的叫声更大了,石头的叫声好吓人的,像一头雄狮在低低地号叫。突然,石头怪叫了一声,就像一个越胀越大的气泡砰的一声,炸了。

石头忽然一下清醒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旺财,旺财正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呢,旺财乐得跟小孩一样,石头,舒服不?旺财这样问时已从楼梯上走下来了,旺财又在石头的脑袋上摸了摸,石头,你的头还晕吗?石头的头现在是真的一点也不晕了,但石头发现自己没有一点力气了,他就像一摊烂泥似的瘫在沙发上。他想把两条腿夹紧,就像夹紧自己的尾巴,但旺财猥亵的目光还是盯着石头身上的一个地方,那地方已经夹不住了,那湿津津黏糊糊的感觉让石头羞臊得要命。他几乎是挣扎着爬起来的,他背对着旺财,磨磨蹭蹭半天才把一件汗味扑鼻的褂子和一条打着补丁的裤子穿上。

石头转过身来时,旺财已经跷着二郎腿大模大样地坐在那儿了。旺财两条腿都很短,但很粗,还长满了茂密的黑毛。看着石头那垂头丧气无地自容的样子,旺财豪迈地笑了一声,旺财说,好!头不晕了就好,脑子没毛病了就好!旺财又低声问,呃,石头,你看上哪个了?他在那个叫莉莉的屁股上拍了拍,这个怎样?他又把青青拉了过来,呃,这个咋样?你看上哪个了,今晚就可以带回家,一个男人怎么能没有婆姨呢,连个婆姨都没有那还叫人过的日子?

石头低着头,石头过了这么多年才知道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他先抬起头来看着青青了,他开始头晕,没有看清楚,现在他看清楚了,一张粉红嫩白的小脸,一双大眼清澈得就像那小河里的秋水。石头觉得这小娘儿们比旺财的婆姨还俊俏呢,他要是能把这样一个小娘儿们娶回家,就是死也值了。石头这样想着时青青已经挨过来了,她娇声娇气地问,大哥,你是好人,我愿意一辈子侍候你,只要你点个头,我立马就跟着你走。她把一只手伸过来了,把他的胳膊挽住了,那手臂可真白啊,像一只干净新鲜的白莲藕。可石头又没出息地开始发抖了,青青的手一挨着哪里,他哪里就抖得慌。这让青青很失望,而旺财更加失望。旺财又对莉莉努了一下嘴,莉莉,你试试看!莉莉尖声一笑,笑得花枝乱颤,她不是挽着石头的胳膊,她一下就搂着石头粗壮的脖子了。她用两只手臂搂着石头的脖子又摇又晃,像是撒娇,又像是撒气,石头一下就有感觉了,石头感觉她两个奶子在他胸口上又跳又撞的,这次石头没有发抖,但石头被她撞击得有些站不住了,一屁股又跌坐在旺财的大沙发上。

看着石头这狼狈不堪的样子,旺财又乐得跟小孩一样了,他没想到石头会给他带来这么多的乐趣,这是他在女人身上享受不到的快乐,他嘎嘎地笑了几声突然发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石头这样惊慌失措,这样虚弱,其实是缺少一样很关键的东西,钱,石头没有钱,一个男人没有钱怎么行,一个男人没有钱哪怕长得像石头一样高大壮实,也会软得像鼻涕一样。这也正是旺财把石头招来的目的,他决定把一件好事做到底,他要给石头一大笔钱。他把一只手伸到胸口去摸索了,但手抽出来是空的。他又把手伸到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去摸索了,这次手上攥着什么东西了,攥着一张纸。旺财把一张纸摊开了,他让石头仔细看看。

石头低下头把一张纸一字一句地看了三遍,这上面没有他不认得的字,旺财的文化比他也高不到哪里去,也只念到了高小毕业。这张纸条旺财显然早就写好了,这还真是一件大好事,旺财要跟石头以地换地,旺财那片山地的面积比石头的还大,阳光也比石头的充足,而旺财很慷慨,只要石头答应跟他换地,旺财还情愿倒贴给石头五万块钱。旺财没说倒贴给石头一个婆姨,这事是不能白纸黑字地写在纸上的,但石头一看就心知肚明,这五万块钱就是一个婆姨的价钱,无论是青青还是莉莉,都是这个价。石头这次没发抖,发抖其实是从脑袋开始的,只要脑袋不抖,身体就不会抖,手脚就不会发抖。石头没有发抖,让旺财有些失望,他以为石头看了这样一张纸一定会激动得浑身发抖的,石头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现在全都有了,阳光有了,女人也有了,土地也没有少,反而比以前更大了,这是多好的事啊。但石头竟然没有一点激动的样子。石头把一张纸轻轻放下了,他看了旺财一眼,闷声闷气地问,你就觉得我那片山坡就一定会征收?你这么有把握?

旺财老老实实地说,我也没有把握,但我很想赌一把,这石牛寨也只有我一个人有这个本事赌,石头你敢赌吗?你拿什么赌,你只能拿命赌,可我赌输了也不怕,我无非是赔掉了一个小娘儿们,这小娘儿们天底下多的是,我把土地换给你了跟没换一样,再好的土地给我也只是荒着,只要我名下还有一块土地就行了。我知道你不傻石头,你应该想得清楚!

石头点了点头,又小声问,你觉得我那地要是征收了会有多少补偿呢?

旺财笑了起来,石头你果然不老实啊,你也想发横财啊,但这个横财你也发不了,这地怎么补偿那都是有标准的,你那兄弟老姜也说了,国家的钱那是一分一厘也不能乱花的,你拿到的补偿绝对不比我给你的多。你看你现在干的那些蠢事,要不是我点醒你,这块地放在你手里真是糟蹋了,但放在我手里那就不一样了。你知道我是一个贪婪下作的人,我也不跟你玩高尚,我也不像你那样认谁谁是兄弟,我没有兄弟,我也从来不认得什么兄弟,我只认得钱!石头你现在想透了吧,只有我这种贪婪下作六亲不认的人,才发得了横财,输得起,也赢得起!

旺财已经彻底跟石头摊牌了,石头也彻底想通了,他再想不通他就真是个傻逼了。旺财已经把一盒印泥揭开了,石头把一个指头伸进了印泥里,深深地往下摁了一下。这不是做梦,只要盖下这个手印,他梦想得到的一切就成真了。眼看就要盖在旺财指着的那个地方了,石头突然又犹豫了。旺财说,盖啊!但石头的一个手指头悬在空中,就是按不下来。旺财说,你怎么了?

石头却把手一下缩回去了,让我再想想,我想好了再来找你。

旺财看着石头缩回去的那只手,旺财那个气啊,不知道怎么发作才好,但是他说,好!我倒想看看你这辈子是怎么穷死的,看你是怎么打一辈子光棍的,就你这样子,别说找婆姨,连石牛寨的母狗也不会跟着你!

事实上石头一走出旺财家的门槛就开始后悔了,他就是再想几天几夜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旺财,旺财绝对没有哄他也没有坑他,那旺财又到底是想坑谁呢?石头正边走边想,旺财又冲着他的背影吼叫一声,你他妈给我站住,你脑袋不晕了就这么走了?你到医院里看病那也得付钱啊!旺财骂骂咧咧地几步赶上来,把手伸进石头怀里一掏,就把石头揣在怀里的那个红包掏出来了,他撕开红包数了一下,还真是一千块呢,他惊呼了一声,那狗娘养的老姜是来真的啊!但旺财没把钱揣进自己怀里,这点小钱他还真是瞧不上眼,他转手就扔给了那俩小娘儿们,拿着吧,这是石头大哥给你们的服务费!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那俩小娘儿们对站在夜色中的石頭连连鞠躬,欢迎下次光临!

石头踏实了许多日子的心口忽然又空了,像是缺了一大块。石头走到那桥头上,朝夜幕下的乌蛮山看,他看见了那里彻夜不熄的灯火,听见了机器的轰鸣声,他知道,那是老姜他们,正在没日没夜地修路呢。

石头看着那个方向,就像看着另一个世界,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第二天上午,老姜就来找石头了。

石头这半天一直鬼使神差的,心里头乱得很,昨晚从旺财那里回来后,他心里头就乱得很。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才好,剪枝吧,这枝不能剪;摘果吧,他马上又意识到这果也不能摘。他感觉有个神灵在控制他,这个神灵就是旺财。石头正无所事事地在林子里转来转去,听见树枝一阵簌簌响,一抬眼就看见老姜了。这一次,老姜绝对不是从这林子边上路过,他是专门来找石头的,连村长也来了。没错,他们是来跟石头商量这片山林的事。老姜的表情,是一脸万般无奈的表情,老姜说,石头兄弟啊,这块地我们一直想给你整个儿保留下来,可现在,唉,还是要征用一部分……

老姜一句话还没说完,石头突然一下冒火了,哼,我早就知道!

当一个消息终于变成了事实,那种受骗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你既然要征用这片山地,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剪枝,让我把好多梨子都给剪掉了,你安的什么心啊老姜?你这是把我当兄弟吗,你这是把我当傻瓜日弄呢!但这些话石头没有说出口,他说不出口,他觉得这个老姜太狡猾了,太卑鄙了。老姜显然也感觉到有问题了,这个石头好像突然变了,但无论石头的脸色有多难看,老姜还是冲他笑了笑,又耐心地给他解释,他绝对不是故意要隐瞒一个消息,他们一直想另辟蹊径,为的就是绕开石头的这一片果园,但最后还是没法绕开,他们只好来跟石头商量,自然,主要是来商量怎么补偿的问题。一说到补偿,石头立马就竖起耳朵来听了。老姜那样子还是一脸实诚,该怎么补偿,他心里有数,那是国家的补偿标准。老姜心里有数,石头心里也有了一个数,无论老姜怎么说,无论是哪儿的补偿标准,石头只认一个,至少不能比旺财开出的价格低。结果又让石头吃了一惊,老姜说出来的那个数,竟然和石头心里的那个数差不多,甚至比石头估计的还略高一点。石头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一张紧绷着的脸也放松了。他觉得这个价格他能够接受,虽说钱呢实际上跟旺财开出来的差不多,可他跟旺财那是肮脏的交易,他买老姜这个账则是支援国家的建设,石头不傻,这其中的道理他是掂量得出的。

老姜看了石头一眼,看见石头脸色好多了,又开始叫他兄弟了,石头兄弟,你就放心吧,我们是绝不会让老实人吃亏的!

这话老姜说过多少遍了,但每次石头听了还是挺感动。他正要点头答应,却被村长的一个眼神制止了。石头刚才几乎把站在一旁的村长给忘了,但村长一个眼神就让他立马意识到,他答不答应还要看村长的眼色呢。老姜刚才好像也把村长给忘了,这会儿他也立马就发现,这答不答应还要看村长的眼色呢。这石牛寨的一个村长,没事时谁也不觉得,一有事就发现这个村子整个儿还被村长管着呢。而村长说出来一句话,让石头和老姜同时震惊了一下。

嗯,这是村里的地!村长说,这地该怎么补偿,我看还得开个村民大会哩。

村里的地?石头的脑袋嗡地一下又晕了,这明明是村里分给他石头的地,怎么一下子又变成村里的地了?他捂着头。他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石头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村长了,这可怜中还有一些恓惶。连老姜也看着村长了。事情显然比老姜想的要复杂得多,如果这地真要开村民大会来决定,老姜要做的就不是石头一个人的思想工作了,他要做的就是全村人的思想工作了。这思想工作有多难做,老姜比谁都清楚。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局面控制在这片林子里,决不能蔓延到整个村子里。老姜又给村长递烟了,村长这次没有拒绝,老姜又给村长点上了火。

老姜说,村长,你看这个事情能不能就在你手上解决了?

村长没吭声,只从嘴里喷出了一口烟。

老姜说,村长啊,为了咱们修这条路,您老啊可是没少操心……

村长说,我是白天白操心,半夜三更还在瞎操心哩!

老姜說,村长你放心,您老为这条路可是操碎了心,这个我们心里是有数的。

老姜和村长这样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朝着林子外边走了,两个人好像都忘了石头的存在,把石头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林子里了。石头听着他们那些话,没有听出一句有用的话,却又隐隐地感到那里边大有玄机。但石头眼下已经管不了什么玄机不玄机了,石头要面对的是一个要命的问题,这一片背阴的山坡地还是不是他的呢?如果这片地是村里的,每个村民都有份,他这眼看就要到手的补偿款马上就被村里人瓜分,石头家只是在村里人口最少的一户人家,他和他老娘只能领到最少的一点儿补偿款了。石头突然后悔起来,他昨晚怎么就没有在旺财那张纸上按下一个手印呢,只要把手印一按,他遇到的这些让他头晕的问题也就一股脑儿全扔给旺财了,他其实早就知道这村里能够跟村长斗法的也只有旺财了。

在石头心里,不管旺财对他咋样,他都觉得旺财是石牛寨最聪明的一个人。村长知道上面的事,旺财知道外面的事。这次,没等旺财来找他,石头就去找旺财了。旺财拿着一把梳子正在梳理那条藏獒又长又厚的狗毛,石头忽然觉得自己脸皮很厚,他竟然还有脸来找旺财。旺财举起梳子对着夕阳看了几眼,好像是看那上面有没有虱子。旺财看见石头了,这样一个汉子站在他跟前,就像一堵墙,哪能看不见呢。旺财眯缝着眼睛看了石头一会儿,慢声问,石头,你是不是后悔了?

石头闷头闷脑地问,旺财,我那块地,到底是村里的,还是我自个儿的?

旺财说,石头,你要是现在后悔了,还来得及啊。

旺财,我那块地,到底是村里的,还是我自个儿的?

石头的声音一大,竟然有点咄咄逼人的味道。旺财被他这气势震了一震,但他却把这个问题往村长那里一推,你问我干啥,我在村里鸟都不是一个,你去问村长啊,问你亲叔啊!

石头说,我就是要问你!他盯着旺财不放。他这样坚定地盯着旺财时,感觉自己整个身子变得坚硬起来。这时旺财已经开始躲闪他的目光了,旺财好像突然觉得,这个石头好像有点不对头,他好像不只是个傻逼了,好像已经有点疯狂了。

石头从旺财那里回村时,感觉自己的胆子忽然壮了许多。石头不傻,也没旺财想的那样疯狂,他只是想试试,他的胆量有多大,他敢不敢用这样理直气壮的口气去跟村长——他亲叔叫一回板。石头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比平时亮堂了许多,他感觉村长——他亲叔正在不遗余力地出卖自己的亲侄儿。石头就是在这个夜晚打定了主意,不管村长——他亲叔说什么,他都要和他拧着来、对着干,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石头大步流星地向村长家里走去时,又看见了那些在夜色迷茫中闪烁发光的眼睛。他们好像都在议论一件事,但这些议论纷纷的村民一看见石头走过来了,忽然一律压低了声音,好像他们只是像往常一样心不在焉地聚在一起聊天。有人还敷衍地招呼了他一声,石头,吃了?石头听见了,就很老实地把自己的大脑袋摇一摇。他感觉这时候全村里人都在算计自己,算计那块原本谁也不想要的背阴的山坡地。石头走到村长家门口时,从地上的一大堆梨子上直接跨了过去,他这个动作村长看见了,他立马就发现石头有点来者不善,换了以前,石头绝对是要转弯的。这时候村长已经吃完了自己的晚餐,他还把一只用舌头舔得溜光的大碗亮了亮,意思是他家的晚餐已经吃完了,石头要是早来一步,他也少不了会赏给石头一碗饭吃。石头小时候,也没少在他亲叔家里蹭饭吃,尤其是在那些饥荒岁月。这是石头一辈子也记得的,但现在却是他坚决要忘记的。

村长刚进屋把这只空碗搁下,就听见石头在他背后问,村长,我那块地,到底是村里的,还是我自个儿的?

村长叼着一根烟从屋里出来了,像往常一样,斜睨着自己的大侄子。

但石头没有被村长的眼神所吓倒,石头竟然对着村长翻了翻眼睛,村长,我那块地,到底是村里的,还是我自个儿的?

他立马就听见村长的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声,石头,你有种,有种啊!

石头一直弄不明白村长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突然听见村长像炸雷般地吼叫起来,你这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我把你养到人长树大了,你也敢跟老子叫板了,我不跟你说,去,把你娘叫来!

石头知道,村长只在气愤之极时才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石头偷偷看了一眼村长,忽然听见有人在哭喊,老天啊,你还有没有天理啊?这蓦地响起的一声哭喊让村长猛地一愣,石头跟着也一愣,还真是石头他老娘拄着拐杖赶来了。石头紧张地抓了抓脑袋,这老不死的怎么忽然就跑来了?看来老姜把一件事想瞒也瞒不住,连这样一个老婆婆都知道了,全村人肯定全都知道了。但石头不想让自己的老娘掺和到这件事里来,他不想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凡事一复杂他就会头晕。他几步就奔了过去,一下就把那老不死的控制住了。可那老不死的还在拼命挣扎着大喊大叫,天理不容啊,天理不容啊,那地可是咱们家的命根子啊!老不死的那一脑壳白头发都喊得奓了起来。

这让村里人很紧张,一下子都惊慌地奔回了自家屋里,连村长眨眼间也不见了踪影。整个寨子里忽然一下静了下来,变得一片死寂了,只有这老婆子疯疯癫癫的喊叫声在夜空中回荡。这反而让她越发兴奋起来,她嗖地一下从石头怀里挣扎出来,一边哭喊一边在村里疾奔起来。她这是喊街呢。石头又一次冲上去,他要把这老不死的拽回家,可她正在兴头上,她竟然第一次同这个光棍儿子抗争起来,还抡起巴掌去打石头的脸,但她根本就够不着儿子,踮起脚来也够不着。石头一把捉住她的手,又一只胳膊夹住她,就像夹着一小捆干柴,那老不死的很快就被石头扔在了灶屋里。他松开胳膊时才发现有点不对头,老婆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石头慢慢地跪下了,他刚才下手也太狠了,这老娘莫不是被他掐死了?他把一根手指伸到母亲的鼻息下,他的手指头立刻就颤抖起来。

娘啊!石头开始哭。他使劲地压抑住自己的哭声。

老婆婆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她这样一下一下地抽搐着,就像某种植物在一下一下地伸展着自己的神经,只要经脉没断,一沾着地气,她又慢慢活过来了。老婆婆微微睁开眼,看见儿子在膝前跪着,正在哭,还哭得那么伤心,她扑哧一声就笑了。如果她真就这么死了,也好啊,她这光棍儿子其实挺孝顺呢,她死了他也会哭呢。她伸手去摸儿子的脸,却抹下了一脸浑浑噩噩的眼泪。她不知儿子怎么变得这样软弱了,他竟然有这么多的泪水,一股股地涌上她的手心,石头啊,你这是哭啥哩,我是不是真的死了啊?死了就是这样啊,死了就像做梦一样啊?但石头一看见老娘醒了又凶相毕露了,石头对自己刚才哭成一团的样子感到特别害羞,他恼羞成怒地把老娘一把推开了,我还以为你真死了呢,你怎么就不死啊!

老婆婆把嘴一咧,忽然纵情大笑了。

事情在第二天早上变得更加蹊跷了,这天早上雾很大,但还是有不少村人看见了,村长竟然坐上了旺财的大摩托,一溜烟儿开到镇上去了。石牛寨人都知道自己的村长是个比较骄傲的人,这骄傲也不是针对村里那些老老实实地种田种果树的草民,而是对村里那几个好吃懒做却发了财的人,这第一个便是旺财。可现在,村长不但坐在了旺财的摩托车屁股上,还用两只手搂住了旺财那猴腰。村长可能是担心旺财的摩托车开得太快了把自己颠下来,可那也抱得太紧了,为了抱紧一个瘦猴般的旺财,村长不得不扭曲着个身体,把半拉干瘪的屁股都坐歪了。这是很不正常的,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石头那会儿正在屋里吃早饭,他听见了外面的议论声才端着个饭碗出来的,但他没大看清楚,只看见那摩托车的影子往路边飞快地一蹿,一下就不见了,但他看清楚了摩托车屁股后面曳出的那一溜烟儿。

但谁也没想到,村长和旺财两个人去的时候还抱成一团呢,抱得那样紧,一回来就闹翻了,很可能还没回来两人在路上就闹翻了。村长和旺财是为啥闹翻的很少有村里人知道,石头更不知道。但村长当天一回来,哪儿也没去,就一瘸一拐地走进了石头的果园。石头也没有看清楚村长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石头当时正撅着屁股盯着地上一些奇怪的虫子看,是地老虎,那些专啃树根的地老虎,这林子里竟然闹地老虎了。石头一开始没感觉有人盯着自己的屁股,村长盯着他的屁股看了好一阵,他才感觉被人盯上了。他一回头,就看见村长了,这让他很奇怪,村长只是盯着他的屁股看,他却感到脑袋一阵一阵发涨。他注意到了,村长的脸色很不好,看上去还有些浮肿,村长浮肿着脸站在那儿一声不响地看着什么,又像在想着什么。

石头第一眼看见村长时还有点掩饰不住慌张,他以为村长是来给他下最后通牒的。但村长却和颜悦色地笑了。村长笑着随便指了指一棵树,问,石头,这是什么树?

石头奇怪地看了村长一眼,这还用问吗,梨树啊。

村长又笑着随便指了指一个梨子,问,石头,这是什么果?

石头又奇怪地看了村长一眼,这还用问吗,梨子啊,大黄梨啊。

好!石头,你不傻,有人说你疯了,我不相信,你没疯,还知道这是什么树结的是什么果,那我现在以石牛寨一村之长的身份告诉你,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一个结果,这山坡上的梨树都是你的,这梨树上的梨子都是你的,但这地是村里的,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这些梨树梨子看好喽,我这个当村长的就是要把这片地看好,这是村里的地,是集体的财产!

石头突然明白了,村长和旺财一大早是去镇上干什么了,而村长这样一总结,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了,如果这片山坡地被征收,他能拿到的就是梨树和梨子的补偿了,而这土地的补偿全归村里了。石头后悔啊,后悔得肠子都发青了,他怎么就把那么多树枝和梨子都剪掉了呢,他是真的上了那个老姜的当啊。多亏了旺财点醒了他,要不然他不知还要剪掉多少呢,那都是钱哪。他一双眼睛又瞅着林子外边了,他是那樣急切地盼着旺财回来,整个石牛寨,也只有旺财才是他的主心骨了。

石头脑子里的想法,村长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要彻底打消石头的最后一个幻想。村长把身子探过来,压低声音问石头,你昨天去旺财那儿干吗?你已经去了几次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听他的?他是个啥人你不知道?他把你龟儿子卖了你还帮着他数钱哩!

石头踉跄后退了两步,村长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他脸上了,他使劲地擦了一把说,我知道哩,我还知道,这村里想卖我的不止一个人哩。

你个龟儿子!村长嘶吼一声,又把眼睛盯在石头脸上了,可石头没有一点躲闪的意思,石头也紧紧地盯着村长了。这让村长又惊又恼,他伸了一下巴掌,但他愣是没敢把一个耳光扇过来,他咬咬牙从牙缝中迸出一句话,好,石头,你有种,有种啊,老子看着呢!

村长丢下一句狠话,就气呼呼地走了。看着村长一瘸一拐地走远了,石头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感觉这口气出得特别痛快。

村长刚走,旺财就像个鬼一样猫腰钻了出来。他好像一直就待在石头这片林子里,嘴里正嚼着一个大黄梨,嚼出满嘴水脆脆的声音。他转身瞄了瞄村长一上一下地颠着的背影,从嘴里吐出一颗梨核,又抬眼仔细地打量着石头了。

石头,你是真的像变了一个人啊!旺财意味深长地说。

石头,你现在终于晓得了,这石牛寨还有比我厉害的人吧?我是干了不少贪婪下作的事,但我可从来没有坑过你,到底是谁坑了你,把你的地换到这背阴的山坡上?又到底是谁在算计你,说这块地是村里的地呢?说是村里集体的,可这集体的还不是他村长一个人的?你以为石牛寨真的人人都有份哪?你做梦去吧,这补偿多少钱都是要被村长他们几个人吃掉喝掉的,他妈的,下次我要出来竞选村长,这村里不换村长不行了,这好事可不能让几个人长期霸占了!

石头突然又明白了,旺财为什么会和村长闹翻了,他原本也想跟着村长沾点儿荤腥呢,没想到村长到镇上把政策搞清楚了,就口口声声说决不能瓜分集体的财产了。旺财竹篮打水一场空,旺财把心里的火气一股脑儿都发泄在石头身上了。旺财说,要不是你个傻逼犹犹豫豫的,哪会生出这么多事,只要你那晚把合同一签,你这地啊树啊我全包了,你说有啥事我摆不平的呢?可现在,你这样一闹,你娘又那样一闹,村长又去镇上一说,一层窗户纸捅破了,这纸还能包住火?你个傻逼,你是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坑苦了!

石头一张脸又像哑巴哭丧了。旺财已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他现在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旺财就是再神通广大也弄不来后悔药。旺财看着石头哭丧着脸,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好像有点幸灾乐祸了,他笑着随便指了指一棵树,问,石头,这是什么树?

石头奇怪地看了旺财一眼,这还用问吗,梨树啊。

旺财又笑着随便指了指一个梨子,问,石头,这是什么果?

石头又奇怪地看了旺财一眼,这还用问吗,梨子啊,大黄梨啊。

旺财又像个孩子似的乐了,石头,你不傻啊,这树是你的,这梨子也是你的,你管他地是谁的呢,你只管把这树这梨子看紧了就成了啊,你现在哪儿也不能去,要日日夜夜都守在这片林子里!

石头懵懂地问,那我住哪儿?

旺财说,聪明,聪明哪,你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旺财丢下这句话一转身就走了,却把一脑门子的疑问留给了石头。石头拼命琢磨着旺财的话,他知道旺财话里有话,可这个滑头,他不到挑明的时候是绝不会挑明的,他从来不给人落下任何话柄。石头只能靠自己一个人琢磨了,石头琢磨了大半天还真是在天黑之前把一件事给琢磨出来了。聪明,聪明哪,他还真是琢磨到点子上了!

石头马上就开始动手了。他已经有点等不及了。他要在这林子里搭一个看青的棚子,以后就日日夜夜住在这里。开始他想用那些剪枝剪下来的树枝搭,但这些树枝太小了,哪怕搭一个棚子,那些柱子、檩条、椽皮,也是一根不能少的。这山坡上长满了梨树,但石头一棵也舍不得砍。他拎着一把斧头回家了,他这样子把在门口夜色中坐着发呆的老婆婆吓了一跳,石头没有搭理这老不死的,一下就冲到他每天冲凉的井台上,去砍那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槐树。这棵树太粗壮了,石头砍得气喘吁吁,老婆婆也吁吁地喘着粗气儿看着儿子砍树。她不知道儿子要把这棵好生生地长着的大树砍掉做什么,她看不见儿子的表情,但感觉儿子脸上隐隐有杀气。嚓嚓,嚓嚓,石头一边砍一边变换着角度,老婆婆也颤颤巍巍地围着一棵树打转。这时候又有很多吃饱饭了没事干的村人围上来了,他们都看着一个强壮的汉子在砍一棵大树,但谁也没有猜到石头要把这棵树砍掉了做什么。终于,从大树深处传来一声呻吟,石头大喊,闪开啊,快闪开!他又一次高高地抡起了斧头,像突然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围在周围的人立刻像潮水般哗哗退去了一大片。但这棵大树并没有立马倒下,石头又砍了大半夜,砍得又困又乏了,他拎着斧头到一旁去歇息时,一棵大树沧沧桑桑地倒下了,像一具僵直的尸体。

这时候整个石牛寨已不见一个人影,但石头还是听见有人骂了一句,败家子!

石头吃惊地回头一看,听见一扇门吱呀一声关上了。这可能是石牛寨最后关上的一道门,他知道,是村长。

接下来数日,石头每天都在山坡上搭棚子,现在他终于又有一件事情可以干了,他甚至有一种迎战的紧迫感。这个棚子怎么搭,没有图纸,他更不指望村里会有谁来给他帮个忙。他先在山坡上栽下四根柱子,再在柱子上搭一层木板的平台,再在平台上继续上升,盖上遮雨的顶棚,又在四周钉上挡风的板壁。他好像不是在搭一个看青的棚子,而是在盖一座吊脚楼哩。在技术上这没有太高的难度,难的是没个帮手。如果他有个婆姨就好了,就可以站在下面给他递递檩条、椽皮、木板了,他也就不必像现在这样上蹿下跳了,他那样子就像一只上蹿下跳的大猩猩。眼看着一座棚子渐渐有了个轮廓,他越来越觉得旺财真是给他出了个好主意。但旺财已经好几天没在村里露过面了,石头都不知道他是又出山了,还是一直猫在家里。这让石头更感到深不可测。石头这些天忙得一塌糊涂,他没时间去旺财家里,他一直盼着旺财能来他的林子里看看。他从来没有像盼亲人一样这样盼着一个人。

旺财没来,老姜倒是来过三次。老姜每一次来,都会发现这林子里正在发生的变化。第一次来,老姜看见山坡上刚刚栽上了四根柱子,像是栽上了四棵树。这让老姜有些迷惑,他把每根柱子都仔细观察了一番,但他没问这四根柱子是做什么用的,他只问石头想好了没有?石头心想,你不是跟村长早已合谋好了吗,你有种就把村里的地拿走啊!

老姜第二次来时,石头已经在四根柱子上架上横梁了,这看青的棚子第一层是不能住人的,还必须再架起一层平台,人才能住在上面。石头把这活路干得特别扎实,这次老姜显然已经看出石头是在干什么了,老姜显得特别焦急,他抬头望了一下头顶上的石头,摇头晃脑地问,石头,你这是干什么啊?石头听得清清楚楚,这一次老姜没有叫他一声兄弟。石头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把一颗钉子狠狠地砸下去了。

但石头没有想到,搭一个看青的棚子竟然这么费材料,他把家里房前屋后的大树小树都砍光了,但材料还远远不够,他只得把目光从屋外转向了屋内,这住了多年的老屋里几乎是家徒四壁,但他很快就发现了一样东西,那是他的床。他马上就要住到那棚子里去了,还要这张床干吗呢。他把袖子一撸就开始拆床了。他拆床的响声很大,老娘过来了,但老娘没有阻拦他,还咧开一張没牙的嘴天真地笑了。她以为儿子这次是真的要娶婆姨了,在娶婆姨之前便要拆老床打新床,这是石牛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呢。石头正用拆下来的床板给棚子钉上遮风挡雨的板壁时,老姜又来了。这床板的木头不大好,又轻,又薄,闻起来还有股陈旧的苦涩味。老姜一下就嗅到了,是苦楝树的味道。老姜这次已经是痛心疾首了,石头,你这是何苦啊!

一个高脚棚子终于在乌蛮山的第一场秋雨来临之前搭好了,这棚子其实并不高,但地势高,远远地就能一眼看见。但必须走得很近了,你才能看见这高脚棚子里正坐着一个汉子,眼睛正瞅着一个方向出神。那个方向就是旺财家的方向。石头眼里望着的,脑子里想着的,不是别的,就是小河对岸那片绿荫丛中的小洋楼,那是这山野中树木长得最葱茏的一个地方,很多事情以前你是看不见的,但只要爬到这高脚棚子上就能看见了,那琉璃的瓦顶和白瓷的墙壁正在树丛中展露出清晰的头角。还有年轻女子的笑声,银铃般地,隔河一浪一浪地传来,石头仿佛第一次这样真切地感觉到,这花园洋楼和女人的笑声离自己原来这样近。

石头正这样痴痴地望着时,老姜又来了,这次他是和村长一起来的,两个人的神色都非常沉重,他们看着这座突然从林子里冒出来的一个高脚棚子时,甚至有些震惊。

村长指着几乎就站在他头顶上的石头喊,你有种,有种啊,你给老子下来!

石头朝天上翻了翻眼睛,他不肯下来,他现在是打定了主意要跟村长对着干了。

老姜倒还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他的表情很悲伤,石头,你变了啊,你看看,你现在都干了些什么啊,你要跟我玩心眼你玩得过吗?你下来吧,咱们现在就把合同给签了,你应该知道,我们从来是不会让老实人吃亏的啊。

可石头还是不肯下来,石头现在不只是铁了心要跟村长对着干了,他现在和老姜也拧上劲儿了。这个结果村长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村长说,老姜你别急,这是村里的地,他不跟你签,我跟你签!但老姜摇头道,不,我们只认承包人,除非他自愿转让或放弃他的承包权。老姜这样说时还望了石头一眼,他这话就是说给石头听的。但石头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石头又瞅着一个方向出神了。他这样子几乎让老姜绝望了,石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我已经来找过你三次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

但是石头还是毫无反应。老姜只好转身走了。村长跟着也转身走了,但村长走了几步忽然又一下扑上来,抓住那高脚棚子的一条腿使劲摇了摇,搞得整个棚子都摇摇欲坠了。

村长说,你有种,有种啊,你可别一个跟头栽下来了!

自这以后,石头就日夜守在这个看青的高脚棚子里,只有听见老娘在村口喊他吃饭时,他才会匆匆回家吃顿饭,把筷子、碗一放,又急忙赶回他的林子里。他这林子好像不是一片山林了,好像真是一座金山了。不知不觉地,这一片背阴的山林正在悄悄改变颜色,渐渐散发出被延迟了很久的成熟味道,很多梨子都黄了,尤其是那些剪过枝叶的梨树,还真是结出了一个个大黄梨。老姜的预言还真不错,眼下集市上的梨子都差不多卖光了,石头的梨子正好卖个好价钱。很多买主找上门来了。老乡,你这梨子得赶紧摘了,再不摘就要掉了!石头却像没有听见一样。那些人还是纠缠个没完没了,他们一点一点地把价钱抬高。石头知道,他们开出的价格在集市上已经是最高的价格,但石头还是无动于衷,他在等待更大的买主呢。有个买主看见石头不肯摘梨子,干脆就自己动手摘了起来,他连秤也带来了,摘了马上就过秤。石头突然大叫一声,他的喊叫声把那人吓了一大跳。石头眼睛通红地喊,谁敢摘老子的梨子,老子就要他的命!

那人吃惊地看了石头一眼,被石头那凶恶的样子吓坏了,他以为自己遇上傻子了,要么就是个疯子。

石头听见了口哨声。旺财的口哨声在秋风和夕阳中响起。白露已过,秋分即将来临。这是乌蛮山一年最宜人的季节,潮湿闷热的季节已经过去,秋高气爽,人也是神清气爽的,随着秋风一阵一阵吹着,石头看见旺财走过来了。他不知道旺财怎么这样高兴,好像石头搭的这个高脚棚子就是为他搭的。旺财这里看一下,那里瞅一眼,他的眼睛亮亮的,兴奋得连声说,好,好!旺财费了老大的劲才爬上这个高脚棚子,旺财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他一个瘦猴样的人爬上这样一个棚子,都搞得整个棚子摇摇欲坠了。旺财感觉到了危险,他觉得石头有些偷工减料了,他问石头是不是缺钱?他拍拍胸脯慷慨地說,你要缺钱就到我屋里去拿!他这话石头一听就明白了,石头本想向他借点钱的,有了钱就可以买一些好木头来,反正自己很快就有钱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还上了。可石头看着旺财这样啪啪啪地拍着胸脯,他又变得异常警觉了。石头不傻,有个问题他一直在琢磨,旺财这样一个贪婪下作的人,怎么对他这么关心呢?他的警觉绝对不是多余的。但旺财说的又是实情,他这个棚子要不赶紧加固,也许等不到第一场秋雨降临,就在某个时刻垮塌了,他的一切努力就前功尽弃了,他可能是真要栽一个大跟头了。

石头没找旺财借钱,他觉得家里应该还有派得上用场的东西,那老不死的也时常嘀咕,破家值万贯呢。石头回家吃了夜饭,又开始满屋搜寻了,这次,他盯上了老娘的那口棺材。这棺材是老婆婆早就为自己打好了的,她是怕这没出息的光棍儿子到时连给她打口棺材也打不起。她给自己打了这口棺材就把老汉用一条命换来的那点钱全部花光了。她守着这口棺材也更加坚定了她守寡的念头,要不她真不知道这几十年她怎么能守过来。但是现在,这棺材已经被她的光棍儿子给盯上了,老婆婆开始不知道儿子盯着她的棺材干什么,但她一下就感觉到了儿子眼里的凶狠。这让她感到格外紧张。当儿子把斧子猛地抡起来时,她突然明白了,他要劈了它!她扑上去把儿子连那把斧头一起抱住了。石头,石头,使不得啊,你这是要劈你老娘的命啊!可石头把手臂恶狠狠地一甩,老婆婆一下就被甩到了墙角里。她发出一声惨叫,好像是撞在哪儿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撞在哪儿了,但她爬不起来了,她开始一声一声地叫唤。石头在棺材上砍一下,她就发出一声惨叫,仿佛那斧子就一下一下地砍在她身上。砍到最后,只听哗啦一响,整个棺材解体了,老婆婆也听到自己浑身的骨头哗啦一响,整个人就散架了。

但石头没听见他老娘骨头散架的声音。石头抱着一大堆棺材板出门时,连看也没看那老不死的一眼。

石头在林子里又忙了一整夜,这棺材板还真是非常结实。天亮时旺财又来了,石头还手忙脚乱地干着呢,他竟然没有看见旺财。旺财给石头递上一块木头时他都没有反应。旺财用那块棺材板敲了一下石头的脑袋,啪!他才猛醒过来。他吃惊地看着旺财,他不知道旺财这么早来干吗。旺财围着这个高脚棚子不停地转圈,这里拽一下,那里推一把,他对这棚子的坚固程度感到震惊,石头,这是什么木头啊?但石头没有告诉他,石头也得有石头的秘密呢。旺财看了石头那一脸诡秘的样子也就不再问了,又连声说,好,太好了,石头,你可真是要发横财了,现在这山坡上不只有梨树、梨子了,还有房子了,你这不是一个看青的棚子呢,你这是一幢两层的房子呢,这尺尺寸寸都是钱哪,都是要按面积补给你的!

石头激动地点着头,他现在一点也不怀疑旺财的话了,他对旺财的每句话其实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旺财可真是有层出不穷的主意啊,要不是他点醒了自己,这片山地还真是在自己手里糟蹋了。他打心眼里感激旺财,他甚至还猜测到了旺财的一些心机。旺财是打过这片地的主意的,旺财眼看着已经无法得到他原本想要得到的东西,就干脆来给石头出主意了,把他原来想好了的主意一个个说出来,让石头来帮着他一个一个地实现。反正他自己是没指望了,那就不如看看别人是如何实现的。对旺财心里的想法,石头还真是猜测到了一点,旺财还真是这么想的,但旺财还有一层更深的心机,他是在和村长斗法呢,他得不到的,村长他们也休想那么顺顺当当就能得到,至少要让他们付出更高昂的代价。然而对旺财的心机石头又怎能一一猜到呢。人心实在太复杂,尤其是像旺财这样的人。

旺财又爬到高脚棚子上边去看了看,这次他没有感觉到一点儿摇晃,但旺财还是喊了起来,石头,你也该好好收拾一下啊,你这里就像个狗窝啊!还没等石头回答,旺财又说,你别以为这棚子里只有你一个人睡啊,马上就有婆姨来陪你睡了!旺财说这话时颇为认真,还咬了咬牙。石头一下有了这么多好事,他好像恨得牙痒痒的。

旺财走后,石头就在这棚子里扎扎实实睡了一觉。这一觉他睡得特死,又特累。他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肯定是饿醒了,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他很快就感觉有些不对头,怎么没听见老娘喊他回家吃饭呢?他看了看天色,一下就看见了从对面山坳里照过来的夕阳,老天,他都睡了整整一天了啊,早饭,中饭,夜饭,他都没有吃呢,难怪肚子这样饿,难道那老不死的把他给忘了?还是她在怄气,故意要饿他一整天?石头从高脚棚子上爬下来,气呼呼地冲回家里。大门还像往常一样敞开着,但老婆婆却没有守在屋门口,石头也没有绊到她做针线的笸箩。但石头听见了从某个黑暗的角落里传来的声音,那是争吵的声音,厮打的声音。他吃惊地睁开眼,看见黑暗中无数贪婪的眼睛一明一灭,闪着幽幽绿光。他愣愣地看了半天才看清这黑暗中争吵和厮打的竟是闹成一团数也数不清的耗子,仿佛一世界的耗子都跑到这儿来了。它们到底在争抢什么呢?他大吼了一声,一大堆耗子呼啦一下被他轰走了,他立马就看见了,他一双牛眼越睁越大,墙角里,那分明是被耗子啃噬得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

娘——娘啊——!那是怎样不可名状的一声惨叫啊,整个石牛寨的人在那个秋天的夜晚都听见了,过了许久,他们的耳朵还被震得嗡嗡作响,仿佛那一声无比漫长的惨叫拖着永不消失的尾音。

后来,很多人都猜测,石牛寨一个叫石头的光棍汉就是在那个夜晚发了疯。

这显然是误解了石头。事实上,石头在经历了极端的震惊和悲痛后,很快就明白了一个事实,老娘死了,那老不死的终于死了。她可能在石头抱着一大堆棺材板出门时就已经死了。但她死了一夜一天都没有任何人察觉,石头家的大门敞开了一夜一天,但没有一个人走进这道门,甚至没有谁朝那门里看一眼。但至少有一个人在这一夜一天里心神不宁,是村长,他嗅出了某种异样的味道,甚至就是死亡的味道,但他并没想到这是村里有一个人死了,他还以为这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他觉得自己快死了。这让他变得相当烦躁,他不怕死,但他现在还不想死。

石头开始料理老娘的后事时才发现村里没有一个人挨他的边,这当然不能怪石牛寨的人,石牛寨的人是很厚道很讲义气的,只要谁家死了个人都会主动过来帮忙,然而现在他们都袖手旁观了,好像死了个外人。这只能怪石头,是他把自己搞到同全村人隔绝的地步。第一个来吊唁的是旺财,石头已经把老娘的一副骨骸用她盖过的一床破被单一层层裹了,但他却没钱买棺材了。危难之中,又是旺财慷慨帮忙,他要借钱给石头买棺材,办丧事。他知道石头没有钱,只要石头给他十棵梨树就行了。石头泪流满面地答应了,石头很委屈,他可以委屈自己但不能委屈了娘。

石头刚和旺财谈好价,从门外便传来了哭声。

旺财皱了皱眉头说,我就知道他们会来的,石头你可得小心点!

石头抬头一看,正好和胸前戴着白花、手臂上戴着黑纱的老姜打了個照面。老姜身后还跟着七八个人,抬来了一个大花圈。他们的到来,让石头家里一下充满了死亡的气氛。老姜哭得很伤心,看上去比石头更像一个真正的孝子。老婆婆连个遗像也没有留下,小饭桌上只有一个刚刚摆上的灵牌,老姜就冲着这个灵牌一边哭一边叫娘。石头忍不住也在一旁呜咽起来。老姜的哭声把村长引来了,毕竟他们都是国家的人,村长这时候不出面已经不行了。在村长的再三劝慰下,老姜才抬起头,满脸泪水地看着石头,他又叫石头兄弟了,他没问娘是怎么死的,只叮嘱石头把丧事办好,老娘这一辈子走过来不容易,一辈子走到头了,不能委屈了老人家,石头缺什么,有啥事需要他帮忙的,只管开口。

石头却是一副呆滞无神的样子。石头现在想的是,该把老娘埋在哪里呢,村里有一片坟山,埋的都是那些寿终正寝的死者,石头他爹也埋葬在那里。但村里早有人放出话来了,石头他娘死得太不吉利了,连尸骨都被耗子啃噬得不像个人样了,那祖宗的坟山是绝不能进的。石头知道,村里还有一片乱葬岗,埋的是些短命鬼、女人生下来的死胎和一些来路不明没有宿主的孤魂野鬼。但石头绝不会把老娘埋在乱葬岗,石头宁可把老娘埋在自家屋里,也不会埋在那样一个孤魂野鬼出没的地方。

又是旺财给他出主意,就埋葬那片山林里。石头红着眼圈吃惊地看了旺财一眼,山林里?旺财沉痛地点了一下头。这一点又把石头一下点醒了,这可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主意,这让石头一下悲喜交集了。旺财的这个主意也让石头婉言谢绝了老姜的一片好意,他跪下给老姜磕头,他是孝子,孝子是要给每一个来吊唁的人下跪磕头的,但老姜还是慌忙把石头搀扶起来了,老姜一看石头那无比坚决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想给他帮忙也帮不上了,他只好眼含热泪地告辞了。在他走了之后石头才看见,他在老娘的灵位下留下了一沓钱。石头急忙和旺财交流了一下眼神,旺财说,收下吧,这是他给你娘的香火钱。

石头不要老姜他们帮忙,也没求村里人来帮忙,几个抬棺材的丧夫,都是旺财骑着摩托车从邻村叫来的,给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一个人一百块。一副棺材抬到了石头那片山林里,但在动手挖土之前石头还有些犹豫,他无法想象在这果园里埋上一座坟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旺财说,这里埋的是你亲娘呢,她就是变成了鬼也会保佑你的,你怕什么呢?石头这才点了头,丧夫们一齐动手了,几把铁锹唰唰唰地挥舞着,旺财说,坟要大!

那座大坟从早晨一直挖到天黑才垒好,这是石牛寨有史以来最高大的一座坟。整片林子里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这时旺财早已走了,而村长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石头在坟前长跪着,村长在坟边上站着,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看谁,谁也不吭声,一时间就昏天黑地了。其实没有什么,只是夜幕像往常一样降临了。村长转身走了,石头听见村长哀叹了一声。他哀叹什么呢,这座坟跟他有什么关系呢?石头仿佛第一次感觉到,村长真的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但村长一走石头就感觉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孤儿了,三十五六岁的光棍汉石头现在是真的成了孤儿了,村长不理他了,全村人都不理他了,老姜也不理他了。他的裤子破了没人补了,他连糙米饭都没得吃了。石头很少回村,很少回家,那屋子阴森森的,每次回去都只有一屋子互相厮杀的耗子。他已经很少走出这片山林了,吃住都在这片林子里。第一场秋雨降临了,很多熟透了的梨子连同秋叶一起被风雨打落,连地里拉出的那两条白灰线也被雨水冲洗得看不见了。石牛寨也很少有人再走进这片林子,好像一片林子里埋了一座坟就真的闹鬼了。深夜,时常会从那片林子里传来悲怆的哭声,像一个鬼在哭。石头不知道是自己在哭,石头被这哭声惊醒了,是谁在哭呢?他抹了一下脸,抹了满满的一把泪水。

这世上好像只有旺财还惦记着这片林子。旺财每次走进林子都显得小心翼翼,用两只手抱着自己的脑袋,他怕突然掉下来的梨子砸了脑袋。旺财偶尔也会伸手摘一只梨子,在嘴里咬上一口,一股腐败的气味猛烈地扑向石头。这是石头最焦急的,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熟透了的大黄梨就这样烂掉了,可他等着的大买主就是不来。但是旺财却显得十分有把握,他几乎是用一种谴责的口气对石头说,你急什么?现在还有人比你更着急呢,难道一条路能从天上飞过去?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就看谁能扛到最后了,他们都在背后盯着你呢,现在你绝对不能后退半步,还要继续给他们加压,压得他们受不了了,他们就要来向你哀求了!

旺财这样恶狠狠地说着时,一双眼又盯着那座大坟了,他突然问,石头,你爹埋在哪里啊?

石头被问得猛地一愣,旺财怎么突然问起自己死去多年的爹了?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发现旺财正使劲地盯着自己看,看得石头不寒而栗,旺财却已嘎嘎地笑起来。这怪异的笑声让他又打了个寒噤,他一下又被点醒了,他突然明白旺财的意思了。有些事是不能说破的,有些事只能靠你自己去琢磨。石头发现自己现在真是变得越来越聪明了,他很快就把爹的骨殖迁到了这片林子里,谁也不能说石头不该迁坟,他这是尽孝呢,是让爹娘在黄泉之下长相厮守呢。这林子里又多了一座坟,那些个掉在地上烂掉了的梨子就不算什么了,石头现在已经很聪明了,他知道按国家的补偿标准一座坟得值多少钱。石头现在又可以踏踏实实地躺下来睡觉了,他甚至感觉这一切都变得非常美满了,他们一家三口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片果园里团圆了。

老姜果然又来了,他一来就在坟前跪下了,闭上眼,一动不动,他站起来时两条腿好像有些发软,他站在那里看着石头,眼里似有深深的悲悯,石头,石头啊,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子啊,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你还嫌这坟里埋一个人不够?你是不是还想在里边再埋一个人?

他声音极小,却像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石头猛地又打了一个寒噤。

老姜又说,石头,听我一句话,赶紧把这梨子采摘了,多少还能卖几个钱,虽说发不了财,但也够你吃饭穿衣了,好好过日子吧兄弟!

老姜说着就走了,可老姜这是什么意思呢?老姜没有把事情说破,一件事该怎么说他已经有了相当丰富的经验,他知道有些事一经说破就成了某种凶兆,只能留给那个当事人去慢慢琢磨。把这件事说破的是村长,确切说也不是村长说破的,是报纸上的一条消息引起了村长的注意,事实上他每次看报也看得特别仔细,没有哪条消息能从他眼皮底下溜过去。一条几百字的消息让村长在那个深秋的早上变得激动起来,又有一种在长久期待之后的失落感。他笑了笑,把报纸揣进怀里,一瘸一拐地走向了那片背阴的山林。

石头站在那高脚棚子上,老远就看见村长走过来了。石头捂着头。他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老姜那话里的意思,他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一次他的头晕和平常的那晕很不一样,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脑子里一下一下地扎着。他捂着头看着村长,但村长并没有直接走到他的棚子这边来,村长正盯着那两座坟看呢,这两座坟正好埋在那两条白灰线中间,但那两道白灰线早已看不见了,他不知道村长到底在看什么。村长一瘸一拐地,从一条早已看不见的白灰线上走过去,一直走到了林子边上,顺着这条线朝更远的方向望,村长不禁哦了一声。村长又顺着另一条白灰线走了回来,一直走到林子的另一个边缘上,顺着这条线朝大凉山的另一个方向望,村长忽然又哦了一声,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村长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到石头的高脚棚子下边来,他斜睨着捂着头蹲在棚子上边的石头,但他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石头,你有种,有种啊,你爹当年为了修路连命都送掉了,也没成为典型呢,你连一条路的边儿也没挨上,可你成了典型了!

石头不知道村长在说什么,但他不像以前那样害怕村长了,他甚至还觉得村长有点虚张声势。典型,啥典型呢,他当然能听出村长那讥讽的意思,难道他……?村长懒得跟他啰唆,把一张报纸从怀里掏了出来,看看吧,看看你就知道了。石头虽说念书只念到了高小,但一条简单的消息他还是看得懂的。那还真是一个很典型的事迹,乌蛮山二级公路建设指挥部为了把占用农人的耕地和山林减少到最低的程度,在实地勘察了多次之后,最终决定绕开石牛寨村民石头的八十多亩果园,给一个果农把果园完整地保留下来了。就是这样一条简单的消息,让石头看得一个劲地发抖了,他捂着头,这时他已经不是捂着头,而是用两只手使劲地掐着脑袋。他头痛欲裂。

石头,你有种,有种啊,你竟然逼得一条路都为你拐弯了!

村长把屁股一扭,又一瘸一拐地转身走了,他刚走出这片林子,就听到了一阵疯狂的笑声。但村长依然走得不慌不忙,这是他预料中的事情。村长甚至觉得,这是命。石牛寨人是很信命的,而且认命。如果一个人突然不认命了,那肯定是疯了。

但村长一直不相信石头是真的疯了。当石头抡着斧头一路追赶着慌不择路的旺财跑过来时,整个石牛寨陷入了惊恐万状之中,杀人啦,杀人啦!一村的人都像惊慌的耗子一样四下里乱窜,但那喊叫声里既充满了惊恐又夹杂着莫名的兴奋。这时石头已经杀红了眼了,他见到什么都要砍一斧头,连牛羊猪狗也不放过,连树也不肯放过,他这样一路砍过来,一路上的树都被他砍出了白森森的刀口,就像一只只突然睁开的眼睛,目击了那个黄昏一路所向披靡的刀锋。在这要命的关口,石牛寨人再次感到了一个村长作为村长的那种坚不可摧的存在,连一向与他作对的旺财也要向他呼救了,救命哪,村长!村长,救命——哪!村长往前一拐,就把旺财挡在身后了,村长又以一种威严的眼神盯住了他的亲侄子,石头,把斧头放下!

石头在一瞬间被村长威严的眼神盯在那里了。这让村长不觉松了一口气,但石头猛地挺上来就是一斧头,一股鲜血直喷到了村长脸上,村长的一张老脸立马就血红了。村长也不知道这一斧头是劈在了自己身上还是旺财身上,但他和旺财都没有倒下,两人在那个鲜血迸溅的瞬间下意识地抱成了一团,他们的血都流在一起了,散发出一种诡异的腥甜气味。两人都把大嘴张开了贪婪地呼吸着。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互相支撑着,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悲壮。

村长说,我看这龟儿子是真的疯了哩。

旺财显得很激动,就像终于看到了一样真实,他,他早就疯了。

这也是村长和旺财在倒下之前清醒地达成的某种默契,也是石牛寨所有人的默契,后来他们当着警察也是这样说的,石牛寨解放这么多年了從来没有出过一件凶杀案,连小偷小摸也很少见,石头更是村里最老实憨厚的一个人,只是神经出了点儿问题。这一说法在精神病院里也得到了验证,石头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疯子,他的精神失常只是因为脑子里某一根神经长期受到了压抑,而疯子的整个世界都是虚幻颠倒的。石头这毛病比疯病好治,他要改变的只是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神经,而不是要改变整个虚幻而颠倒的世界。

乌蛮山那条二级公路是在第二年早春通车的,石头也是第二年春上从精神病院里回来的。这就是说,他没看见这条路是怎样修通的,但他搭上了一辆从县城里开往石牛寨的班车。这车坐着又快又舒坦,一条路一直在他的视线里延伸,他一点也看不出这条路在哪些地方拐了弯。他的脑袋已被某个高明的大夫动过手术,剃光了的脑袋又长出了齐茬茬硬扎扎的短发,这让他看上去特别精神,眼睛也是亮亮的。他再也不用捂着头了,他头晕的老毛病已经彻底治愈了。除此之外,他的脸也长白了,长胖了,还穿了一身城里人的衣服,如果他不开口讲话,村里人还真是有点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是石头。

石头从村长家门口走过时,村长正坐在门口看报。他把报纸看到第三遍,像往常一样正要折叠起来时,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村长看见了石头,但他摇了一下头,这人是谁呢?这说明他真的已经老了,也说明石头的变化真是太大了。石头看着村长那懵懂的样子笑了笑,但脚步没停。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他现在好像特别想回家。他已经走到自己的家门口了,他好像突然走错了门,那两扇破门已经重新油漆过了,老旧的墙壁也粉刷过了,连房顶上长出来的那些野草和野蒿子也被拔掉了,那些漏雨的地方都盖上了小青瓦。他正一脸茫然地看着时,邻家大嫂告诉他,这房子是老姜他们撤走时给他修好的。石头急忙问,老姜他们撤到啥地方去了?大嫂摇摇头,谁知道呢。

石头又去自己的果园里看过了,他一眼就看见了自己搭起来的那个高脚棚子,经历了数月的风吹雨打,又被冰雪沤了一个漫长的冬天,木头已沤得发黑,可它还站在那里,连一块木板也没少。他又看见了那两座大坟,看上去甚至更大了,坟头上已经长满了野草和野蒿子。还有那些梨树,几个月没人管了,那些掉在地上的梨子在腐烂之后,居然又长出了一棵棵嫩绿的小树苗。

旺财的口哨声在阳光和春风中响起,旺财又领回来一个小娘儿们。

俊不俊?旺财指着那小娘儿们得意扬扬地问。

石头看了那小娘儿们一眼,憨厚地笑了笑,然后又俯下身子去干活了。他从走进这片林子就开始干活了,他在这个时候回来是赶上季节了,要给梨树除草、松土、施肥,还要给梨树剪枝。他没忘老姜教给他的剪枝方法。在给脑子动了一次手术后还没忘记,一辈子也就不会忘记了。石头很快就干得浑身发热了,他把一身衣服都脱了。一个农人,只有光著膀子才能发现自己的手臂有多粗,胸脯有多强壮。他的手臂充满了力量,一下一下地往地里使劲,野草和野蒿子被他呼啸着连根拔起,连根拔起的泥土喷射出湿润、新鲜而浓烈的土腥味儿。这气味一个劲儿地往肺腑里钻,他感到心里深厚了许多,又踏实了许多。

石头干活的声音很大,连有些耳聋的村长也听见了。但他没有走过来,他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看,在他视线的尽头,一个汉子打着赤膊,油黑的背脊和膀子上一片亮光,那是很多的汗水正在奔涌而出。这时你觉得他天生就是一个农人,兴许这背阴的山坡上也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农人,居然把一片荒芜的林子弄得这么惊心动魄,发出空旷而深厚的回声。

这让村长感到有些莫名的恐惧,又觉得无比舒畅和痛快。

石头,你有种,有种啊!

责任编辑顾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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