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自北魏熙平年间迄至齐末,笔盛文衰成为基本的文运态势。温子昇、邢邵、魏收因在中书、门下掌撰王言而相继成长为文坛领袖,制诰权的予夺更成为当局塑造并控御文坛的有效杠杆。魏收“大才士”论抬高辞赋的人才评价功用而贬低“章表碑志”,实在于摆脱舆评对于文枢秘职所持“几案之吏”的固化印象。魏收在高齐皇权的扶植下成为军国文书、国史礼律的主撰者,同时也变成文坛争议的焦点所在:针对王言撰制的程式化与原创性,魏收与邢邵展开争鸣;围绕制诰权与监史权,魏收又与阳休之产生朋争。上述汉人文官内部的矛盾至齐末让位于胡汉之争,文林馆为魏收、阳休之、祖珽、张雕等文儒领袖联合应对鲜卑排汉提供了契机。文林馆隶属门下,又充分吸收中央文枢部门、公府以及并州军府的后进文官,在主导北齐国家文化建设的同时,也附加了对抗鲜卑贵势的政治功能,客观上又为周、隋中央文枢组织建构以及文坛发展奠定了基础。
关键词:王言;中书;大才士;魏收;邢邵
作者简介:孙宝,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文学(E-mail:sunbao1230@163.com;山东 曲阜 27310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南北朝选官制度与文运兴变研究”(16BZW047 );山东省“泰山学者工程专项经费”(tsqn20171206)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20)06-0116-12
笔盛文衰是北魏末至北齐文运的基本态势。受这一态势影响,又滋生出诸多与之相关的文学论题。比如,魏收因擅长辞赋而提出“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之说;魏收宗法沈约,邢邵偷师任昉,致使“任、沈之优劣”一度成为北齐文林的焦点论题,李百药:《北齐书》卷三十七《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492页。等等。仅就上述两个论题而言,目前学界大致从四方面进行了深入探讨,即“作赋”可体现何种之“才”,胡大雷:《“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辨》,《怀化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第61—65页。赋在“诗笔”共同的文采追求过程中所起的媒介作用,胡大雷:《从“诗笔之辨”到文体三分——论赋在南北朝的再发现与文体学意义》,《文学遗产》2015年第2期,第37—44页。“邢、魏”朋争与邺下新、旧权贵交游网络的对应关系,庄芸:《魏齐之际文士交游新论》,《文学遗产》2018年第1期,第36—48页。“邢、魏”并非笼统的模仿沈约、任昉的诗文,而是仅限于二者的应用文体。青子文:《邢、魏之争与应用文在北朝的地位》,《文学评论》2018年第5期,第139—145页。总起来看,“大才士”之辩与“邢、魏”之争既相对独立,也彼此关联。在魏末皇权与相权博弈的过程中,“大才士”的标准已由北魏中前期的诗笔兼美转向笔札专擅,温子昇、邢邵、魏收就因在中书、门下主撰诏诰而获得“三才”的时誉。此后,在东魏、高齐政权力量的介入和塑造下,“三才”又相继呈现“温邢”“邢魏”的阶段性变化。在魏、齐篡乱相续的动荡时局中,制诰之职常由 “一国大才”充任,《北齐书》卷三十七《魏收传》,第485页。该职衍生的应制手笔自然代表了文坛的最高水准。这样一来,魏、齐之际的文枢秘职既是文士政治地位的体现,也是对其文坛地位的肯定。因此,何为“大才士”以及“三才”排序之争,终归还是中央文枢的制诰权之争。“三才”制诰权的得失轮转,正是促使此期文运迁移的关键动因。
一 魏末中央文枢运作与“温、邢”格局的形成
北魏中前期以中书省专主制诰,大体与晋宋、齐梁“诏诰皆出于中书令、中书侍郎,……(萧衍)制诰专令舍人掌之”一致。刘昫等:《旧唐书》卷四十三《职官志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850页。魏宣帝时期,为了强化君权,才将制诰权移交门下执掌。降至武定二年(544),高澄出于把控朝政的目的,以阳休之出任中书侍郎,主掌制诰出诏;又以散骑常侍魏收领兼中书侍郎,参掌诏命,从而又使中书省独掌出诏权。可以说,魏、齐之际制诰出诏权由门下转至中书,正体现了君、相权争的消长。当然,在此期间非但中书令、监的制诰权下移至中书舍人、中书侍郎,黄门侍郎与中书舍人兼掌诏诰的情况也愈益突出。这既是寒人用事的大势使然,也与侍中、中书令、监多作为宰臣的加官或兼官有关。中书令、监往往着眼宏观的布政施策,而将行政文书的撰制、审核等细琐事由交予下官打理。如有“今日之文宗”之誉的侍中、中书监崔光,“虽处机近,未曾留心文案,唯从容论议,参赞大政而已”。元恪以其出任太子少傅说:“卿是朕西台大臣,当令为太子师傅。”李延寿:《北史》卷四十四《崔光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615、1616、1619页。可见,“西台大臣”(即中书监)逐步成为更高秩级荣授的过渡职位,其事务型色彩已大为降低。自熙平以来,寒素出身的徐纥因笔才而得势,“总摄中书、门下之事,军国诏命,莫不由之”,魏收:《魏书》卷九十三《恩倖·徐纥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008页。从而使太和以来重诗赋而轻笔札的风气渐渐发生扭转。孝昌元年(525)以降,六镇兵民反叛、萧梁北伐、邢杲叛乱相继爆发,都使得朝廷对军国文书的撰制需求激增。“天下多务,世人竞以吏工取达”,自然加剧了“文学大衰”的走势。《北史》卷四十三《邢昕传》,第1585页。在笔盛文衰的时代氛围中,掌撰王言不仅成为时人认定文坛领袖的必要条件,也是当局推动文坛更迭并控御文界的政治手段。“温、邢”的出现,正是顺应时代需求的产物。
温子昇虽家世微寒,却因擅长撰制军国文翰而有名当世。永安二年(529)五月,元颢攻破洛阳而称帝,温子昇出任中书舍人。不久,元子攸复辟。鉴于尔朱荣大肆安插亲己势力以左右朝政,元子攸亟需延揽心腹,故将温子昇留任。永安三年(530)九月,元子攸与近臣密谋诛杀尔朱荣,温子昇堪称其最重要的助手。史载:“当时赦诏,子昇詞也。荣入内,遇子昇,把诏书问是何文书。子昇颜色不变,曰‘敕。荣不视之。”《魏书》卷八十五《文苑·温子昇传》,第1876页。自汉魏以来,君主文书分为四类,即策书、制书、诏书、诫敕。就功用来说,策书用于任免公侯勋戚,制书用于颁布制度政令,诏书用于陈宣朝政大事,诫敕则为告谕臣僚、训诫州郡。温子昇将“诏”诡称为“敕”,无关人事任免,亦非大政颁宣,明显在刻意降低文书的密级与等级。另外,中书舍人掌管草诏出令、署敕行下,“凡制敕宣行,……小事则署而颁之”。《旧唐书》卷四十三《职官志二》,第1843页。故温子昇所称之“敕”,也可理解为君主画敕后中书舍人履行日常签发之责,尔朱荣自然无须干涉。应该说,正是中央文书运作的合法程序及中书舍人的职属,成为温子昇虎口脱险的关键因素。
不过,元子攸很快在尔朱兆的反扑下被弑杀,温子昇则惧祸逃匿,至永熙年间才复出为侍读兼中书舍人、散骑常侍。随着高欢父子强化中书制诰权,温子昇已难有作为。高澄辅政期间,自领中书监,擢拜崔季舒为中书侍郎,“移门下机事总归中书”。《北齐书》卷三十九《崔季舒传》,第511页。此后,崔季舒又转为黄门侍郎,实为高氏父子安插在魏孝静帝身边的眼线。正因如此,东魏皇室为了维护皇权威望,尤其在外事宣传方面致力于将忠于元魏的温子昇塑造成为北地文坛的标杆。史载:“萧衍使张皋写子昇文笔,传于江外。衍称之曰:‘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恨我辞人,数穷百六。阳夏太守傅(灵)檦使吐谷浑,见其国主床头有书数卷,乃是子昇文也。济阴王晖业尝云:‘江左文人,宋有颜延之、谢灵运,梁有沈约、任昉,我子昇足以陵颜轹谢,含任吐沈。”
《魏书》卷八十五《文苑·温子昇传》,第1876页。
张皋出使东魏在天平四年(537)冬,事详《魏书·岛夷萧衍传》。另外,兴和三年(541)二月元善见纳吐谷浑夸吕从妹为容华嫔,故派遣傅灵檦出使答谢,事见《北史·魏孝静帝纪》《魏书·吐谷浑传》。因此,温子昇以“文笔”引领北地文坛且名播域外正在东魏时期。事实上,萧衍即使赞叹温子昇,也不可能如此自损声威,其中难免有东魏官方宣传的虚造;元晖业曾参与铲除尔朱荣的密谋,“我子昇”云云,恰可视为其与温子昇同党关系的表露。元晖业过度抬举温子昇,说到底还是以弘扬元魏文治为目的。
邢邵文名的确立,也与其中央文枢的任职相关。邢邵为太常卿邢虬之子,循例以奉朝请起家。孝昌初,与黄门侍郎李琰之对典朝仪,文才独步当时。永安初,累迁中书侍郎,所作诏诰尤以文体宏丽著称。太昌元年(532),邢邵兼给事黄门侍郎,“覆按尚书门下事,凡除大官,先问其可否,然后施行”。《北齐书》卷三十六《邢邵传》,第476页。永熙中,又官至国子祭酒。《洛阳伽蓝记·景明寺》“至永熙年中,始诏国子祭酒邢子才为寺碑文”条下载述较详:“(邢邵)迁国子祭酒,谟训上庠。……以母老辞,……诏以光禄大夫归养私庭,所在之处给事力五人。岁一入朝,以备顾问。王侯祖道,若汉之送二疏。”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卷三“景明寺”,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15页。可以说,自普泰至永熙年间,正是温子昇躲避尔朱氏迫害而仕隐的时期。邢邵先后担任中书、门下要职,朝望日隆,其“为文士之冠,世论谓之‘温、邢”,《北史》卷四十三《邢邵传》,第1592页。当在此时。当然,职司中秘外加皇室礼遇,也使邢邵产生较为坚定的宗魏立场。故学界将其与温子昇划入“邺下风流贵族圈”,庄芸:《魏齐之际文士交游新论》,第36—48页。洵为的论。
不过,高澄自东魏天平三年(536)当政以来,也并未放弃对温、邢二人的招抚与笼络。其以邢邵为给事黄门事郎,与散骑常侍温子昇对为侍读。又命二人撰《麟阁新制》十五篇,“省府以之决疑,州郡用为治国本”,《洛阳伽蓝记校释》卷三“景明寺”,第117—118页。足见委任之重。然而,温子昇始终不愿亲附高澄。东魏天平三年十二月梁、魏两国开始通和,高澄盛选使节以壮国威。温子昇早年任南主客郎中,经常至萧梁驻洛阳使馆接受国书,本无愧出使。其却以“不修容止”婉拒,《魏书》卷八十五《文苑·温子昇传》,第1877页。并推荐陆操以自代。据《魏书·孝静帝纪》,元象元年(538)十一月东魏遣陆操出使萧梁,可知这正是温子昇推让的结果。一般来说,经过高选的使节若不辱使命,则返国之后必得美授,如陆操返魏后即升任廷尉卿。温子昇无视高澄的美意,自然被后者归入敌对阵营之列。是以武定五年(547)元瑾谋乱之际,高澄妄加株连,将其投入晋阳狱中,并迫害致死。至于邢邵,因得罪高氏爪牙孙搴、崔暹而被高澄疏远,即使其才名、官望俱高,亦未能入选使职。史载:“当时文人,皆邵之下,但以不持威仪,名高难副,朝廷不令出境。南人曾问宾司:‘邢子才故应是北间第一才士,何为不作聘使?答云:‘子才文辞实无所愧,但官位已高,恐非复行限。南人曰:‘郑伯猷,护军犹得将命,国子祭酒何为不可?”《北史》卷四十三《邢邵传》,第1591页。据《魏书·孝静帝纪》《郑伯猷传》,护军将军郑伯猷于元象元年二月出使萧梁,则邢邵落选当在郑伯猷出使之后。加之邢邵被禁出使的理由与温子昇“不修容止”一致,自说明邢邵落选又在温子昇婉拒出使之后。因此,史料所言“当时文人,皆邵之下”“邢子才故应是北间第一才士”,即暗示当时温子昇已被高氏集团放弃。“温邢”被高澄疏远,又为魏收的崛起创造了条件。故而,元象元年选使事件已成为魏齐文坛由“温、邢”走向“邢、魏”的拐点。
二 魏收“大才士”论与中枢秘职刀笔化的反思
魏收以太学博士起家,永安至普泰年间,迁散骑侍郎,兼中书侍郎,因造诏得力,为元恭所重;元修即位后留任中书侍郎,颇能胜任繁重的文诰撰制事宜。此后又于永熙三年(534)兼中书舍人,“与济阴温子昇、河间邢子才齐誉,世号‘三才”。《魏书》卷一百四《自序》,第2324—2325页。所谓“三才”,正是指温子昇、邢邵、魏收在中央文枢参掌王言撰制之才。尤其永熙中邢邵出任国子祭酒之后,温子昇、魏收更成为王言撰制的主力。《北史·邢昕传》载:“永熙末,昕入为侍读,与温子昇、魏收参掌文诏。”《北史》卷四十三《邢昕传》,第1585页。即为其证。在魏孝静帝时,温、魏也是中央文枢的大手笔。如温子昇撰有《魏孝静帝纳皇后大赦诏》,魏收则作《魏孝静帝立皇太子大赦诏一首》《为孝静帝伐元神和等诏》等等,颇有并驾争趋之意。
魏收虽然在“三才”之中年位、资历最低,却独以辞赋自矜。其针对“温子昇全不作赋,邢虽有一两首,又非所长”,提出“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唯以章表碑志自许,此(外更)同儿戏”的论点。《北齐书》卷三十七《魏收传》,第492页。事实上,“三才”中有“大才士”之誉的只有温子昇。常景因覽读温子昇《侯山祠堂碑》而说出“温生是大才士”的话,《魏书》卷八十五《文苑·温子昇传》,第1875页。应该就是魏收挑起何为“大才士”的缘起。常景历官门下录事、太常博士十余年,曾奉敕纂集《门下诏书》四十卷、《太和之后朝仪》五十余卷,精于诏令、朝仪、典章撰制,“以文义见宗,著美当代”。《魏书》卷八十二《常景传论》,第1808页。尽管温子昇当时只是广阳王元渊府内的“贱客”,《魏书》卷八十五《文苑·温子昇传》,第1875页。常景却出于常年在门下承宣制敕的职业敏感,由碑文宏阔的文体气派断定温子昇具有庙堂撰制的潜质。另外,“大才士”也是指王言撰制之士。东魏初司马子如举荐魏收为高欢中外府主簿,并加以厚誉说:“魏收天子中书郎,一国大才,愿大王借以颜色。”
《北齐书》卷三十七《魏收传》,第485页。
足见中枢秘职基本可与魏、齐士人心目中的“大才”划等号。就魏收而言,其也推崇温子昇为笔札典范。魏收曾对李敬族赞誉其子李德林说:“贤子文笔终当继温子昇。”高隆之故意反讽说:“魏常侍殊已嫉贤,何不近比老、彭,乃远求温子!”高隆之显然认为魏收应选择较温子昇更早、亦更权威一些的汉晋文豪激励李德林。不过,考虑到魏收曾亲自以“识度天才,必至公辅”为李德林命字“公辅”,魏征:令孤德棻:《隋书》卷四十二《李德林传》,1973年,第1193、1208页。则知魏收将李德林拟温子昇并非戏谑之谈,而是对温子昇当世地位的客观陈述。总之,既然温子昇的制诰之才已被元魏朝廷树立为“陵颜轹谢,含任吐沈”的风标,一旦魏收以“全不作赋”压制温子昇的说法得到舆论支持,则其在“三才”中的排序必然跃居首位,从而也就实现了独步文坛的野心。
其实能“作赋”是否关乎“大才”,须视乎赋的题材分类、叙事技法及才学内蕴而定,至于“诗赋浅近之细文”“以虚华之小辩为妍巧”的作品,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下册卷三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05页。则不足为据。故而像魏收这样将辞赋撰写能力视为“大才士”的充要条件,实无道理。另外,“碑文通大悦愉有似赋”(陆云《与兄平原书》第二十七首)、“碑、赋如一”(萧绎《内典碑铭集林序》)等关于碑赋同体异用的话题已是六朝的常识,程章灿:《论“碑文似赋”》,《东方丛刊》2008年第1期,第128—145页。魏收强抬赋格、贬抑碑体显然忽略了汉魏六朝碑颂章表等鸿制大文普遍暗用赋法的事实,也有悖沈约、徐陵积极从事笔体创作而使“文”“笔”渐趋分庭抗礼的时代潮流。胡大雷:《“文笔之辨”与中古政治、文化——中古“文”“笔”升降起伏论》,《文学评论》2015年第6期,第182—190页。当然,魏收也并非贸然抛出“大才士”论,个中因由还值得深究。
在魏、齐时代,“大才士”往往是“大才”与“才士”的糅合观念。“大才”主要指兼具经业史学、谘政决策之才,亦对应显赫的仕路前景。如韩显宗就说:“以大才受大官,小才受小官,各得其所,以致雍熙。”《魏书》卷六十《韩显宗传》,第1339页。“才士”则侧重笔札辞章的撰制之能,往往归入“雕虫小艺”的范畴。如胡国珍去世后,在商讨其赠官的联席会议上,张普惠讥斥与之相左的袁翻说:“雕虫小艺,微或相许。至于此处,岂卿所及!”事后庄弼在给张普惠的信中说:“明侯渊儒硕学,身负大才,秉此公方,来居谏职。……虽不见用于一时,固已传美于百代。”《魏书》卷七十八《张普惠传》,第1734、1735页。张普惠时任从四品的谏议大夫,袁翻则官居四品上的廷尉少卿,张普惠敢于以下犯上而将袁翻的文章之才斥为“雕虫小艺”,正出于其对自身儒礼学养的高度自信。袁翻与祖莹、常景齐名,因娴习应制诏命而历官中书令、都官尚书。魏收曾评价说:“(祖)莹之笔札,亦无乏天才,但不能均调,玉石兼有。制裁之体,减于袁、常焉。”《魏书》卷八十二《祖莹传》,第1800页。所谓“袁、常”,即袁翻、常景;“笔札”“制裁之体”,则为诏命撰制之事。可见,袁翻擅长“制裁之体”已是文坛定见,而在张普惠眼中却不过是“雕虫小艺”。无独有偶,天保年间李浑参与修订《麟趾格》,亦贬讥魏收说:“雕虫小技,我不如卿;国典朝章,卿不如我。”《北史》卷三十三《李浑传》,第1206页。再如,普泰初散骑常侍羊深也曾说:“刀笔小用,计日而期荣;专经大才,甘心于陋巷。”《魏書》卷七十七《羊深传》,第1704页。应该说,上述将诏令奏表等官方文书撰制归入“刀笔小用”,正是承袭汉代以来文学为经学附庸的思维惯式的体现。此外,北魏“才士”多与“才人”“辞人”“才子”的意义相近,一般指学识与诗赋文才兼具者。值得注意的是,早在北魏中前期文坛,诗赋笔札兼擅为普遍现象,时人更未将辞赋与笔札割裂看待。如魏孝文帝“诗赋铭颂,任兴而作。有大文笔,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自太和十年已后诏册,皆帝之文也。自余文章,百有余篇”,《魏书》卷七下《高祖纪下》,第187页。即为显例。至如高允、刁雍、元顺、元延明、李彪、崔光、封伟伯、郑道昭、陆恭之、李骞、游肇等,也均在诗赋基础上不同程度的兼工诔、颂、箴、论、表、赞、铭、章、奏、启、杂笔等应用文体。不过,自熙平至武泰年间,寒族恩倖以笔札之才而占据显位的情况日益突出,辞赋与笔札往往由文体、技法差异而走向士庶、雅俗的对立。如元顺就曾怒斥徐纥说:“尔刀笔小人,正堪为几案之吏,宁应忝兹执戟,亏我彝伦!”《魏书》卷十九中《景穆十二王传》,第483页。正因如此,魏收提出何为“大才士”的论题,且看似贬低章表碑志的文体价值而哄抬赋体的地位,实则体现了急于摆脱长期担任中枢文职而角色固化为“刀笔小人”“几案之吏”的焦虑。不止如此,北魏后期乱多治少的政局制约着大赋创作动机和生成基础,魏收主动提出以“作赋”为前提的“大才士”论,正迎合了高氏集团以辞赋润饰中兴的需要,同时也暗含魏收以辞赋之能重塑文坛格局的动机。
三 “邢、魏”之争与皇权介入下的文坛整塑
高欢欣赏魏收的王言撰制之才,曾私下对高澄赞魏收说:“此人当复为崔光。”《北齐书》卷三十七《魏收传》,第486页。这正是高氏政权大力扶植魏收的先声。与“温邢”自疏于高氏集团不同,魏收年富力强,且汲汲进取,通过攀附司马子如、崔暹而逐步得到高欢、高澄的任用。武定二年(544),魏收由高欢丞相主簿出任散骑常侍,领兼中书侍郎;武定四年(546),又兼任著作郎,掌修国史。魏收兼任撰史与制诰之职,事关高氏政权的合法性书写及中书控御,意味着其已完全得到高氏集团的认可。史载:“自武定二年已后,国家大事诏命,军国文词,皆收所作。……敏速之工,邢、温所不逮,其参议典礼与邢相埒。”《北齐书》卷三十七《魏收传》,第492页。即是其写照。加之魏收生性轻脱,颇与高澄投契,高澄也不失时机的为其邀誉:“在朝今有魏收,便是国之光采。雅俗文墨,通达纵横。我亦使子才、子昇时有所作,至于词气,并不及之。”《北齐书》卷三十七《魏收传》,第487页。高澄欣赏魏收的“通达”“词气”,实在于后者作品体现了高氏主政的雄强气派;而作为宗魏阵营的“温邢”备受压制,自然暮气沉沉,落入下风。武定五年(547)五月高欢去世,随之爆发元瑾联合淮南王元宣洪等人的谋反事件。此事件使温子昇遭高澄疑忌而被迫害致死,邢邵却未受牵连,大概与其于武定中外任西兖州刺史有关。正是在温子昇被杀以及邢邵外任期间,魏收的文坛地位迅速提升,所谓“卲既被疏出,子昇以罪幽死,收遂大被任用,独步一时”。《北齐书》卷三十七《魏收传》,第491—492页。毫无疑问,这正是高澄一面打压亲魏阵营、一面力推魏收的结果。
温子昇之死促使邢邵转向亲附高氏的策略。武定五年七月高澄遇刺,邢邵征调回京,先以太常卿的身份参与杨愔、崔忄夌、王昕、阳休之等人编撰仪注事宜,又于天保元年(550)以太子少师的身份与崔昂议定北齐立国典仪,为高洋撰制《受禅登极赦诏》。此次参与赞翊高洋即位者均封爵加官,如魏收因撰制禅让诏册、九锡、建台及劝进文表,即在天保元年除中书令,兼著作郎。邢邵也大被任用,“自除太常卿兼中书监,摄国子祭酒。是时朝臣多守一职,带领二官甚少。邵顿居三职,并是文学之首”。《北史》卷四十三《邢邵传》,第1592页。尽管如此,魏收因与邢邵分任中书令、监以共掌制诰权,文坛地位亦蒸蒸日上。自天保元年开始,“邢魏”争衡的格局就此形成。
高洋急于为新生政权奠定合法的历史依据与政治逻辑,故大力支持魏收撰制《魏书》。《魏书》“谄齐氏,于魏室多不平”,刘知几撰,浦起龙通释,王煦华点校:《史通通释》卷十二《古今正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39页。基本完成了这一政治使命,却遭致一百余人上诉史书不实。尽管李庶、王松年等“谤史”者均遭到坚决惩处,“谤史”案还是引起高洋对宗魏旧党的警惕。早在篡魏之际,高德政即提醒高洋“防察魏室诸王”,《北齐书》卷三十《高德政传》,第408页。加上天保中爆发的洛州诸元党徒一千七百人劫掠河桥案,都为天保十年(559)五月高洋下诏“诛诸元”埋下伏笔。从是年五月至七月,包括元世哲、元景式等二十五家在内,前后共七百二十一人罹难,“自昭成已下并无遗焉”。《北史》卷十九《献文六王传》,第709页。不仅如此,与元魏皇室利益关联者也遭到血洗。如中书侍郎、领舍人裴让之因在魏静帝逊位之际“流涕歔欷”,而被冠以“眷恋魏朝”的罪名,《北齐书》卷三十五《裴让之传》,第466页。最终赐死于家。曾在邢杲之乱中舍命救护邢邵的王昕,念及水德为北魏国运,“每嗟水运不应遂绝”,《北齐书》卷三十一《王昕传》,第416页。亦于天保十年被投尸漳水。邢邵料难摆脱宗魏旧臣的身份,为了避免王昕之祸,甚至类似温子昇、裴让之身在中秘而遭受猜忌的嫌疑,其着重履行太常卿、国子祭酒方面的学礼之职,而非中书监的职务。邢邵在天保年间,“尤以《五经》章句为意,穷其指要。吉凶礼仪,公私谘禀,质疑去惑,为世指南。……帝命朝章,取定俄顷,词致宏远,独步当时”。《北史》卷四十三《邢邵传》,第1592页。究其实,迫害元魏的政治高压才是邢邵由“文宗”向“学府”转型的真正原因。当然,如此一来邢邵中书撰制的文名亦不可避免的减损。如高洋曾直言不讳的对邢邵说:“尔才不及魏收。”《北齐书》卷三十七《魏收传》,第495页。此外,高洋还借三台落成后的献赋活动来造成魏收文章冠冕的既成事实。杨愔先行将高洋“台成须有赋”的口谕告知魏收,《北齐书》卷四《文宣纪》,第65页。使之有充分时间准备,魏收则故意在截止日期之前转告邢邵。最终,魏收所上《皇居新殿台赋》,其文壮丽;而“时所作者,自邢卲已下咸不逮”。《北齐书》卷三十七《魏收传》,第490页。可见,魏收之所以赋冠百僚,正是高洋、杨愔联手介入的结果。
在高洋的拔擢下,魏收势位日隆,至天保八年(557)已官居太子少傅,兼太子詹事。如前所述,崔光正是以中书监升任太子少傅,继而位至宰辅,高洋显然以崔光为模板对魏收进行了仕路规划。不过,魏收才高行薄,并不具备文宗儒范的道德修养和政治自律,很难收服士望。同时,“谤史”案也引起士林舆论的反弹。诸多因素都促成邢、魏文坛地位之争演变成朋党意气之争。史载,邢、魏“议论更相訾毁,各有朋党。收每议陋邢文。邵又云:‘江南任昉,文体本疏,魏收非直模拟,亦大偷窃。收闻乃曰:‘伊常于《沈约集》中作贼,何意道我偷任!”《北史》卷五十六《魏收传》,第2034页。邢、魏之争的根本在于王言撰制如何在程式化与原创性之间取得平衡。沈约历官国子祭酒、中书令,其任職情况与邢邵多有类似,其不同任职期间的政务文作自然可供邢邵参照。任昉于齐东昏侯时曾任中书郎,后为萧衍专主文翰的骠骑记室参军,梁初又为给事黄门侍郎、秘书监。任昉“尤长为笔,颇慕傅亮才思无穷”,李延寿:《南史》四十九《任昉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453页。足见其以傅亮笔体之作作为效仿对象。傅亮于刘宋历任中书令、监,“任寄隆重,学冠当时,朝廷仪典,皆取定于亮”,沈约:《宋书》卷五十七《蔡廓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571页。其相关文书正可为任昉同类型的职务写作提供范式。任昉尚且如此,遑论魏收因袭任昉。是以祖珽评价说:“见邢、魏之臧否,即是任、沈之优劣。”《北齐书》卷三十七《魏收传》,第492页。其显然并不认同邢、魏各以原创性不足攻讦对方的做法。祖珽自武定末即担任中书舍人,直中书省掌诏诰。其先后盗窃官藏《华林遍略》一部、陈元康家藏书数千卷,高洋“每见之,常呼为贼”。《北史》卷四十七《祖珽传》,第1739页。《华林遍略》为萧衍组织编写的大型国家类书,祖珽铤而走险窃为己有,正有寻求范作以便于中书制诰的动机。因此,高洋称其为“贼”,或恐亦有嘲笑其剽窃之义。祖珽并不以此为怪,而称邢、魏互指“偷窃”或“作贼”“即是任、沈之优劣”,则又隐含对沈约踵袭前贤而任昉“模拟”傅亮的讥讽。
乾明中邢邵尚为中书监,北齐规定本州大中正由京官兼任,同乡许惇为争夺瀛州大中正,故借助宋钦道之力将其外放。皇建元年(560),高演废黜高殷而即位,高殷辅臣杨愔、宋钦道等同时被杀。邢邵痛诉:“杨令君虽其人,死日恨不得一佳伴!”《北史》卷四十一《杨愔传》,第1507页。其中自有对宋钦道的不满,也有对自身边缘化的愤懑。正因如此,邢邵皇建以后的史料记载不多,以致其卒年已无从确考。魏收虽为高演撰制相关诏文有功而转中书监,却因高殷师傅的身份不宜担任中枢秘职,王晞建议由阳休之兼任中书监,祖珽为著作郎。任命公布后,李翥嘲讽说:“文、史顿失,恐魏公发背。”魏收确实在意失去制诰权,故对太子舍人卢询祖抱怨说:“若使卿作文诰,我亦不言。”《北齐书》卷三十七《魏收传》,第491页。魏收反对阳休之出任中书监,实为二人交恶的体现。阳休之早在武定二年除中书侍郎,就与魏收对掌文诰。阳休之文风典正,为魏收所轻,阳休之亦鄙夷魏收的政治人格。因高洋去世后魏收在中书省失声痛哭,阳休之径斥之“佞哀诈泣,实非本怀”。阳休之后来居上,分别于武平元年(570)除中书监、尚书右仆射,武平六年(575)除尚书左仆射,领中书监。对此,其难免自矜:“我已三为中书监,用此何为!”《北史》卷四十七《阳休之传》,第1726、1727页。不仅如此,魏、阳还争夺监史权。魏收主张以天平元年(534)高欢平定河西叛胡作为北齐起元之年,而阳休之则主张以天保元年为准。魏收曾致信中书舍人、掌诏诰的李德林求助,详列己见与异见,并特意说明:“凡言‘或者,皆是敌人之议。”魏征、令狐德棻:《隋书》卷四十二《李德林传》,第1195页。足见两派互相敌对之势。另外,虽然魏收失势是高演排除异己的结果,其中亦有王晞的私人因素。魏收早年曾随王晞之兄王昕出访萧梁,在江南大购私货,以致连累王昕身陷囹圄;王昕为邢邵至交,王晞又与邢邵之兄邢臧过从甚深。上述即使不足以将王晞归入邢邵“朋党”之列,也能够构成其压制魏收的潜在动机。王晞深得高演器重,“皇建之朝,常侍王晞独擅其美”,《北齐书》卷四十五《文苑传序》,第603页。正说明邢邵被边缘化后,反魏收一派同样通过诏诰文笔而在文坛占据一席之地。
四 齐末胡汉党争与文林馆的中央文枢化
如上所述,“邢、魏”之争上升为朋党之争,是皇权介入并塑造文坛格局的结果。魏收替代“温、邢”成为“文学之首”,固然离不开其“天才艳发”的文事能力,《北史》卷四十三《邢邵传》,第1592页。某种意义上也是高齐皇权的政治安排。自北齐建立以来,如何维护以高氏皇权为核心的胡汉二元政治体系,又不侵害以族姓门第为基石的社会组织及治理体系,始终是棘手的政治难题。尽管高欢信都起兵时即誓师“不得欺汉儿,不得犯军令……不尔不能为,取笑天下”,《北齐书》卷一《神武纪上》,第6页。但“汉儿”不被鲜卑贵势所亲待亦是普遍事实。高洋即位后,曾向杜弼询问“治国当用何人?”后者回复:“鲜卑车马客,会须用中国人。”《北齐书》卷二十四《杜弼传》,第353页。高德政亦同此论。高洋不得不诛杀杜弼、高德政,并劝慰鲜卑上层说:“高德政常言宜用汉人,除鲜卑,此即合死。又教我诛诸元,我今杀之,为诸元报仇。”《北史》卷三十一《高德正传》,第1139页。这种将“汉人”与鲜卑对立的思维模式,又演化为齐末鲜卑排汉、武官仇文的政治风气。如“三贵”之一韩凤“于权要之中,尤嫉人士,崔季舒等冤酷,皆凤所为。每朝士谘事,莫敢仰视,动致呵叱,辄詈云:‘狗汉大不可耐,唯须杀却。若见武职,虽厮养末品亦容下之”。《北齐书》卷五十《恩倖·韩凤传》,第693页。尚书令唐邕曾因封长业、平涛违规征收官钱各杖背二十,“齐时宰相未有挝挞朝士者,至是甚骇物听”。《北齐书》卷四十《唐邕传》,第532页。当然,为了收服士望,高齐也采取颁赐高姓、优抚旧吏、汉臣封王等措施。如魏昭成帝五世孙元景安在高欢、高澄麾下军功显赫,以“独赐姓高氏”而免于“诛诸元”之祸。《北史》卷五十三《元景安传》,第1929页。崔昂、魏收均因任高欢府佐而发迹,并被进一步塑造为“旧人”的典范。分见《北齐书》卷三十《崔昂传》,第411页;《北史》卷五十六《魏收传》,第2035页。至于封王之例也不少,如杨愔于天保十年封开封王,阳休之晚年封燕郡王。封王本是荣显之事,齐末却多为恩幸滥授。如陈山提、盖丰乐、胡小儿、曹僧奴等或能弹胡琵琶,或善歌舞,均开府封王,显然抵消了高齐优抚汉官的政治成效。
其实“大才士”之辩、“三才”排序、魏收与阳休之之争归根结底只是汉人文官的内部矛盾。魏、齐当局通过对中央文枢任职的调控与操纵,又可达到塑造文坛格局,进而实现以文治文的目的。不过,随着齐末恩倖势力大张,且以敌对的立场看待汉官群体,“以文治文”的精巧手法已被“以胡制汉”“以武仇文”的暴政模式所替代。由此,争夺议政、决策、人事任免权成为汉官群体的整体化诉求,至于内部名位之争的紧迫性和必要性自然落入不急之务。与魏收“见当途贵游,每以言色相悦”不同,《北齐书》卷三十七《魏收传》,第495页。祖珽、张雕、崔季舒等中央文枢长官纷纷成为对抗鲜卑勋贵的汉官代表。祖珽于齐末先后为侍中、尚书左仆射,并被封孝琰誉为“衣冠宰相,异于余人”。《北齐书》卷二十一《封孝琰传》,第308页。为了争夺军政决策权,祖珽曾斥责韩凤说:“强弓长矛无容相谢,军国谋算,何由得争?”《北齐书》卷五十《恩倖·韩凤传》,第692页。斛律光则反诉祖珽说:“盲人掌机密来,全不共我辈语,止恐误他国家事。”《北史》卷四十七《祖珽传》,第1742页。祖珽告发斛律光谋反而使之覆族,韩凤则倾轧祖珽使之外放,足见两派斗争已难以调和。至于张雕,先后出任国子祭酒、侍中,监管尚书度支事务,“以澄清为己任”。其讽刺唐邕的行伍习气说:“若作数行兵帐,雕不如邕。若致主尧、舜,身居稷、契,则邕不如我。”《北齐书》卷四十四《儒林·张雕传》,第595页。此外,张雕也卷入与韩凤的权斗中。武平四年(573)寿春被困,崔季舒、张雕等联名建议高纬至并州避难,韩凤乘机进谗说:“汉儿文官连名总署,声云谏止向并,其实未必不反,宜加诛戮。”《北齐书》卷三十九《崔季舒传》,第513页。是以高纬将崔季舒、张雕、刘逖、封孝琰、裴泽、郭遵等作为首恶问斩。韩凤丝毫不理会文官对于国家政体构建的核心意义,对北齐政权也抱着“他家物,从他去”的自私立场,《北齐书》卷五十《恩倖·韩凤传》,第692页。最终加速了北齐的覆灭。
文林馆正是汉官群体从文化层面对抗鲜卑贵势的典型。高纬爱好诗赋讽咏,本意借鉴高欢、高澄设立东馆纳士的舊制,以“馆客”之名征辟颜之推、萧悫等降北南士入宫出任文学侍从。颜之推则仿照齐梁文馆制度,首倡设立北齐的国家文馆。文林馆成立之初的首务是编纂《修文殿御览》,高纬下诏确定了总监及监撰人选:侍中、尚书左仆射祖珽总监撰书,特进魏收、太子太师徐之才、中书令崔劼、散骑常侍张雕、中书监阳休之等人监撰。文林馆先后由侍中祖珽、张景仁负责馆务,自然隶属门下。同时,又充分吸收尚书、中书、门下、集书、公府以及并州军府的后进文官,以谋求士夫汉官在文学、文化领域谋求话语主导权。史载:“之推本意不欲令耆旧贵人居之,休之便相附会,与少年朝请、参军之徒同入待”。《北齐书》卷四十二《阳休之传》,第563页。这就在文林馆的文化属性之外,又附加了对抗鲜卑贵势的政治功能。客观来说,文林馆不具备南朝以文化建设树立文化正统的战略规划和朝野一致的舆论基础,更缺乏强有力的君主集权引领。不过,文林馆的纳士功能,与祖珽主政期间“推崇高望,官人称职”“黜诸阉竖及群小辈,推诚延士”等构想相一致,《北史》卷四十七《祖珽传》,第1743页。也顺应了中央文枢的汉人长官对抗权佞政治的强烈意愿,从而成为汉人文官集结的大本营。然而,尽管文林馆为魏收、阳休之、祖珽、崔季舒、张雕等文儒领袖走向联合提供了契机,但其排斥鲜卑贵戚的染指,更将文林馆待诏置于团派化、政治化的境地,最终难免成为齐末鲜卑勋贵党同伐异的牺牲品。颜之推《观我生赋》自注说:“齐武平中,署文林馆待诏者仆射阳休之、祖孝征以下三十余人,之推专掌,其撰《修文殿御览》《续文章流别》等皆诣进贤门奏之。……时武职疾文人,之推蒙礼遇,每构创痏。故侍中崔季舒等六人以谏诛,之推尔日邻祸。……祖孝征用事,则朝野翕然,政刑有纲纪矣。骆提婆等苦孝征以法绳己,谮而出之。于是教令昏僻,至于灭亡。”《北齐书》卷四十五《文苑·颜之推传》,第624页。上述揭示了文林馆从建立至解体的全过程,“武职疾文人”正是其政治动因;而文林馆的瓦解,也预示了北齐国运的完结。
文林馆具有由门下主导而进行组织建构的特点,黄门侍郎颜之推在推动文林馆待诏成员的年轻化、多元化以及去鲜卑化等方面扮演了核心角色。除了李德林、卢思道入选之际分别担任中书侍郎、给事黄门侍郎外,其他入选者此前多有在中书、门下或集书为官的仕历。如崔季舒(中书、黄门侍郎、侍中)、刘逖(中书侍郎、给事黄门侍郎)、杜台卿(中书、门下侍郎)、魏澹(中书舍人)、李翥(中书舍人)、李孝贞(中书舍人)、魏骞(参知诏诰)、辛德源(中书舍人)、张德冲(中书舍人)、李元楷(给事中)、阳师孝(中书舍人)、段孝言(中书黄门侍郎、秘书监、侍中、尚书右仆射)、封孝琰(散骑常侍)、王训(通直散骑常侍)、封孝謇(通直郎)以及韦道逊、陆乂、陆开明(通直散骑侍郎)等。齐亡之后,北周更是对北齐中央文枢的干员近乎整体性吸纳。诸如秘书监源宗、散骑常侍兼中书侍郎李若、散骑常侍兼给事黄门侍郎李孝贞、给事黄门侍郎卢思道、给事黄门侍郎颜之推、通直散骑常侍兼中书侍郎李德林、通直散骑常侍兼中书舍人陆乂、中书侍郎薛道衡、中书舍人元行恭、辛德源、王邵、陆开明等十八人被征入长安,均被宇文邕视为宝贵的政治财富。其尤赞李德林说:“我常日唯闻李德林名,及见其与齐朝作诏书移檄,我正谓其是天上人。岂言今日得其驱使,复为我作文书,极为大异!”《隋书》卷四十二《李德林传》,第1203页。这正说明北周高度认可北齐王言撰制的水准。不仅如此,上述中秘文官入周也代表了北齐文坛由东向西的整体性迁移。卢思道入周途中与阳休之等数人作《听蝉鸣篇》,“庾信遍览诸同作者,而深叹美之”;《隋书》卷五十七《卢思道传》,第1397页。薛道衡入周后多次出使陈朝,诗作多为江南士林所折服。可知,李德林、薛道衡、卢思道等人的王言撰制及诗歌创作不仅提升了北周文坛的内蕴与高度,也促进了南北文风的融合与对接。入隋后,卢思道官居内史侍郎,李德林为内史令,薛道衡历迁内史舍人、内史侍郎,“久当枢要,才名益显,……声名籍甚,无竞一时”。《隋书》卷五十七《薛道衡传》,第1408页。足见文林馆不仅成为北齐中央文枢的官员储备、输送机构,也对周隋中央文枢官员构成以及文坛发展深具造就之功。
结 语
魏收“大才士”论旨在抬高赋的文体功能及人才评价功用,并不符合魏、齐文衰笔盛的文运态势。庾信评价温子昇《韩陵山石碑》“惟有韩陵山一片石堪共语。薛道衡、卢思道少解把笔, 自余驴鸣犬吠, 聒耳而已”,张鷟撰,赵守俨点校:《朝野佥载》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0 页。正是敏锐的抓住了魏、齐文坛以笔体称雄而诗赋不振的特质。至于徐陵将魏收文集沉江而“为魏公藏拙”,亦是魏收以军国文书擅场而不符江南“重文轻笔”习尚的体现。李定广、严维哲:《“徐魏之争”:南北文学理念的碰撞与传衍》,《学术月刊》2016年第9期。第133—139页。不过,魏收“作赋始为大才士”的论断,也潜在影响了北齐崇诗尚赋的文化氛围。齐、周、梁一度出现弭兵交好的局面,赋颂美政、吟诗咏赋也在君主与宰辅的倡导下短暂中兴。除高洋命群臣为三台献赋外,“(许惇)与邢卲、魏收、阳休之、崔劼、徐之才之徒比肩同列,诸人或谈说经史,或吟咏诗赋,更相嘲戏,欣笑满堂”,《北齐书》卷四十三《许惇传》,第574页。更是中央文枢以诗赋为风雅的体现。魏收告诫子弟“游遨经术,厌饫文史。笔有奇锋,谈有胜理”,《北齐书》卷三十七《魏收传》,第493页。世人称“能赋能诗阳休之”,《北史》卷四十七《阳休之传》,第1724页。则堪为北齐士林自觉培养诗赋之能的代表。至于薛道衡、卢思道以诗才得到周、陈、隋文坛的认可,自然离不开北齐自上而下推扬诗赋的功劳。
“邢、魏”之争的核心在于如何在因循程文格式与发挥文才个性之间取得折中之道,这也是魏、齐中秘官员在文士与刀笔吏之间进行身份认定时的难题。诏诰颁宣、军国文书撰制既有较高的时效要求,也有突出的程式化、模板化特征。中枢秘职人员在开始撰构之前,内阁存档的范本以及域外应制名篇自然会成为借鉴的对象。“邢、魏”在诏诰撰制等方面借鉴“沈、任”,“沈、任”未尝不借鉴他人,尤其任昉坦承深受傅亮影响,更说明中央文翰不分南北而自有其前后因循的传统。邢邵皇建之后淡出官场,魏收仕路虽有起伏,毕竟仍于河清二年(563)除尚书右仆射,敕命掌诏诰,基本保持了针对军事、涉外等重大事项的文书撰制权。这也塑就了自天保至河清、天统年间,李愔、陆邛、崔瞻、陆元规、杜台卿、刘逖、魏骞等中书、门下官员“在省唯撰述除官诏旨”,“其关涉军国文翰,多是魏收作之”的文坛格局。魏收于武平三年(572)去世后,李若、荀士逊、李德林、薛道衡等出任中書侍郎,“诸军国文书及大诏诰俱是德林之笔,道衡诸人皆不预”,《北齐书》卷四十五《文苑传序》,第603页。又使李德林因掌撰王言而称雄文坛。可见,“军国文书及大诏诰”的职属既塑造了魏、齐不同时期的文坛领袖,也成为领袖迭代的鲜明标志。不过,尽管皇建以来王晞、阳休之、祖珽等人先后成为中央文枢的长官而履职制诰,文坛却再未出现类似“魏、阳”“阳、祖”“薛、李”等“二才”或“三才”的名号,其根本原因在于汉官文人内部争衡在胡汉党争面前已然无足重轻。文林馆的人员构成及运作方式具有鲜明的中书、门下附属机构的特点,不仅吸纳大量专擅王言之士,也有利于后进文官在参与国家文典修纂的过程中增广见闻、提升文事素养,客观上为其成长为周隋中央文枢及文坛的领袖人物奠定了基础。至于其集结“汉儿文官”向勋贵阶层展开文化抗争,其实正是齐末皇权对于政坛、文坛再也无力进行全局部署与内部协调的反映。
总之,魏、齐王言撰制是中央文枢出诏宣令的预备环节,也是皇权决策体制运作的文书化、律令化的体现。与之相关的官员选任、人事调配、职权分合往往攸关国体,尤其中书监令、中书舍人、侍中、给事黄门侍郎、给事中等“热官”,《北史》卷二十四《王晞传》,第890页。必得大才伟器方可胜任愉快,同时其任免予夺也必须遵循君臣权力分配与政治布局的内在逻辑。魏、齐王言撰制顺应乱亡相续的历史环境,在文衰笔盛的实用化书写大势中一跃成为文坛的主流文体,从而实现了中央文枢主撰官员同时又是文坛领袖的身份合一。在北周灭齐、隋朝灭陈等政局、文坛均趋一统的格局下,盛极一时的军国文书撰制逐步失去了政治、军事动因,宣诏制诰也受制于程式化、模板化的“标准流程”,无法自由发抒创作主体的才藻、性情,自然只能将主流文体地位让渡给诗赋等传统“文学”样式。与此同时,中央文枢主撰官员若非精于诗赋,当然也不再成为文坛领军人物,魏、齐“中央文枢领袖即为文坛领袖”的模式至此终结。尽管如此,单就魏齐诏诰、军国文翰辞气弘丽、理义雄博的艺术水准来看,其已足以在汉晋以来“文笔”起伏升降的历程中确立其卓越的书写特征以及文坛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