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合成复合词的组合结构①

2012-03-27 03:19洪爽石定栩
华文教学与研究 2012年4期
关键词:音步修理工复合词

洪爽,石定栩

(1.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2.香港理工大学中文及双语学系,香港 999077)

汉语合成复合词的组合结构①

洪爽1,石定栩2

(1.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2.香港理工大学中文及双语学系,香港 999077)

合成复合词;组合结构;重音模式

文章从句法学和音系学的界面研究入手,探讨了汉语合成复合词的组合结构,认为汉语合成复合词的组合结构应该分析为[[N1+V]+N2],而非[[N1+[V+N2]]。文章更进一步认为[[N1+V]+N2]的结构倾向于构词,[[N1+[V+N2]]的结构倾向于造语,这也能够从现代汉语教学方法中得到印证。

1.问题的提出

关于汉语合成复合词的构造过程,前人做过许多探讨,代表性的有顾阳、沈阳(2001)、石定栩(2003)、何元建(2004)等。但是,关于汉语合成复合词的组合结构,例如“汽车修理工”、“粮食储藏仓库”等,这种[N1+V+N2]类型的复合词,其组合结构应该分析为[[N1+V]+N2]还是[[N1+[V+N2]],前人并没有做过很多探讨,因此也尚无定论。

本文试图从音系学理论入手,证明汉语合成复合词的组合结构是[[N1+V]+N2],而非[[N1+[V+N2]]。

2.以往的研究与争论

从前人的研究来看,明确指出汉语合成复合词组合结构的文章并不多见。

周韧(2006)说“默认”合成复合词的组合结构是[[N1+V]+N2],但并未解释这样默认的原因。裴雨来、邱金萍、吴云芳(2010)认为不能对汉语合成复合词的组合结构作统一处理,[N1+[V+N2]]和[[N1+V]+N2]这两种互相矛盾的层次结构同时存在,并引入了“韵律词”这一概念,认为当V与N2构成一个韵律词时,复合词的层次结构是[N1+[V+N2]];当N1与V构成一个韵律词时,复合词的层次结构是[[N1+V]+N2]。

有些学者虽然没有明确指出汉语合成复合词的组合结构,但是在他们分析复合词构造过程的时候却“暗示”了其组合结构。

王洪君(2001)认为“纸张粉碎机”的构成是“粉碎”与“机”先结合成“粉碎机”,“粉碎”指明了该工具“机”所涉及的动作;然后“纸张”放在前面做定语来进一步限制工具动作所涉及的对象。由此可见,“纸张粉碎机”的结构应该是[N1+[V+N2]]。

顾阳、沈阳(2001)认为汉语合成复合词是由原始论元结构通过一系列移位派生而来的,以“汽车修理工”为例,是由基础结构“工修理汽车”通过“修理”和“汽车”的先后移位派生而来;而石定栩(2003)和何元建(2004)则认为“基础结构”并不存在,合成复合词只是由相关成分间依次组合而来的。两者的区别是,石定栩(2003)认为“汽车修理工”是“修理”与“工”先合并,然后“汽车”与“修理”再合并,共同修饰“工”;而何元建(2004)则认为是“汽车”与“修理”先合并,然后再共同修饰“工”。无论他们的观点存在怎样的分歧,他们的分析都“暗示”了“汽车修理工”这类复合词的组合结构应该是[[N1+V]+N2]。

冯胜利(2004)提出了“韵律构词法的基本原理”,其中有一条规则就是“构词形式一律是左起音步”。在这一原理基本思想的指导下,“汽车修理工”的构造符合“右向构词”的基本原理,如(1)所示。

那么从句法的层次结构上看,“汽车”与“修理”先确定方向,然后再与“工”核查方向,由此可见,冯胜利(2004)是支持[[N1+V]+N2]的分析的①冯胜利(2004)认为“汽车修理工”从句法结构上看,是[[N1+V]+N2]的结构;从韵律上看是[N1+[V+N2]的结构,因为“工”作为一个单音节不能独自构成音步,必须向前依附于“修理”构成一个超音步。。

3.深重原则及汉语合成复合词的组合结构

Cinque(1993)在考察英语、德语、意大利语等语言复合词的基础上提出了“深重原则”:在结构上内嵌最深(mostembedded)的成分将得到重音。

根据“深重原则”,如(2)所示,统辖(dominate)W的节点(node)有三个,分别是W’、WP和XP;统辖X的节点有两个,分别是X’和XP;统辖Y的节点有四个,分别是Y’、YP、X’和XP。由此可见,统辖Y的节点最多,也就是说,Y是内嵌最深的成分,因此获得重音。

Cinque(1993)以“kitchen towel rack”为例探讨了重音模式影响下的复合词的组合结构。“kitchen towel rack”是一个有歧义的复合词:既可以理解为“a rack for kitchen towel”(收藏厨房毛巾的架子),此时复合词的结构为[[kitchen towel]rack],复合词的重音落在“kitchen”上;也可以理解为“a towel rack in kitchen”(放在厨房的毛巾架),此时复合词的结构为[kitchen[towel rack]],复合词的重音落在“towel”上。

Cinque(1993)在X-标杆理论的指导下,认为整个复合词是最大投射,因此看作N&ordm,在中心成分的分枝方向上逐层递减(-1,-2,……);而复合词内的修饰成分(非中心成分)则看作NP。由此,复合词“kitchen towel rack”的结构如下所示:

(3)a是[[kitchen towel]rack]的结构,此时由于“kitchen”是内嵌最深的成分,因此获得重音;(3)b是[kitchen[towel rack]]的结构,此时由于“towel”是内嵌最深的成分,因此获得重音。

同样,我们来看“汽车修理工”的结构。前面提到,“汽车修理工”在组合结构上有[[N1+V]+N2]和[N1+[V+N2]]两种分析方法,无论它是否由一个原始论元结构(“工修理汽车”)派生而来,它在表层至少有(4)a和(4)b两种层次结构:

(4)a是[N1+[V+N2]]的结构分析([汽车+[修理+工]]),(4)b是[[N1+V]+N2]的结构分析([[汽车+修理]+工])。

根据Cinque(1993)的理论,(4)a和(4)b可以改写如下:

在(5)a中,统辖“修理”的节点最多,有5个,分别是V、V’、VP、N-1和N0,因此“修理”是内嵌最深的成分,获得重音。在(5)b中,统辖“汽车”的节点最多,有7个,分别是N、N’、NP、V、V’、VP和N0,因此“汽车”是内嵌最深的成分,获得重音。

Duanmu(1990:142)提出了“辅重原则”(Nonhead Stress):在[X YP](或[YP X])这样的句法结构中,X是句法上的中心语,YP是句法上的非中心语,那么YP将获得重音。

比如(6)中,“肉”和“丸”各自作为一个音节获得音节重音,当二者构成一个词后,因为“肉”是“丸”的修饰语,根据“辅重原则”而得到音步重音。因此“肉丸”的重音模式是左重,即“肉”重。

(6)*音步重音

(**)音节重音

肉丸

Duanmu San(2005)还提出了汉语音节音步的构成(Syllabic foot formation in Chinese):在复合词和短语中运用“辅重原则”;

一个音步至少有两个音节,并且重音落在第一个音节上;

在自由音节和平铺结构(flat structure)①平铺结构(flat structure)是指组构成分没有层级关系的结构,如“马达加斯加”、“加利福尼亚”等音译词,按照Duanmu San(2005)的观点从左到右建立音步,得到“马达#加斯#加Ø;”、“加利#福尼#亚Ø;”。中,从左到右建立音步。

那么,根据“辅重原则”及其在复合词中的运用规则,可以得知汉语合成复合词的重音模式,以“汽车修理工”为例,其重音模式如下所示:

首先,“汽车”、“修理”、“工Ø”分别组成音步②“工”是单音节,不足一个音步,后面加一个空拍(用“Ø”表示)构成一个音步。,重音落在第一个音节上,即“汽”、“修”、“工”获得重音③重音(strong)用“s”表示,轻音(weak)用“w”表示。;“汽车”和“修理”组成更大的成分时,“汽车”是修饰语而“修理”是中心语,因此“汽车”获得重音;“汽车修理”和“工”组成更大的成分时,“汽车修理”是修饰语而“工”是中心语,因此“汽车修理”获得重音。因此从(7)中的图示来看,“汽车修理工”的重音模式是左重,即“汽车”最重。

从音系学理论推导的结果来看,汉语合成复合词,如“汽车修理工”的重音模式是左重,即“汽车”获得主要重音。而根据Cinque(1993)获得主要重音的成分应该是结构上内嵌最深的成分,即“汽车”应该是“汽车修理工”这一结构中内嵌最深的成分。如果将“汽车修理工”分析为[N1+[V+N2]]的结构,内嵌最深的成分将成为“修理”,这与“汽车修理工”的重音模式不符。所以,只有将其分析为[[N1+V]+N2]的结构,才会得到结构与重音一致的结论。

此外,本文认为[[N1+V]+N2]是构词的模式,而[N1+[V+N2]]是造语的模式。

在现代汉语教学中,我们经常运用“插入”和“扩展”的方法来区分词和短语。短语内部可以插入其他成分而保持意义不变,如“白马”可在“白”与“马”之间插入“的”(“白的马”);而词内部则不可以再插入任何成分,如“白菜”不可以在“白”与“菜”之间插入“的”(“*白的菜”)。短语的各个组成成分可以扩展为更大的成分,而词的组成成分则不可以。如“白马”可以扩展为“白色小马”,而“白菜”则不可以再扩展,如“*白色小菜”。

同样,如果一定要在“汽车修理工”之间插入“的”,那么这个“的”一定只能插在“汽车”与“修理工”之间,而不能插在“汽车修理”与“工”之间,如例(8)所示。

(8)a.汽车的修理工b.*汽车修理的工

例(8)说明,如果把“汽车修理工”分析为[N1+[V+N2]],则更像是短语的结构,“N1”与“V+N2”之间结合比较松散,可以插入“的”;如果将其分析为[[N1+V]+N2],则更像是词的结构,“N1+V”与“N2”之间结合紧密,不能插入“的”。

如果一定要将“汽车修理工”中的某一个成分进行扩展,那么这个成分一定是“汽车”,而不是“修理”或“工”,如例(9)所示。

(9)a.汽车、坦克和大炮修理工b.汽车、坦克和大炮的修理工人

c.*汽车修理、清洁和保养工d.*汽车修理工人

例(9)说明,如果把“汽车修理工”分析为[N1+[V+N2]],则更像是短语的结构,“N1”与“V+N2”都是可以扩展的成分,如(9)a、b所示;如果将其分析为[[N1+V]+N2],则更像是词的结构,“N1+V”与“N2”都不可以进行扩展,如(9)c、d所示。

有些看上去好似复合词的[N1+[V+N2]]组合形式实质上都可以看作是短语,如“电动自行车”,可以说成“电动的自行车”,也可以扩展为“全电动(的)自行车”、“半电动(的)自行车”;“奥运志愿者”可以说成“奥运的志愿者”,也可以扩展为“奥运会(的)志愿者”、“北京奥运会(的)志愿者”。

4.结论

本文从重音模式入手,探讨了汉语合成复合词的组合结构,认为汉语合成复合词的组合结构应该是[[N1+V]+N2],而非[N1+[V+N2]],更非裴雨来等(2010)所说[[N1+V]+N2]与[N1+[V+N2]]的组合结构共存。

本文进一步认为[[N1+V]+N2]是构词的结构,而[N1+[V+N2]]是造语的结构,从而推动了短语和复合词区分的研究。

冯胜利2004《动宾倒置与韵律构词法》,《语言科学》第3期。

顾阳沈阳2001《汉语合成复合词的构造过程》,《中国语文》第2期。

何元建2004《回环理论与汉语构词法》,《当代语言学》第3期。

裴雨来邱金萍吴云芳2010《“纸张粉碎机”的层次结构》,《当代语言学》第4期。

石定栩2003《汉语的定中关系动-名复合词》,《中国语文》第6期。

王洪君2001《音节单双、音域展敛与语法结构类型和成分次序》,《当代语言学》第4期。

周韧2006《共性与个性下的汉语动宾饰名复合词研究》,《中国语文》第4期。

Cinque,G.1993 A null theory of phrase and compound stress.Linguistic Inquiry,(24).

Duanmu,S.1990 A Formal Study of Syllable,Tone,Stress and Domain in Chinese Languages.MIT,Cambridge,Mass.

———2005 The tone-syntax interface in Chinese:some recent controversies.In S.kaji(ed.),Proceedings of the Symposium“Cross-Linguistic Studies of Tonal Phenomena,Historical Development,Tone-Syntax Interface,and Descriptive Studies”,December 16-17,2004,Research Institute for Languages and Cultures of Asia and Africa(ILCAA),Tokyo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On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Com pounds

Hong Shuang1,Shi Dingxu2
(1.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2.Department of Chinese and Bilingual Studies,Hong Kong Polytechnic University,Hong Kong 999077,China)

synthetic compounds;construction;stress

This paper probes into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compounds from the interface between syntax and phonology.Chinese synthetic compounds can be analyzed into[[N1+V]+N2]rather than[[N1+[V+N2]].The former is the construction of compounds,but the latter is the construction of phrases,which has been confirmed from the teaching of modern Chinese.

H146.3

A

1674-8174(2012)04-0076-05

【责任编辑 蔡丽】

2011-05-18

洪爽(1979-)女,辽宁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汉语语法学;石定栩(1948-),男,香港理工大学中文及双语学系教授,博士,主要研究领域为句法理论、句法和语义的界面关系、汉语句法、语言接触和语言变异。

北京大学-香港理工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博士后研究项目(4-ZZ86)

① 本文曾在国际中国语言学学会第十七届年会(IACL-17, 法国巴黎, 2009 年7 月) 上宣读, 感谢多位与会学者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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