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合词离析结构“A一个B”中“一个”的属性

王海峰，王铁利

（1.北京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北京 100871；2.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离合词离析结构“A一个B”中“一个”的属性

王海峰1，王铁利2

（1.北京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北京 100871；2.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离合词；一个；主观视角；主观标记

离合词离析结构“A一个B”中的“个”跟普通量词“个”有很大区别，离合词中插入的“一个”已经失去了名量词的功能，而过渡为具有动量词功能的成分。插入“一个”的离析结构主要体现了说话人的主观视角，“一个”是一个主观标记。

1.引言

现代汉语离合词中，有些离合词可以插入“一个”的形式，常见的有：“帮忙、吃亏、上当、鞠躬、睡觉、跳舞、沾光、问好、敬礼、理发、见面、丢人、挂号、拐弯、洗澡、冒险、带头、报名、请客、道歉、游泳、出差、起哄、跑步、散步、集资、招手”等。例如①本文除例（2）、（6）以及特别注明出处的例子外，其它各例均选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恕不一一注明。例中下划线为笔者所加，用以标注离合词的离析形式。：

（1）张美仙俊美的脸上，淌着汗珠。她一边挥锄，一边在想：这口井挖成后，要用这干净的水，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

关于离合词离析结构中“一个”的性质的专项研究，就目前笔者掌握的资料来看，还没见过。

离合词离析形式（码化为AXB②A代表离合词前项成分，B代表后项成分，X代表插入成分。离合词离析方式还有B提前，如：见面——连面也没见。为了叙述方便，我们暂时统称为AXB形式。）中的“个”是否属于普通的名量词？请看测试：

（2）甲.她洗了一个梨。乙.她洗了一个澡。

她洗了几个？？她洗了几个？

她洗了一个。？她洗了一个。

甲例中“一个”修饰“梨”，表示“梨”的数量；而乙例的“一个”不表示“澡”的数量，“澡”也不能承前省略。这说明，离合词离析结构中“个”跟普通名量词是有区别的。

2.离合词离析结构中“一个”的性质

汉语的离合词实际上是熟语化程度很高的形式。我们看离合词如“睡觉、帮忙、沾光、游泳、丢人、见面、吃亏、冒险、敬礼、上当、鞠躬”等，其A和B已经高度融合、一体化了，形式上B已经失去了个体性、独立性。试以词组“买书”和离合词“叹气”比较：

买书

a.买的是书

b.买的不是书

c.把那本书买了

d.买了他自己一个人的书

e.买了一本书，那本书很便宜

叹气

a.*叹的是气

b.*叹的不是气

c.*把那口气叹了

d.*叹了他自己一个人的气

e.*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很无奈

实际交际中，离合词的后项成分像“帮忙”、“上当”、“沾光”、“丢人”等中的“忙”、“当”、“光”、“人”等，我们已经难以识别其具体所指。所以离合词AB结构在长期使用的过程中，A和B之间的理据性逐渐被语言使用者超越，意义产生了扩展，而不是A和B的简单加合。

王力（1944：27）早就注意了这个现象。他指出，告状、打仗、说话等“整个仂语的作用等于一个动词”，如“说话”相当于“言”和“speak”。

吕叔湘（1979：22）指出，一些词“只有单一意义，难于把这个意义分割开来，交给这个组合的成分，例如‘走路、洗澡、打仗’等等。因此，有人管这种组合叫做离合词。”

林汉达（1953）探讨了这个问题存在的根源，他也认为：受词（即述宾双音结构中的宾语成分——笔者注）只说明动词本身的意义，与动词一起说明主语发出的一个动作，而不是动作的目的。如“唱歌”，“歌”只是补足“唱”的意义，共同说明主语所作的一个行动，不是指具体的歌曲。又如“走路”，“只是表达一种动作，而不是一种动作加上动作所及的一个目的。”

离合词AB通过插入成分等方式产生离析结构，从而进入了句法层面。这些插入成分有：助词（了、着、过、的）、代词、名词、形容词、数量词（动量词、名量词、时量词）等。

离合词AB中间插入X后，AB的基本语义并未改变。吴道勤等（2001）指出：离合词在被拆开使用之后，其语义并不按照其组合成份独立式的字面义重新组合，而是仍然保留了“离合词”原有的词义不变。所以，离析结构AXB中，AB仍保持语义上的相对独立性，这是离合词离析结构赖以存在的基础。既然离合词AB离析后仍保持语义的整体性，那么X只能与AB整体发生联系了。

B提前的情况似乎是一个特例，如：

（4）另外在肚子和背上抹两圈以及特别注意一下脸和脚之后，就蹲到水里洗清，一个澡就算是洗好了。

实际上，这种情况并不特殊，虽然B提前了，但“语义上，深层结构上仍然是受‘V＋O’控制，‘V＋O’可以说是这种格局构成和理解的基底式。”（储泽祥，1996）

因此，可以将AXB语义结构图示如下：

图1：AXB语义结构

从这个角度而言，例（2）中“洗了一个澡”，“一个”既不与“澡”单独发生联系，更不与“洗”单独发生联系，而是与离合词“洗澡”这一动作行为发生语义关系的。

既然“一个”不修饰B，而是修饰离合词AB所代表的动作行为，那么，我们有理由认为“一个”已经过渡为近似于动量词性质的成分，“洗了一个澡”语义上表示“发生了一次‘洗澡’这种行为”。

下面的例子有助于理解我们的看法：

（5）巡警向车内的司机敬了一个礼，司机只当没看见；他又一次次地敬礼，司机仍是躲在车内置之不理。

例（5）中，第一个“敬礼”中间插入了“一个”，而后文用“一次次地敬礼”重复，这充分说明“敬一个礼”中“个”与后文动量词“次”属性的近似性。

3.离合词离析结构中“一个”的功能

历时上看，“个”，《说文》释义为“竹”。在周秦时期，“个”只能用于计量竹子，后来渐渐扩大到计量所有的竹制品。到了汉代，“个”已经可以用来计量大量的物体，如动物、植物等。到现代，“个”几乎可以跟各种事物匹配。不过，在现代汉语里，“‘个’的使用范围非常广，观察能够与之相配的事物我们很难看出这些事物之间有什么共同或相同之处”（杉村博文2006），因而现代汉语中“个”已经失去了给事物分类的作用。

那么，离合词中间为什么插入“一个”？或者说“一个”在离析结构中的功能是什么？

我们知道，离合词AB结构中，B失去了个体性、独立性，话语表达上，B的有指性很低，这样，它的名词属性就很弱。

一般来说，名词属性越强的成分，其个体性越强，在话语表达中发挥的作用就越大。不过，自身个体性很弱的词可以通过加上量词增强其表达功能。张伯江（1997）论证了“一个”在“是”字句话语表达中的作用：如果名词属性非常鲜明，常常不用“一个”使之具体化；属性不鲜明，一般要用量词，使之具体化。（以下例子转引自张伯江，1997）

（6）他是总统？他是一个总统

？她是老妇她是一个老妇

我们知道，离合词中后项成分B的名词属性很弱，说话人出于强调这个动作行为的需要，就要在B前加量词。请看：

（7）这件事，我们当然不知道，他是瞒住我们的，幸·而·，这个私家侦探，帮了我一个大忙，他解救了我。

（8）我帮了她一个大忙，可·是·到头来，她还是不把我放在眼内。

（9）正当他思索着如何进一步打开销路，扩大生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非常荒唐的事，竟大大帮了他一个忙！

（4）另外在肚子和背上抹两圈以及特别注意一下脸和脚之后，就蹲到水里洗清，一个澡就算是洗好了。

例（7）的“帮忙”的离析形式前出现“幸而”，离析形式后对“帮忙”之事予以解释，显示了说话人认为“帮忙”行为的重要。例（8）、（9）中也出现了“可是”、“竟”，显然表现了说话人对“帮忙”的特殊关注心理。例（4）划线部分是对“洗澡”方式的解释，如果“洗澡”在说话人心目中不重要，说话人也就没有必要对其进行解释。

从这个角度上讲，离合词中插入“一个”标示了说话人对离析结构所代表的事件的关注，说话人的关注实际上反映了说话人的主观视角。大河内康宪（1985）、孙朝奋（1988）也认为：从动态话语的角度去看，说话人用不用数量结构，体现了说话人的指示视角。在话语表达中，如果说话人觉得这个事物重要，那么说话人就会采取一定的手段来识别它、突出它。一般来说，说话人常常采用名词前加数量词的办法将名词凸显化。

我们回来看有关离合词离析形式的实际语料：

（10）连原先小胡同的理发馆，安上大玻璃，贴以美人照，略加改头换面，也纷纷打出了“新奇发廊”之类的招牌。理一个发，不说七十年代以前的几毛钱，也不说八十年代的几块钱——价总是要涨的但如今动辄十几元几十元，确实令相当一部分人难以承受。

（11）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轻松的灵魂可以专注肉体的感觉，来欣赏，来审定。

（12）郁容秋说：我不要钱，为了大伙的利益，我也豁出去了，当然也包括施美人计，但是我有一个要求，倘若我把钱讨回来了，我想让您代表全厂给我鞠一个躬。被债务搞得五内俱焚的女厂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13）“呸！”白科箩莱嚷道，这些东西我多的是，如果你真的对我这么好，那么请你给我帮一个忙，我也可以让你如愿以偿。

我们发现，离合词离析形式“A一个B”所在的句子有两个特点：一是离析形式要么居于句首话题位置，要么居于句尾焦点位置；二是所在的句子一般为非现实句。

话题和焦点都是说话人关注的重点，体现了说话人的视角；而非现实句不倾向于客观叙述一个事件，而是常常表达对客观现实的主观评判。这进一步说明离合词离析形式“A一个B”的主观功能，以及“一个”的主观标示作用。

此外，我们发现，表达中，“A一个B”结构前后或所在的小句前后一般都有表达说话人的评判、意向、态度的词语或小句与之共现，比如例（10）、（11）离析结构后的评判句子；例（12）、（13）离析结构前出现了“想”、“请”等表示主观意向的情态动词。

Firth（1957：12）认为，考察语言结构的功能时最好的办法是“观其友”（look at the company it keeps），也就是看跟这个语词或结构共现的成分是什么。由此，从这些插入“一个”的离析结构的伴随成分来看，我们也能发现这些插入“一个”的离析结构的主观倾向。

语法是语用之法，即语言运用的结果也可能影响语词或结构并使之产生自身所不具备的语义色彩，有的语言学家把这种共生现象称之为语义韵律（semantic prosody）（陶红印，2001）。

4.结语

本文通过考察证明，离合词离析结构“A一个B”中的“个”跟普通量词“个”有很大区别，离合词中插入的“一个”已经失去了名量词的功能，而过渡为具有动量词功能的成分。插入“一个”的离析结构主要体现了说话人的主观视角，“一个”是一个主观标记。这对进一步理解离合词离析形式的功能以及“个”的语法化路径有一定帮助作用。

储泽祥1996《动宾短语和“服从原则”》，《世界汉语教学》第3期。

大河内康宪1985《量词的个体化功能》，《中国语学》总第232期。

金福芬陈国华2003《汉语量词的语法化》，《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增1期。

林汉达1953《动词连写问题》，《中国语文》第10期。

吕叔湘1956《中国文法要略》（修订本），商务印书馆。

吕叔湘1979《汉语语法分析问题》，商务印书馆。

杉村博文2006《量词“个”的文化属性激活功能和语义的动态理解》，《世界汉语教学》第2期。

孙朝奋1988 The discourse function of numeral classifiers in Mandarin Chinese，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中国语言学报》）第2期。

陶红印2001《“出现”类动词与动态语义学》，《现代中国语研究》第2期。

王海峰2011《现代汉语离合词离析形式功能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

王力1944《中国现代语法》（下），开明书局。

王铁利2001《现代汉语离合词问题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硕士学位论文。

吴道勤李忠初2001《“离合词”的语法性质及其界定原则》，《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3期。

张伯江1997《汉语名词怎样表示无指成分》，《庆祝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建所45周年学术论文集》，商务印书馆。

赵金铭1984《能扩展的“动＋名”格式的讨论》，《语言教学与研究》第2期。

周清艳2011《“V个VP”结构与主观异态量表达》，《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第5期。

周清艳2012《特殊“V个N”结构对VN的选择和制约条件分析》，《世界汉语教学》第1期。

Firth，J.R.1957 Papers in Linguistic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

The Nature of Chinese SeparableW ord yige（一个）in the Separated Structure“A yige（一个）B”

Wang Haifeng1，Wang Tieli2
（1.International College for Chinese Language Studies，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2.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Graduate School，Beijing 102488，China）

Chinese SeparableWords；yige（一个）；Subjective Perspective；Subjective Marker

The inserted ge（个）in the Chinese separated structure“A yige（一个）B”is quite different from the ordinary quantifier ge.It has lost the function of noun quantifier and gradually develops into the function of verbal quantifier.A separated structure with an inserted ge reflects a speaker’s subjective perspective.yige is a subjectivemarker.

H146.3

A

1674－8174（2012）04－0081－05

【责任编辑 宗世海】

2012－05－30

王海峰（1965－），男，河北人。北京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现代汉语语法与对外汉语教学研究。王铁利（1965－），女，天津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语言及语言教学研究。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语言结构异态范畴的功能表现研究”（11BYY0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