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对顾炎武学术精神的评价——兼谈梁启超与清代实学的关系

2012-03-19 15:34章继光
关键词:学术史顾炎武治学

章继光

(五邑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江门 529020)

以往对梁启超的研究,一般重其思想、学术的启蒙,论其学术也多集中于史学,对于其与传统学术、特别与明末清初实学的关系谈得较少。如孟祥才著 《梁启超传》(北京出版社1980年)与陈鹏鸣著 《梁启超学术思想评传》 (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虽都列专章论述梁启超的学术成就,但言及梁启超与顾炎武的关系,均仅寥寥数语;易鼎新著 《梁启超和中国学术思想史》(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以稍多篇幅作了介绍,该著指出梁启超主要从明清交替学术思想的转变来评价顾炎武的学术地位,阐述较为深入。本文在回顾以往研究的基础上,依据梁启超后期重要著作,对梁氏评价顾炎武学术精神与学术贡献的基本方面作出归纳,并兼及梁氏后期传统学术研究从顾炎武为代表的明末清初实学中得到的启发与收效;指出梁启超主要通过《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著作,建构起了中国近代史学的理论体系。它们谈的是治史,但也适应史学以外其它人文学科的理论与治学方法,体现出梁启超明确的学术思想与建设中国学术的方向,这就是发扬传统学术精神,借鉴、吸收国外先进理论与方法,努力推进中国学术的发展,让中国文明 “对世界文明和人类全体有所贡献”。

顾炎武 (1613——1682),江苏昆山人,明末清初杰出的思想家、史学家。原名绛,字忠清。明亡,改名炎武。学者尊为亭林先生。青年时参加复社。在数次参加科举考试失败后,退而读书著述。1635年清军南下,顾炎武先后在苏州与昆山参加抗清斗争,后辗转太湖一带广泛结交抗清志士,以匡复明室为志,对翰林院学士熊赐履推荐其赴京修撰《明史》表示拒绝。45岁时,开始了20余年的北游,行踪抵达河南、河北、山东、山西、陕西等省,在此期间写出了 《日知录》等50余部著作。以顾炎武为代表的经世致用实学,革除了王学末流之弊,给清代学术以很大的影响。梁启超评价他为“清学开山之祖”(《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清代学术“黎明运动”的 “第一人”。梁启超认为,顾炎武的学术精神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坚守学者人格

梁启超指出,“所谓 ‘学者的人格’者”,“不以学问供学问以外之手段。故其性耿介,其志专一。虽若不周于世用,然每一时代文化之进展,必赖有此等人。”(《清代学术概论》)他说:“我生平最敬慕亭林先生为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他引用顾炎武 《日知录》卷十三 《耿介》说:“亭林以为人格不立,一切学问都成废话。”怎样才能保持人格?亭林说:“读屈子 《离骚》篇……乃知尧舜所以出乎人者,以其耿介。同乎流俗,合乎淤世,不可以入尧舜之道矣。”(《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顾氏所谓 “耿介”,指的是士大夫正直的操守与气节。他的 《谒夷齐庙》诗云:“甘饿首阳岑,不忍臣二姓。可为百世师,风操一何劲……终怀耿介心,不践脂韦径。”[1]343“脂韦径”指柔软、平坦之路。顾炎武此诗借赞扬古代伯夷和叔齐不食周粟、采蕨首阳的高士之风,表白自己怀抱耿介高洁志向、忠于明室的气节。顾炎武的 “耿介”,在对待新朝统治者上表现为一种不屈的气节,在治学上则表现为不同流俗的学术操守。有着严正学术操守的顾炎武对明末以来日渐萎靡的士风、学风十分反感,在 《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中指责其 “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工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2]310。针对明学之弊,他在《与友人论学书》中提出 “博学于文”、 “行己有耻”[1]44。梁启超对这两句话十分欣赏,他认为,“博学于文”是强调博览群籍,熟通经史,“其目的在反对宋明理学以谈心说性为学”(《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空疏学风;“行己有耻”是顾炎武以 “知耻”作为 “树人格的藩篱”(《清代学术概论》)即做人的底线。在顾炎武看来,世风日下是由于士大夫人格不立,人们无是非之心、羞辱之心,于是他以提倡树立人格来改变社会风气。梁启超说,顾炎武“修养的方法很多,最扼要的是行己有耻,即自律甚严之谓,对于晚明放侈颓废的学风,根本上施以校正。一个人要方正,要廉隅 (按:方正、廉直),不像球那样滚,日夜自己检束,归根到底是知耻二字。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不被己泽;不耻地位不如人,而耻品格不清……以为要如此才可以完成人格。”(《儒家哲学》)

梁启超指出,有鉴于明末堕落的学风,“亭林对于著述家的道德问题十分注意”,宣称 “必古人所未及也,后世必不可无者,而后为之。”(《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他说顾炎武的治学态度 “一曰敬慎,二曰虚心”(同上)他以顾炎武致友人书所谈著 《日知录》的艰辛为例说:“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究探,仅得十余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梁并谈到,顾氏门人潘耒请刻《日知录》,顾回答须再过十年。待 《日知录》全书修成之后,顾炎武在初刻本自序中说:“盖天下之理无穷……昔日之所得,不足以为矝;后日之所成,不容以自限。”作者这种虚怀若谷、勤勉治学的精神使梁启超深受感动,他说:“见其铢积寸累,先难后获,无形中受一种人格的观感,使吾辈兴奋向学”,“能使吾辈忠实,不欺饰;使吾辈独立,不雷同;能使吾辈虚受,不敢执一自是。”(《清代学术概论》)赞扬说:“顾炎武不但是经师,而且是人师。我以为现代青年,很应该用点功夫,多参阅些资料,以看出他的全人格。”(《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二、经世致用的治学宗旨

梁启超谈到顾炎武的治学宗旨时说:“炎武之言曰:孔子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水火之心。故曰 ‘载诸空言,不如见诸行事……凡文之不关六经之旨、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清代学术概论》)作为明代遗民与开一代新学风的宗师,顾炎武治学有着明确的目的,就是 “救世”。他曾揭橥自己的治学宗旨说:“君子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1]103又说:“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任也。”[1]52顾炎武以 “明道”作为“救世”的手段,著书立说悉归于经世致用。他一生系心于家国民生大计,其著作涉及国计民生者,如兵、农、财赋、典制、水利等等,不一而足。其《天下郡国利病书》就是一部珍贵的明代经济史料的汇集,它按照明代政区分类汇集资料,从明代地方志书中辑录有关各地民生利害、政治经济利弊,军事得失得等部分而成,对各地建制、财赋、屯田、水利、军事、边防、关隘等均有详细论述。最能代表顾炎武经世致用治学宗旨的著作首推 《日知录》。他宣称: “某自五十以后,笃志经史……著《日知录》,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共三十卷。有王者起,收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践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也。”[1]103

梁启超认为,顾炎武终生著述,都是努力增加学问与社会关系的密度,这对于晚明清谈之学是一个有力的打击;清代儒学以朴学自命,树立起一种与文人治学相区别的新学风,就是从顾炎武开始的。(《清代学术概论》)

三、求实的学风

梁启超指出:“亭林学术之最大特色,在反对向内的——主观的学问,而提倡向外的——客观的学问。”(《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梁启超所说的 “向外的——客观的学问”,是指顾炎武重考证、重客观事实的学风: “《四库全书·日知录提要》云:‘炎武学有本原,博赡而能贯通,每一事必详参其始末,参以佐证,而后笔之能书,故引据浩博,而无抵牾者也。’此语最能传炎武治学法门。”(《清代学术概论》)顾炎武以 “修己治人之实学”相标榜,一生为学,实事求是。全祖望 《亭林先生神道表》指出,顾在北游的二十余年中,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历北方数省。其间广读博览,实地考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3]梁启超对顾炎武对勘实证的严谨学风十分钦佩,说:“(亭林)论一事必举证,尤不以孤证自足。必取之甚博,证备然后自表其所以信……此所用者,皆近世科学之研究法,乾嘉以还,学者固所共习,在当时则固炎武所自创也。”(《清代学术概论》)

为了恢复经学传统,顾炎武推崇汉代古文经学,主张在熟读儒家经典的同时,读通汉儒的注疏;针对明人弃儒家经典不读的学风,在 《与施愚山书》中提出了 “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1]62的口号,在古文经学的旗帜下,致力于推动经学在清代的复兴。梁启超对此给予很高的评价,说:“清儒的学问若在学术史还有相当价值……经学就是他们唯一的生命”,“(清代经学)经一百多年才渐渐完成,但讲到筚路蓝缕之功,不能不推顾炎武第一。”(《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他并指出:“其时晚明王学极盛而弊之,学者习于‘束书不观,游谈无根’,顾炎武乃起而矫之,大倡‘舍经学无理学’之说,教学者脱宋明儒羁勒,直接反求于古经。”(《清代学术概论》)这是 “四百年来思想界之一大解放”(《清代学术概论》)。

四、学识渊博,开清学门类

梁启超指出,顾炎武 “在清学界之特别位置”还在 “开学术门类”,“如参政经训史迹,如讲求音韵,如述说地理,如精研金石之类皆是。”(《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顾炎武对儒家群经有深入的论述与考订,有清一代重视经学的风气由他开启。梁启超评价说,“亭林是清代经学之建设者”,“他高标 ‘经学即理学’这句话,成为清代经学家信仰之中心。”(《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顾炎武的 《天下郡国利病书》是方志舆地方面的重要成果。梁启超指出,它 “规模博大,后来治掌故学、地理学者多感受它的精神”(《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顾炎武的 《音学五书》在考订古音、订正韵书方面有着卓越的成绩;他提出的由文字音韵以通经的治经方法,直接影响到乾嘉考据学风的形成。梁启超说: “清儒多嗜音韵学,而且研究成绩极优良,大半由亭林提倡出来。”(《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梁启超指出,顾炎武的 《日知录》内容宏富,“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著作”,“大抵亭林所有学问心得,都在这书中见其梗概,每门类所说的话,都给后人开分科研究的途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顾炎武从青年时代就广为搜求碑文、金石器物,并详加考证。他的 《金石文字记》、《求古录》、《石经考》等著作在金石学研究上有很高的成就,给清代金石学者带来不少启发。梁启超指出:“金石学在清代又彪然成一科学也。自顾炎武著 《金石文字记》,实为斯学滥觞。”(《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顾炎武以其出入经史、贯通古今的渊博学识被人称为 “通才”。他的学生潘耒在 《日知录序》中说:“综观百家,上下千载……元元本本,无不洞悉,其术足以匡时,其言足以救世,是谓通儒之学。”[2]7梁启超对顾炎武的学识十分钦佩,说: “他学问渊博,开出来的门庭很多,说到清学的建设,自然不能不数他了。”(《儒家哲学》)他认为正是由于顾炎武具备了这种 “通儒”之学,才能够担负起明末清初学术史上革故鼎新的历史重任,在 “做学问的种类”方面,全面地 “替后人开出路来”。(《清代学术概论》)他强调指出:“清代许多学术,都由亭林发其端,而后人衍其绪。”(《清代学术概论》)“清学开山之祖,舍亭林外没有第二个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梁启超对顾炎武的评价主要见诸 《清代学术概论》(1920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1923年)《儒家哲学》(1927年)这几部著作。《清代学术概论》是对清代学术全景式的鸟瞰与概观;《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要说明的是清朝一代学术演变之大势及其在文化上所贡献的分量和价值”,“可以说是十七、八、九三个世纪的中国学术史”(《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儒家哲学》是对先秦两汉至宋元明清儒家哲学思想的研究。在这几部著作中,特别在前两部对清代学术作出全面研究的著作中,梁启超以浓墨重彩,对顾炎武开启一代学风的学术精神给与了很高的评价。这些评价,倾注了梁启超对一代先贤的景仰之情,表现出他超卓的史识。

梁启超在对顾炎武的学术精神及清代学术进行评价和回顾的同时,对清末至民国以来学术研究的情况,特别是20世纪20年代中国学术界的现状也进行了检视和对照。他对后者是深为不满的,认为这一时期的学人普遍缺乏顾炎武那一代学者 “善疑”、”求真”、“创获”(《清代学术概论》)即脚踏实地的学术精神,不少人甚至是在靠 “剽窃些余绪过活”(《科学精神与东西方文化》)。这种情况造成了数十年间学术研究的苍白和贫血、优秀学者与成果的缺失。他说:“这五十年间我们有甚么学问可以拿出来见人呢?说来很惭愧,简直可算得没有。”(《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他认为,中国学术界要走出这种窘境,必须重视和发扬顾炎武开创的前清学者的实学精神与严谨学风。他撰写的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十三至十六章就对清代学者整理旧学的总成绩逐一介绍,其中包括经书的笺释、史料之搜补与鉴别、辨伪书、辑佚书、校勘、金石、方志编纂、类书编纂、丛书校刻等十三项。在 《中国历史研究法》(1921年)、《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1926年)、《古书真伪及其年代》(1927年)等著作中,梁启超更是大量借鉴并吸收了顾炎武及乾嘉学者的治学成果。如 《中国历史研究法》第四章 《说史料》,梁启超将史料分为 “文字记录的史料”与“文字记录以外的史料”两大类共十七种,传统史学涉及的史料包罗无遗。在该书第五章 《史料之搜集及辨伪》中,梁启超强调: “史料以求真为尚。真之反面有二:一曰误,一曰伪。正误辨伪,是谓鉴别。”对史料鉴别作出了科学的界定,并对如何鉴定史料作出了系统的阐明。《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一书是梁启超关于辨伪法的代表作。他在该书中指出,“许多好学深思之士,往往为伪书所误”,“许多学问都在模糊的影响之中,不能得出真实的科学依据”,为此,他对辨伪、考证的必要性进行了阐述,并援引大量例证,对伪书的种类以及作伪来历予以详细介绍。梁启超指出:“以乾嘉学派为中坚之清代学者,一反明人空疏之习,专从书本上钻研考索”,以求达到 “‘实事求是’的目的……他们的研究精神和方法确有一部分可以做我们的模范”。(《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他认为,必须将传统的治学精神与近代先进的科学方法结合起来,既继承 “前清乾嘉诸老严格的考证方法”,又同时 “吸收近代科学家之归纳研究法”(《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才能使灿烂的中华学术重现华彩,并发扬光大。梁启超主要通过 《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与这几部著作,建构起了中国近代史学的理论体系。它们谈的是治史,但也适应史学以外其它人文学科的理论与治学方法,体现出梁启超明确的学术思想与建设中国学术的方向,这就是发扬传统学术精神,借鉴、吸收国外先进理论与方法,努力推进中国学术的发展,让中国文明 “对世界文明和人类全体有所贡献”(《欧游心影录》)。梁启超这一思想的形成与上世纪20年代一批有份量的学术成果的问世,使他成功实现了由启蒙思想家、政治家到学术大师的角色转换。

[1]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 [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顾炎武.日知录集释 [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0.

[3]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选 [M].张兵,选注评析.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369—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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