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心骋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语词的繁衍归根于人类的认知活动。人们总是从已知事物出发来认识未知事物,以相似点为纽带,借用已知事物的名称指代新事物。反映到语词上,这样通过比喻得到的词往往被叫做比喻词。举例来说,“担子”原本表示“扁担和挂在两头的东西”,是农业生产中的生活用具。“重量大”这个相似点激发了人们的类比联想,于是借用这个词表示抽象的意义:“担负的责任”。
关于比喻词的定义与分类,前人多有论述。有些学者沿用修辞学概念,将比喻词看作比喻,分为明喻型、隐喻型和借喻型(应雨田,1993;史锡尧,1996;杨振兰,1996)。有些学者从语义学角度对比喻词进行定义和分类,如张培成(2000)分为形式比喻词、意义比喻词、形式意义比喻词和限制比喻词。有些学者根据语素位置进行分类,如刘兰民(2001)分为前比喻式、后比喻式、前后比喻式、整体比喻式和中比喻式。
这些比喻词的定义、分类均是广义的。比喻词还有狭义的定义,即本身只包含喻体,整体带有比喻义的词,相当于上述三种分类提法中的隐喻型比喻词、意义比喻词和整体比喻词。本文对“比喻词”采用狭义的界定,对《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中的双音节比喻词进行定量与定形结合的分析。
《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中以不同释义方式标注的双音节比喻词共有926个。按比喻词的整体语法功能来看,其中名词527个,动词354个,形容词43个,数量词2个(千斤、第一)。
经统计,《现代汉语词典》(2005)中的名词性比喻词共527个,多为体词性向心结构,包括偏正式、并列式、补充式、词根加词缀式、转化词类构词、专有名词、外来词等。
2.1.1 偏正式
共314条,占所有名词性比喻词的59.6%。可细分为:
(1)形容词性语素+名词性语素,共123条。如同调、怪圈。
(2)名词性语素+名词性语素,共149条。如风势、病根。
(3)动词性语素+名词性语素,共43条。如经纶、钓饵。
(4)数量词性语素+名词性语素,共8条。如两级、九鼎。
2.1.2 并列式
共171条,占所有名词性比喻词的32.4%。可细分为:
(1)同义语素互文构词。
这一类词的两个语素意思完全相同。如藩篱、雷霆。
同义语素连缀成复合词,起先并无定序,曾经有过两种形式并存的现象。然而,这样的现象一般不会长久,或者其中一个词义发生变化,或者一个由于使用频率低而被淘汰。也有依然保存于现代汉语中的,如架构和构架。
(2)反义语素构词。
此处的“反义”概念参考石安石的标准,并列式名词性比喻词均属于互补对立关系,意味着就两个语素A和B而言,否定A即肯定B,否定B即肯定A。又可细分为:
①反对关系。如甘苦、雌雄。这类词中语素一般为形容词性,并列成词时表示语素所摹状的两种相反对立的状态或事件。其词义有时会表现为偏指某一方,如“甘苦”偏指苦。
②依存关系。具有依存关系的语素除了逻辑上的对立之外,两者的存在以对方为前提,如本末。
③时空上的相向关系。复合词的两个语素在时间、空间上相互对立。这类词的词义可能合取其语素的意义,表示一定的范围,如天地;也可能通过两个语素的对立来表示抽象的差距,如天壤、天渊。
④不相容关系。具有不相容关系的语素并列,往往由具体的对立物引申为任何对立物,如冰炭、水火。
(3)同类语素并列。
这类词的两个名词性语素虽表示不同的事物,但具有共同的特征。并列时,其共同特征得到突出,构成了意义一致的比喻义。如粪土、龟鉴。
(4)种属关系构词。
这类词前后两个语素之间具有种属关系。往往前语素为属,后语素为种,是前语素的义类范围。这类词的前语素往往可以表示词整体的意思,只是为了凑足音节等原因而加上后语素。如烽火、蠹虫。
2.1.3 补充式
名词性语素加量词性语素。这类词的意义以前语素为主,后语素只起补充作用。如诗篇、涓滴。
2.1.4 词根加词缀式
词根语素加词缀语素构成的派生词。如钉子、担子、关子、架子、骨头等。
2.1.5 转化词类型
这类词按本义或字面意义理解,属于谓词性结构,然而当其表示比喻义时表示体词性的指称意义。包括:
(1)两个动词性语素构成的并列式。如【摆设】①摆设的东西(多指供欣赏的艺术品);②比喻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汉语中有这样一类词,其动作性的本义,往往容易引申为动作的对象或结果,从而形成兼类。“摆”和“设”这两个语素原本并不具备这样的引申义,当它们构成并列关系的复合词时,动作性意义弱化,指称性意义增强,引申为动作的对象。
(2)陈述式,如连理。
(3)述宾式,如指南。
2.1.6 其他
还有一些词的生成途径有所不同,包括专有名词,如长城;外来词,如菩萨;人名,如伯乐,等等。
《现代汉语词典》(2005)中动词性比喻词共354个,多为谓词性向心结构,包括支配式、并列式、偏正式、补充式、转化词类构词、外来词等。
2.2.1 支配式
共212条,占所有动词性比喻词的59.9%。绝大部分为动词性语素+名词性语素,如接榫、联姻;也有一些动词性语素+动词性语素构成的比喻词,如挨宰、作呕。
2.2.2 并列式
共83条,占所有动词性比喻词的23.4%。具体可细分为:
(1)同义语素互文构词。两个语素意义完全相同。如咀嚼、赤裸。
(2)反义语素构词。两个语素表示的活动方向或进程呈逆反关系。如漂泊、沉浮。
(3)同类语素并列。既有表示同时发生的动作行为的,如压榨;也有表示完成同一件事先后施行的两个行为,后一个行为是前一个的接续或目的,如堆砌。
2.2.3 偏正式
共34条,占所有动词性比喻词的9.6%。如蚕食、雪藏。2.2.4陈述式
共8条,如响应、肢解;补充式有5条,如浸透、抹黑。
2.2.5 转化词类型
这类词按本义或字面意义理解,属于体词性结构,然而当其表示比喻义时表示谓词性的指称意义。包括:
名词性语素的并列式,如权衡。
形容词性语素+名词性语素构成的偏正式,如蝉蜕。
2.2.6 其他
动词性比喻词中也有外来词,如克隆、超生。
其中很大一部分词的字面意义或本义是名词或动词性的,语法结构类型多为词类转化。43个比喻词中,按字面意义或本义理解为名词性结构的16个,为动词性结构的10个,共占总数的60.5%。
2.3.1 按字面意义理解为名词性结构
包括:偏正式,如安澜、老牌、连环、裙带、双料、铁杆、草鸡、朝阳;并列式,如机械、锦绣;种属关系构词如灰色。
2.3.2 按字面意义理解为动词性结构
包括:偏正式,如过热、近视;支配式,如靠边、刻骨、烫手;并列式,如漂浮;陈述式,如荣华、牙碜。
2.3.3 按字面意义理解为形容词性结构
包括:并列式,如疯狂、黑暗、麻木、茂盛、辛辣;偏正式,如并茂。
词的比喻义与比喻词是不同的两个问题。周荐(1993)指出:“比喻词语和词语的比喻义是不同质的现象,前者属词汇问题,后者属语义问题;两者一般也不存在相互转化的可能。”我们必须将两者区别对待。
肖模艳(2008)将比喻词区分为比喻新造词语和比喻扩展词语。比喻新造词语指人们通过隐喻认知对现有的词或词素进行重新组合,形成的新词新语。比喻扩展词语指就已有语词通过比喻手段扩展义项。比喻扩展词具有比喻义,即词原有某义,后因比喻而新衍生出的意义。其界定为我们在构词框架内研究比喻义提供了一种可能途径。
肖文给出了区别比喻新造词语的五种方式:(1)事实上不存在的事物或现象,这样的词一般只是为了比喻说明而产生,如鬼胎;(2)原为句法成分,后来凝固成词,如蚕食;(3)化用古代典故、诗文而成的词,如“乔迁”出自《诗经·小雅》;(4)对古代成语简缩而成的词,如续貂;(5)需要查找词源加以确定的词,如粹器。我们对(1)有不同的看法。
在古代,一些现象虽然事实上并不存在,然而由于宗教、迷信等思想的影响,人们在使用时并不能意识到其虚幻性,而常常使用其字面体现的指称意义。与不存在的事物现象相关联的词并不一定就是新造的。如【见鬼】①比喻离奇古怪;②指死亡或毁灭。
《庄子·达生》:桓公田於泽,管仲御,见鬼焉。
桓公看见鬼而管仲未见,桓公因此而得病。皇子告敖认为桓公得的乃是心病,并不真的因为见鬼的缘故。这里的“见鬼”并没有表示“离奇古怪”的比喻义,而确实就是“看见鬼”的字面意义。
因而,我们主张,将肖文提出的方式(1)并入方式(5)中,即“采用查找词源的方式,验证其并不具有本义”。这也是我们判断比喻新造词和比喻扩展词最基本的方法。
通过对926个双音节比喻词的词源学意义上的考察,我们分析出70个比喻新造词:
冰炭、覆辙、肝肠、瓜葛、龟鉴、鬼胎、黑窝、喉舌、坏水、祸水、救星、涓埃、口碑、绿肺、鸾俦、媚骨、谜团、魔掌、魔爪、墨鸦、青紫、蛇足、书虫、铁拳、头筹、涂炭、纤毫、小鞋、银弹、银鹰、鱼雁、渊薮、渊源、尘芥、唇舌、智囊、布网、顶缸、堵嘴、揩油、离辙、喷粪、青睐、退坡、崴泥、续貂、彻骨、宰人、折桂、并茂、刻骨、病魔、宦海、火龙、法网、商海、网海、题海、铁律、铁则、愁云、战云、龟缩、鹊起、兔脱、鼠窜、云散、蚕食、瓦解、鲸吞
这些词大多从出现时起就伴随着比喻。它们的本义并不存在,因而也就无所谓比喻义。它们的词义获得方式各异,有些由典故得来,有些是古代句法结构造词得来,并不具有统一的规律。况且这一类词相对而言数量较少。因而,我们重点分析比喻扩展词的词义获得机制。
比喻连接的两类事物的关系其实是两个不同语义场之间的关系。人们通过比喻,借用已知事物的名称指代新事物,其中的纽带即两者之间的相似点。要想弄清楚从本义到比喻义的引申过程,必须从语义成分分析下手。
我们借鉴施春宏(2003)提出的{描述性语义成分+关涉性语义成分}语义框架。关涉性成分是描述性成分所关涉的对象,描述性成分是关涉性成分所必要的修饰。如【暗箭】①暗中射出的箭;②比喻暗中伤人的行为或诡计。其中“箭”和“行为或诡计”是关涉性成分,“暗”是描述性语义成分。
我们用D代指描述性语义成分,用R代指关涉性语义成分,则这个语义框架可以符号化为:{D+R}。施春宏(2003)指出,两者的语义关系有以下四种形式:
(1)字面上同时较显著地显现两者。语义框架为{D+R},如敝屣。
(2)词语字面上没有明确的关涉性语义成分,而主要显现描述性语义成分,关涉性语义成分实际蕴含其中而为交际所默认。语义框架为{D(+R)},如并茂。
(3)通过词语内各字的特定表现显现描述性语义特征。 语义框架为{(D+)R},如把柄。
(4)通过社会交际赋予关涉对象特定的含义并凝定而成描述性语义成分。语义框架为{(D+)R}。与3类来源不同,一般为专有名词和特定社会内涵的词,如阿斗、长城。
分析偏正式结构时,我们发现有这样一类形式,其似乎同时出现关涉性和描述性语义成分,但其前语素强调的特征与连接比喻两端事物的相似点并不一致。如【朝露】早晨的露水,比喻存在时间非常短促的事物。
“露”泛化为一般事物,然而“朝”并不就是描述性语义成分。只有整体理解“朝露”时,才能意识到“非常短促”这一描述性成分的存在。因此,我们认为还应增加一类:(5)字面上只显著地显现关涉性语义成分,描述性语义成分蕴含在整体形象之中。 语义框架为:{(D)+(R)}。
利用此语义框架,我们对筛选出的比喻扩展词进行分类。为了数据的直观简洁,我只分析占比喻扩展词绝大部分的几类。由于第4种框架一般与专有名词、人名等对应,我们不作分析。得到如下表格:
{D+R} {(D)+(R)}{D(+R)} {(D+)R}总偏形素+名素1 0 7 5 0 0 1 1 2正名素+名素7 8 4 9 0 0 1 2 7式动素+名素3 4 7 0 0 4 1(名词性)并列式0 0 0 5 7 5 7支配式1 3 8 4 6 1 6 0 2 0 0(动词性)并列式0 0 0 8 5 8 5偏正式3 4 0 0 0 3 4
(1)名词性偏正式比喻扩展词呈现两种语义关系,即{D+R}、{(D)+(R)}。 形素加名素,如热气、寒窗;名素加名素,如王牌、秋毫;动素加名素,如逃兵、剪影。
【王牌】桥牌等游戏中最强的牌,比喻最强有力的人物、手段等。
【秋毫】鸟兽在秋天新长的细毛,比喻微小的事物。
“牌”和“毫”都是关涉性对象。王牌的“王”是描述性语义成分。“王牌”的语义衍化过程可以表述为:最强的牌→最强的人物、手段→最强有力的人物、手段。两种语义成分在本义和比喻义中的关系没有发生变化,是{D+R}。然而,秋毫的“秋”无法成为比喻两端的桥梁。“微小”的含义不是从“秋”这个语义成分得到的,而是从“鸟兽在秋天新长的细毛”这个意义整体中引申抽取而来。这里偏正式结构中前语素强调特征与连接比喻两端事物的相似点并不一致,是{(D)+(R)}。
(2)名词性和动词性并列式比喻扩展词呈现一致的语义关系,即{(D+)R}。
两个语素为同义或同类并列时,共同特征得到强化。如【粪土】粪便和泥土,比喻不值钱的东西。“粪”和“土”均为关涉对象,具有一致的特征“没有价值”。两者并列,描述性语义特征“不值钱”得到强化。
两个语素为反义或相对关系时,如【本末】①树的下部和上部,东西的底部和顶部,比喻事情从头到尾的经过②比喻主要的与次要的。“本末”中“本”和“末”在同一个整体中相互依存,其意义发生迁移扩展到抽象的事物,这是两者关系在起作用。
(3)动词性支配式比喻扩展词呈现三种语义关系:{D+R}、{(D)+(R)}、{D(+R)}。
{D+R},如【跌跤】①摔跟头;②比喻犯错误或受挫折。“跤”是关涉对象,虚化为抽象的“错误”和“挫折”。“跌”是陈述性成分,从“跌”到“犯、受”,基础意义没有根本性变化,是受所指对象语义搭配的制约而作了相应调整,变得更加虚化。
{(D)+(R)},如【逼命】①指用暴力威胁人;②比喻催促得十分紧急,使人感到紧张。两个动作状态之间的类比,此处的关涉对象是“逼”,强调“催促”意。描写性语义特征则蕴含于“逼命”这个词的整体形象状态之中。
{D(+R)},如【回潮】①已经晒干或烤干的东西又变湿;②比喻已经消失了的旧事物、旧习惯、旧思想等重新出现。以“变湿”类比“重新出现”,其字面意义整体显现为陈述性成分,关涉性语义成分没有出现,蕴含于其中。
以上比喻义生成的五类途径具有共同的特点:词义的变化就是词义结构中两个不同性质的语义成分发生互动,而在整个变动过程中它们之间的关系(性质和地位)相对不变。在此基础上,施春宏(2003)提出了词义衍化过程假设:在词义框架中,词义衍化开始是关涉性语义成分发生迁移,描述性语义成分随之发生调试性变化。
[1]符淮青.词义的分析和描写[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2]施春宏.比喻义的生成基础及理解策略[J].语文研究,20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