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蓓
(常熟理工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常熟 215500)
并列连词是近年来虚词研究的热点,相关研究或从共时角度分析并列连词的语法功能,或从历时角度考察其产生及发展,取得了相当的成果,但研究的对象都是以单音节并列连词“与”、“并”、“和”等为主。其实,除了单音节并列连词外,汉语中还存在着一些双音节并列连词,对于这些并列连词,研究者尚未给予相应的关注。因此,本文主要考察双音节并列连词“及与”的语法功能,尝试梳理其语法化过程并解释其原因。
东汉时期的汉译佛经中,尚未见到用作并列连词的“及与”,到了魏晋时期,“及与”开始大量出现,用法丰富。主要有连接和组合两个语法功能。
1.连接名词或名词性短语,包括佛教的专有名词、普通名词或时间等,主要用做主语、宾语、状语,这是“及与”最常见的用法。如:
(1)一切法性及与名号,皆亦自然悉无所有。(前秦·竺佛念译《十住断结经》卷二)①考察过程中主要参照了“中华电子佛典协会(CBETA)”录入、校对的《大正藏》电子数据库,本文列例皆出于此。
(2)诸末罗各相谓言:“我等还城,供办葬具、香花、劫贝、棺椁、香油及与白迭。”(前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长阿含经》卷四)
(3)转轮圣王若住、若坐及与卧时,国内臣民尽来王所,见王欢喜,闻教亦喜,瞻仰威颜,无有厌足。(前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长阿含经》卷四)
例(1)中的“法性”是佛教的专有名词,“名号”基本可以看作普通名词,二者由“及与”连接做句子主语;例(2)中,“葬具”、“香花”、“劫贝”、“棺椁”、“香油”、“白迭”都是葬礼需要的东西,由“及与”连接后,用作宾语;例(3)中,“及与”连接的“若住”、“若坐”、“卧”都是表时间的,用作状语。可见,“及与”虽然仅在汉译佛经和佛教有关的文献典籍中使用,但是,并不仅用于连接佛教专有名词,还可以用于连接普通名词,使用范围较大。
2.连接动词或动词性短语,但其动作性都已经大大减弱,不再是谓词性的,而变成了体词性的。如:
(4)以至诚眼亦见解脱及与结缚。(西晋·竺法护译《阿差末菩萨经》卷四)
此句中的“解脱”和“结缚”虽然是两个动作性短语,但是,却处在宾语的位置上,已经变成体词性的了。
3.连接形容词或形容词性短语。如:
(5)大师,我从昔来于所行处,惟谓是道然实不见此路短长及与近远,乃至不见初中后相。(隋·阇那崛多译《大法炬陀罗尼经》卷十八)
(6)尊者婆摩勒说曰:“不住是处非处者,不能定所说,不住智论者,不知诡诳及与真实。”(北凉·浮陀跋摩共道泰等译《阿毗昙毗婆沙论》卷九)
例(5)中的“诡诳”、“真实”,都是形容词,由“及与”连接,用作句子宾语;例(6)中,修饰的“路”的“短长”、“近远”也是形容词。
4.连接并列的句子。在中土文献中,不管是“及”还是“与”都不可以连接分句或句子;但在汉译佛经中,“及与”可以承担起连接语法结构相似、语义并列的句子的功能。如:
(7)时转轮王……弃国舍城,不贪四方。除去须发,被法袈裟,行作沙门。及与千子八万大臣八万四千诸后婇女,皆从出家悉作沙门。(西晋·竺法护译《贤劫经》卷八)
例(7)“及与”前讲转轮王舍家捐业,出家作了沙门,“及与”后讲他的子、臣、才女也一样出家作了沙门,前后两句,语义相似,句子结构也相似。
不仅如此,“及与”连接的后一个句子,还可以省略两句中重复的部分,仅提出最重要的并列部分:
(8)童子宝网见佛劝助开化说法,益以踊跃,即从坐起,偏出右肩,右膝着地,和颜悦色,前白佛言:“唯愿世尊垂愍,明日受请及与圣众。”(西晋·竺法护译《佛说宝网经》卷一)
“世尊”和“圣众”都是受邀请的对象,但“及与”后面仅说出了邀请的对象“圣众”,省略了其他部分。
1.与其它并列连词如“及”、“与”等构成“框架连词”使用:
(9)忽见身内,心处有猛火,烧前池上,一切莲华及诸饿鬼、众恶丑形及与池水泓然都尽。(后秦·鸠摩罗什等译《禅秘要法经》卷下)
(10)智者所叹能与无畏,善能与力及与辩才。(隋·阇那崛多译《大威德陀罗尼经》卷四)
例(9)中,“一切莲华”、“诸饿鬼”、“众恶丑形”、“池水”是四个并列项,用“及”和“及与”连接起来;例(10)中,“能”、“力”、“辩才”是智者所善,由“与”、“及与”连接起来。
2.和表示共同、全部的“悉”、“皆”等副词搭配使用:
(11)六畜头及与人头,俱于市卖之。(失译,今附西晋录《普达王经》卷一)
(12)所有毒气,及与热病,悉皆得除。(北魏·吉迦夜共昙曜译《杂宝藏经》卷七)
综上,“及与”的连接语法功能和古汉语中常见的单音节并列连词如“及”、“与”等并无太大的区别,且使用范围较广,频率较高。
对于双音节词的来源,西方语言学主要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以Chomsky和Lapointe为代表,认为双音词产生于词法,词属于词法范畴,是在词法层形成的,先于句法;另一种意见以Sproat和Baker为代表,认为双音词产生于句法,强调词法层不单独存在,也不存在构词规律,词法在本质上就是句法,受句法原则与参数的限约。[1]中国语言学界也同样存在这两种意见。朱德熙认为“双音词的结构和句法结构是平行的”[2]25,认为双音节词来源于句法,也就是说大多由短语演变而来;王力也明确指出仂语(短语)的凝固化是复音词产生的主要方式。[3]346而马真提出先秦时代构成新词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由临时组合的词组逐渐凝固而成词,一是两个以上的词素拼合后立即成词”。[4]77我们认为,对双音节词的来源进行分析时,究竟是使用词法论,还是句法论(也就是短语论),要根据语料的实际来分析。
1. 连词“及”+连词“与”。上古时期,“及”、“与”就已经有了成熟的并列连词用法,这在汉译佛经中大量存在。因此,同义连用的并列连词“及”、“与”,就成了双音节连词“及与”的一个可能的来源。
2. 连词“及”+介词“与”。除连词外,“与”还可以用作介词,引进动作行为的对象,即施事进行动作时所涉及的动作参与者。看以下两个例句:
(13)尔时,世尊告母难陀:“汝今持饼施与如来及与比丘僧。”(东晋·僧伽提婆译《增壹阿含经》卷二十)
例(13)中,“及”是典型的并列连词,连接“施与如来”和“(施)与比丘僧”两个并列成分,“及”、“与”属于不同的句法平面,只是由于说话者省略了第二个“施”,所以在句子中凑巧前后相继出现,两者没有直接的句法关系,不具备语法化成为并列连词的基础。
3.介词结构的“及与”。如:
(14)时有一臣名曰月光,聪明多智,及与耆婆,为王作礼。(南朝宋·畺良耶舍译《佛说观无量寿佛经》)
这里,“及与”显然是用来引进动作行为的参与者或伴随者——“耆婆”的,可以认为,“及与”是一个表伴随的介词性结构,其功能是引出事件的另一参与者。并列连词“及与”也很可能是由这种介词性结构“及与”发展而来。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认为并列双音节连词“及与”可能有两个来源:(1)从词法层面上,是由同义连用的“及与”凝固成词而来;(2)从句法层面上,是由介词性的结构“及与”衍生而来。
1.同义连用的“及与”。如何证明双音节词是由意义相同的单音节词通过同义连用而凝固产生的,丁喜霞提出了一条参照标准:“必须能够找出同义并列双音词与参构语素的意义在某个义位上是相同的用例,而且与词义相同的语素义在文献中出现的时间,要早于或不晚于词义出现的时间。”[5]168对于并列连词“及与”来说,就要找出单音节词“及”、“与”和“及与”用作并列连词的相同的用例,且这些用例的出现时间早于或不晚于“及与”用作连词的时间。
看以下三个同出于《长阿含经》的例句:
(15)是时,周那寻设饮食,供佛及僧。(前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长阿含经》卷三)
(16)时,有婆罗门名毗沙陀耶,闻佛与诸大众诣此竹林,默自思念。……罗门闻已欢喜,即请世尊及诸大众明日舍食。(前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长阿含经》卷二)
(17)而此善念梵志及其弟子梵摩达随逐如来及比丘僧,而善念梵志以无数方便毁谤佛、法及与众僧。(前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长阿含经》卷十四)
例(15)中,“及”是一个确定的并列连词,连接佛、僧,用作“供”的宾语;例(16)中,同时出现并列连词“及”、“与”,前一句中用“与”连接佛、诸大众,用作“闻”的宾语,后一句中用“及”连接佛、诸大众,用作“请”的宾语;例(17)中,前一句用“及”连接如来、比丘僧,用作“逐”的宾语,后一句中用“及与”连接法、众僧,用作“毁谤”的宾语。这三个例句中出现的“及”、“与”、“及与”都是连接佛、僧类的名词,用作句子宾语,语法意义完全相同,“及”、“与”、“及与”在用作并列连词这点上,是基本相同的。且“及”、“与”用作并列连词的时间远早于“及与”用作并列连词,因此,可以说,双音节并列连词“及与”很可能是通过词法途径,并列两个同义语素——并列连词“及”、“与”形成的。
2.介词结构的“及与”。例(14)中“与”的语法功能,就是引进动作行为的对象,也就是施事进行动作时所涉及的动作参与者——“耆婆”,是一个典型的介词。那么,怎么定性“与”前面的“及”呢?从句子结构来看,这里的“及”不可能是动词,也不可能是连词,因此,只有可能是介词,用来引进动作行为的对象。从句法结构上来看,“及”、“与”虽然都是引进动作行为的对象,但是它们在句子中的层次是不同的,属于“及(与x)”的介词套用的结构,而不是两个介词“(及/与)耆婆”。
周刚《连词产生和发展的历史要略》一文提出这样一种双音节连词的构成手段——“邻词粘合”:即出现在相邻位置的非直接成分的两个词粘合成连词。原来在句中处于相邻位置的非直接成分的两个词,其中有一个词的语法功能逐渐变弱、虚化,最终成为一个构词成分,与另一个词粘合起来组合成一个新词,再进一步虚化成为连词。[6]86对于结构“及(与x)”来说,介词“及”引进的是整个(与x),但是由于“及”、“与”都是作为介词使用,词性和用法都具有一致性,当它们连用在一起的时候,容易被看成一个整体来理解,这就使“及(与……)”的意义发生融和,二者逐渐粘合起来,成为一个介词性的双音节结构“及与”。
同时,汉语历来讲究文气畅通和声音抑扬顿挫,所以韵律的作用在汉语中表现得很是突出。虽然从理论上讲,最初的结构“及(与……)”中“及”、“与”处在不同的句法层次上,本来是不容易凝结在一起的,但由于语音节律的习惯,使用者很容易改变整个结构的层次,将“及(与……)”切分成“及与/……”,从节奏上凝结成了一个新的表伴随的介词结构“及与”。
吴福祥在对汉语进行历时考察和共时分析后,发现汉语中存在着“伴随介词→并列连词”的语法链。作为一个表示伴随的介词性结构“及与”也完全可以沿着这种语法链发展成为并列连词。作为伴随介词,“及与”的典型功能是引出事件的另一参与者,在句法上“及与”和它后面的“x”组成的介词结构作为句子谓语动词的状语,在位置上,它和句子主语都处于谓语动词的同一侧,在语义上,都是谓语动词所表示行为动作的发出者,而这个位置常常出现的是并列连词,因此,“及与”逐渐演变成为并列连词。
从整个汉语的使用情况来看,双音化是总的趋势。吕云生《论汉语并列复合词形成的条件与原因》:汉语节律中的双音步要求是并列双音词产生的最直接的最重要的动力,是第一位的要素。[7]11冯胜利则说:汉语基本的音步是双音节的,汉语中双音节音步的建立大约是在汉代,汉语词汇的双音化是受了汉语节律的制约。[8]为了符合双音化的发展趋势,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地通过同义联想,把两个在意义和用法上相同或相近的单音节词并连在一起,构成双音节词,替换原有的单音节形式。这样,既满足了交际的需要,又达到了双音化的对称和谐效果。
“及”、“与”在作介词和并列连词时,虽然在属性陪义上存在一些不同,但是其基本的意义是相同的,都是用来引进动作行为的对象或用来连接并列的两项。在汉语语义表达的需要和汉语双音节节奏的内部动力的共同作用下,人们很容易将语义语用基本相同的单音节词“及”、“与”联想到一起,连接起来使用,随着语义的融和,逐渐凝结成为一个整体,成为并列连词“及与”。
但是,“及与”仅仅在汉译佛经中大量使用,却没有在中土文献中发展起来,这就使我们就不得不考虑到汉译佛经特殊的语料性质。
对于汉译佛经和中土文献中使用单音节词和双音节词的使用状况,丁喜霞总结出三个特点:(1)如果双音词在不同文献中出现的时间有早晚,一般在汉译佛经中出现时间要早于中土文献;(2)如果双音词出现在同时期的不同文献中,那么汉译佛经中的用例频数要大于中土文献;(3)用双音词来表示单音常用词的意义时,佛经中的双音词的数量和使用频率都大于同期中土文献。[5]66-67可见,与中土文献相比,汉译佛经更倾向于使用双音词,这很可能和佛典诵经的传统有关。
僧人念诵佛经是有一定的旋律的,就汉译佛经的文本形式而言,主要采用了传统赋的形式,译为汉语时多以四字为主,正是符合了佛教要求诵经的传统,读起来琅琅上口,便于记诵。
而此前中土文献中常用的并列连词都是单音节的,在用到并列连词的句子中时,就很难做到四字一句,如“若住、若坐及与卧时”,如果沿用单音节并列连词,就会形成“若住、若坐及/与卧时”这种五字句,令整段佛经看起来毫无节奏韵律可言,不便于佛教徒念诵和记忆。因此,为了保持整段经文四字一句的规律,就需要用双音节的并列连词来连接这些双音节的并列项,以补足音节、调节节律,保证经文的节奏感。在这种语用现实的要求下,双音节并列连词“及与”应运而生,在汉译佛经中大量使用。
[1]黄月圆.复合词研究[J].国外语言学,1995(2):1-9.
[2]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3]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马真.先秦复音词初探[J].北京大学学报,1981(1).
[5]丁喜霞.中古常用并列双音词的成词和演变研究[M].北京:语文出版社,2006.
[6]周刚.连词产生和发展的历史要略[J].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1).
[7]吕云生.论汉语并列复合词形成的条件与原因[J].古汉语研究,1990(4).
[8]冯胜利.汉语的韵律、词法与句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