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复杂的“复杂”

摘 要 现代汉语中有一批来自日语的双音词，常被误认作汉语的固有词，因为它们在晚清以前往往偶见于中国本土文献。实际上这些词都在1900年前后用例突然增多，而且最初均出现在跟日本密切相关的报刊中，是比较隐蔽的日源词，值得深入研究。“简单”一词来自日语已为学界所公认，但是它的反义词“复杂”，除了个别学者外一般并不认为是日源词。虽然“复杂”这一形式明代已经偶见，但是意思和现代汉语的“复杂”完全不同，是一个并列短语，两者只是偶尔“同形”而已。文章通过调查中日语料，证实了现代汉语的“复杂”一词也来自于日语。

关键词 现代汉语 双音词 日源语 复杂

现代汉语有一对常用的反义词“简单”和“复杂”。这对看似简单的姊妹词，其实来源并不简单——它们都来自日语。

“简单”一词来源于日语，刘正埮等（1984）《汉语外来词词典》已经收录：“简略，不复杂。源日简単kantan。”学者们都直接认同这一结论，这里不做详论。与“简单”意义相反的“复杂”是否也与日语有关呢？这是本文想要探讨的问题。

我们先来看看两部权威辞书的“复杂”条释义：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

形（事物的种类、头绪等）多而杂（跟“简单”相对）：～的局面|问题很～。

《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汉大》）：

谓事物的种类或头绪多而杂。明胡应麟《诗薮·古体上》：“骚与赋句语无甚相远，体裁则大不同：骚复杂无伦，赋整蔚有序。”毛泽东《关于重庆谈判》：“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是由各方面的因素决定的。”杨沫《青春之歌》第一部第七章：“怎么解决这紧张、复杂而又困难的问题呢？他苦思起来了。”

《汉大》所引的始见书证是明代的例子，似乎“复杂”一词至迟明代已经出现了，是汉语的固有词，其实问题没那么简单。胡应麟《诗薮》中的“复杂”实际上还未成词，只是“复”与“杂”的简单连用。“复”有“复杂”义，也有“重复”义，这里是“重复”义，因为骚体并不是内部结构种类多，而是往往要重复咏叹，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指出：“骚赋虽有韵之言，其于诗文，自是竹之与草木，鱼之与鸟兽，别为一类，不可偏属。骚辞所以总杂、重复、兴寄不一者，大抵忠臣怨夫恻怛深至，不暇致诠，亦故乱其叙，使同声者自寻，修隙者难摘耳。今若明白条易，便乖厥体。”他在卷二还指出屈原骚体和司马相如赋体的区别：“杂而不乱，复而不厌，其所以为屈乎？丽而不俳，放而有制，其所以为长卿乎？以整次求二子则寡矣。”从王世贞的评论里我们可以很明确地看出“复”是指“重复”，“杂”是指“总杂”。此外，《汉大》“整蔚”条只有明胡应麟《诗薮·古体上》“骚与赋句语无甚相远，体裁则大不同：骚复杂无伦，赋整蔚有序”这一个例子，其中的“整蔚”也只是一种临时连用，不能认为已经成词，故不应收此词。同理，《汉大》的“复杂”条始见书证也不应引《诗薮》例。

检索“中国基本古籍库”“瀚堂近代报刊数据库”等语料库发现，汉语中形容词“复杂”的用例在1900年左右出现，仅为零星个例。在梁启超创办的《新民丛报》（1902年2月—1907年11月）中用例增多，1902年就有17例。1903年的《湘报》和《大公报》天津版中有7例，《湖北学生界》有13例，《浙江潮》有19例。《申报》等报刊中也出现了一些用例。其后用例数不断增加。下面列举一些较早的用例：

（1） 《知新报》云：“西五月一号日本《长崎新报》云：‘我日以夫孤立一小岛国一跃而为 世界文明国中之帝国，其原固复杂多端，虽非一朝之语所能尽，但发源一切充摄全部者，其首推翻译欧美书籍乎？’”（《湘报》第156号《各国新闻·日人论译书二则》，1898）

（2） 凡生物之由生而至死也，其间体内细胞又屡屡变化，故当其受生也，既受祖宗传来各种复杂之特色，及其成长也，又自有所受外界熏染之特色。（梁启超《新民丛报》第18号《学说·进化论革命者颉德之学说》，1902）

（3） 某平心论之，诸君之所以言维新言改革者，其原因甚复杂，不可一概论。而爱国心亦当与居一焉。（梁启超《新民丛报》第18号《论说·敬告当道者》，1902年）

（4） 夫我中国兵力之不强，岂关乎为兵者哉？其原因甚复杂，不能以片言道。然我国尚文之弊，实兵力不强之一大原因也。［《大公报》（天津版）第207号《论说》，1903—01—10］

（5） 西人之论学也，于其发端绪引，必下一明了简括之定义，尔后皆就此定义发挥之。作者不至自相矛盾，读者亦胸有把握。上患为复杂之理论所迷，西书之体例如是。（《湖北学生界》第2号《经济·普通经济学〔续第一册〕 ·第一编◇经济之概念》，1903）

（6） 日本近时政局之决裂，所含之原因甚复杂。今试举之，以贡于吾国政界，使有所鉴焉。（《浙江潮》第1号《政法·论日本近时政党与政府之冲突》，1903）

（7） 更有宜注意者，则此等复杂之民族，非各自为居，而参互错综以分居于各地方之一事是也。［仲遥《新民丛报》第82号《译述二·论奥大利立宪制之运用与民族之复杂（小野冢博士原著） · （3）奥大利政党之分裂与民族之复杂》，1906］

除了《大公报》之外，《新民丛报》《湖北学生界》《浙江潮》皆创办于日本。请注意 例（7），仲遥是吴渊的字，又名渊民，出生于1886年，四川达县人。他少年时期就赴日留学，先后在弘文学院、早稻田大学学习，1906年在《新民丛报》上发表了多篇翻译时政的著作，此例是他直接翻译的日本小野冢博士的原著，由此也可以看出他与日本渊源 颇深。

日语中“複雜”一词可以做名词、形容动词、ナ形形容词，《日本国語大辞典》第2版“複雜”条的释义是：“重なり混じって込み入っていること。また、そのさま。”大意为“重叠混合拥挤在一起”。所举首见例证是中川重丽1877年翻译的《博物學階梯》：“多くは種々の他物と複雜して此地殼の層秩を成せり。”此处是动词用法，即“这个地壳的层秩多数是种种其他的东西迭加掺杂而形成的”。

查检日本近代语的语料库，发现作为形容词的“复杂”早在1887年就已出现，语体也是文语，其后使用频繁，经常与“简单”对应。仅举不同杂志的三条早期用例 如下：

（8） 試みに彼の理論家を看よ塵外に逍遙して身營利の中に非ざるが故に冷淡にして稍々公平の見を有するを得べしと雖も複雜なる利害を思ふの餘地なく知らず識らず實地起る所の幾多の障碍を看過するの弊なきにあらず。（伴直之助《國民之友· 理論實際の和解法》，1887）［1］

（9） 其間の森羅萬象、事として、物として、大となく、細となく、皆な一定の方則なきものはあらず、只複雜の事情の爲めに、人事の變遷の爲めに、不慮の災厄の爲めに、其方則の、錯雜に至るを見る。（中山整爾《國民之友·處世之心得》，1887）［2］

（10） 然れども諸他の人種雜居するに至り、經濟上、社交上の關係愈複雜し、益繁多となるに從ひ、外美内醜の僞徳の一層減少せんことを望み。（潮陽《女學雜誌·外美内醜の僞徳（下）》，1894年40號）［3］

虽然各种外来词词典、《近现代汉语辞源》等工具书都没有收录“复杂”一词，但就其出现的最早时间及其早期用例来看，该词应该是来自日语的借形词。［4］

如所周知，汉语和日语在历史上曾经有过长期的间接接触，古代主要是汉语影响日语，六朝以后日语从汉语中借用了大量的词汇，大部分至今仍保留在日语中；明治维新以后特别是中日甲午战争（1894）之后，则是日语影响汉语，汉语从日语中借用了大量的新词，其中大部分是日语用汉字词翻译西方现代科学的各种名词术语，但是其中也有一些是普通词汇，比如“普通”“关于”“基于”“出席，列席，缺席”等，我们把这些来自日语的借形词统称为“日源词”。后一种日源词表面看跟汉语的固有词几无分别，因此很容易误认其来源。经过近些年的研究，其中有一些词已被证明来自日语，［5］但是还有一批词尚未引起注意，它们的来源没有得到阐明，“复杂”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这是今后值得继续研究的一个课题。

附 注

［1］ 大意为：试看他们理论家，因其逍遥自在于尘外，非己所能逐利，故冷淡得能得出一些稍显公平之见，然而思其复杂利害之余，不知不觉中忽视了实地起源的诸多障碍，不是没有 弊病。

［2］ 大意为：其间的森罗万象，作为事、物、大、小都没有一定的法则，只是为了复杂的事情，为了人事的变迁，为了避免意外的灾厄，看到其法则的错杂。

［3］ 大意为：然而直到其他人种杂居，随着经济上和社交上的关系愈加复杂，愈加繁荣，希望能进一步减少外美内丑的伪德。

［4］ 据笔者目力所及，只有沈国威（2019）《汉语近代二字词研究——语言接触与汉语的近代演化》第六章第五节“现代汉语二字词中的日语影响词”之“一、日语借形词”列出了“复杂”，可见他认为“复杂”是来自日语的“借形词”，但是没有论证。

［5］ 参看马西尼（1997）、孙锡信（2010）、吴玉芝（2016）、王翠（2017）、陈思捷（2021）等。

参考文献

1. 陈力卫.和製漢語の形成とその展開.东京：汲古书院，2001.

2. 陈力卫.圍繞近代“新漢語”的一些問題.日语学习与研究，2012（3）.

3. 陈思捷.语言接触：现代汉语“动宾式动词+宾语”（“［VO1］+O2”）结构形成的一个重要来源——以出席、列席、缺席为例.浙江大学学士学位论文，2021.

4. 顾江萍.汉语中日语借词研究.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

5. 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编纂处编.汉语大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6—1994.

6. 黄河清编著.近现代辞源.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

7. 黄河清编著.近现代汉语辞源.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20.

8. 梁启超.梁启超文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

9. 梁启超.梁启超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10. 刘正埮，高名凯，麦永乾，等编. 汉语外来词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

11. 马西尼.现代汉语词汇的形成——十九世纪汉语外来词研究.黄河清译.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

12. 日本国語大辞典第二版編集委員會，小學館国語辞典編集部編. 日本国語大辞典（第2版）.东京都：小学馆，2000—2002.

13. 沈国威. 汉语近代二字词研究——语言接触与汉语的近代演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265.

14. 沈国威. 近代中日词汇交流研究：汉字新词的创制、容受与共享.北京：中华书局，2010.

15. 史有为. 汉语外来词.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16. 孙锡信.开拓清末民初官话的研究.第十四届全国近代汉语学术研讨会议，四川大学，2010.17. 汪维辉. 域外借词与汉语词汇史研究.江苏大学学报，2009（1）.

18. 王翠. 接触引发的演变——再谈介词“基于”的来源.语言研究，2017（1）.

19. 王世贞（明）. 艺苑卮言.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

20. 吴玉芝.介词“关于”源自日语说.语言教学与研究，2016（6）.

21.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李雪敏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重庆 400065； 汪维辉 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中文系 杭州 310063）

（责任编辑 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