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亮
(徐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张培基是我国杰出的翻译家,在英汉语互译领域耕耘了五十多年,对翻译和中外文化的交流共享贡献巨大,他的名字已被《中国翻译家词典》收录。他的散文翻译,凝练而贴切,在传达原文信息的同时,又不失风格与韵味。他的代表作《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一、二、三),涉及新文化运动以来一部分脍炙人口的散文佳作,为国内学者的翻译理论和实践研究提供了很好素材。但是,对张培基及其翻译的现有研究多是列举其翻译成果,或评价其翻译作品里的语言和修辞,或分析比较三本集子里个别文章的译文等。他的选材宗旨研究尚无涉及,也从未有人将阐释学理论与其翻译结合起来研究,相关研究亟待开展。
进入二十世纪以来,西方对阐释学(hermeneutics)的研究有了重大突破,代表人物是两位德国哲学大家海德格尔(Heidegger)和伽达默尔(Gadamer),比较具有影响力的理论就是海德格尔关于理解的“前结构”(fore-structure)和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fusion of horizons)。海德格尔在他的著作《存在与时间》(Being and Time)中初次谈到,理解的“前结构”其实就是包含前有(fore-having)、前见(fore-sight)和前把握(fore-conception)的统一体,对任何事物的理解与阐释都基于阐释主体特有的前结构(或前理解)之上。[1]150后来,伽达默尔认为海德格尔的理解的“前结构”理论不是对理解实践的方法论要求,而是描述理解性解释的进行方式本身。[2]54由此看来,理解应该是一种存在而不是一种方法,这种存在就是以理解者的前结构发展起来的。而“视域”(horizon)一词原本是胡塞尔、狄尔泰和其他阐释学及现象学哲学家们在著作中赋予了特殊意义的哲学用语,他们认为视域就是一个人领会或理解客观对象的构架或视野。作为处于特定环境并且具有历史性的存在者,人是居于一定的视域之中的。伽达默尔在充分把握了这一概念的基本意义后,在自己的著作《真理与方法》(Truth and Method)中首次提出“视域融合”理论,认为理解其实就是被认为独自存在的视域之融合的过程;或者说,“视域融合”就是一个视域和其他视域的碰撞和交融,并且在此过程中促使了新事物的产生。因而可以说,“前结构”和“视域融合”是理解和解释(或阐释)必不可少的因素。随后,英国著名翻译理论家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在他的著作《通天塔之后:翻译与语言面面观》(After Babel:Aspects of Language and Translation)中,首次在翻译研究中运用了阐释学理论,从而基本上确立了阐释学和翻译的密切联系。阐释学中关于理解和阐释活动的介绍,拓宽了译者的研究视野。特别是以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为代表的本体论阐释学,“寻回了遗忘的解释者的主观能动性”[3]23。海德格尔的“前结构”和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在寻回译者这一主体方面提供了有效的维度。翻译是一种动态的过程,是译者以文本为中介,通过不断的理解和阐释,与原作者进行的心灵互动。因此,在翻译过程中的理解和选择阐释对象方面,译者的“前结构”给予了方向性的指导,而“视域融合”会促使译者对翻译对象作出一定的变动,所以二者对我们认清翻译本质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更有利于我们深入探讨张培基及其翻译。
伽达默尔认为,“一切翻译就已经是解释,我们甚而可以说,翻译始终是解释的过程,是翻译者对先给予他的语词所进行的解释过程”[4]12。翻译是在译者对原作理解基础上的再表达,必须借助阐释这条渠道,尽管阐释并不一定需要翻译。而在理解过程中,不断涌现的新信息逐渐转化为旧信息,从心理学的角度讲,旧信息可以称为一种短暂记忆。根据海德格尔的说法,理解过程还包括永久记忆的复苏,即“前结构”(fore-structure)。正如上文所说,它有三部分组成:“前有”(fore-having)、“前见”(fore-sight)和“前把握”(fore-conception)。简言之,“前有”是指在人的头脑中预先存有的知识结构以及概念系统,比如历史、文化等等;“前见”是指已经被了解的东西对理解的约束性以及阐释者的预期所得;“前把握”是指已经确定的思维方式对领会的制约。这种人类意识当中形成的“前结构”又可以叫做“偏见”(prejudice)。这种“偏见”并不是人们所理解的固执的见解或成见,而是一种思维或认识的倾向。伽达默尔进一步拓宽了海德格尔关于“前结构”的讨论,他认为“偏见未必就是不合理和错误的,实际上,我的存在的历史性产生着偏见……偏见即我们对世界敞开的倾向性”。[5]262所以,“偏见”并不是消极的,它是在历史的条件下,对周遭外部世界万事万物的一种判断或界定。纵览张培基先生的译作,十分突出的特征就是,基本上以现代白话文作品为译介对象,尤其以散文翻译见长。阐释对象性特别明确,作为翻译过程的阐释者,张培基特有的“前结构”决定他在译介对象上的选择。
首先,张培基的“前有”,即他生活的特定背景和文化习惯,与他的译介对象选择不无关系。张培基1921年出生于福州,早年移居上海,1945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英文系,并任英文《上海自由西报》记者、英文《中国评论周报》特约撰稿者兼《中国年鉴》(英文)副总编。1946年,他又任东京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英语翻译,随后求学于美国印第安纳大学英国文学系,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回国。[6]46张培基求学时正是白话文备受推崇的时期,他对白话文的理解自然比较透彻。新中国成立后,中国文学译成外文并向国外介绍的多是诗歌、小说和戏剧,唯独散文被冷落,这与历史原因有极大关系。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极左年代,缺乏宽松气氛,散文因为本身“率真”的特点,很难流行开来,更谈不上向国外翻译并推介了。这些复杂因素在张培基选材方面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
其次,张培基的“前见”必将带入他的理解和阐释中。正如他在《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一)前言里所说,“我自幼就和散文结下不解之缘。从在小学开始我在老师指导下零零散散读了不少古今中外散文作品,并且不断写作文,包括中学和大学时代的英语作文,这实际上就是对散文写作的实践。高中三年下来,我们一共背熟了九十六篇英语短文,除少数是诗歌外,绝大部分都是散文,诸如Bacon、Addison、Gissing、Goldsmith、Lamb等名家精品,莫不在内。从那以后,在我从事翻译或写作时,过去熟读的点点滴滴会不知不觉地出现在脑子里面。”[7]2在《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二、三)的前言中,他希望这些译作能够为我国年轻人研究文学作品的汉译理论和技巧提供一些参考实例,加深他们对现代作家散文名篇的理解和对我国传统文化的热爱,并为外国学者研究我国“五四”运动以来知识分子的思想发展提供一个窗口,同时希望读者能够从中获得审美满足和思的启迪。由此可见,作为理解和阐释的主题,张培基的“先见”也决定了他的选材偏好。
最后,张培基的“前把握”也制约着他的选材,因为他确定的思维方式会影响他对文本内容的领会。海德格尔提出“保持在‘先有’中的,并‘先见地’被瞄准了的被理解的东西,通过解释而成为可把握的。解释可以从有待解释的在者自身汲取属于这个在者的把握(概念)方式……解释一向已经断然地或有所保留地决定好了对某种把握方式表示赞同;解释奠基于一种先把握之中”。[8]119根据海德格尔的观点,保持在张培基大脑中“前有”的,并且被“前见”瞄准的可以理解和领会的散文,通过阐释肯定能为他所把握,而这些大量的散文,已经无意识地奠基在他的“前把握”之中,于是在选择译介对象的时候,张培基先生自然而然地有了自己的倾向。
伽达默尔阐释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就是“视域”,“视域概论本质上就属于处境概念,视域就是看视的区域,这个视域囊括和包含了从某个立足指点出发和看到的一切”。[4]380概括地说,“视域”就是人对客观世界的判断或看法,它可以随着主体的运动而不断变化。由于源语译者和目的语读者在文化、时间、地域以及社会环境等方面的差异,两种“视域”之间差异是任何理解者都无法消除的。在理解的过程中,伽达默尔主张将两种“视域”融合在一起,进而达到“视域融合”,“从而使理解者和理解对象都超越原来的视域,达到一个全新的视域”。[4]380翻译涉及文化、语言、译者和读者等因素,原作和用来建构译本的目的语都具有视域。事实上,翻译就是这些视域的相互融合。“在翻译中至少会发生两次视域融合:先是译者视域与原作视域的融合,再是第一次融合后形成的新视域与目的语文化视域的融合。”[9]96第一次视域融合时,形成的新视域不同于译者视域,也不同于原作视域,它只是碰撞交融出来的一种暂时性视域。第二次视域融合时,这种暂时性视域会与目的语视域相融合,再次形成新视域,而译者会“用浸润着目的语文化的语言符号将新视域重新固定下来形成新文本”[10]73,至此,译本也就完成。尽管在第二次“视域融合”过程中,原作视域间接产生作用,但其影响却不可小觑。
下面摘选几例,从三方面来分析“视域融合”在张培基先生译作中的表现。
廖承志在《致蒋经国信》的开篇这样写道:
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遥。南京匆匆一晤,舜逾三十六载。[11]661
在这段话里,“咫尺”和“海天”都是形象的比喻。“咫尺”是由两个度量单位组成的词,“咫”为八寸,“尺”为十寸,在这里与本义无关,而是表示距离很近,简直可以触手可及的意思。“海天”也是用客观存在的事物表示遥不可及的意思。这段话中,用一近一远的对比表示两岸的关系:距离虽然很近,却好似相隔千万里而不能相见。这就是译者以原文“为触发器和控制器”[9]96的第一次“视域融合”后形成的暂时视域。然而,在西方文化里,根本没有“咫”的对应词汇,而且,尺(ruler)、海(sea)和天(sky/heaven)以词组的形式出现,根本不会表示距离远近之义,就算译者用对应的词汇翻译出来,读者也难以理解。因此,在译文中只需将其距离远近的对比意义突出即可。这就是译者和异域文化的“视域融合”,即翻译过程中的第二次“视域融合”。至此,两次“视域融合”已经完成。因此,形成了译文:
Who would have expected that the short distance between us should be keeping us poles apart!It is now more than 36 years since brief encounter in Nanjing.[7]366
这样翻译,虽然对原文的形象表达有所影响,却完整保留了原文意思。译文不可能不对原文做出变动,因为一切译文都是“译文的译文的译文”[12]154了。
朱自清的《匆匆》可谓散文中的佳品,全文用语自然优美,清新别致。文章首段如下: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13]3
作者开篇使用排比句,渲染了一种伤感的情绪,借此暗示大自然的更替和时间的飞逝。接着,作者又连用了四个疑问句做排比,与上文有形的自然和自己无形的日子形成对照,在一连串的疑问中慨叹自己恍然若失的情绪,对时光的流逝深表无奈。这就是译者和他的译介对象形成的第一次“视域融合”。接下来,译者和西方文化进行第二次“视域融合”。在经过一系列理解的碰撞后,第二次“视域融合”结束,产生译文:
If swallows go away,they will come back again.If willows wither,they will turn green again.If peach blossoms fade,they will flower again.But,tell me,you the wise,why should our days go by never to return? Perhaps they have been stolen by someone.But who could it be and where could he hide them?Perhaps they have just run away by themselves.But where could they be at the present moment?[7]57
柔石的短篇小说《为奴隶的母亲》,揭露了当时浙东一带农村典妻制度的野蛮和残酷,对农村劳动妇女的苦难深表同情。[7]361这篇文章的语体跌宕起伏,既有大量的口语,又有朴实的描写文字,还有中国古典诗词,这就给翻译带来了很大的困难。比如,在女主人公即将离开自己的亲生孩子前,有这样的对话:
“妈妈,”孩子回答。
“妈妈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十分不懂得,本能地将头钻进他母亲底胸膛。
“妈妈不回来了,三年内不能回来了!”[14]298这段对话,描写了妈妈的心痛以及孩子对妈妈的依依不舍,是典型的口语。在英语国家,口语也是以短句、重复为主,而且用词简单,话语在特定的情形下会断断续续。特别是“妈妈”一词的翻译,译者把握得更是恰到好处。在英语中,奶气的小孩子会叫“mummy”,而青少年一般叫“mum”。本文中的孩子才三岁,故用“mummy”才能将孩子的娇气传达贴切。
经过这样一系列“视域”交融之后,有了译文:“Yes,mummy!”the child replied.“I’m going to leave tomorrow…”“What?”the child did not quite understand what she meant and instinctively cuddled closer to her.
“I’m not coming back,not for three years!”[7]338
在“视域融合”理论的指引下,张培基在译文中做到了当雅则雅、当实则实、当丽则丽,达到形与神的兼备,体现了他忠实、通顺的翻译理念。
从阐释学的角度研究翻译,能给研究者打开崭新的窗口。它不仅能帮助人们了解译者翻译的选材原因,还有助于人们认清抽象的翻译程序,并为翻译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纷杂现象提供科学观照。研究表明,阐释学的“前结构”和“视域融合”,可以帮助我们探析张培基的选材初衷和翻译的动态过程。同时,译者的历史文化背景和概念系统,在翻译活动的诸层面都有重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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