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华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21)
中国的学术系统与教育系统是紧密相联的。在学术发展、学风形成、流派传衍的过程中,书院作为知识人群的汇聚之地,通过创建者的学术提倡、担任掌教的著名学者的学术示范和来自不同地区背景的生徒间的相互影响和传播,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一般来说,书院的学风和学术特色是以其掌教大师为代表的。学术大师云集书院讲学,以书院为依托,宣传自己的学术观点,并将书院作为其学术研究与创新的基地,许多著名的书院大师的重要学术成果就是在书院讲学的过程中完成的。他们以弘扬儒家学术传统为己任,通过制定院规、学约等形式,教导士子,并身体力行,以此吸引后学、培植精英,以完成学术传承的循环过程。许多著名学者、大师青年时期都曾在书院读书肄业,待学业有成或功成名就之后,又返回书院主持书院讲席。可以说,书院与学术的关系是形与神的关系,书院之形离不开学术自由这一内在精神的支撑;同样,学术思想的传播也需要书院这一实物载体。
乾嘉汉学是清代乾隆、嘉庆年间出现的以经学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全国性的学术流派。在黄宗羲、顾炎武等大儒的引领之下,在惠栋、江藩、陈祖范、王峻、钱大昕、江永、戴震等大家的推动之下,乾嘉汉学得到了快速发展,并逐渐形成了以惠栋、江藩为代表的吴派、以江永、戴震为代表的皖派和以王念孙、王引之、汪中为代表的扬州学派。吴派、皖派和扬州学派的产生、发展都与书院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苏州的紫阳书院、南京的钟山书院成为吴派研习汉学的重要场所,徽州紫阳书院、洋川毓文书院成为皖派的发源之地,扬州安定书院、梅花书院也与扬州学派密不可分。特别是以阮元为代表的乾嘉汉学中坚直接创办诂经精舍和学海堂,专课经史训诂之学,将乾嘉汉学的发展推向了鼎盛。
苏州紫阳书院创建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为时任江苏巡抚张伯行所倡立。张伯行为学宗尚朱子,因此历官所至,皆以理学化导士子。雍正元年(1723),鄂尔泰任江苏布政使时,对紫阳书院重加整葺。其为学风气亦逐渐发生转移。柳诒徵先生指出:“书院之由讲求心性,变为稽古考文,殆以是为津渡。此康熙以降书院之美谈也。”[1]乾隆之后,执掌紫阳书院的山长皆为汉学大师,如朱启昆、陈祖范、吴大受、王峻、沈德潜、彭启丰、钱大昕、吴鼒、吴俊、石韫玉、朱珔、俞樾等。[2]1391他们以崇扬汉学为己任,不仅培养了大量的汉学人才,而且扩大了吴派的学术影响。
钱大昕于乾隆十四年(1749)进入苏州紫阳书院学习。钱大昕曾言:“予年二十有二,来学紫阳书院,受业于虞山王艮斋先生。先生诲以读书当自经史始,谓予尚可与道古,所以期望策厉之者甚厚。予之从事史学,由先生进之也。”①均转引自林存阳《苏州紫阳书院与清代学术变迁——以钱大昕为研究视角》,《中国文学史研究》2005年第4期。钱大昕在紫阳书院求学期间,还结识了惠栋、沈彤、李果、赵虹、许廷鑅、顾诒禄诸人,尤以惠栋对钱大昕的影响更为突出。钱大昕在为惠栋《古文尚书考》所撰序中曾说:“予弱冠时,谒先生于泮环巷宅,与论《易》义,更仆不倦,盖谬以予为可与道古者。忽忽卅余载,楹书犹在,而典型日远,缀名简末,感慨系之。”②均转引自林存阳《苏州紫阳书院与清代学术变迁——以钱大昕为研究视角》,《中国文学史研究》2005年第4期。钱大昕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正月,应江苏巡抚闵鹗元之聘,来主紫阳书院讲席。至嘉庆九年(公元1804年)逝世,钱大昕主紫阳书院讲席凡十六年,对于转变吴地学风,发扬汉学传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钱庆曾指出:“公在紫阳最久,自己酉至甲子,凡十有六年,一时贤士受业于门下者,不下二千人,悉皆精研古学,实事求是。”③均转引自林存阳《苏州紫阳书院与清代学术变迁——以钱大昕为研究视角》,《中国文学史研究》2005年第4期。苏州紫阳书院,从康熙末张伯行创立,经鄂尔泰重葺,陈祖范、王峻诸儒倡导,至乾隆末、嘉庆初钱大昕主持讲席,近百年间,书院的教学经历了由“讲求心性”到“稽古考文”的变迁,对汉学的倡导和传播之功,可见一斑。
江宁的钟山书院在乾隆年间也注重以汉学教授生徒,汉学大师杨绳武、卢文弨、钱大昕、孙星衍、朱珔等人先后担任山长。乾隆二年(1737),杨绳武制订《钟山书院规约》,其要点包括先励志、务立品、慎交游、勤学业、穷经学、通史学、论古文源流、论诗赋派别、论制义得失、戒抄袭倩代、戒矜夸忌毁等。[3]24-28安徽布政使晏斯盛在为《钟山书院规约》所作的跋中进一步指出:“励志、立品以端其趋,慎交以乐其群,勤学、通经、通史以敬其业,论诗赋古文制义之源流以修其艺,戒抄袭、矜夸忌毁以警其惰。”[3]29《钟山书院规约》为钟山书院奠定了重汉儒训诂之学的基本方向。乾隆四十三年(1778)五月,钱大昕接替卢文弨执掌钟山书院,与“诸生讲论古学,以通经读史为先”。如是者四年,“士子经指授成名者甚众,而江浦韩明府廷秀,上元董方伯教增、鲍文学琏,宣城孙州牧元玿,尤所奖赏者也”。④均转引自林存阳《苏州紫阳书院与清代学术变迁——以钱大昕为研究视角》,《中国文学史研究》2005年第4期。经过杨绳武、卢文弨、钱大昕等人的不懈努力,钟山书院的汉学风气盛况空前。
徽州紫阳书院是对汉学皖派影响最大的书院。皖派的汉学大师方楘如、江永、凌廷堪、汪绂、汪龙等掌教或讲学于书院,培养出戴震、程瑶田、金榜、江有浩、汪荣之、胡培翚等著名汉学家。吴景贤先生在《紫阳书院沿革考》中对紫阳书院汉学学风的形成有精辟的论述:“惟以当时宋学残垒,已渐崩溃,朴学风气,日趋优胜地位。此段时期,仅为江戴学风之初渐。及至督学大兴朱竹君来皖,以江慎修、汪双池品端学粹,著述等身,特录其书,为上四库馆。令有司建木主,入祀紫阳书院,并躬率诸生,展谒其主。一时传诵,以为盛典。自是以后,六邑学者,翕然皆宗汉学,治学皆主考证事物训诂。戴东原、程易畴相踵继起,蔚为一世所宗,后进学者,无不闻风而从。紫阳学风,遂为渐变,乃由狭意之拥朱复宋,而渐弛其范围,臻于广意之研经究古,是为紫阳学风急转突变之时期。”[4]
婺源人江永治经数十年,尤精于《三礼》以及步算、钟律、声韵、地名沿革诸学,为当时著名汉学大师,应郡守何达善之请定期来紫阳书院讲论经义。时戴震挂籍书院,对江永之学一见倾心,遂以自己平日所学请益。江永对戴震也非常看重,二人相得甚欢。戴震后来被誉为徽派宗师,追本溯源,其学问根柢的奠定,无疑与这段时期师友间的切磋论学,有着密切的关系。[5]86乾隆三十六年(1771),乾嘉汉学的重要倡导者朱筠督学安徽,极大促进了皖地汉学的发展。督学安徽期间,朱筠幕内汉学学者云集。“岁辛卯,朱先生视学安徽,一时人士会集最盛,如张布衣凤翔、王水部念孙、邵编修晋涵、章进士学诚、吴孝廉兰庭、高孝廉文照、庄大令炘、瞿上舍华与余及黄君景仁皆在幕府,而戴吉士震兄弟、汪明经中亦时至。”⑤转引自刘玉才《清代书院与学术变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6页。这些著名学者聚在一起,切磋论学,刊印书籍,形成了研究交流经史考据的学术氛围。
毓文书院创建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为镇人商贾谭子文出资所建。教学宗旨及课程设置因山长而异,无学术门户之见。曾以程朱理学为宗,继倡经史训诂之学,后又以汉学教士。著名山长有洪亮吉、包世臣、黄平甫、朱文翰、杨抡、赵良澍、张茞、阮文藻、夏炘等。[6]91-92毓文书院最初是崇尚宋明理学的,洪亮吉执教以后,就积极筹划为书院购买书籍多部,并以训诂之学教授生徒,使汉学学风在毓文书院确立起来。吴景贤先生说:“起初的山长杨抡、朱文翰等以理学为宗,等到洪亮吉主讲席之后,倡言经名训诂之学,于是学风为之一变。”[7]洪亮吉之后,乾嘉学者赵良澍、夏炘、包世臣等人继续主讲书院,使毓文书院的汉学学风得到相当长时间的维系。
清代扬州学派的形成,是接受吴派和皖派的影响,对于光大乾嘉汉学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扬州学派的形成与发展则与安定、梅花书院有密切关系。柳诒徵指出:“段(玉裁)、王(念孙)、汪(中)、刘(台拱)、洪(亮吉)、孙(星衍)、任(大椿)、顾(九苞)诸贤,皆出于邗之书院,可谓盛矣。咸、同以降,稍不逮前。然江南北知名之士,不试于扬州书院者盖甚少。濯磨淬厉,其风有足称焉。”[1]安定书院在扬州府东北三元坊,康熙元年(1662),盐政胡文学建,祀北宋经学家、教育家胡瑗。乾隆五十九年(1794),运使曾燠增修学舍,重定条规。掌教之著名者有王步青、陈祖范、杭世骏、蒋士铨、赵翼等。[6]40梅花书院始建于明嘉靖年间,雍正十二年(1734),郡人马曰琯独力兴建堂宇,更名“梅花”,知府刘重选即其地课士。乾嘉时掌其院者有姚鼐、茅元铭、蒋宗海、张铭、洪亮吉等。[6]44
安定、梅花二书院自重新修复以后,不少汉学大师相继执教,如陈祖范、蒋恭斐、杭世骏、蒋士铨、赵翼、戴震、洪亮吉等,他们将汉学研究和教学结合起来,不少汉学研究成果被直接传授给学生。杭世骏在扬州生活时间比较长,乾隆三十一年(1766),掌教安定书院,以实学课士。由于比较赏识汪中的学问,于是将其拔入书院,悉心指点。赵翼归田之后,应盐运使全德之聘,掌教安定书院,他的经学著作《陔余丛考》就是主讲安定书院时撰写的。戴震在扬州期间,曾在卢见曾幕府会见了汉学大师惠栋,两人相处、交流的时间虽然短暂,但是对于戴震学术思想的转变影响很大。钱穆就指出:“盖乾嘉以往诋宋之风自东原起而愈甚,而东原论学之尊汉抑宋,实有闻于苏州惠氏之风而起也。”[8]322
正是由于延聘多位汉学大师执掌,安定、梅花二书院培养了大批的乾嘉学者。《扬州画舫录》卷三记载的肄业生徒有三十八人,其中段玉裁、任大椿、汪中、王念孙、李惇、洪亮吉、孙星衍、顾九苞等都是乾嘉时期著名的汉学家。安定、梅花两书院汉学教育的成果的确非常丰硕。这些书院肄业的乾嘉学者多利用其他书院讲学,如段玉裁就先后主讲山西的寿阳书院、浙江的鸳湖书院、娄东书院、杭州的诂经精舍,任大椿则执掌淮安的丽正书院,对扬州学派思想的传播起到了推动作用。
诂经精舍和学海堂的创办者阮元是一位经学大师,他秉承尊经崇汉的宗旨,大力开展汉学研究,积极进行人才培养,直接扩大了乾嘉汉学的影响。
诂经精舍创建于嘉庆六年(1801),阮元在《西湖诂经精舍记》中对“诂经精舍”题名缘由作了解释:“精舍者,汉学生徒所居之名;诂经者,不忘旧业,且勖新知也。”[2]1391为了表明诂经精舍崇尚汉学训诂的学术取向,阮元在精舍学生陆尧春、严杰、周中孚和主讲孙星衍的建议之下,奉祀汉学大师许慎、郑玄木主。[2]1388其所亲自撰写的楹联:“公羊传经,司马著史;白虎德论,雕龙文心”也明确展示了尊经崇汉为教学宗旨。在阮元抚浙期间,他延聘考据学名家王昶、孙星衍共同担任诂经精舍的主讲。“诸生请业之席,则元与刑部侍郎青浦王君述庵、兖沂曹济道阳湖孙君渊如迭主之”。[2]1391关于精舍课试的内容和方式,孙星衍在其《诂经精舍题名碑记》中这样记载:“其课士,月一番。三人者,迭为命题评文之主。问以十三经、三史疑义,旁及小学、天部、地理、算法、词章,各听搜讨书传条对,以观其识,不用扃试糊名之法。暇日聚徒讲议服物典章,辩难同异,以附古人教学藏修息游之旨。”①转引自邓洪波《中国书院史》,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486页。讲课的内容基本上还是以经解考据为主,但在教学的形式上除了定期月课外,还经常在课外闲暇时间进行答疑问难、切磋辩论。后来主持讲席的还有俞樾、黄体芳等,段玉裁、臧庸、顾千里等也曾受邀前来来精舍讲学。“这些大师的执掌和讲学书院,不仅使诂经精舍能保持鲜明的汉学传统,而且有利于精舍的教学和汉学研究相结合。”[2]1704
学海堂是阮元模仿诂经精舍建立起来的另一所专攻汉学的书院。学海堂的宗旨,沿袭诂经精舍的传统,专课经史诗文,不课举业。创设初期,阮元亲自主持讲席,与诸生讲课析疑。道光六年,阮元出任云贵总督,为了避免学海堂因其离任而中止办学,临行之前特意制订学海堂章程八条,并对经费事项进行了安排,从而在制度上和经费上保障了学海堂教学的延续和发展。学海堂在教学组织形式上采取了“专经学习和专课肄业生制度,即肄业生徒在学习过程中,于规定的教学内容中,各因性之所近,自择一书肄业。”[9]486阮元规定学海堂设学长八人,永不设山长,也不允许推荐山长。首届学长由吴兰修、赵钧、林伯桐、曾钊、徐荣、熊景星、马福安、吴应逵等八人出任。专课生根据自身情况,分别于《十三经注疏》、《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文选》、《杜诗》、《昌黎先生集》、《朱子大全集》诸书中自选一书,逐日研读,在八位学长中择师而从。各专课生在学长的指导下,通过句读、评校、钞录、著述等程序,研读所选经书。正是通过专业化的教育模式,不断培养高层次的汉学人才。诂经精舍和学海堂培养了大批的汉学人才,据杨念群先生估计,诂经精舍的生徒人数有1500人左右,[10]441学海堂也招收专课肄业生16届,共260人。[9]487
诂经精舍和学海堂提倡经史考据之学,在清代中后期具有非常鲜明的学术示范意义,诂经精舍和学海堂的掌教与肄业生徒纷纷到其他书院讲学,一些地方大员也效仿诂经精舍和学海堂的教学模式创建了专门研习经史考据之学的书院,进一步扩大了乾嘉汉学的地域影响,从而将乾嘉汉学的发展推向了鼎盛时期。
[1]柳诒徵.江苏书院志初稿[J].江苏国学图书馆年刊,1931(4).
[2]陈谷嘉,邓洪波.中国书院史资料:中册[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
[3]杨绳武.钟山书院规约[G]//中国书院学规.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0.
[4]吴景贤.紫阳书院沿革考[J].学风,1934(7).
[5]刘玉才.清代书院与学术变迁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6]季啸风.中国书院辞典[K].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
[7]吴景贤.洋川毓文书院考[J].学风,1936(4).
[8]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上海:中华书局,1986.
[9]邓洪波.中国书院史[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
[10]杨念群.儒家地域化的近代形态——三大知识群体互动的比较研究[M].上海:三联书店,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