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天台五台山记》校勘一则

周 晟

（浙江财经学院 人文学院，杭州 310018）

一、引 言

《参天台五台山记》是日本僧人成寻在宋朝（1072年）来华朝拜的游记，现存最早版本为日本东福寺所藏写本，共八卷。该书用汉语写成，记述了成寻的起居活动、所见所闻，是研究中日关系史和佛教史的宝贵材料。2008年，北京大学白化文的点校本出版，是较新的正式出版的版本。

东福寺写本卷一有言：“十九日己亥，天晴。寅时，东北顺风大吹。先乘出见埼。”（延久四年三月十九日）［1］下文又有“波打上上人澀损（戴大船上，高五尺，海上至大船上六尺）”（三月十九日）［1］和“未時，乘参仕了”（四月二日）［1］。

文中共出现了五个“坏”字。由于该书不同版本的差异和相应的校勘者不同等原因，这五个“坏”字亦有多种不同字形表现，如“坏”、“坯”、“壞、“杯”等。其中究竟哪种校勘更为合理，尚存疑问。

二、“坏”、“坯”、“壞、“杯”考辨

岛津草子本《参天台五台山记》录作“先乘坏出見崎”［2］。齊藤圆真本《参天台五台山记》译注为“先にちょき（ちょき本）（小舟）に乗て”［3］。平山文雄本《〈参天台五台山记〉校本並研究》录作“先乘坏出見崎”［4］。关西大学东西学术研究所藤善真澄本《参天台五台山记》译注为“先にはしけ（はしけ东）に乗り”［5］。日本诸本和译注都录为“坏”字。

白化文、李鼎霞本《参天台五台山记》将上述文字校录成“寅時，東北順風大吹。先乘坯出見埼”［6］1；“波打上坯上人澀損（坯戴大船上，坯高五尺，海上至大船上六尺）”［6］2；“未時，乘坯參仕了”［6］3。白本将这几个“坏”字均校成“坯”字。

浙江大学日本文化研究所王勇先生的“《参天台五台山记》全文检索”［7］网站中校录为“寅時，東北順風大吹，先乘壞出，見埼，波體宜由來告，即以櫓進船”；“隨波上下，船亦轉動，波打上壞，上人澀損，壞載大船上，壞高五尺，海上至大船上六尺”；“未時，乘壞，參仕了”。将这几个“坏”字均校成“壞”字。

日本录为“坏”，而中国的白化文本校为“坯”，王勇先生校为“壞”，这些情况在汉语和日语各自使用的文字系统里似乎都有一定的理据。

“坏”有多个来源：其一，“坏”是“坯”字的异体字。《汉语大字典》［8］“坏”条三个意思分别是一重的山丘、没有烧过的砖瓦陶器、同用“抔”；“坯”字条的三个义项是一重的山丘、未烧过的陶瓷等、半成制品。可见两字在表示“山丘”和“土坯”两个意思的时候相同。其二，“坏”又是“壞”的异体字。当下，“坏”成了“壞”的简化字。《说文解字·土部》：“坏，丘再成者也。一曰瓦未烧。从土不声。芳桮切。”［9］289张涌泉（2001）强调：“其实‘壞’的简化字‘坏’大约是清代前后才出现的，根据刘复等编的《宋元以来俗字谱》，这个字始见于清初的《目连记弹词》，而且这种写法往往只限于戏曲小说等一些通俗文学刻本，适用范围十分有限。一般来说，清代以前古书中的‘坏’十有八九可定为‘坏pī’字，只有极少数是‘坏huài’字。”［10］36其三，“坏”还是“杯”字的异体字。黄征《敦煌俗字典》“杯”字条：“《太子成道经》：‘拨棹乘船遇大江，神前倾酒数千。倾不为诸余事，大王男女相兼乞一双。’按：此字通常为’坯（pī）‘之俗字，此处则为‘杯’。”［11］13现在日本通行的汉字里，“坏”字同“杯”字。日语中“坏”不是“壞”的简化字，“壞”字简化为“壊”；“坏”字不表示“悪い、壊れる、壊す”的意思，而表示“碗形容器”的意思。

写本的校勘究竟应该选用哪个字，取决于校勘者认为“坏”是上述三种情况的哪一种。日本学者没有改动，默认了日语中“坏”、“杯”相同，基本义是“杯子”；白化文认为“坏”与“坯”相同，基本义是“山丘”或“土坯”；王勇认为“坏”是“壞”字。

按照张涌泉的说法，坏”是“壞”的异体字的情况是后起的，成寻的时代并没有这种用法。所以把“坏”校勘成“壞”无疑是错的，可以首先排除。白话文本《参记》把写本中的“坏”校勘为“坯”也值得商榷。把“坏”校勘为“杯”，则是有可能的。“坏”究竟应该校勘成哪个字，取决于哪个字能正确体现上下文的意思。那么，《参记》中的这五个“坏”究竟为何义呢？

三、“坏（杯）”有船舶义

东福寺写本的三句话点明两点。第一，“坏”在海上是可以乘坐的；第二，“坏”高五尺，海上至大船上六尺。也就是说“坏”在大船上。结合常识可知，《参记》所谓的“坏”很可能是现代大型海船上的救生艇一样的小艇，平时放在大船上，需要时放下，用于运送人员和货物。因此，可以初步推测写本中“坏”有“船舶”义。

日本研究《参天台五台山记》诸家也都认为写本中“坏”有船舶义，只是具体是什么船有所分歧。岛津草子注“現在のボートの如きものであろう”［2］，认为大概类似现代的小船（boat）。齊藤圆真注曰：“つぎの原注に‘坏は大船の上に載す’とあるから、船上にのせてある小舟（現在の救命ボートのごとし）であろう。坏および同字とされる伾岯には舟の意は無い。坏（＝）の本義は‘山上更に一山ありて重ね成れる丘’とある形状から船舶上の小舟を称したものか。”［3］认为山丘的形状与小舟相称。藤善真澄注曰：“坏 巡礼行记 卷一·六月二十八日条にいう艇と同じで、はしふね、はしけと訓じ、舫艇· 艇ともいう。小野勝年氏「日本書紀」皇極元年八月己丑条に、「同船」あるいは「」と作るのも同じような意味で、丸木船。”［5］认为与《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一·六月二十八日的“艇”相同，训读为“はしふね、はしけ”，也叫做“舫艇、口、 艇、同船”，并认为是一种双体船。

研究发现，“坯”没有船舶义。《汉语大字典》“坯”字条的三个义项是一重的山丘、未烧过的陶瓷等、半成制品，这些都没有船舶义。而“杯”有船舶义很有可能，且此义殆始于中国。首先，《汉语大字典》“杯”字条载：“杯，古代盛羹及注酒器，椭圆形，两册有耳，也称‘耳杯’。今泛指盛饮料器。”［8］古代的杯与现在“杯子”一般是圆柱体，在形状上有一定区别。古代的“杯”口是椭圆形，杯身扁，两侧有耳，总体上来说有点像船形。出土于荆州江陵高台28号西汉墓的彩绘漆鸟纹耳杯就很像一艘小船。［12］这种杯的形状一直延续到南北朝。南北朝到唐朝，称椭圆形盛器为“杯”的说法渐趋衰微，逐渐被圆柱形器取代。因椭杯体长而似船，改称“酒船”或“船杯”。由于古代的“杯”像船，而以杯喻船的用法就很有可能。

佛教传播推广了这种用法。《高僧传》卷十载“杯渡和尚”：“晋代僧。冀州人。生年、姓名均不详。又作杯度。常乘木杯渡水，故世人以杯渡和尚、杯渡禅师呼之。不修细行，饮酒啖肉，而神力卓越。师曾于北方寄宿一家，窃人金像而去，家主追之，见师徐行，然策马逐之而不及，至孟津河，师浮木杯于水，凭杯渡河。”［13］379晋代，“杯”还是指的是“耳杯”。“杯渡和尚”有化“杯”为船的神力，这不免有些夸张，却间接说明了正因为当时的“杯”与船极为相似，才使得人们产生这样的联想。自此，佛教有关作品把“杯”作船讲的，并不鲜见。

唐慧立、彦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八：“遂乃投迹异域，广餐秘教；乘杯云汉之外，振锡烟霞之表。滔天巨海，侵惊浪而羁游；亘地严霜，犯凄气而独逝。”［14］182

唐王勃《彭州九陇县龙怀寺碑》：“振锡云趋，乘杯雾合。禅师括囊泉石，韬迹烟霞。”［15］

唐李治《隆国寺碑铭》：“以为淳风替古，浇俗移今，悲巨夜之长昏，痛微言之永翳，遂乃投迹异域，广餐秘教。乘杯云汉之外，振锡烟霞之表。”［16］198

唐武瞾长寿三年（694）临难不顾徇节宁邦科：“飞锡烟蒸，乘杯雾委，兰艾因而或揉，玉石由是难甄。迹虽选于玄关，名乃编于白屋。”［17］534

唐王隐客《议沙门不应拜俗状》：“既洽九儒之要，还探三藏之微，缁徒擅其夸节，素侣挹其徽望：固已偶迹乘杯，侔声飞锡者矣。”［18］2073

唐李白《赠僧崖公》：“昔往今来归，绝景无不经。何日更携手，乘杯向蓬瀛。”［19］92

唐义净《玄逵律师言离广府还望桂林去留怆然自述赠怀》：“叶落乍难聚，情离不可收。何日乘杯至，详观演法流。”［20］9202

《参天台五台山记》作者成寻是一名僧人，长期受到佛教文化的影响。特别是作为外国人，他学习汉语的主要途径可能就是汉语佛教文献。因此，他以“坏（杯）”喻船的用法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四、“坏（杯）”当为“艀”

既然“坏（杯）”有船舶义，那么在《参天台五台山记》中具体指哪种船呢？考虑到该书是一本日本僧人所写的中国游记，所以很可能在日语中能找到答案。参看日本辞书，日本《国語大辞典》：“はい【杯】船を数えるのに用いる。”［21］（“杯”音读ha-i 用于数船。）《広辞苑》：“はい【杯】船を数える語。”［22］（“杯”音读ha-i数船量词）也就是说“杯”可以作为计数船量词。查阅相关日语文献后发现，日语用于计数船的助数词（类似汉语的量词）主要有“隻”、“艘”、“艇”、“杯”四个。它们的关系如下：

隻：比較的大きな船。大型船、タンカー、艦船など（只：比较大的船。大型船、油轮、军舰等。）

艘：比較的小型の船。帆掛け舟など（艘：比较小的船。挂帆的小舟等。）

艇：小型。競漕用ボート、ヨットなど（艇：小型。赛艇、帆船游艇等。）

杯：特殊な船。かつお船、伝馬船など（杯：特殊的船。鲣船、伝馬船等。）

可见“杯”可以计数“かつお船”和“伝馬船”。“かつお船”即“鲣船”是捕猎金枪鱼的渔船，而“伝馬船（てんません/てんまぶね）”就是指驳船。《国語大辞典》：“本船に搭載し、岸との連絡や荷物の積みおろしに使用する小船。伝馬。てんまぶね。”［21］（由母船搭载，用于与岸上联络或卸货的小船。伝馬。）又见《広辞苑》有：“荷物などを運送するはしけぶね。無甲板木製の小船で、幅広く、船尾は扁平。普通、艪または櫂で漕ぐ。伝馬。はしけ（艀）。”［22］（运输行李的驳船。是无甲板的木制小船，船尾宽而扁平。一般用橹或者桨划。伝馬。艀。）可以说这种所谓“伝馬船”（传马船）和《参天台五台山记》卷一中的“坏（pī）”上下文意思十分吻合。可以确定，《参天台五台山记》卷一中所记的“坏（pī）”就是“伝馬船”。

《広辞苑》“伝馬船”的解释中又有“伝馬船”义同“はしけ（艀）”。所以参看“はしけ（艀）”和“艀船（はしけぶね）”的意思，又有《国語大辞典》：“陸と停泊中の本船との間を往復して貨物または旅客などを運ぶのに用いる小舟。はしぶね。伝馬船。はしけ。”［21］（在陆地和停泊中的母船之间来往，用于运送货物或是旅客的小船。伝馬船。）《広辞苑》：“陸と停泊中の本船との間を、乗客や貨物を乗せて運ぶ小舟。ふせん。”［22］（在陆地和停泊中的母船之间，运送货物或是旅客的小船。音读fusen。）也就是说，“艀”即所谓的“伝馬船”。可见《参天台五台山记》卷一中所记的“坏（pī）”也就是“艀”。藤善真澄训“坏”为“はしけ（艀）”当为正训。其实藤善真澄只说对一半，且他的叙述前后脱节有矛盾。“はしけ”与后面又补充“坏”为“舫艇、 艇、同船、”，即便在日语里也不是一回事。因为“舫艇、 艇、同船、”皆为“并船”义，与“艀”事实上是不同的。“并船”即平常所谓双体船，这种船平稳、甲板大，可以在上面架设建筑或棚屋，因此多为大船，这显然与《参记》中所叙事实不符。《中国古船图谱》［23］、《中国古船图鉴》［24］所绘大量历代的中国唐宋古海船的图画及模型可以看出，救生艇皆为单体，形体小巧，置于船尾。因此，藤善真澄“并船”说可能性不大。因此，基本可以认定，“坏”字当为“はしけ（艀）”，是艀船、传马船，即在功能上起到陆地与大船之间运输作用的小艇。

五、结 论

《参天台五台山记》写本中的几个“坏”字是小艇的意思。“杯”可以表示船舶义，而“壞”、“坯”无此义，因此，在中国发行的《参天台五台山记》校本，选用“杯”字校录上述五个“坏”字更为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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