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健纯
(湘南学院 中文系,湖南 郴州 423000)
汉语双音节词拆用的认知研究
丁健纯
(湘南学院 中文系,湖南 郴州 423000)
词的拆用将语素临时当作词来使用,是语言表达的有效机制之一。构词语素在意义上的独立性是其产生的物质基础,拆用式对原式的正偏离满足了语义表达的现实需要,并列式复合词的构词语素由于语法和语义上的相对独立性因而最容易发生拆用现象。
双音节词拆用;语素义;独立性;正偏离;并列式复合词
词作为语言中最小的能够独立运用的语言单位,它的使用最直观地体现出语言系统中的组合和聚合两种根本关系。组合和聚合都是一定意义上的“合”,从宏观上来说,语言现象处于辩证关系之中,既然有“合”,就必然有与之相对应的“分”,这就是词的拆用。词的拆用又称拆词格或析词格,是指在特定的上下文和交际情境中,为了某种修辞目的,故意把词拆开来用,也就是把不能独立运用的语素临时地当作词来独立使用[1]。词无论是“合”还是“拆”,应该说都是语言表达的有效机制。但是由于词在外部功能上的“合并”是显性的常态形式,自索绪尔以来得到了足够的重视和研究;词在内部结构上的“拆分”是隐性的异态形式,因而一直被忽略,至今仍囿于辞格范畴[2]。本文试图突破将词的拆用研究局限于辞格的传统视域,运用认知功能语言学的相关理论,探讨词的拆用在词汇、语法和语用上的特征。
词是结构凝固的静态的语言单位,当静态的词进入言语中,被语境激活,往往呈现出动态的变异,会在原有表达形式的基础上衍生出各种不同的变化形式,词的拆用是其中一种比较典型和常见的变异现象。词拆用的具体形式有多种,有的形式出现频率较高,具有能产性,这类拆用形式通常是两个相同或者相异的单音词词间隔或连续出现,将一个双音词词拆开,形成一种两两交叉的四字格。如果用“XY”表示原词或原式,“A”和“B”表示用来拆用的词,这类拆用式可以概括为“AXAY”、“AXBY”、“XAYB”和“XABY”四种类型,例如“有X有Y”(有依有靠)、“不X不Y”(不议不论)、“没X没Y”(没缘没故)、“无X无Y”(无端无绪)、“有X无Y”(有理无据)、“越X越Y”(越改越良)、“一A之Y”(一村之长)、“不X而Y”(不禁而止)、“X而Y之”(恭而敬之)、“X而不Y”(休而不闲)等。此外还有一种对上下文依赖性强、不具有能产性、数量较少的非四字格词拆用形式。
例1 虽说因为痛恨“流寇”的缘故,但他是究竟近于官绅的,他到底想不到小百姓的对于流寇,只痛恨着一半:不在于“寇”,而在于“流”[3]。
例2 可是对国民党来说,辩论,他并不想辩、他只想论,说明完就好了。……因此看出来,国民党要的是水清无鱼的论,民进党是要浑水摸鱼的辩。
我们说词的拆用是一种语言变异现象,是因为其中的“词”自身的融合程度和结晶程度都很高,也就是说,“合”是它们的常态,“分”是它们的异态,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它们以“合”的形式存在,只有在言语中才能被拆用,不同于“离合词”这类可合可分的语言单位。离合词中无论是合还是分都是词的常态,《现代汉语词典》以注音连写表示合,以在词的中间加斜的双短横“//”(可以插入其他成分)表示分。与词的拆用方式不同的是,离合词只在词的中间插入成分,而且95%以上被拆分成动宾结构。
结构的凝固性和整体性是词的本质特点之一,而词之所以能够在一定的语境中被拆用,是因为构词语素在意义上具有独立性。
(一)被拆用的语素具有独立的概念义
现代汉语中的词以双音节为主体,其中又以双语素合成词居多,根据周荐对《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96年修订版)的统计,双字组合占所收条目总数的67.625%,双语素合成词占两字组的98.625%[4]。与这一特点相吻合,被拆用的词中除了数量极少、可以忽略不计的单纯词(如“慨而慷之”、“不尴不尬”)外,基本上都是双音节复合词。语言的“独立象似性动因”表明,一个表达式在语言形式上的分离性与它所表示的物体或事件在概念上的独立性相对应,又称作“分离性动因”。这一机制实际上指的是语言形式的个体化和概念的个体化相对应[5]156。根据这一原则,单语素词和派生词之所以不能被拆用,是因为单语素词的构成成分之间在语义和语法上具有极强的依赖性,它们需要共现才能指称一个独立的实体。派生词中由于有一个不能独立、不能指称客观事物的黏着语素,因而也不能被拆用。复合词的构词语素在语义上仍然保持着独立性,有实在的概念意义,能够指称客观事物,这种语义上的独立性促使它能够在一定的语境下根据表达需要拆分成几个独立的成分,借以表达几个不同的概念,所以汉语中词的拆用实际上是双音复合词的拆用。
例3 如果消费者说的话没假,也因有理无据,只能吃哑巴亏。
例4 哭也晚了!穷吧富吧,两口子有商有量和和气气就好[6]。
例5 端起郁金香型的高脚杯,眼见串串细泡从杯脚舞而蹈之,徐徐翻飞。
例6 离休本应是与工作画上了句号,而你离而不休甚至连节假日也随之消失,你在同年龄赌气吗?
以上四例中的复合词“理据”、“商量”、“舞蹈”和“离休”的构词语素具有独立的语义,因而能够在语境中根据表达需要被拆用。
(二)拆用的语素义与原词义具有一致性
现代汉语中的复合词从语素义与词义的关系来看有两种类型:一种词义是语素义的加合,所以构词语素无论拆或合语义是基本相同的;另一种词义并不是语素义的简单相加。比如我们知道,现代汉语中的双音词相当一部分是由古汉语中相邻的两个单音词短语经过复杂的词汇化过程衍生而来的。在短语词汇化的过程中,语义方面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可能发生隐喻或转喻的变化。隐喻是基于概念结构的相似性从一个认知域到另一个认知域的投射,转喻是基于相关性从一个认知域到另一个认知域的过渡[7。经过语义融合的词被拆用后,虽然在结构上构词语素临时地当作词来使用,但是在语义上仍然与词义保持一致,而不是回归到原先的单音词意义,例如“规矩”在古代汉语中是两个相邻的单音词,分别指“规”和“矩”这两种器具。
例7 设规矩,陈绳墨,便备用,君子不如工人。
上例中的“绳墨”分承“规矩”,证明了“规矩”的短语性。后来“规矩”发展成为一个名词,语义发生了隐喻变化,比喻一定的标准、法规或习惯。例如:
例8 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
到了现代汉语,“规矩”在一定的语境中被拆用。例如:
例9 他是二太太朱瑞芳生的,徐总经理的爱子。“又耍啥花样经?守仁,这么大了,没规没矩,见了客人也不叫一声。”[8]
例9中的“没规没距”是“没有规矩”的意思,形式上被拆分,意义上仍然以词义来理解。此外,词还可以根据话语表达的需要进行逆序拆用,但是语义上仍与词义相关。
例10 必须按照全错全纠、部分错部分纠、不错不纠的原则,实事求是地处理。
例11 尽管东道主吉林队未能使热情的观众如愿看到胜利,4000名球迷仍热而不狂地为主队加油至终场。
在上面两例中,“纠错”和“狂妄”被逆序拆用,但意思不受影响,可见词的拆用拆分的只是结构形式而不是语义内容。有时在拆用格式的前面还会出现“原词”或“原词复叠”,这进一步表明词拆用前后在语义上是相通的。
例12 美国反恐,越反越恐。
例13 会议、会议、会而不议、议而不决、决而不行、行而无效!
例12中的原词“反恐”和拆用后的语素“反”和“恐”语义相同,例13中原词“会议”先复叠然后拆用,“会议”是名词,拆用后的语素“会”和“议”变成动词性的,尽管语法性质发生了变化,但是语义上仍是关联的。
拆词是对词的完整性的一种偏离,这种偏离由于能够满足语言表达的现实需要,具有产生和存在的理由和条件,因而是一种积极的正偏离。
(一)拆词可以加深语义表达的程度
在词的拆用中,有一种能产性很高的“AXAY”形式,同一个词与复合词语素交叉叠用,如“无X无Y、非X非Y、不X不Y、没X没Y、有X有Y、多X多Y、大X大Y”等。它们都有相应的简单常规的表达式,即“AXY”,依次对应为“无X Y、非X Y、不X Y、没X Y、有X Y、多XY、大XY”,例如:
无援无助 不理不睬 没滋没味 非梦非幻
有知有觉 多灾多难 大砍大伐
无援助 不理睬 没滋味 非梦幻
有知觉 多灾难 大砍伐
语言的“复杂性动因”表明,相对简单的概念普遍由相对简单的形式表达,而相对复杂的概念普遍由相对复杂的语言结构表达,这种趋势反映了语言的结构和它所代表的外部世界和概念世界的结构的平行性,语言形式的复杂性反映出概念的复杂性[5]153-154。拆用式“AXAY”的结构比常规式“AXY”复杂,根据复杂性原则,拆用式“AXAY”表达的概念意义要比常规式“AXY”丰富复杂。此外,由于“AXAY”中相同的语言单位“A”重复出现,根据“重叠性象似动因”,“语言表达形式的重叠(重复)对应于概念领域的重叠(重复)”[5]178,因而将词“XY”的否定或肯定表达式从“AXY”拆用成“AXAY”,目的是为了增强否定或肯定的程度和量,从而使语义表达更强烈更坚决。我们以“不理不睬”和“不理睬”为例。
例14 因为马海西有时跳舞回来显得垂头丧气,说是罗莉总是和别人跳,对他不理不睬,不知道是对他有意见呢,还是故意发嗲[9]。
例15 挑水的汉子扔下水担,连声向她道歉,她根本不理睬他,从泥水中爬起,又想上车,发现车撞聋了,立时跑步前进[10]。
例14和例15表达的都是对某人不予理会的意思,整句语义的否定程度基本相等。例14中“不理不睬”前没有修饰成分,例15中“不理睬”前面有一个加强语气的副词“根本”。我们在北大语料库分别搜索包含“不理不睬”和“不理睬”的语句,发现包含“不理不睬”的110条语例中仅有2例前有副词“根本”,而包含“不理睬”的456条语例中有35例与“根本”搭配,这表明“不理不睬”在否定的程度上要强于“不理睬”。
(二)拆词使语义丰富细腻,拓展词义内涵
两个具有独立概念意义的词根语素融合成词,词义整体性的要求会削弱语素在意义上的独立性。当词以拆用形式出现时,构词语素不仅在结构上的层次提升,临时成为词,在意义上原先被弱化的语素义也凸显出来,能够使语义表达更充实丰满,或细致新颖。如“X而不Y”使非对立关系的语素X与Y产生对立性,语义更细腻确切;“不X而Y”突破人们的定势思维,引导人们以逆向思维的方式重新认识X和Y之间的关系;“越X越Y”以紧缩复句的形式表示出X和Y之间相辅相成的“倚变”关系;“一X之Y”以夸大的表现手法显现主观量大的意思。诸如此类的拆用格式以简单的形式表达出更多的语义内容,反映出汉语语法重于义而简于形,在结构形式的选择上常作减法,在结构语义的容量上常作加法的特点,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
例16 不懂得路就问路,不认得事物就请教。谦而不虚,采取老实的办法,狂而不妄,采取认真的态度[11]。
例17 用户感到满意,这是不花钱的广告,工厂的产品很自然的就会不推而广。
例18 对孩子护短,是父母对自己孩子的偏爱,但应该明白,护短只能越护越短。
例19 事后,有人笑着问他:堂堂一县之长,怎么面对一个电视镜头就软了?
例16中“谦虚”和“狂妄”是一对反义词,它们各自的构词语素“谦”和“虚”,“狂”和“妄”是一对近义语素,当它们被“X而不Y”格式拆用后,原本近义的语素产生了对立性,增大了语义内涵,“谦逊却不虚假”,“充满激情却不胡乱”,简洁精辟。例17原词是“推广”,拆用式是“不推而广”,不需要宣传就能广为人知,打破常规,就词说理,话语凝练。例18家长对孩子“护短”,本意是想为孩子好,护住孩子的短处,结果却会是适得其反,“越护”反而“越短”,深刻揭示出两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引人深思。例19中“县长”拆用成“一县之长”,语义丰富,气势增强。
在词的拆用中,能被拆用的词的结构类型有多种,如并列式“无偏无颇”、定中式“有事有理”、状中式“博而爱之”、补充式“越辩越明”、动宾式“不宣而战”、主谓式“不自不觉”、连谓式“征而不用”等,其中以并列式复合词拆用频率最高,据我们初步统计,被拆用的词中80%以上都是并列式复合词,这种现象的存在与拆用形式和并列式复合词的特点有关。
(一)拆用形式以对举型为多
汉语词的拆用以四字格为主,有“AXAY”、“AXBY”、“XAYB”和“XABY”四种形式,结构上两两并立、对称工整;音律上由两个二音节的标准音步组成,音节平稳、匀称和谐。其中90%以上是一、三字为拆用词,二、四字为原词的对举型AXA(B)Y式,格式中的拆词可以是同一个词(我们在上文已论述),也可以是不同的词。当拆用词为不同的词时,“A”和“B”多数是意义相反或相对的反义词,如“有X无Y”、“无X有Y”、“东X西Y”、“前X后Y”、“左X右Y”、“大X小Y”等。拆用式在形式上的对称性和语义上的对立性为并列式复合词的拆用提供了有利的语言环境。
(二)并列式复合词自身的特点
根据周荐对汉语中32346个双音节复合词的统计,复合词的五种基本结构类型所占比例依次为:偏正型50.72%,联合型25.7%,动宾型15.6%,主谓型1.17%,补充型0.93%[12],从中可以看出偏正、联合和动宾三种类型的词占到复合词总数的90%以上,从理论上来说词的拆用现象应该主要发生在这三类词当中。偏正结构由“修饰/限制语+中心语”构成,动宾结构由“动语+宾语”构成,虽然这两类复合词中的语素都是词义的主要承担者,但是两个语素之间的性质和地位并不是完全对等的。偏正式复合词中的中心语语素和动宾式复合词中的动语性语素占主体地位,是核心语素,它们各自所对应的修饰/限制性语素和宾语性语素对其有一定的依附性,也就是说在同一个词内,一个语素的独立性略强于另一个语素。并列式复合词由两个语义相同、相近、相对或相反的词根语素构成,两个语素之间是并列关系,它们在语法地位上完全平等,在独立性上也是相等的。根据语言的“距离象似性”原则,元素之间的表层形式连接越紧密,其意义联系往往也越紧密;元素之间的独立性越强,语言距离就越大[2]222,由此可以推断出并列式复合词比偏正式和动宾式复合词更容易被拆用。
从并列式复合词内部两个词根语素的关系来看,语义上相似的并列式复合词比语义相反或相对的拆用比例更高。这一方面是因为在汉语中名词或谓词的二字平行组合,义同或义近的两个成分构成复合词的远比相反义或相对义的两个成分构成复合词的要多;另一方面,从短语衍生成词角度来看,如果两个并列项意义是相反或相对的,则一般要通过转类才能实现词汇化,如“日夜、早晚、得失、利害”等等,当这些词进入拆用格式,不是以转类之后的意义存在,而是以没有词汇化之前的单个词的意义存在,如“没日没夜、不早不晚、有得有失、有利无害”,已经不是词的拆用。而如果两个并列项意义相近,那么并列短语不需要转类即可成词,词的意义大多是语素意义的加合,既易于拆用,又能保证拆用后语义和词性上的一致性,所以在词的拆用中,语素意义相同或相近的并列式复合词拆用频率最高。
词的拆用是语言表达的有效机制之一,其中反映出语言的多种象似性原则。双音节复合词的构成语素在语义上的能指性是其可以拆用的物质基础,体现出语言的独立性象似原则;“AXAY”拆用式以同一拆用词重复间隔出现的相对复杂的形式来增强否定或肯定的程度和量,映射出语言的复杂性和重叠性象似原则;并列式复合词由于两个词根语素之间是并列关系,具有相等的语法地位和语义独立性,最容易被拆用,映照出语言的距离象似性原则。可见汉语词的拆用不单是一种我们通常所认为的修辞现象,而是一种涉及修辞、词汇和语法的综合性语言现象。
注:本文用例未标明出处的均来自北大语料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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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文君)
CognitiveStudyaboutCannibalizationofChineseDisyllabicWords
DINGJian-chun
(Department of Chinese, Xiangnan Institute, Chenzhou 423000, China)
Morpheme with the word interim removed to use as a word, is one of effective mechanisms for language expression. Morpheme in the sense of independence is the material basis of its formation. Demolition of the original style with the type of positive deviation meet reality needs of the semantic. Because of the relative independence of syntax and semantics, parallel morpheme compound words come about easily the phenomenon of cannibalization.
the cannibalization of disyllabic words; morpheme significance; independence; positive deviation; parallel compound words
2011-04-10.
湖南省教育厅资助科研项目(10C1219).
丁健纯(1977— ),女,湖南湘潭人,湘南学院中文系讲师,硕士,研究方向:现代汉语。
H123
A
1673-0712(2011)03-008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