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儒家思想对刘勰《文心雕龙》创作的影响
——以《序志》篇为主

2011-04-07 06:19黄巧红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文心雕龙刘勰圣人

黄巧红

(漳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福建漳州363000)

刘勰的《文心雕龙》是一部伟大的文学理论著作,它以其体大思精、文采斐然在中国文学批评史、文章学、修辞学、美学的发展历史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刘勰生活于儒、释、道三教合流的齐梁时代,其个人境遇与时代文化潮流相互激荡,影响所及,使得刘勰内在的儒、释、道这三个世界相得益彰,成为一个鲜活的生命整体,并折射于《文心雕龙》的文论场景之中。但在这三个世界中,儒的世界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关于这点,历来学人也多有关注,但始终缺乏一个系统的论述。本文拟从《文心雕龙·序志》篇入手,从刘勰的人生志向、创作动机、论文方法三个方面来深入探讨儒家思想对刘勰《文心雕龙》的创作的深刻影响。

一 “踵武圣人,树德建言”之人生志向

《序志》篇是全书的总序,是研究《文心雕龙》的钥匙,亦是研究刘勰生平及思想最重要的参照。刘勰通过这篇书序来表达自己的志趣,故定名为“序志”。关于人生志向,刘勰在《序志》篇里首先给我们描绘了两个美丽而诗意的梦:“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也!乃小子之垂梦欤!”[1]246刘勰这两个梦放在这里,是有其特别的意味的,“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对美丽的彩云的攀采,隐含着一种对美的追求,而这种美,既表现为自然之美,也是“文采”之美,这可以说是对作者将来选择以文名世的一种预示,是年幼的刘勰对未来的一种朦胧的憧憬。而这第二个梦境则把这种朦胧的憧憬具体化了,也就是要追随孔子,成为孔子的信徒,成为儒家的信徒。由此也可见他对圣人的企盼。“大哉!圣人之难见也,乃小子之垂梦欤!”伟大的圣人是很难见到的,居然给我这样的一个小人物托梦!梦醒后,激动不已的刘勰就有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就像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于是年逾30,却依然身处贫贱、彷徨失路的刘勰,在圣人的感召下,终于立下宏愿、明确志向,开始著书立说。同时,刘勰也巧妙地借这一梦境,表明他的思想与圣人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他的著作是师承孔子,追随圣人的结果,这就给《文心雕龙》的创作深深地打上了儒学的烙印。

在当时门第观念深严的社会里,出身寒门的文弱书生刘勰,想要踵武圣人,最佳的途径便是“树德建言”。他在《序志》篇说道:

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夫肖貌天地,禀性五才,拟耳目于日月,方声气乎风雷,其超出万物,亦已灵矣。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1]246

宇宙是无穷无尽的,贤人层出不穷,而能够万古流传的只有智慧;岁月流逝,人终有一死,如何让智慧长存、声名远播呢?只在靠著书立说了,在这里刘勰表明了他的人生终极理想是“树德建言”,他的创作不是喜欢辩论或文字游戏,而是为了传之后世以永垂不朽。这是多么高远的志向!同时这种强烈的入世精神,也正是儒家精神的表现。

“树德建言”说来源于《左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2]这“三不朽”,成为儒家所追求的人生理想。在儒释道三家中,唯有儒家强调文学对于社会的功用,也唯有儒家最具有现实的功利性。儒家的人生态度是积极入世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他们的人生信条。道家是崇尚自然无为,他们信奉的是遁世哲学,他们关注的是自己的心灵。而释家是弃世的,它把一切都视作“空无”,佛经的劝善与前世今生,因果报应有关,于文学的社会功用并不关注,只有儒家讲究经世致用。刘勰虽然多年“依沙门僧佑,与之居处”(《梁书·刘勰传》),但在那里,他还是做了一个“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的梦,这说明他身在佛寺,心在孔庙。

刘勰早年虽寄身佛门但并没有马上皈依佛门,而是等待了20多年,他是在待时而动,等待朝廷的征用。这可以用他《程器》篇中的话来概括:“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发挥事业。固宜蓄素以绷中,散采以彪外,鞭楠其质,豫章其干。擒文必在纬经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若此文人,应梓材之士矣。”[1]243刘勰认为君子要怀有良才,要“待时而动”,要“发挥事业”,要“纬军国”,要“任栋梁”。不得志时便修养品德以文传世,仕途通达就要抓住机会建功立业,像这样的文人,才是既有文采又能实干的人。这是论君子,更是论他自己。纵观刘勰的一生可见他也一直在努力践行“立德、立言、立功”,据《梁书.刘勰传》载:“(《文心雕龙》)既成,未为时流所称,勰自重其文,欲取定于沈约,约时贵盛,无由自达,乃负书候约书,干之于车前,状若货鬻者。约便命取读,大重之,谓为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刘勰写就《文心雕龙》之后,并没有被时人看重,为了改变这种不利的窘境,他效仿西晋左思的做法,左思有才但出身寒门,为求显达,就请当时权贵和名流皇甫谧为自己历时十载创作的《三都赋》作序,美文加名人撰序,一时间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左思也一举成名。刘勰也决定用《文心雕龙》作为敲门砖来求得当时位高权重,又有极高文学造诣的沈约的赏识。因一介寒士,无缘相见,因此只能“负书候约”,如商贩推销货物一样,好在沈约不愧为一代名流,胸襟开阔,不但欣然接受还认真阅读,从此以后《文心雕龙》因为“深得文理”成了沈约案头的常备书,刘勰也因受到沈约的器重而声名鹊起,也从此步入仕途,“奉时以骋绩”。据史书记载,刘勰“政有清绩”,可见刘勰不仅文章做得好,官也当得不错,“立言”之余也汲汲于“立功”。“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这与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以垂文在精神上是一致的,并且“独善垂文”还比“独善其身”更有积极意义。

总之,终其一生,刘勰由佛而仕,以文达政的行为方式,都是对其“踵武圣人,树德建言”的人生理想的身体力行和不懈追求。

二 “文以明道,师圣宗经”之创作目的

儒家讲求“文以明道”,重视为文的社会实用性,以孔孟为圣人,以“四书五经”为文艺典范。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变迁,文学越来越偏离正轨,由典重雅丽走向浮靡讹滥。六朝尤甚,刘勰深切认识到时文之弊,为矫枉时弊、正本清源,他提出要“文以明道”,要“师圣宗经”:

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序志》)[1]247

这里作者说明了要“论文”的原因:一是明确了经典的重要性,经典是文章之本,文章是枝条,一切礼仪法典、君臣伦理、军国大事都有赖于经典;二是因去圣久远,文章体制被破坏,当世文风过于轻绮浮靡,所以作者决定要为正本清源而论文。这里的“本”即是诸如《尚书》、《论语》之类的儒家经典。刘勰在接下来的论述中更是明确提出《文心雕龙》创作的指导思想:“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1]246刘勰把“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作为论文的关键,并分别专题予以论述。

刘勰认为作文要以道为本源,于是有《原道》篇论述了“道”和“文”的特性和关系,“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为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1]1,文是自然之道的体现,天上日月垂光,地上山川焕彩,万物皆有文,人为万物之灵,发而为语言文辞,也有文采,这就由自然之文过渡到人文。接下来刘勰又有这样的论述:“人文之主,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镕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性情,组织辞令。木铎启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先民之耳目矣……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取象乎《河》、《洛》,问数乎耆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挥事业。彪炳辞义。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旁通而无涯,日用而不匮。”[1]3文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是道的体现,古代帝王和圣人秉承道心,取法天地之文,制成六经,六经是人文的典范,不但具有形态和声韵的语言文字之美,而且在政治教化方面也发挥巨大作用。这个论述推理的过程用图标来表示:即自然有文(即自然之道)→人亦有文→圣人制文→文以明道→原道设教(儒家之道)。在这里刘勰巧妙地将自然之道,演绎为儒家人文教化之道、经世致用之道。

《原道》篇为刘勰的《文心雕龙》的创作奠定了哲学基础和理论依据。接着刘勰以儒家圣人为师,在《征圣》篇里从为文角度指出写作文章必须以圣人作品及其指导性言论为依据。圣人文章的特点就是既雅且丽,华实兼备,所以堪为写作之准则。这里的“圣人”即是指孔子等儒家先师。

如果说《征圣》重在以人为榜样,那么《宗经》则重以经书来定体例,主要从作品角度来标举儒家经典作为楷模。因为经书表现了恒久不变之道。它们起源于邃古,绵延久远,流传下来,经孔子编定而成《诗》、《易》、《书》、《礼》、《春秋》五经,它们内容深奥、文辞典范,对后代文章有巨大影响,是后代各体文章取之不竭的源泉。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1]11

这样的论说就直接把后世的诸多文体对应于“五经”,由道→圣→经→文(文学、文体之文),通过这样的渊源演变模式,刘勰完成了把“道”具化为“经”,又由“经”衍变为各种文体的理论体系。同时,他还认为作文如能宗法五经,则文章可以取得“六义”之美,这是刘勰在宗经前提下,为文章树立的六条标准,即情深、事信、义直、风貌、体约、文丽。他在圣人的五经中找到了写作和评价文章的标准。从儒家的经典到文学的范式,刘勰实际上是把质朴的儒家典籍给文学化了,并以此来反对当时他不满的文风。由此也可见,刘勰的“宗经”并非仅仅“敷赞圣旨”,让“文”成为载道之器,而是“一方面依凭古代的圣人和经典来矫正当时文风的弊病,一方面又在对古代圣人和经典的解释中,大量地十分鲜明地包含、统括了文学发展的新鲜经验,以至于把圣和经文学化了,这是《文心雕龙》一个总的思想特征”[3]。“酌乎纬,变乎骚”,即是指“文之枢纽”中的《正纬》和《辨骚》篇,刘勰把《正纬》和《辨骚》篇归至“文之枢纽”,对此,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笔者以为,作者这样的安排有其独特匠心之处:

其一,纬书和楚辞都和经典有莫大关系。纬书为解经之书,经典大都有纬书与之相配。它们产生于西汉,与预告吉凶的谶相结合,内容包含大量封建迷信,神怪传说,荒诞不经。多是后人依经书而附会。刘勰的“正纬”取纠正纬书纰缪之意。但正纬的立脚点并非“纬”而是“经”,是为“经”而正纬。并以此来保证经典的纯洁性,依然体现宗经的观念。而楚辞和纬书一样,也和经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将核其论必征言焉,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禹汤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则掩泣,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1]20。刘勰从四个方面来说明楚辞亦源于儒家经典,所以,无论是纬书还是楚辞,都和儒家经典有直接关系。

其二,纬书和楚辞又是由“经”向“文”转变的典型,体现了儒家经典向文学经典演变的典型范式。“酌乎纬”就是要汲取纬书中有益作文之处,“若乃羲、农、轩、皋之源,山渎、钟律之要,白鱼、赤乌之符,黄云、紫玉之瑞,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后天辞人,采摭英华”[1]13。刘勰在这里以文学的标准来审视纬书,认为纬书虽无益于经典,但其中奇异的题材和丰富的言辞,对文章写作不无裨益。纬书在汉魏六朝时依然盛行,南朝许多文人常以学习纬书为博学的标志,所作的辞赋常常喜欢用纬书中的典故,从纬书中采摭资料,刘勰从中看到了纬书的文学性的价值,并给予肯定。因此,《正纬》篇,一方面,对纬书进行评判褒贬,另一方面,又是由儒家经典文学化新变的一个探索。而真正完成由儒家经典向文学经典转变的是《辨骚》篇。在《辨骚》篇的论述中,我们能够具体地从文学批评的角度看出这一转化的过程,如何转化呢?其途径就是“变”,所以,“变乎骚”就是在立足经典的基础上,创立一种新的文学样式。刘勰认为屈原的作品“取镕经旨,亦自铸伟辞”、“气往铄古,辞来切今”(《辨骚》),既贯通了儒家经典的精神,又用时代新声来表达。

其三,作者提出“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盼可以驱辞力,咳唾可以穷文致”[1]13。在这里刘勰实际上结合楚辞创作特点,提出了一个对文人极有实践指导意义的创作原则,即“倚《雅》、《颂》,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这样既重视思想内容之雅正真实,又注重文辞之华美生动。这也是贯穿《文》全书的一个基本观点。这样不仅把楚辞作为文学新变之典型,同时把它提高到了与儒学经典并列的地位,也完成了从儒家经典向文学经典的演变。王运熙也认为“刘勰因为把楚辞当作文学之祖或典范来看待,所以在‘文之枢纽’中加以论述,而不与《明诗》以下二十篇归入一类”[1]17。通过《正纬》和《辨骚》篇,刘勰一步步地把文学从儒家经典的囚笼中解放出来,使文学根植于经典,又从经典这棵老树上抽出新芽,并展示出勃勃的生机和光彩。

由此可见,在“文之枢纽”中,刘勰论文的根本亦不离儒家道、圣、文。但我们也要看到,他主张“文以明道”并不是简单停留在儒家所倡导的社会政治教化,而着重从为文的方面探讨写作之道;他提倡“师圣宗经”,但并不一味的泥古非今,而是在遵循本源的基础上,强调改革创新。因此,刘勰的文学理论是辨证的,是灵活的,是动态的。是如枢纽一样,有不动之枢,亦有活动之纽。

三 “弥纶群言,惟务折衷”之论文方法

《文心雕龙》之所以跨越千年,仍然散发出不朽的艺术魅力,除却灵动飘逸的文采,更重要的是,它所包含的文论思想的强大生命力。刘勰认为虽然“近代论文者多矣”(《序志》),但这些文章只是“各照隙隅,鲜观衢路”,“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1]246。作者认为近代论写作之道的文章,缺乏整体性的关照,不能探本寻源,不阐述圣人和经书之义,这些对后人研讨文章是没有益处的。因此,接下来刘勰就提出他的论文基本原则即“弥纶群言,惟务折衷”:

夫铨序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虽复轻采毛发,深极骨髓,或有曲意密源,似近而远,辞所不载,亦不可胜数也。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惟务折衷。按辔文雅之场,环络藻绘之府,亦几乎备矣。[1]246

“弥纶”这个词在《文心雕龙》中出现达六次之多,“弥”有“弥缝补合”之意;“纶”有“经纶牵引”之意。因此,“弥纶群言”意为“系统地评价许多的作品”,刘勰认为衡量一部作品较为容易,而要综合系统地评价许多作品就较困难,因为这既涉及到写作的技艺方面,又要深入研究写作的根本问题;既要广泛地阅读作家、作品,又要跳出作品站在一个理论的高度上从整体进行观照和评价。不盲目苟同别人的观点,也不能一味讲究标新立异,而是要尽量地客观全面的评价。《文心雕龙》之所以被认为是体大思精,空前绝后的文学理论批评著作,很大的原因在于刘勰在谋篇布局上讲究整体性思维和系统性论述。

在“弥纶群言”的同时,刘勰提出一种非常具有儒家思辨色彩的方法,即“惟务折衷”。“惟务折衷”是贯穿全书的一种主要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是儒家“中庸”之道在学术上的迁移和运用。孔子最早提出“中庸”一词,《论语·雍也》有言:“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郑玄在《礼记》中注疏道:“庸,用也。”“庸,常也,用中为常道也。”简言之,中庸即为“用中”。这是儒家的最高的道德标准和行为准则。它要求人们在为人处世时,采取一种中立的姿态,不左不右。“叩其两端,执两用中”[4],即寻求两端中存在的合理之处,然后找出最恰当之点,就是所谓的“中”。孔子也认为“过犹不及”,“中”才是最完美的,欠缺与过度都将失却真与善,也会失去美。因此刘勰为了“弥纶群言”,从而建构最合理的理论体系,便以儒家的中庸为准则,提出了一个相对合理的理论方式,即“惟务折衷”。在这里“折衷”即折中之意,就是要找出不偏不倚的正确的认识,具体而言,要看到事物不同乃至互相对立因素各自的合理性,并且把这些合理之处集中并协调统一起来,以获取全面而公允的评论。因此在论文中,他充分运用“折衷”之术,以理性的眼光去审视对象并扬弃各家观点,通过整体性的观照来寻求最合理、最完美的作文之道。

这种“折衷”法,在《文心雕龙》中随处可见,特别是关于文论范畴建构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如论及华实、奇真、文质、心物、通变等等理论范畴,都无不体现一种折中思辨的意味。举《风骨》篇为例。在谈及文章内在的风骨气力和外在的文采时,刘勰列举了两种最容易出现的情况:一种是有文采没有风骨;一种是有风骨而没有文采。孰优孰劣?对此刘勰用了三个非常精彩的比喻:“夫翚翟备色,而翾翥不过百步,肌丰而力沉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1]165(《风骨》)有文采但没有风骨就像野鸡一样,色彩鲜艳,但肌丰力沉,飞不高。老鹰骨劲气猛,可以一飞冲天,但缺乏文采也没有吸引力。他反对只有风骨没有文采,也反对只有文采而没有风骨,他认为最好的作品应该像凤凰一样,既文采光耀而又能高飞翱翔。也就是说好的文章既要有思想深度,也要有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这就是他对文采和风骨的惟务折衷法,这样的观点既合理又能令人信服。又如《物色》篇,论及“心物”这一范畴,对作家的内心与文学创作的关系,历来有“物感”说,认为文学创作冲动源于外物的感发;还有“心造”说,认为文学创作源于作者内心的感触,以心来造物。这两种观点是相互对立的,那刘勰又是如何来处理呢?他成功地运用了“折衷”法,在《物色》篇的赞里写道:“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1]176青山重迭,绿水环绕,树木错杂,云气聚合,目之所见,流连忘返,心灵也会在如此美景的感发下有所倾吐,春日和暖,秋风萧瑟,外物的感发如同大自然对作者的馈赠,而内心的倾吐如同对外物的酬答。刘勰既不认可“物感”说,也不认同“心造”说。而是提出“心物赠答”观,很好地揉和了两个对立观点,并从中找寻出各自的合理性。形成了一种全新而又相对科学的观点。

刘勰在论及作家作品时,也尽可能从文本出发,进行合理评判,而不一味从俗。比如,他虽然也推崇曹植诗歌,认为“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时序》),但“于其论文,则未见恭维”,“陈书辨而无当”(《时序》)。相对于前人一味赞誉,这样的评价更富于理智、更中肯。同时,他也能抛弃时俗“因人废言”的庸俗做法,为一些作家作恰当的评论,如曹丕因迫害其弟,且身居高位,招众人非议,波及制作。刘勰为其大鸣不平:“文帝以位尊减才”,“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才略》)从这些可见其见识不同凡俗之处。

从以上的材料我们可以明确,无论是阐述文论思想还是品评作家作品,折衷法,都是一种相对科学的理论。因为世界上原本不存在绝对的真理和对错。刘勰自幼深受儒家思想之浸润,因此能自觉运用“折衷”之道,客观地认识把握文学发展基本脉络和规律。对各家论说予以适当扬弃,使《文心雕龙》充满了思辨色彩,并使它的理论既客观公允又具有生命力。

从《序志》篇可窥见在人生志向、创作动机和论文方法上,刘勰都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弄清这些渊源关系并非抹杀《文心雕龙》的创造性,恰恰相反,正是为了更清楚地发掘它的创造性:刘勰踵武圣人,树德建言并非只是单纯依经说教,而是从文学的角度来审视经典,使古老的文化经典也借力于文学而得以焕发光彩;刘勰提倡“文以明道,师圣宗经”也并非一味复古,而是顺应时代的要求,呼唤一种雅正明丽的文风的回归;同时他还通过对纬书和楚辞的评议,使神圣而崇高的儒学经典走出大雅之堂,向文学领域迈进。由此可见,儒家思想对刘勰《文心雕龙》创作的影响可谓大矣!

[1]刘勰.文心雕龙[M].王运熙,周锋,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左丘明.左传.襄公二十四年[M].长沙:岳麓书社,1988:115.

[3]王钟陵.中国中古诗歌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482.

[4]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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